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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 第五卷 云诡波谲 第015章 缓兵之计 来日之忧

所属书籍: 大唐明月

    十月的西风已颇有寒意。当寒风掠过荒芜的庭院,吹上古池那泓碧清的湖水,泛起的鄰粼波光里似乎也带上了一分清冷。在随意曲折的古池岸边,茂盛的蔓草依然半枯半绿,加上水浅处偶然露出的白沙苍苔,水面上不时略过的红喙翠羽,构成了一幅色彩宜人的图画。

    裴行俭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栏杆,目光缓缓掠过这片水域,神色里却没有太多欣赏。他原是刚从台阁出来,身上的官袍犹未换下,红袍黑纱,目光如电,顾盼之间竟有一分平素少见的慑人威仪。看了许久,他才沉声开口:“玉郎,你看此处如何?”

    麴崇裕穿着一身最寻常不过的青袍,整个人都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皱着眉头到处打量的模样倒像是在找张便榻好躺下说话。把周围都看过—遍后,他的脸上便露出了“连便榻都找不到一张”的嫌弃表情:“这就是你们长安城最有名的凶宅?已经连着克死了七任主人?”

    裴行俭眉头微挑:“怎么?不像?”

    麴崇裕看裴行俭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白痴:“你觉得像?”

    他伸出食指点了点不远处的古池:“这曲岸清水,绕庭而过,只要不是瞎的,都能看出是千金难求的玉带环抱之局。”又回头用下巴指了指背后那片荒芜的宅院:“那院子虽然荒了十多年,可格局还在,前庭开阔,明堂秀朗,高低疏密都有法度。我虽不大懂风水,好歹也修过几处庭院,这样的宅子也能克主,咱们如今的宅院都好做坟场了!”

    裴行俭的脸上并没有丝毫意外之色:“依你之见,问题不是出在这宅子上?”

    麴崇裕冷笑了一声:“天晓得!或是庭院深处另有玄机,或是这宅子时运不济,让七个短命鬼先后挑了它去。你若怕了,不妨转给我,随你开价!横竖如今我也只是一个到处给人修园子的砖瓦匠,大不了花上一年半载的,把这院子彻底翻修一回,看谁还能捣鬼!”

    裴行俭微笑摇头:“此事请恕行俭不能从命。眼下这宅子乃是裴某安身立命的倚仗,若是给了玉郎,只怕不出两个月,这长安城虽大,却容不下裴某人了。”

    麴崇裕眉头一皱,好半晌才点了点头:“好主意,好算计!不过到底只能算是缓兵之计,只要你不被克死,待他们回过神来,照样不会善罢甘休。你与其花力气在这宅子上头,还不如好好想一想,如何才能全身而退。”裴行俭望着远处的碧水疏林,语气悠然:“为何要退?好容易有了这机缘,只要能毕其功于一役,自然便能再无后患!”

    麴崇裕的眼睛不由眯了起来:“你不会指着这宅子来毕其功于一役吧?”

    裴行俭转头看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请你来做什么?”

    麴崇裕慢慢挺直了背脊,眼神变得有些冷:“守约兄,我今曰过来,只是想见识见识这长安天字第一号凶宅,旁的事,莫要找我!长安不比西州,我身后还有麴氏一族。你做的事再是有助于朝廷,有益于天下,我也不能为了一时意气,让族人受到牵连。”

    裴行俭负手而立,扬眉笑了起来,一双眸子竟比他身后那波光粼粼的古池更为清明澄澈:“玉郎,你未免也太看不起裴某了!我做事什么时候是凭一时意气?什么时候又曾置家人安危于不顾?今日我若是连朋友家人都要连累,他日我又拿什么来破旧立新、重定制度?”

    麴崇裕的眉头却皱得更紧:“我知道你有手段!此事虽难,到你手上,或许真能做成。可你算过没有,即便你能做成此事,让天下信服,让入选之人各个都感激你,等他们真正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少说也要等十几二十年。而你如今得罪的,却是满天下的高官权贵,你再有本事,再得圣人欢心,又怎么能保证今后十几年一步不走错、万事不求人?守约,今日不比当初,你身后还有幼子亲族,做点什么不好,何必去捅这蜂窝?”

    裴行俭缓缓摇头:“玉郎此言差矣,我正是为子孙族人着想,才不能不担下此事。且不说选制不改,天下士人报国无门,怨气日重,迟早会危及朝廷根本;就是你我族人,再这样过着太平日子,等着靠祖荫入仕,迟早也会变成西州高门子弟那样的废物!

    “裴某身世畸零,寿禄有限,既不能让子女有至亲族人护佑,也未必能活到他们成家立业。而此事若成,过得十几二十年,人人都得益于此,大约倒是能让他们多享些福泽,多得些臂助。以我一时之艰难,换日后太平盛世,换子孙平安前程,此事还用反复去算?就是玉郎你,难道愿意顶着个蜂窝过日子,等着它日后落在子孙们头上?”

    他的语气甚是平和,一字字道来,却自有一分山岳般无法撼动的沉稳笃定。麴崇裕倏然心惊,想了半日,终于叹了口气:“也罢,你连这丧气话都说了,不妨也说说看,到底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裴行俭微笑道:“简单。我只是想请你帮我把这宅子修整一遍,时间么,越快越好。今年灶日,我便要入住。”

    灶曰搬家?还有不到七十天,还会冲撞灶神!麴崇裕压根没接话,只上下看了他两眼,满脸都写着“你没烧坏脑子吧”。

    裴行俭的声音却依然不急不缓:“你莫忘了,今日已是十月十五,半月之内,本次待选的上万人将云集京师。十二月入场试判,明年上元后便是面铨,三月末,布长榜、定留放。这宅子上两任家主都是在三个月之内殒命,我若能在年底前人住,便极有指望在铨选结束前一命呜呼。如此,也省得大伙儿费心费力来难为我了不是?”

    “时不我待,玉郎,这长安城里,如今我也只能请你来帮我这个忙了。”麴崇裕抬头看了看清朗如旧的天空,转身看了看满目破败的院子,又侧目看了看一脸从容的裴行俭,叹了口气,掉头就走。

    裴行检: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玉郎?”

    麴崇裕头也不回地一一挥手:“两个月,五百金。”

    裴行俭松了口气,对着麴崇裕的背影抱手行礼,提高了声音:“多谢玉郎!行俭曰后必有重谢。”

    回答他的是麴崇裕含着怒气的冰冷声音:“往后莫来烦我就好!”

    裴行检摇了摇头,慢慢笑了起来,迈步下了亭子。庭院里的石径早已被荒草掩盖得严严实实,他却是轻车熟路,脚下几个转弯,那袭红色官袍便隐入了草木深处。

    宅院的大门前,麴崇裕的长随阿金正和裴行检的长随阿景凑在一处闲聊,突然看见麴崇裕冷着脸走出门来,忙丢下阿景迎了上来:“阿郎……”麴崇裕看都没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打马就走。阿金唬得忙追了上去。阿景不由目瞪口呆,直到那两匹马都消失在街角,他才回过神来,摸着脑袋看了看身后那残破的乌头门,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才几天,阿郎已经气跑多少人了?

    对面的酒肆里,那两双盯着这边的眼睛愈发打起了精神,眨都不眨地瞧着这边的大门。没人注意到,宅院西边那条僻静的小巷里,一个穿着青衫的高瘦身影从院墙里轻捷地跳了出来,转身一路往南而去。

    长安城东南角的乐游原,原是城内一等一的游览胜地,春夏之际,更是车马填塞,繁花似锦。不过随着天气转寒,这片高坡也一日日的冷清了下来。此时日头已斜,黄昏将近,乐游原上无人游乐,西风吹过那密密匝匝的玫瑰枯枝和花树下早已萎黄的苜蓿草丛,只留下一片萧萧之声。

    乐游原下的升平坊里亦是车马稀疏。青衫男子快步走到一处别院门口,抬手拍了拍门环。常年紧闭的木门立时开了半边,须发皆白的看门老仆笑嘻嘻地探头出来:“九郎,快请进,阿郎在观星台等您。”

    观星台?裴行俭抬头往上看了看,笑着点头。

    这座别院的主道原是依着地势蜿蜒向上而建,观星台更是修在别院的最高处。一级级拾阶而上,整个乐游原便如画卷般渐次铺展在眼前。夕阳斜照之下,无数枯草随风起伏,仿佛一大片淡金色的湖水。观星台的最前方,李淳风正面向斜阳而立,迎面的西风将那身青色的宽袖长袍吹得高高飘起,整个人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裴行俭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头一阵惊掙,定了定神才恭恭敬敬地长揖及地:“李公,行俭今日冒昧打扰了。”

    李淳风转过身来,眸子在裴行俭身上转了转,点头笑了起来:“守约不必多礼。那处西方靠水的大凶之宅,可是已人守约囊中?”他的须发都已雪白,大约因为又瘦了些,面容愈显苍老,唯有一双眸子依旧黑白分明,并未沾上半点岁月尘埃。

    裴行俭早已习惯他的未卜先知,含笑点头:“果然瞒不过李公。”

    李淳风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人逢喜事,如秉烛夜行,何况守约气势正盛,神鬼皆要辟易,老夫又焉敢不察?”

    裴行俭眼睛微亮,抱手行礼:“多谢李公吉言,行俭愧不敢当。若无李公提点,事情也绝不会如此顺利。”

    李淳风却是愈发不以为然:“守约此言差矣!这世上从来没什么造化是从‘提点’而得,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推演卜算再是精准,也是于小人无助,最多不过是让人省点气力罢了。”

    裴行俭笑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于李公不过是举手之劳,行俭迟钝,却是直到金口玉言钦定选事之际,方信一切早有定数。”

    李淳风眉头微挑,语气里也带上了一点戏谑:“喔?守约的意思是老夫不曾算出你乔迁之所应在那处宅院,在九成宫的金殿之上,你就不敢侃侃而谈,就不敢毅然受命了?”

    裴行俭怔了怔,笑着欠身:“李公教训得是,是行俭着相了。”

    李淳风笑吟吟地捋着胡须:“你着相又不是这一回两回,日后也断然改不掉,我教训得是或不是,又有什么要紧?”

    裴行俭依然笑得从容:“性不可移,礼不可废。行俭虽是朽木,却也不敢不领会李公的好意。”

    李淳风哈哈大笑:“好一个性不可移,礼不可废。这倒是句大实话。你也不必客套了,如今这情形下,你今日能来此一趟只怕不大容易,有什么事直说就是,难不成还要再着相一回给我看?”

    裴行俭忙道了声“不敢”,略一斟酌便问:“关于乔迁之日,行俭已占得一卦,卦象虽吉,却颇有些不可解之处……”

    李淳风笑眯眯地打断了他:“不可解便不必去解。天下自有不可解之事,不可解之人,你志不在此,又何必追根问底?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如今你所行之事,上合天道,下应人情,就一时来看,或是艰险重重,而长远来看,却是大势所趋、水到渠成。至于那些细枝末节,纵有什么古怪,也是你的助力,不必去担忧。至于这日子么,”他笑容促狭地看了裴行俭一眼,“横竖你已冲撞了天下豪门,还怕再多冲撞个灶神?”

    裴行俭原是沉吟着缓缓点头,听到最后这一句,也笑了起来。“多谢李公费心,有您指点,行俭心里就踏实了!只是,”他犹豫片刻才问道,“行俭还有一事要请教李公。借李公吉言,如今家宅未迁,拙荆已是有喜。只是不知为何,行俭心头总有些不大安稳,却不知此为何兆?”

    李淳风脸上笑意更浓:“关心则乱,好事多磨。你这不大安稳的模样,我怎么瞧着倒是比平常还顺眼些?”

    裴行俭只能笑而不语。李淳风打量了他片刻,笑容里却多了些深意:“守约,你我都知,卜算之道,算天道易,算人事难。人心易变,一念起则万劫生。但吉凶寿禄,说到底,终究是命数所限,时运所成,本心所定。你大智大勇,往后这一纪,成就原是不可限量。只是乱世将至,独木难支,你的性子终究太过执著,若能多些顾虑,未尝不是好事。所谓虽千万人吾往矣,所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均非我辈之道,唯有顺势而为,方能趋吉避凶,安享天年。”

    裴行俭脸色渐渐变得肃然,沉默良久才垂首答道:“多谢李公指点,行俭定当铭记于心。”

    李淳风叹了口气:“只是记着么?也罢,你天分虽高,终究不是我辈中人,来日若真能记得这一句,已是不枉你我相交一场。”

    裴行俭心头一震,霍然抬头,低声叫了句:“李公!”

    李淳风笑微微地看着他:“你不用多虑,我不是怪你。人各有志,人各有命,我若强求你应允,岂不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些年里,你我一道推演数算,我也受益良多,无弟子如你,是老夫之命,有小友如你,是老夫之幸。只是往后你来此到底不便,以我的本事,大约也只能帮你这一回了。”他慢慢转过身去。漫天斜晖里,那背影看去竟有一种异样的缥缈,声音被风一吹,也仿佛是从极远处传来:“守约,你一生的成就劫数,都在北方。记得恩荣极处须放手,仁义尽时速回义。我,就不送你了。”

    裴行俭怔怔地看着李淳风的背影,突然一撩衣抱跪了下去,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

    此时观星台前的乐游原上,正是残阳如血,晚霞如火,那漫天霞彩将满原的枯草也染上了一层绚烂的光晕,仿佛在这一瞬间,那些早已凋零的红色玫瑰与紫色苜蓿又一次开遍了原野。

    霞光转瞬即逝,黄昏接踵而至。

    六街暮鼓终于隆隆响起,坊外大道上的行人车马都加快了脚步。数百下鼓响之后,眼见坊门就要关闭,守在永宁坊裴府门前的眼线,才看见那个穿着红色宫袍的身影从东边施施然走了过来。

    裴行俭身上的衣袍鲜亮齐整,步履从容悠闲,仿佛是赏花归来,只是在进门前突然转头看了一眼,那明亮有漠然的眼神,仿若直接刺在了窥视者的身上。裴府的门房忙不迭迎了上来,脚下跟着裴行俭往里走,嘴里如往日般一口气报了下去:“启禀阿郎,今日府里一切安好。晌午前狄女医来过一回,午饭后才走。邢国公夫人早间打发人来问了夫人好。崔夫人又着人送了些腌制的姜片和青梅过来。偏院的赵娘子是一早出去的,午后便回来了,有位姓赵的郎君送她过来,听闻您不在,说是明日再来拜访。”说完双手捧上一张名帖,紧紧地闭上了嘴。

    裴行俭点头说了声“好”,将名帖接在手里看了一眼,眉头微皱,脚下却并未停顿。他还没发哦内院门口,一位小婢女突然斜地赶了上来,高声叫了句:“阿郎!”

    裴行俭脚步一顿,认得正式拨到偏院伺候那两位宫女的促使婢子之一,眉头不由皱得更紧。小婢女原本赶得甚急,瞅见他的脸色,脚下顿时有些拌蒜,舌头也开始打结:“阿、阿郎,赵、赵娘子说有,急事,想跟您回、回禀。”

    裴行俭的目光在这张带着憨色的小脸上停了停,脸色微缓,声音温和地问道:“赵阿监不是刚刚回了趟家么,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小婢女松了口气,说话顿时顺溜起来:“启禀阿郎,今日是奴婢伺候赵娘子回去的,进门便听说赵娘子的母亲早已过世了,如今当家的乃是赵娘子的兄嫂,似乎说是要来拜会阿郎和夫人。赵娘子很是忧心,想先跟您回报一声。

    裴行俭微一沉吟,点了点头:“你先去禀报一声,我这便过去。”

    安置赵氏和姚氏的偏院原是裴府客房,院落屋宇都是中规中矩的小巧精致,最引人注目的,要算北屋台阶下那两颗高大茂盛的梅树,每到腊月,红梅怒放,倒也算得上一景、裴行俭踏入院门,不由便是一怔:几日不见,那两棵梅树居然已换了副模样——被细细修剪过的枝丫疏密有间,更添风韵,枝头不知何时更开出了几点红花,隐约间似有一股清香扑面而来。

    这才十月,腊梅怎么就开了?裴行俭刚想细看,东厢房的门帘一挑,一位白衣青裙的女子快步迎上,屈膝行了一礼,哑声道:“贱奴赵氏见过裴少伯,今日冒昧烦扰少伯,还望少伯见谅。”她原本就生得高挑白净,这一身素净打扮,愈发衬得她身形窈窕,肌肤细白,只是眼皮红肿,双唇紧抿,与平日温柔沉静的模样却是判若两人。

    裴行俭微微欠身:“赵阿监客气了,这几日怠慢了阿监,不知今日阿监有何见教?”

    赵氏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多了丝苦涩:“不敢当。奴既已出宫,不敢在当‘阿监’二字。今日之事说来话长,少伯请进屋一坐,容奴从头回禀。”

    北屋的门帘挑处,却见这件待客的堂屋似乎也与往日有些不同。裴行俭扫了一眼才发现,原来是靠墙的白色堆花双龙柄瓷瓶中插上了一根两尺多长的梅枝,数十朵红梅点缀在枝干之间,嫣红点点,暗香浮动,盛放在雪白的墙壁和六曲墨书屏风之间,整个屋子都多了几分雅致灵动的风流气象。

    他的脚步不由一顿,身后立时响起了赵氏低低的解释声:“叫裴少伯见笑了,这是宫里常用的法子,入冬之后,便用熏过梅香的红色纱绡剪成梅花之状,黏于花枝,芳香旬日不散。奴原先在宫里就是管着各处花木,恰好箱笼里还剩些这样的红绡,这几日横竖无事,便做了些出来。”

    裴行俭的目光在那些足以乱真的红梅上停留了片刻,转身坐了下来,静静地等着赵氏开口。

    赵氏踌躇片刻,郑重地欠身行了一礼:“多谢裴少伯开恩,准奴回家探亲,奴感激不尽。奴烦劳少伯过来,乃是家中有些下情不得不回禀……”

    她话音未落,堂屋通往书房的门帘突然轻轻一动,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女子低头快步走了出来,对裴行俭深深地弯腰行了一礼,不戴他开口,那小巧丰满的身影已几个退步倏然消失在大门外。

    裴行俭认得正是另一个宫女姚氏,见她走得狼狈,不由多看一眼。赵氏脸上也露出了几丝尴尬,轻声道:“姚家妹子素来有些胆怯,平日只爱在书房写字看书,不知少伯要来,还请少伯莫怪。”

    裴行俭淡然道了声“无妨”,心里却是一动。这位姚氏的确写得一笔好字,胆子却不见得有多么小,在九成宫先是自告奋勇要伺候笔墨,被拒后又默默地抄了好几卷少见的藏书出来,回长安的路上,更是直接送了回消夜上门。他也只是不声不响地瞅了她半盏茶功夫,这才让她消停下来。倒是这位赵氏,一直极为循规蹈矩,半个多月里提的唯一要求,也不过是想回家先探望探望母亲。他冷眼瞧着,姚氏先前待她实在算不上厚道,她竟也肯主动替姚氏分解……赵氏没有多说姚氏,定了定神便话归正题:“启禀少伯,今日奴到家方知,家慈业已去世,如今家中乃是兄长做主。听闻圣人将奴赏赐少伯,兄嫂们都严令奴好好伺候少伯,不得轻狂懈怠。家兄今日送奴回来时,便想要拜会少伯,家嫂或许过两日也会上门来叨扰夫人。少伯一片好意,奴却给少伯与夫人带来着许多烦扰,实在是羞愧无地!”她眼中含泪,脸孔也是涨得通红,深深地行了一礼。

    裴行俭眉头微皱:“你兄嫂……家中可是有子弟待选?”

    赵氏声音更低:“家中两位侄儿都在待选之列,听闻已蹉跎了好几年……”

    裴行俭点了点头。此事毫不稀奇,长安赵氏虽是官宦人家,到底只是本朝新贵,何况这位赵娘子当年能被送入宫去做宫女,在家中自然是不得宠的,用来换子弟前程又算什么?唯一出人意料者,也不过是他们居然会做得如此直白急急切了。思量片刻,他便问道:“却不知阿监如今有何打算?”

    赵氏细白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半晌才低声道:“少伯许等我日后自行归家,原是一片仁心,只是兄嫂心思如此,奴若是回去,还不知会被如何发落,奴从今往后,一切听凭少伯吩咐,只求少伯莫要将奴送回本家!奴愿做牛做马,报答少伯的恩情!”说完她又行了一礼,雪白的秀颈深深低垂下来,仿佛是初初盛开的雪莲被沉重的冰霜压弯了纤弱的花径。

    裴行俭没有作声,眸子在那支绝不是一两日能做好的精巧的梅花上转了转,又静静地落回到赵氏身上。他的神色并不严峻,却有一股慑人的淡漠从骨子里散发出来,不含丝毫情绪的明澈目光,更是足以让人寒入骨髓。

    屋里的寂静渐渐汇成了一种难言的压力,赵氏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对上裴行俭的目光,脸色便是一白。静默了片刻,她突然起身伏在了地上,声音也有些发颤:“奴不敢欺瞒少伯,如今这情形,奴先前的确已是预料到了几分。家母本是继室,家父去世后,奴便是因为深受兄嫂厌弃,才会被送入宫廷。奴先前便想过,若家慈还健在,有两年光阴,奴或许还能与家慈一道谋划个前程;若家慈不幸已然去世,奴若想此生还有些指望,便只能求少伯与夫人开恩了!

    “奴自知蒲柳之姿,决不计配伺候少伯,只是自小受家慈教导,又在工种司苑待了七八年,尚有收拾庭院的手艺,亦能应对些人情来往,奴愿去夫人身边,随夫人应答宾朋,三年之后,在听人夫人发落。

    “少伯明鉴,奴乃一介弱女,家中又无人可靠,荣辱生死,都在少伯与夫人一念之间。从今往后,少伯前程越是远大,奴为夫人效力越多,才越有安稳可求。何况奴在万年宫时便常听人谈及夫人当年义举,入府后,婢子们对夫人更是无不感恩戴德。奴深知夫人明慧仁厚,今日才敢毛遂自荐。

    “奴不敢自表忠心,但日后福祸如何,原是一目了然。奴原本要在宫中孤寂一生,如今有这样一条生路放在眼前,又怎会不知珍惜?奴虽无用,这三年若是留在夫人身边,或许还能略为少伯与夫人分忧,请少伯给奴一个效力的机会!”

    赵氏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颤抖,让那低声求恳愈显诚挚凄切。裴行俭却良久都没有回答。赵氏的身子也越伏越低,额头终于紧紧地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裴行俭慢慢站了起来,神色依旧淡漠,声音却十分平和:“阿监请起。阿监所言,的确句句在理。只是裴某有一事不明,还要请阿监指教。”

    赵氏略微抬起身子:“少伯但问无妨,奴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阿监做的梅花活色生香、巧夺天工。只是看得久了,却似乎总有些不妥,阿监可知不妥在何处?”

    赵氏明显地怔了怔,转眸看了那插瓶几眼,脸色苍白,缓缓摇头:“奴手艺粗陋,原是不配登大雅之堂。”

    那梅支原本选得极好,姿态清劲而雅趣,点缀的花朵更是恰到好处,紅萼娇艳,黄蕊轻盈,或盛放,或含苞,姿态各不相同,便是真正的梅花也不可能比它更风流馥郁。裴行俭的目光停在枝头那朵半开的梅花上,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阿监不必过谦,这支梅花可谓毫无瑕疵。只是道法自然,世上焉有完美无缺之物?何况寒舍简陋,更是衬不起这般的风流富贵。倒是可惜了阿监一片苦心。”

    赵氏的脸色一僵,双唇微颤,仿佛想开口辩解,又紧紧地抿住了。

    裴行俭并不在意,转身往外便走,到了门口,脚步才顿了顿:“阿监放心,裴某虽非君子,却也不会食言而肥。三年之后,阿监若依旧不愿回家,寒舍虽是简陋,倒也不会让门客宾朋衣食无着;裴氏虽非豪门,总能寻出几位殷实可靠的子弟。只要阿监不令裴某为难,裴某自会让阿监有一份前程可选!”

    赵氏脸色更白,神色里倒是少了几分凄婉,多了些镇定,依旧是礼数周全地欠身应道:“多谢少伯开恩,一切但凭少伯安排。”

    裴行俭没有答话,脚步也再未停顿,靴子声不紧不慢地一路去得远了。

    赵氏身上力道一松,不由自主坐倒在地,抬眼怔怔地看着门帘,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直到门口响起了女子的细碎脚步声,她才猛地回神,手一撑地站了起来,神色又恢复平日的文雅沉静。

    门帘一动,却是姚氏小心地闪了进来。见到赵氏的脸色,她才松了口气:“姊姊没事吧?今日那位……那位裴少伯怎么过来了?”这名字对她仿佛带着某种恐怖的魔力,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又忙忙的解释道:“我只是在里屋临写姊姊找出来那副拓本,听到姊姊说话便出来了,可不是成心要听的!”

    赵氏笑容依旧温婉:“妹妹说的是哪里话,咱们都是宫中的老人,这点规矩还不懂么?我又怎么会疑心妹妹?其实也不是什么紧事,是我家兄嫂说是这几日就要过来拜会裴少伯与夫人,因此先与裴少伯回禀了一声。”

    姚氏目光中顿时流露出些许异样:“姊姊的兄嫂?他们也是有品级的人物吧?对姊姊倒是好生关切!”

    赵氏苦笑起来:“什么品级?家兄到如今还在八品上熬着,旁的子弟就更不用说,托了多少人情都还没入门,因此一听说我在这边,就立时急着过来了。可妹妹是知道的,这个多月里,裴少伯连正眼都没瞧过我,怎么肯费这个心思去帮忙?日后我若是回去,兄嫂还不定怎么怪我!还是妹妹好,家中虽然简单些,兄长们都是真心疼你,绝不会让妹妹有这样的难堪!”

    姚氏神色微松,也有些伤感起来:“姊姊就莫要笑我了,当年原是我无知轻狂,死活闹着要来长安,伤了他们的心,日后归去,就算他们不说什么,我不照样是没脸?对了,姊姊家里的事,裴少伯没怪罪姊姊吧?”

    赵氏轻轻摇头:“那倒没有。只是,或许再过两天,夫人就会召见咱们了。”

    姚氏顿时大吃一惊:“夫人?夫人怎么突然会想到见我们?”她慌张地回头看了几眼,压低了声音:“不是说这位夫人最是厉害么?咱们如今什么都不是,横竖是熬上两三年就要回家的!夫人不会对咱们如何把?”

    赵氏安慰地拍了拍她。“妹妹说的哪里话。裴少伯和夫人都是再明理不过的人,自然不会难为咱们。至少,”她顿了顿,柔美的面孔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这两三年决计不会。”

    天色向晚,裴府上房的院子里已点起一排灯笼。婢女们大约都在忙碌,院子和堂屋都不见人影,只有西间灯火通明,屋里正中的食案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三郎坐在琉璃为他专门做出的高凳上,嫌弃地看着碗里的青菜,声音里满是委屈:“阿娘也不乖,阿娘不吃肉肉!”

    裴行俭挑帘而入:“三郎说得在理!”

    满屋子人都吃了一惊,三郎“噌”地蹿了下来,小小的身影转眼间就消失在高案下面。

    裴行俭哈哈大笑,又装模作样地围着案几走了两圈:“三郎呢?我刚才还听见他的声音,怎么进来倒瞧不见人了!”

    “我在这儿呢!”三郎手脚并用地从案几下爬了出来,小胖脸笑得满脸放光,鼻头却不知道在哪里蹭了好大一片灰,满屋子人都被逗得笑了起来。

    琉璃却很想望天:这么无聊的游戏,也就是这爷俩能每天都晚上一遍,而且每一遍都玩得这么津津有味!

    婢女们打了水过来,裴行俭抱着三郎嘻嘻哈哈地一道净过了手面。琉璃才起身走了过去,摸了摸三郎的头:“快些坐回去,不吃干净不许再下来了。”又帮裴行俭解开了腰上沉甸甸的蹀蹀带,随口问道:“不是让阿景传话说今夜不回来么,怎么这时辰到家了?”

    裴行俭笑道:“我也没想到能这么快回来,适才又在外院处置了点事。”

    他一面说一面便脱下官袍,换了家常的衣裳,忍不住感叹:“你做的袍子的确方便得很!”

    琉璃笑了笑没作声。前几日裴行俭让她找一件能罩住官袍的青色布袍出来,出门有事时方便些,她想了想索性做了件可以两面穿的袍子出来,一面是大红团花绫袍,反过来便是朴素无华的青色素面布袍,决计是裴大选官下朝后偷鸡摸狗搞谍战的最佳行头!

    裴行俭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也摇头笑了起来。这丫头聪明起来时,不知哪来那么多奇思妙想,可糊涂起来吧,这么多年了竟然都想不到要在门房安个人手,好知道自己在外院的动向。这样的性子,大概也是全天下独一份了!眼见她鬓角的头发又散了两绺出来,在耳边一晃一晃的,他顿时有些手痒,好容易才忍住了,做到食案前目光一扫,眉间却顿时便多了“川”字——案上放了六七样菜肴,琉璃跟前却只有一盘醋芹。

    琉璃忙道:“我已经吃过了一碗蛋羹拌饭!”她怀三郎时明明轻省得很,可这一回也不知怎么了,竟是异常辛苦,每天起床后要吐上三五回不说,还整日地吃不下任何油腻荤腥,她也只能自我安慰:好事多磨,说不定这一回在她肚子里折腾的就是未来的一代明相……裴行俭仔细看了看琉璃的脸庞,叹了口气,转头吩咐道:“让灶房吃食上多换些花样添些品种,哪个厨娘做的饭食能让夫人开胃,重重有赏!”

    这是要评选出先进喂食工作者吗?琉璃默默翻了个白眼,奋力咽下了一口米饭。

    一家三口用过晚饭,三郎在裴行俭身上练了两回徒手攀岩,登顶成功后便心满意足地跟着乳娘和小米在几间屋里继续躲起了猫猫。裴行俭一面应付着三郎,一面随口便将麴崇裕会帮忙翻建宅院以及赵氏嫂子或许会求见的事都告诉了琉璃。

    琉璃不由皱眉:“有赵阿监这层关系,这位赵家夫人若是开口相求,我该如何应对?”如今家里日日有人上门,她却连称病都不敢称,只能看人下菜碟地打太极。当然,比起召见了自己两回却什么都没说的武后来,她的功力还完全不够看。

    裴行俭满脸轻松:“简单得很。我这几日是太忙,未必能见到那位赵卫官,不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他们家既然如此急功近利,你只消透露一声,如今这风口浪尖上,你的亲弟弟为避嫌都不敢上门,也不知该不该参加这次的铨选,他们自然是有多远躲多远!”

    琉璃哑然失笑,可不是!他们上门来是为了拉关系的,可不是上赶着牺牲自己来成就裴行俭名声的。只是转念一想,又有些担忧起来:“他们如今就这么迫不及待,若是这两三年都选不上,待赵氏回去,岂有不迁怒的道理?”

    裴行俭点了点头:“此事赵氏也想到了,今日她已找到我,说是日后怕是有家不能回,求着要来伺候你,我没有应她。此人心思细密,性情坚忍,着实不可轻,日后有客来访时,倒是不妨让她多露几脸。”

    琉璃好不纳闷:“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让她多露面?”

    裴行俭微笑起来:“这世上从来没有不妥当的人,只有不妥当的用法。你就当她是这案上的烛台,只要面上的鎏金还好,里头是银是铜又有什么打紧?咱们又不打算拿它来做盘缠!”

    琉璃默然点头,多少明白了他的意思,横竖都是摆设,自然要挑更体面更妥当的,至于那位心里怎么想,其实并不要紧,毕竟有些事情,完全取决于裴行俭。她忍不住笑道:“她怎么会求着要来伺候我,怎么不求着要去伺候你?”

    裴行俭剑眉一挑,笑容更深:“这世上,有几个女子敢说要来伺候我!”

    这话说得!琉璃刚想嘲笑他几句,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他说的还真不算夸张!至少自己认识的女子,对他都颇为敬畏,就是云伊那样胆大包天的,见到他不也像是老鼠见了猫?

    她不由抬头看了看裴行俭。烛光下,他的眉目温和清朗,笑容更满是暖意,可她自然知道,这双温润的眸子有时会变得多么可怕,她自己虽然从没对上过那样的眼神,却不止一次地见过在他的注视下骤然变色的面孔……她不由叹了口气:“你就那么喜欢让旁人都怕了你?”

    裴行俭摇头:“我只是怕麻烦。”

    麻烦?琉璃侧头瞧着他,一时有些拿不准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玩笑两边屋里,三郎的笑声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们都看不到我吧?”琉璃一怔,忍不住笑出了声。

    裴行俭也笑着看了看西屋:“我可不是三郎,蒙住眼睛便以为旁人都看不见自己了。我若是惹了这种麻烦,你还能轻饶了我去?我又是何苦来哉?”

    他倒是看得明白!琉璃又好气又好笑,索性横了他一眼:“我就是不能容驸马驹马赘婿,有几个能广纳婢妾?倒是尽有忍得妻子另置面首的,难不成他们都是女人?这世上,谁能妒谁不能妒,与男女何干,不过是权势所致罢了,又何必自欺欺人?”

    他转头看着三郎玩耍的屋子,眼神越发柔软,笑容却淡了一些:“再说,我自己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么?又怎会让自己的儿女再受什么嫡庶内外的煎熬?”

    琉璃心头微震,忙岔开了话题:“不会就好。不过我怎么没看出你是怕惹麻烦的?你如今惹的麻烦难道还算少?”

    裴行检:扬眉而笑,深黑的眸子里仿佛有光芒闪动:“我怕的,只是那些无谓的麻烦。有些麻烦,原是不去惹也躲不开的,怕又有何用?也不过是各逞手段,看谁看得更远,下手更准罢了!”

    三郎愈发脆亮的笑声传了进来:“哈,我看见你了!你认输不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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