一尺来长的松木枕头,正中的地方已被睡出了一个隐隐的凹痕,边角却依然祖糙不平,加上那歪歪扭扭的形状和大大小小的裂口,实在是丑得令人同情。
琉璃拿在手里端详了半晌,越看越觉得后脑勺疼。此时的枕头原本多用硬物,富贵人家用玉枕、瓷枕或是精雕细琢的黄杨木枕,寻常百姓就用竹沈、藤枕甚至石枕;形状都是又短又高,或微有凹痕如元宝,或横平竖直似方砖,睡觉时若是一不小心翻身摔了下来,飚一脸鼻血也不算怪事。因此一成家她就自己动手做了几个丝枕,又拐带着裴行俭从了她的“胡风”。算起来他也有十几年没用过这么不科学的玩意儿了吧?更别说还长得如此歪瓜裂枣……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顺手将枕头递给了一旁的小米:“给灶房当柴火吧,也算是物尽其用。还有这些黄麻被褥,都拆了做抹布!”
小米清脆地应了一声,满脸都是笑容:“阿弥陀佛,今日倒是可以让厨娘多做些好的了,阿郎也该好好补一补才是。”
琉璃忙摆手:“过几日再说吧!今晚不用再单独做阿郎的饭菜,还是像平日一样简单点就好,省得倒像是……”倒像是在迫不及待地庆祝他终于出了孝期,庆祝今晚他终于能搬回卧室了!
小米眼珠咕噜噜地转了两圈,抿着嘴忍住了笑,眼睛却眯成了弯弯的两条线,见琉璃看她,又掩饰地低头咳了两声。
琉璃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也不用着急,如今家里没什么忌讳了,我这便帮你们几个把婚事准备起来。你若是看中了谁,直接跟我说一声。若是说得晚了,好的都让旁人挑了去,可莫来怪我偏心!”
小米的咳声顿止,抬头瞪大眼睛看着琉璃:“娘子是跟婢子开玩笑么?”
琉璃满脸正经:“婚姻大事,焉能玩笑?”
小米皱眉想了想,突然弯腰将屏风床上的席褥一把都抱了起来,转身就走。
琉璃不由奇道:“你忙什么?”
小米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声音中气十足:“我把娘子交代的事情办完,这便去好好访一访,等访到了好男人再来回报娘子!”话音未落,那头火焰般的红发已消失在门外。
琉璃愕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捂着额头笑了起来。自己也太小看这位女中豪杰了,还指望几句话把她羞得一溜烟地跑了呢,结果人家倒是一溜烟地跑了,却是急得!
没有了小米的叽吼喳喳,原本素净的屋子愈发显得空落,琉璃在光秃秃的屏风床上坐了下来,环顾着这间四面素白的书房,心情渐渐变得有些怅然。
自打去年三月回了长安,裴行俭在这里睡了整整一年半,到昨天才算是满了三年孝期。其实这时节守孝原是常事,只是但凡守孝的,都恨不能让全天下人知道他如何哀毁自苦。大概也只有裴行俭这样的人,才会表面上若无其事,却在家里足足守了二十七个月的心丧,不饮酒吃肉,不高枕软卧,更别说其他;倒是时不时悄无声息地去寻李淳风推演一番数理,或是大张旗鼓地跟着孙思邈炼上一炉丹药——再这样下去,他只怕迟早会成仙!
琉璃自己是按出嫁女的身份守孝一年,早已出了孝期。但家里有裴行俭在,就算做出满案的美味佳肴,莫说她食之无味,便是渐渐懂事的三郎也觉得溪跷,几次孝顺他阿爷吃肉未果,少不得刨根问底,问了上百个“为什么”。每每看见裴行险被问得直揉额角,琉璃都忍不住幸灾乐祸,回头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些没道理。
毕竟他骨子就是这样的人,无论是千里扶棺,还是三年心丧,于他而言都是天经地义的责任,而不是做给旁人看的礼仪。至于戒酒禁欲,若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他也不是裴行俭了吧……眼见这书房到底素得不像样,琉璃甩开思绪,起身叫进几个婢女,指挥着她们将屋子重新布置了一遍。三郎听见动静,也赶紧冲进来帮忙。大伙儿一个不留神,他便险些踩着矮柜上了屏风架。一片人仰马翻之中,琉璃刚刚把新画的一幅《塞外风光图》挂好,就听院子里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阿郎回来了!”
琉璃忙牵着三郎迎了出去,却见裴行俭竟不是出门时的打扮,身上穿了件素色襕袍。三郎欢呼一声便往他身上扑。裴行俭忙伸手挡住了他:“三郎乖,阿爷身上不大干净,不能抱你,你让阿爷先去沐浴更衣。”
琉璃顿时明白过来——他是又去谁家吊唁了。三郎却是拽着裴行俭的袖子看了又看,满脸都是困惑:“阿爷哪里脏?”
琉璃上前拉住了三郎:“阿爷的衣裳上沾了些烟气,要沐浴更衣之后才清爽,三郎不是最懂事的孩子么?让阿爷先去洗浴好不好?”
三郎睁大眼睛到处乱找:“烟气?是脏脏么?在哪里?”
裴行俭笑着摸了摸三郎的头,又对琉璃解释道:“前日夜里,吏部的张郎官在台阁值夜时突然过世了。我今日无事,便上门吊唁了一回。”
琉璃并不认识什么张郎官,但听到“吏部”两个字,还是忍不住摇头叹气:“怎么又折了一个!”
说来这吏部也真是邪了。自打显庆二年有位姓刘的侍郎上书要改革选制,这十来年里,不晓得有多少人折在里头。权臣如李义府,外戚如杨思玄,名士如郝处俊,竟是无一幸免。光这一年多,就先后有杨弘武病逝任上,李安期第三次被拉下马,另—位宰相兼选官的赵仁本也因事去职。因此,半年前皇帝又提拔了李敬玄为宰相兼吏部选宫。这一位眼下倒是凭着过因不忘的本事暂时坐稳了位置,他的夫人崔玉娘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几次宴会上的偶遇,都让琉璃深刻领会到了什么叫“炙手可热”。
裴行俭叹了口气:“若是旁人也罢了,这位张郎宫正延李相公最看重的一位,吏部郎官们都说他是积劳成疾、生生累死的,但也有人议论什么天时反常,职位妨人。如今圣人和相公们不在长安,眼见下个月便要开始铨选,选制未定,人心却巳如此浮动,此事也不知会如何了局,难不成又要半途而废?”
琉璃心里不由一动。裴行俭大概迟早是要进吏部的,如今那里却是一个真正的烂摊子——唐人要当宫,首先是要取得“出身”,或是高官子弟,或是做过宫,或是中了举,此后还要通过吏部选拔,才能担任官职。至下怎么选,基本由选宫说了算。眼下太平日子过得久了,想当萝卜的越来越多,空出来的坑却是有限,每年一到冬天,就有上万人赶到长安来眼巴巴地排队,争抢那一两千个空余名额,吏部的权势可想而知。可也正因如此,选官稍有差池就会惹来无数弹劾,生生被喷成人形刺猬。
每每念及裴行险将来要面对的就是这种局面,琉璃就觉得头疼,此时便忍不住问道:“那依你看,这事会如何了局?怎样才不会半途而废?”
裴行险沉吟道:“李相才学过人,胆气却是偏弱,他和张郎官定的法子,我略有耳闻,原本就是治标不治本,如今又出了此事,便是这治标的法子,他也未必敢一力推行下去。要想真正扭转局面,除非、除非……”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琉璃不由笑了起来。
裴行俭挑了挑眉:“你莫要笑我多管闲事,此事我反复算过。朝廷眼下的选制已是难以为继,什么取士以德行为先,什么选人看骨法气度,到最后过是选官们徇私舞弊的借口。唯有恢复阳嘉之制,钳制选官之权,以规矩定方圆,公榜选官,公考取士,才能取信天下。”
琉璃目瞪口呆地看着裴行险——他的意思是,要搞公务员公开选拔考试?
裴行险看了她一眼,自嘲地笑了起来:“你可是觉得我太过异想天开?”
琉璃缓缓摇头:“我是觉得这法子实在是好,但凡官员还由朝廷任命,就算再过一千年,也未必有人能想出更好的法子来。”
裴行俭笑着伸手揉了揉琉璃的额头:“你又胡说了,什么一千年!”琉璃偏头躲开,心里好不郁闷——每次自己好容易说句实话,都会被他当成在抽风……她还没来得及抗议,身边却突然响起了三郎欢快清亮的声音:“阿爷脏!阿爷快去洗浴!”
他已围着裴行俭转了七八个圈,此时小手正牢牢地抓着裴行俭的袍角,指着上面的一块浮灰,得意得如同刚刚逮到了虫子的小公鸡。
琉璃与裴行俭相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待得裴行俭从善如流地进去洗浴,琉璃也进屋找了件银丝卷草纹细绫镶边的靛蓝色丝棉袍。裴行俭换好衣裳出来,果然显得气色愈发清爽。
琉璃打量了他几眼,笑道:“过来坐吧,我给你擦擦头发。今年天气虽然热,到底是九月了,湿着头被风吹了只怕容易着凉。”
裴行俭上前两步,却没坐下,只是低头看着琉璃不语。琉璃心头一跳,还未开口,裴行俭突然伸手一带,将她紧紧地揽在了怀里,低声叫了句“琉璃”。他的声音微哑,心跳声响亮急促,身体的变化更是半点都掩饰不住。
琉璃伏在他胸口微笑起来:自己还以为他是修炼成仙了呢,原来到底不是!
裴行俭慢慢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道:“琉璃,这两年……”一语未了,帘子“砰”的一声荡起,却是三郎一头闯了进来。
两人忙不迭地各自退后了一步,三郎却还是看了个清楚,呆了一下便炮弹般冲过来抱住了琉璃的腿:“阿娘,不抱阿爷,抱我,抱我!”
帘外,乳娘的声音里满是尴尬:“三郎快些出来,乳娘带你去吃好吃的。”三郞却恍若不闻,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着琉璃,拉长了声音:“阿娘一一”
琉璃哭笑不得,弯腰抱起了他:“三郎不是去后院玩了吗?怎么就回来了?”
三郎抱紧了琉璃的脖子,又回头看了看裴行检:“我来看看阿爷还脏不脏!”想了想又困惑道:“阿爷和阿娘是要生小挂娃,好好孝顺祖父祖母了吗?”
琉璃不由脸上发热,皱着眉头虚张声势:“什么生娃娃?谁说的!”
三郎满脸无辜地看向了裴行俭:“阿爷说的。阿爷说,三郎大了,要和媳妇成亲,两个人亲亲热热的在一起,就可以生娃娃了,这样才叫孝顺阿娘阿爷。你和阿爷不是亲……”
琉璃耳朵都要烧起来了,忙打断了他:“对了,三郎,你刚才在后院玩的时候,看见阿娘新买的,嗯,新买的小鱼儿么?”忍不住又转头瞪了裴行俭一眼。
三郎摇头:“没看见。”小鱼儿对他的吸引力显然不够大,他的目光依然在琉璃和裴行检身上转来转去,小肉脸绷得紧紧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行俭笑吟吟地走了上来,伸手将琉璃和三郎都揽在了怀里,声音里都是笑意:“三郞,如果阿爷和阿娘要再生小娃娃,你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
三郎吃惊地微微张开了嘴,随即眉头便紧紧地皱了起來,过了一会儿,那包子般的小胖脸也渐渐皱成了一团。
裴行检忍笑低声道:“三郎,你不是常说没人陪你玩么?二叔家的小雷,还有六伯家的阿楚,都要好些天才能过来和你玩一次。若是三郎有了小弟弟,三郎就是阿兄了,可以天天和弟弟一块儿玩,还能教他说话,教他认字,帮他捉小鱼儿……”
裴三郎突然眉头一展,神情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要弟弟!”
裴行检笑道:“三郎难道喜欢妹妹?那也好得很,我们三郎的妹妹,定是长安城里最漂亮的娃娃,你做阿兄的,还能护着她。”
“我也不要妹妹!”三郎的声音更为坚决,他伸出两只藕节般的胳膊紧紧搂住了裴行俭的脖子,满脸祈求:“我想要一个阿姊!阿爷,你赶紧给三郎生个姊姊吧!有一个姊姊,她会生得最漂亮,她能陪我玩,教我说话,教我认字,帮我捉小鱼儿,还能护着我!”
裴行俭看着三郎,好一会儿都没说出话来。
琉璃把脸埋在三郎的身上,一时也笑得说不出话来。三郎大概见他阿爷没有答应的意思,又转手搂住了琉璃:“阿娘,阿娘,你给三郎生个阿姊吧!”
琉璃抬头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一本正经地看着三郎:“乖儿子,这件事儿你还是跟你阿爷商量吧。”她瞅了裴行俭一眼,深沉地叹了口气:“阿娘啊,可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裴行检也叹了口气,搂着琉璃的手臂却猛地一紧,力道之大,让琉璃顿时有些呼吸困难。他语气颇有些无奈,眼睛却愉快地眯了起来:“这事的确有些难,三郎,你今日早点睡,让阿爷和阿娘好好商量一下,好不好?”
三郎看了看阿爷,又看了看憋红了脸说不出话的阿娘,皱眉片刻道:“好!”
裴行俭松开手,将三郎放在了地上:“今日阿爷想吃鱼脍了,唉,谁能帮阿爷去告诉厨娘她们呢?”
三郎立刻挺起小胸脯:“三郎能,三郎去说!”说完撒腿便跑,外屋立时又响起乳娘的叫声:“三郎,三郎慢些跑,乳娘带你过去……”脚步声很快出了屋子,又有小婢女们的笑声和叫声加了进去。
满院子的热闹中,没人听见上房里那气急败坏的声音:“裴守约……”话未说完,就不知被什么堵了个严实。
西边的日头已沉入坊墙之后的树影,从日落方向吹来的微风里多少带上了几分凉意,仿佛在预示着这格外漫长的火热季节,终于到了尾声。
山间的秋意来得更为明显。
离长安三百余里的成年宫里,晚风掠过漫山遍野的荻花枫叶,从半开的直棂窗下径直吹入了御容殿的寝宫。沿着墙壁安置的那排龙檀木雕花烛台上,烛火被吹得摇晃不止,在渐渐深沉下来的夜色里,将整个宫殿映照得越发氤氲迷离。烛光中的武后似乎也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眉目之间光华流转,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李治的目光在她脸上略一停留便移开了,声音倒是依旧柔和:“媚娘怎么还没歇息?不是说了不用等朕么?”
武后仿若不觉,迎了两步,笑容温柔如水:“今日是朔日大朝,听闻陛下操劳了一下整日,晚膳又用得少。妾身便特意做了些地黄乳粥,这时节吃着最是补身,陛下可要尝尝?”
李治想了想,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有些饿了。”
小小的五曲花瓣青瓷碗里,微黄的乳粥犹自冒着热气,粥里看不见地黄,却闻得到一股药香,合着浓郁的乳香、米香,竟格外令人食指大动。
李治舀了一勺,入口只觉软糯香滑,忍不住赞到:“这粥味道极好,比寻常地黄粥似乎更鲜更浓,只是怎么没见着地黄?”
武后笑道:“地黄虽然滋补,吃到嘴里却是没什么滋味的,因此妾身是捣了半两生地黄的汁液加在粥中,陛下觉得还能入口就好。”
李治点头不语,很快便将一碗粥用了大半,苍白的面颊上似乎多了些血色,原本微锁的眉宇也舒展了许多。
见李治入下了碗,武后起身亲自收拾了碗碟,递给一旁的宫女,一面便笑道:“陛下若是回来得早些,还能看见阿轮。他今日见到宫人打柿子,也闹着要打。熟透了的柿子掉在身上,把衣服染得什么似的,他也不管,拿着那些柿子满宫送人。还逼着我立马装了几盒打包送回长安,说是要让阿史们也尝尝他亲手打的柿子。”
李治感兴趣地挑了挑眉:“喔?阿轮还记得要送长安的史长,倒是个懂事的。”
武后嫣然微笑:“他原是第一个便要送给陛下的,听说陛下在前朝处理政务不得闲才离了这里。晚膳后又在这儿等了半晌,我见天都黑了,说了足足一车的话才把他哄走。他又不肯让我转交,明日只怕一早便会过来磨人。陛下如是有暇,还是略等等他吧,不然妾身可是吃不消了!”
李治不由笑了起来:“好,好,我明日便在这边等他,多久都等。”
武后脸上露出了一丝意外:“明日陛下能得闲么?”
李治叹了口气:“可不是得闲了。眼见都九月了,这饥荒也不晓得要闹到什么时候!如今明堂不能修,巡西不能去,今日说至要迁徙吐谷浑入凉州,以抗吐蕃,阎右相他们也说关中饥歉未除,不能轻动刀兵。我如今能做的,大约就是坐在宫里等着下雨!”
武则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陛下有这份心,明年一定风调雨顺。”
有宫女端了漱口的热浆过来,武后起身双手捧给李治,口中轻声道:“其实陛下也不必忧心,如今海清河晏、仓廩充盈,就算关中这两年收成差些,陛下这般体贴民生,天下黎民都能休养生息,自然是人人感恩。待得来年的年景好了,这般上下一心,陛下有多少雄心壮志施展不得?臣妾还要等着看陛下封禅五岳,成就旷古未有之功业呢!”
李治轻轻出了口气,眉目舒展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是,有些事原是不必急于一时的,欲速则不达。”
武后含笑欠身:“陛下英明。”
李治笑着摇头,眉目之间倒是多了几分真正的轻松。两人又说笑了几句,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长安。李治便叹了口气:“今日朝会之后,李相还跟我告了个假,说是司列员外郎张仁祎因操劳过度,突发心疾,猝死在台阁,他要回长安去处置些事务。我已让人拟旨,让司文寺好好安排丧仪,抚慰家人。”说完目光有意无意地在武后脸上一转。
武后心头一凛,脸上却是毫不在意:“陛下宽仁,什么都替臣子们想到了。”
李治脸色微松,柔声解释道:“媚娘有所不知,张仁祎职位虽低,却是能吏,李相已几度跟朕举荐他,我原想着选官难得,他若真有才干,这次铨选之后,便擢拔他一级,没想到……”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今日李相还说自己孤掌难鸣,怕辜负了朝廷的期望。说来李安期倒是可惜了,若不是他年初刚刚出了那么大的娄子,如今倒是正好与李敬玄同心协力,把革新选制的大事给办了,不然这一年年拖下去如何了得!”
武后心头渐渐一片雪亮,念头急转之下索性笑了起来:“陛下又不是不曾给过李安期机会,谁叫他三番两次的走眼,又有什么可惜的?陛下若想寻人来协助李相,倒是有个现成的人选——”
她抬起头看着李治,笑容愈发明媚:“陛下怎么忘了裴守约?”
李治眼角轻轻一颤,眉头却皱了起来:“裴行俭才干自然是有的,只是当年他毕竟是背着那个名头去的西疆……”
武后嘴角微扬,晶莹的眸子里也仿佛有烛光摇曳:“陛下,当年之事原是委屈了他,难得他不骄不躁,不但在西疆那边颇有建树,如今比先前也更好了。说来,论才干,论资历,论门楣,这朝廷上下要寻出一个比他更宜于做选官的,只怕不大容易!至于旁人有什么议论,臣妾都不怕,陛下又有什么可忧心的?”
李治怔怔地看着武后,眼神里流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惊讶。
武后等了片刻见他没有作声,又笑道:“其实依臣妾看,李相虽有敏才,人品却未必强得过裴守约。我听人说过,李相广纳内宠,颇有些寡人之疾,可裴守约家中却是从未有过娇婢美妾,听闻他在西疆之时,各部酋长送他的金银美人,也都是分毫不取的!他有此等心性定力,若是主持铨选,定然不会有贪财谋私之虞,陛下以为如何?”
李治没有作声,烛光照在他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脸上,将他眉宇间的那点细纹映出了一片若有若无的阴影。过了好一会儿,那阴影才随着他点头的动作跳了跳:“皇后说得是。只是铨选事大,如今又是紧要关头,这选官之选,眹还是要与几位相公商议之后才好拿主意。”
他似乎没有兴致再开口,随手拿起案几上的一卷书,展开看了两眼便放到一边,换了另一个书轴,没看两行又放了下来,目光随即便落在案头的邢方卧牛青玉镇纸上,良久都没有动一下。
武后藏在袖子里的拳头终于慢慢松开,脸上露出的却是轻微的不安,瞅了李治几眼才笑道:“陛下可是倦了?眼下也快二更了,不如让臣妾伺候陛下安寝吧?”
李治点了点头。一长队宫人捧着金盆、丝巾、面脂等物走了进来分别伺候着帝后洗漱。宫殿内外,重重帘幕被一层层地放了下来,烛光静静地照在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身上,明明是坐在一张长榻上的两个人,却被围在身边伺候的宫人们隔得严严实实,仿佛是隔着千山万水。
接下来几日,李治虽然依旧和宰相近臣们商议政事,几度谈到选制,却再不曾提过“裴行险”三个字,倒是李敬玄一回行宫便被召进书房商议了半曰。这一日,他回到丹霄殿,目光却是在伺候的宫人们身上转了好几圈:“如今这九成宫里的宫人都是如此?可有品貌齐全些的?”
武后忙笑着回道:“自然是有的,陛下这两年在这边住的时间比长安都多,臣妾还特意多挑了些品貌出众的宫人过来,只是臣妾这边都是用惯了的旧人,倒是让陛下见笑了。陛下可是觉得前朝伺候的人不得用?”
李治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今日朕与几位相公商议国事,突然想起他们跟着朕在这边一住便是好几个月,家眷不得随行,身边也没人伺候,实在有些不便……”
武后展颜而笑:“陛下真乃仁君,这般体贴臣子,着实是旷古未闻,臣子们便是肝脑涂地,也报答不得陛下深恩。”
李治呵呵地笑了起来,摆手道:“那就劳烦皇后多选几个体面些的宫人出来,年纪不要太小,性子一定要好,最好能识文断字,出身也要高些。”武后含笑欠身:“臣妾定会睁大眼睛,绝不叫陛下失了面子。”
待得安置好李治,她转头便把玉柳叫了进来:“你去知会各殿各司的主事,我这里要添些伺候的人手,要年过二十、识文断字、出身良家的,有好的给我挑上三五个来;回头你再把此番原是圣人要选些宫女去伺候相公的消息悄悄放出去。”
玉柳点头应诺,却又有些不解:“皇后仁厚,不愿强人所难,可此事为何不能明说?”
武后笑道:“挑开了,那些有心出宫做妾的,也不好意思为这种前程明着施展手段吧?有些事情,心里有数就好,给他们留层纱布遮羞,他们才能无所顾忌。”
玉柳越发困惑起来:“那这样选出来的,岂不是都是些……手段厉害的角色?毕竟都是要去伺候相公们的,是不是挑些对皇后忠心的更妥当?”
武后笑吟吟地瞅了她一眼:“痴儿!你以为外头是什么好地方?若是没几分心机手段,到了外头能有立足之地?我费心选她们出来,是让她们出去被人踩的么?至于忠心……玉柳,让你去给相公们做妾,你肯不肯去?”
玉柳摇头不迭。“不是玉柳推脱,这还不知会赐给哪位相公,也不知是否入得了他们的眼,更别说日后能不能为殿下效上力。要为皇后效力,哪里比得上留在宫中?”说到这里,她蓦然醒悟过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殿下圣明。”
武后微笑着摇了摇头,目光看向了窗外。掩映在漫山遍野的斑斓红叶中,九成宫原本精美的亭台楼阁越发显得金碧辉煌。在宫墙外的世人眼里,这里是富贵无边的人间仙境;在宫墙内的大多数人眼里,这里不过是寂克安逸的休养之所;而在那些年华渐渐老去、前途依旧渺茫、美貌和雄心却尚未磨灭的女子眼里,这里大概是最令人窒息的牢笼了吧,只要有改变现伏的一线机会,她们都会死死抓住——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给她们一个机会?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感慨:“玉柳,你记清楚了,对世人来说,所谓忠心,不过是得失利弊的衡量。她们既然会被送进来当宫女,家人是指望不上了;既然被圣人转手送人,也不能指望圣人以后为她们出头;若想有一个比当宫女更好的前程,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我。你说,她们还能对谁忠心?”
玉柳深深地弯下了腰去:“玉柳记住了。”
玉柳做事原本妥当,三五天之后,各处便陆陆续续送了几十个宫人过来。武后和颜悦色地细细问了一遍出身来历,把她们都留在了后殿,又是让人过来量体裁衣,又是让人重新教导礼仪——只有学得最好的才能留。御容殿的后殿里,顿时又漾起一片杀人无形的刀光剑影。
玉柳冷眼看了两天,还是忍不住寻机向武后回道:“这里头有几个心术实在不正。像那太原何氏,出身样貌都极为出众,不出意外定会入选,却对同一个司里出来的人暗下辣手。还有那扬州丁氏,看着老实,背后最会挑唆人,绝不是个安分的。”
武后嗤笑了一声:“安分?安分的不在宫里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要抢着出宫做个婢妾?那几个相公,哪一个不是年过半百,哪一个又是潘安宋玉?她们肯去,不过是为了权势前程。你说的这两个只怕都是笨的,才几日工夫就现了形,真正不安分的,你只怕还没留心呢!”
玉柳不由有些吃惊:“殿下看着谁不妥当?”
武后思量了片刻才问:“你可注意到那位长安赵氏了?你不觉得……”
玉柳有些愕然,是来自尚寝局司苑的赵氏吗?她相貌出身也颇为出挑,难得性子聪颖又厚道,旁人几次暗算,她都悄悄躲了过去,却没言声,又最肯帮人。玉柳还案子可惜过,此人若不是分在那种冷僻衙门,只怕早就出头了。皇后的意思是此人表里不一?她忙道:“殿下若是觉得她不妥,奴婢这便把她打发回去!”
武后想了想还是摇头:“无妨,聪明人自有聪明人的好处,横竖我是按圣人的要求挑的人,最后也要把她们交给圣人处置。她们若能得偿所愿,自然不会忘记自己是从哪里出来的;就算惹了祸,相公们难道能怪到我的头上?”
玉柳点头道:“殿下说的是,奴婢只是担心,她们都是要先送到圣人那边的。”
武后语气淡然:“那又如何?难不成咱们还能强着那些不愿出宫的人去伺候相公,还是选些上不得台盘的去凑数?圣人这两年在女色上已是淡多了,眼下又指着这些人让李敬玄他们感恩戴德,未必会有那心思。实在有不知进退的,我如今还怕什么?且等着看她们的手段便是!”
玉柳暗暗叹服,对这些宫人越发留心。七八天之后,武后将最后选出的十几个人打扮一新,送到李治面前。李治也是连连点头,没几日便陆续赏了出去。容色最出挑的何氏第一个给了李敬玄,看着最老实的丁氏则赏给了七十五岁的司刑太常伯卢承庆。只是那赵氏和另一个姚氏,却一直留在了丹霄殿。
玉柳不敢掉以轻心,忙找到窦内侍一问,才知晓圣人也细细地问过她们,姚氏露了一手漂亮的书法,而赵氏则是禀告了圣人,她是常乐大长公主驸马赵瑰未出五服的堂妹——论出身,这些人再没一个人比得过她。
玉柳不由咬牙:“知人知面不知心,她竟是瞒到了今日!”
武后听闻之后,出神片刻倒是笑了起来:“长安赵氏?让人去查查她的底细,她这样的品貌出身,就算入宫也不该分到那种地方。”
玉柳忙派出了最精干的人手,一面又紧盯着丹霄殿。谁知接下来几日,李治却是一直忙着处置政务,又是下令广开言路,又是再次召集百官来???大朝,那两个宫女似乎被忘了个干干净净。
转眼便到了九月底的朝会,五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再次汇集延福殿,商议选制。这种朝会一个多月前召集过一回,虽说是集思广益,却难得有人出头。不过这一回,随着时间流逝,传回御容殿的消息竟是越来越令人震惊——皇帝在群臣面前痛陈如今选制之弊,令群臣建言。照例的一片沉默中,裴行俭突然越班而出,侃侃而谈,认为当下选制最大的弊端,乃在于选材之权柄系于选官一身,取士之尺度往往取决于选官好恶,没有规矩,自然不成方圆。
他提出的办法是:每年应选官员的所需资格,应公告天下;符合条件者方可入京参加铨选。铨选则可分三步,首先集中笔试,考书法文理和律法政务;其次当面铨试,察体貌言行;两试合格者,再考察其德行、才干、业绩,决定去留。最后将中选者的名单当众公布,若有资历不符,考绩有误者,听任弹劾。
殿中顿时一片哗然,与此前的制度相比,这套法子简直是异想天开,等于将选官的权柄剥夺了大半!原该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李敬玄却击节赞叹,声称裴行俭所言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又将刚刚去世的张郎官整理出来的姓历名册、文状式样都搬了出来,与裴行俭的铨选之法果然配合得天衣无缝。
如此一来,纵然有人反对,一时也找不出什么理由。皇帝当庭决断,吏部文官铨选日后就以此为制,裴行俭出任司列少常伯,与李敬玄一道主持铨选事宜……武后听到最后,脸上的震惊已渐渐变成了冷笑:“好,好!好一个裴行俭!好一个李敬玄!圣人果然是越发英明了!这份心胸,这份魄力,真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玉柳跟随武后日久,知道她此时已怒到了极处。皇后这些年来苦心积虑,或明或暗地将李义府、杨思玄、杨弘武一干人等推上选官的位置,为的就是掌握吏部,可惜那些人却实在不堪大用,好在圣人看中的郝处俊、赵仁本等人也没能坐稳那位置。如今圣人用的是旁人也罢了,偏偏是皇后最忌惮的裴行俭……她忙轻声道:“殿下息怒,圣人不过是为选制烦恼太久,一时被言辞蛊惑而已!那裴行俭说几句漂亮话自然容易,谁知道真做起来会如何?何况他在朝中又没什么根基,相公和宗室们,有几个是待见他的?依奴婢看,他这位置未必能坐几天!”武后冷笑不止:“一时蛊惑?你看不出来,此事是他们早就谋算好了的么?不然裴行俭和李敬玄能一唱一和?圣人能当庭决断?说不定李敬玄前些日子回长安,就是奉圣命去找裴行俭的!而那裴行俭,也不知谋划了多久,竟然能拿出这种法子来,也难怪圣人这一回竟是什么顾虑都能放下了!”
玉柳不由有些困惑:“他说的这法子,听着古怪得很,难道真的不错?”
武后“哼”了—声:“何止是不错!就如裴行俭所言,用此法选人,是以规矩定方圆,以法度代人情。对朝廷而言,如此铨选,能得多少贤才不好说,起码是不必担心再混入蠢材了,又能取信于天下士民,平息这些年来积累的怨气,可谓一举数得。至子圣人么,此法一出,选官们的风光权柄便少了大半,再不是天下英才任其臧否、万人前程由其定夺,还有什么事比这一桩更能令他满意?”
玉柳默默点头,圣人这两年疑心越发重了,任用宰相时只看忠心,处置政事时常常斥退内侍,对皇后也是百般提防,自然最愿看见臣子权柄被限……她忍不住问:“如此说来,此事对李相却是半点好处也没有,他为何会一力赞同?”
武后笑容冰冷:“自然是为了固恩邀宠,迎合圣心!圣人为选制之弊烦恼了十余年,若能就此扭转局面,圣心大悦之下,日后他什么前程不能得?其次么,大约也为了自保。日后他的权柄虽然减了,责任却也少了,只要依照章程,旁人便难以诟病。想来他多半是被前任们和张郞官的下场吓着了,才会赞同用这个法子。此人枉有才名,竟是胆小如鼠!”
玉柳这才恍然,想了想低声道:“依殿下所言这法子并没什么坏处,只是人选不妥,依奴婢之见,其实只要想个法子让那裴行俭……”
武后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此事若是成了,原是对朝廷有些益处,不必急于这一时。何况这次的事咱们一点风声没得,圣心如何,不问可知。我若做点什么,就算能让裴行俭跌落尘埃,只怕也会让圣人更加忌惮,得不偿失。
“再说,咱们也无须出这个头。今日圣人竟然一锤定音,不知多少人已悔断了肠子,等到消息传到长安,恨得咬牙切齿的只会更多!裴行俭想借此取悦圣心,却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你看——”
她随手拿起果盘里一个熟透的橘子,将案几上的卧牛镇纸稳稳地压在了上面。那原本饱满鲜亮的橘子在镇纸下渐渐扁了下来,武后的玉指轻轻一按,只听“扑”的一声闷响,金黄的柑橘瞬间变成了一摊稀烂的橘饼。
橘汁飞溅,好几滴染上了武后的衣袖,她一掸衣袖,冷笑着摇了摇头:“所谓众怒难犯,这种人,不过比旁人多披了一层皮,就以为自己金刚不坏了!咱们便是什么都不做,他也未必能熬到明年春天!”
玉柳暗暗心惊,点头附和:“殿下说得是,如今不妨坐山观虎斗,待他们破绽百出了……”
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禀报:奉命回长安取冬袍的内侍已在殿外候命。玉柳忙道:“殿下,这是去查赵氏的人,是不是让他先在外面候着?”比起选制之变来,那个至今未曾被陛下宠幸的宫女,简直不值一提!
武后果然只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玉柳往外走了几步,正要开口吩咐,身后却突然传来了皇后有些尖锐的声音:“慢着,让他进来!”
玉柳吃了一惊:“殿下……”
武后已站起身来,牙根紧咬,微笑着缓缓点头:“是我走眼了,这一回当真是我走眼了!那两个贱婢,圣人是给裴行俭预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