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中,悠长的钟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琉璃一个激灵翻身起床,看着微微透入灯影的窗棂出了半晌的神,这才穿上外衣走出门去。
正是丑时刚过的凌晨时分,迎面的山风寒意浸人,屋檐下的灯笼随风晃动,在浓黑的夜色里划下一道道明灭不定的光圈。琉璃拢了拢衣襟,侧耳倾听着外头的动静,可除了那几声急促几声轻缓的规律钟声,便只有和夜色一样纯粹浓厚的寂静。
身后的门楣一响,睡在外屋的小米揉着眼睛走出门来,看见琉璃明显地吃了一惊:“娘子?娘子怎么这么早便起来了?不是说天明之后才动身么?”
琉璃笑了笑:“昨日睡得早,梵钟一敲,便有些躺不住了。”昨天她来后便没再出院门,杨岚娘那边也直到天黑后良久才想起要来接大郎。琉璃问得了一个媛娘已安然回来、喝过姜汤睡下了的答复,回身便关了大门,把所有的人都轰回房间:“早些睡觉,明日还要回城呢!”
只是如今这时辰到底还是太早,小米捂着嘴打了呵欠:“这寺院住着清净是清净,就是每日的晨钟着实有些吵人,让人起也不是,睡也不是……”
说话间,远近各处寺院的钟声都响了起来。那此起彼伏的连绵声响,温柔而固执地敲击着夜色。不知过了多久,原本严丝合缝的漆黑夜色终于渐渐松动,在东边的天幕上裂开了一丝缝隙。曙光乘隙而入,将那线裂痕越拓越宽,终于变成满天的清辉。
东屋里,三郎咿咿呀呀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琉璃早已梳洗妥当,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听见动静忙挑帘进去。三郞听到门响抬头望了一眼,立即又把小脑袋缩回了被子,闭着眼睛装睡。琉璃忍笑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三郎还没睡醒么?那刚才是谁在叫阿娘?难不成是武家大郎在叫他的阿娘吗?声音可真是好听!”
三郎忙不迭睁眼嚷了起来:“是三郎,是三郎!”
琉璃笑着低头亲了亲他的脸蛋:“原来是三郎啊,阿娘没听错呢。”她和乳娘一道给三郎穿上了衣裳。再出门时,小米已出去取了早点回来,一见琉璃便道娘子:“崔夫人那边已经开始备车了呢,咱们要不要也快些收拾?”
琉璃好不意外:“崔夫人?她不是说身子有些不好么?”
小米叹道:“可不是!我刚才遇见了凌夫人那边的阿依,听她说,昨天入夜后崔夫人就发起了高热,好在凌夫人见着势头不好,一直没敢离开,赶紧给崔夫人下了两遍针。过了三更天,崔夫人便发出了一身的疹子。原是她体质湿热,受不得这山间的潮气,疹子一发出来就没什么要紧了,只是要赶紧挪换个干爽的地方。韩国夫人正催着凌夫人赶紧陪崔夫人回长安呢。阿依说,她们行李都收拾好了,吃过早点就准备上马车。娘子,您看咱们……”
琉璃不由松了口气,她正担心十三娘病得不是时候,万一真是出了那档子事,被耽搁在这里不是玩的!她点了点头:“没事就好,待会儿我去问一问韩国夫人,若是无事,咱们便一道走。对了,韩国夫人和杨娘子那边如何了?”
小米摇头:“这倒是没听说,适才婢子去取饭时,没遇到那边院子的人,今日送而斋饭的尼师又换了两个生面孔,婢子也就没多问,只怕都在忙着收拾吧。”
她一面快手快脚地放好了碗碟,一面感慨:“说起来这出家人也是会装样的,平日看着那般勤快谦和,咱们人还没走呢,昨日的脏污也没人来收了,今天的院子也不打扫了,刚才婢子走了一路,竟是一个人也没遇到!”
琉璃心里微微一沉,转头看着院门的方向,半晌没有做声。
院门之外,偌大的庭园的确是格外宁静,被雨水冲刷过的花木绿得沁人心脾,将尚未散去的薄薄雾气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青色。往日里洒扫的沙弥尼和来往的婢女都是不见人影,唯有不知名的小鸟在花木深处你唱我和地吊着嗓子。
一片寂静之中,庭院靠西的凉亭里,突然传来了一阵细碎的人语。那凉亭四下开阔,半个人影也藏不住,说话的人却依旧把嗓子压得低低的,仿佛亭外每一根树梢上都可能藏着偷听的耳朵。只是说着说着,其中一人突然拔高了声音:“什么叫找不到人了?尼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镜月恭恭敬敬地欠身行了一礼。大约一夜未睡,她的双眼微红,僧袍发皱,面孔显得极为憔悴,声音倒还镇定如常:“少夫人息怒,贫尼也不大清楚里头的缘故。贫尼昨夜一直守在杨娘子的院子里,没敢出去一步,少夫人适才来传那几个弟子时,贫尼才晓得她们都没在房中。小庙的规矩原是出家人就该出外化缘,这几日因韩国夫人施斋,弟子们才日日就近吃斋,如今出去化缘也是寻常,还请少夫人且等一等再说。”
杨岚娘冷冷地盯着镜月,不发一言。她显然刚刚梳洗打扮过,脸上妆容齐整,迎蝶粉少说也打了三五层,身上是一件簇新的碧色团花夹缬胸襦裙,与满园的绿意相映生辉,只是此刻衬着她粉底都掩不住的灰败脸色,那原本鲜活的绿色仿佛也带上了一股隔夜菜般的晦暗,目光也显得愈发阴沉。镜月不安地挪了挪脚步。讷讷道:“要不,贫尼让弟子们去附近找一找?却不知少夫人此刻着急传唤她们,所为何故?”
杨岚娘微微一怔,阿媛空洞的眼神、武敏之沾血的白袍在脑中一闪,她无声地吸了口气,才把那股钻心的滋味强压下去,脸上又恢复了豪门主妇的端严,语气也是无懈可击的淡漠:“杨娘子那边如今只有两个婢子,总要人做些粗活,与其找旁人,倒不如就用昨夜那几个。”
镜月明显地松了口气:“原来是为此事,少夫人放心,这附近原有些残疾之人靠着为寺院效力度日,不如贫尼这便找上两个聋哑的老妇去那院里伺候?”
杨岚娘皱眉不语,一时有些拿不准她是真的糊涂,还是故意装傻。出了这样的事,知情者自然都要扣住,自己昨天心神大乱,一时竟没注意那几个尼姑是何时离开的……看着面前这张神色恭谨却并不卑微的面孔,昨日的点点滴滴在她脑海里渐渐连在一起——当时看着一切安排都是寻常不过,可这么大的事,如今除了那几个尼姑婢子,竟再没惊动旁人,这样的安排,岂是糊涂人随手能做到的?
她心中大凛,脸色倒是柔和了一些:“明人之前不说暗语,尼师原是恩虑周全之人,只是那几位师父,还是早日请回寺院才好。毕竟事关天家,若是漏了一句半句出去,不晓得要害多少人!”
镜月垂着眼帘笑了笑:“少夫人过奖,贫尼愚钝胆小,因此凡事上都会多个小心,弟子们也是如此。唯一可取的,不过是一片向佛的虔心罢了。夫人放心,菩萨在上,贫尼不敢妄言,这等大事,我等若敢搬弄口舌,让旁人听见了一星半点,便让我等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杨岚娘眉头不由皱得更紧,有些事情,不是她放心不放心的问题,而是太过要紧,绝不是一个毒誓就能应对过去的,别说老夫人那边,就是她自已……她放缓了声音,一字字道:“尼师名德重望,我自然是信的,只是那几位小师父到底还年轻,昨日又受了惊吓,难保不私下议论,犯下大错。让她们在这边院子里多待几日,也是为了她们好。尼师德高望重,我等再是儿狂妄,也不敢对尼师如何。倒是几位师父若是就此不见踪影,旁人难免不会疑心尼师另有图谋,这又是何苦?”
镜月脸色变得郑重起来:“少夫人,菩萨在上,贫尼不敢诳语,贫尼是当真不知这几位弟子如今在何处。我宗原是最重苦修,弟子们出门修行个一年半载也不算什么,这几位弟子又都是受了足戒的比丘尼,终南山内外,哪里去不得?少夫人说得有理,她们都还年轻,又受了惊吓,若说她们会不知死活在外妄议,贫尼敢以性命担保,她们决计不敢!但若说她们一时糊涂,吓得悄悄跑了,却当真是难说。少夫人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杨岚娘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顿时更加阴沉起来。她们要真是跑了,这终南山里的佛寺少说也有上百家,难不成还能一间间找去?三阶宗的出家人又的确最能吃苦挨饿,这时节往野地里一钻,只怕神仙也找不到她们!她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那几位都是尼师的高足,下落么,自然还得着落在尼师身上!”
镜月叹了口气,语气却十分平静:“贫尼愿听任少夫人发落。”
杨岚娘冷笑了一声,正要搁下两句狠话,镜月已退后一步,深深地弯腰行了一礼:“少夫人请听贫尼一言。其实少夫人不必太过忧心,这几位弟子既然都受了足戒,哪个敢犯口舌?犯戒之业从来都是最重。所谓劫数,原本都是因业而生,若是为避劫而造业,日后定然会有更大的恶果!这世上的造业者,谁能逃过报应?不报今生,必报来世,不报自身,必报后人!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少夫人如此慧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杨岚娘脸色微变,低声喝道:“尼师!”这镜月说的是她的弟子们吗?分明是在说自已若是为了捂住丑事而杀人灭口,以后是会遭到报应的!
镜月抬头诚恳地看着杨岚娘,语气越发平静舒缓:“少夫人请恕贫尼造次。韩国夫人与少夫人此来,原本就为了积福。布施造塔,自然都是极人的功德,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少夫人能慈悲为怀,日后的福报定然比施几万僧斋、造满寺佛塔更大。人世间,金银爵位,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这祖上的福报,才能真正荫佑后人。请少夫人三思。”
她的声音轻柔之极,却如梵钟般带着种说不出悠悠回韵。杨岚娘心里一动,眼前仿佛出现了儿子粉|嫩的笑脸。劫数、报应……几年来耳闻目睹或暗自猜测的种种变故涌上心头,她只觉得背上仿佛有寒风吹过,满腔的怒火都化成了隐隐约约却又无边无际的恐惧。
怔了好半晌,杨岚娘才轻轻吐了口气:“尼师慈悲,只是有些事情,弟子也做不得主,还望尼师守紧门户,唤回令徒,留待荣国夫人来做决断!若是激怒了祖母,弟子也是无可奈何,望尼师好自为之。”她欠了欠身,转身下了台阶,那碧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青葱花木之间。
镜月慢慢走出亭子,四下打量并无人影,方举步往琉璃所在的院子而去。没走多远,只听前面脚步声响,前面的道路转弯处,一个月白色的高挑身影从薄雾中脚步轻捷地走了过来,正是她要找的人。
镜月心头一松,忙走上两步欠身行礼,低声道:“夫人果然慧眼如炬,一切均如夫人所料。托夫人的福,如今此事惊动之人极少,杨娘子已安顿妥当,知情的弟子们也都避了出去,少夫人亦未追究。只是荣国夫人或许转眼便到,少夫人让贫尼去将弟子们寻回,以免惹怒荣国夫人。还有周国公,他既然听到了韩国夫人在贫尼禅房中说的那番话,又干出了这等事体,保不齐便会将缘由告知荣国夫人。鄙寺该如何应对,恳请夫人再指点一二!”
果然如此!琉璃暗暗叹气,低头还礼:“此事全靠尼师处置妥当,琉璃不敢居功。周国公还好说,他性子偏激,却并非不识利害,未必会对荣国夫人实话实说。”那位武敏之既然知道在杨老夫人面前装乖讨好,想来也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就算事发,他自认一时见色起意,胆大妄为,总强过让杨老夫人知道他是已经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存心要报复。倒是荣国夫人……想到那张威严刚毅的面孔,琉璃的语气也郑重起来:“荣国夫人性子刚强,手段果敢,微言讽喻或软语求饶对她用处只怕都是不大。不过她毕竟信佛多年,又最看重韩国夫人与周国公。尼师若是不卑不亢,顺着她的话去剖析利害,凡事多为韩国夫人与周国公着想,或许还能奏效。再者,荣国夫人如今最忌讳者,应是此事外传,被皇家得知。少夫人既然要尼师寻人,尼师不妨派人去附近几座大寺里去找一找昨日的几位师父……”
镜月略一沉吟便合十念了声佛:“多谢夫人指点,菩萨保佑,贫尼与德业寺的都维尼倒是有些交往,贫尼这便派人去问问,那几位不肖弟子是否扰了她去。”
琉璃点头:“如此更好。”德业尼寺原是皇家寺院,主事尼师自然比寻常的高僧大德更有威慑力,加上最要紧的几位比丘尼都已离开寺院,杀人灭口不但徒劳无功,反而会引来旁人的怀疑。杨老夫人再是手段铁血,大概也不会轻易动手了吧?只是此事到底会如何收场,她当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想到阿媛,想到武夫人婆媳,她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镜月忙道:“夫人放心,此事无论荣国夫人如何决断,贫尼都绝不会连累到夫人!夫人的大恩,贫尼无以为报,夫人日后若有用得着贫尼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今日贫尼就不耽误夫人了,这便告退。请夫人多多保重。”说完举手至额,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琉璃一怔,赶紧低头道了声谢,目送着镜月的背影,一颗心不知为何却怎么也“放”不下来。她这次开口示警,虽是有助于控制事态,让卷入的人尽可能少些,却也把自己与镜月更紧地捆在一起,留下了好大一个隐患。如今,也只能但愿这位尼师言而有信,此事莫出意外!
她心神不宁地走到了武夫人的院子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方抬手敲响了门环。
门“吱呀”一声开了,看门的小婢女脸色多少有点紧张,见了琉璃,着急忙慌地行了个礼:“库狄夫人稍等片刻。”说完掉头跑了进去,在禅房外高声报了一句“库狄夫人求见”。
禅房里,杨岚娘正屏息静气地站在武夫人身边,听得这一声,忙抬头往外看了一眼:“母亲,库狄夫人也过来了,您看此事该如何是好?”
武夫人原本神色茫然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没什么如何是好。尼师说得对,有些事情原是劫数。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忧心了,我自有办法。待会儿阿媛那边,我会亲自过去安抚。你这就去请库狄夫人进来吧。”
杨岚娘愣了一下,到底还是应诺而去。
不多久,门帘一挑,琉璃迈步走了进来,一眼看见一身素衣、正襟危坐在坐榻之上的武夫人,不由一愣。如果说迎她进来的杨岚娘有些修饰太过,带着股虚张声势的凄惶,武夫人则是全然放弃了装点,整个人竟有一种千帆过尽的淡漠——她的脸上未施半点脂粉,不但双颊苍白,但唇上都没有血色,密密的细纹仿佛一夜之间全都浮上了眉梢眼角,看去何止老了十岁!只有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雾蒙蒙的眸子倒是恢复了几分清亮,嘴角还带着一点松弛的笑意。
琉璃不知怎的心头一跳,竟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武夫人时那张明媚的笑脸。她上前两步想说点什么,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最寡淡的客套:“听少夫人说,夫人昨夜玉体不适,一夜都没有好好安歇,如今可好些了?夫人还是要多歇息才好。”
武夫人点了点头:“如今好多了。等送走你们,自然有的是歇息的时候。”
琉璃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少不得问一句:“夫人今日不走么?阿媛呢?”
武夫人转头看着外面,片刻后才轻声道:“我有点乏,一时半刻大概还走不了,阿媛昨日淋着了雨,精神也有些不济……这一回,是我连累她了!”
琉璃只能笑道:“夫人何出此言?这春日受寒,原是要多歇两日才妥当的。”想了想又补充道:“说来老夫人也真真是会选地方,这里山明水秀,若不是家中实在无人料理,我都想多留几日!”
武夫人回眸打量了几眼琉璃,嘴角的微笑似乎有些意味深长:“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会说话。”
琉璃心头顿时一凛,忙努力笑得若无其事:“夫人过奖了。”
武夫人抬眼看着她,神色渐渐变得有些空茫:“算起来,咱们认识也有十几年了吧?记得刚认识你时,我最爱去西市找你说话,就是因为和你说话最舒坦。”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回我带着月娘和敏之去买弓箭,还是你找人带我们去铺子的。那天真是好天气,铺子里的弓啊鞭啊,每一样都干干净净、闪闪发亮的。敏之高兴得不行,端着一把短弓跟月娘说,等阿兄长大了,若是有人再敢欺负你和阿娘,阿兄定让他变成只刺猬。他真是个痴儿!什么欺负不欺负的,有些事谁算得清?不过是一错再错!”她顿了顿,脸上的笑容变得苦涩无比。
琉璃一颗心早已吊在嗓子眼里,忙插嘴笑道:“周国公那时还小,有这心也是难得的。只是不知夫人准备留多久?可要琉璃回长安后先去回禀老夫人一声?”
武夫人怔了一下,摇头道:“不必了,这时辰,母亲大约已收到我们的信了。”
那就是半夜就打发人回长安送信了。琉璃点了点头,正想扯开话题,武夫人却轻声道:“大娘,我也知道,敏之这些日子以来,待你有些无礼……”
琉璃吓了一跳,刚要否认,武夫人摆手止住了她的话:“我没旁的意思,只是想代敏之向你赔个不是。说来全是我的错,旁人都道他恃宠而骄、喜怒无常,可你是见过的,他原先是何等乖巧有礼的孩子!这些年来,是我行差走错,太过委屈了他,才会有今日!大娘,敏之原是个苦命的痴儿,你莫要怪他!”
当年……琉璃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斯文俊秀的少年,心头顿时百感交集,看着武夫人期待的眼神,只能扯起嘴角温声应道:“夫人何出此言?周国公不过是性子直率,并不曾待琉璃如何无礼;何况琉璃也算是看着周国公长大的,就算他有时说话直了些,又怎么会去记恨于他?”
武夫人微微点头:“多谢大娘体谅。敏之其实是极有孝心的孩子,待他祖母便再恭顺不过,是我这做娘的当年太过粗疏,现在后悔也是迟了。那时翠墨就常劝我……”她突然止住话头,出神良久,才幽幽问道:“你还记得翠墨么?”
琉璃怔了一下,看着武夫人脸上梦游般飘忽的神情,暗暗提高了警惕,点头道:“自然记得。听阿霓说,她是前两年得了急病突然去了,这原是翠墨的命数,夫人不必太过伤怀。”
武夫人的嘴角带上了几丝嘲讽:“是,都是命数,大家都是沉沦苦海的痴人,谁又配为谁伤怀?只是翠墨她,她是七八岁上就到我身边伺候了的,跟着我到了贺兰家,跟着我回了武府,又跟着我进了宫。母亲总嫌她笨,可我性子最懒,若喜欢什么,便懒得再换。我跟母亲说,横竖我也不是伶俐人,正好使唤笨笨的婢子。我还跟翠墨说,跟着我至少有桩好处,我不会见到好的就不要她们了。可没想到,到最后,到最后她们……她的那场病,我却还是救不了!”
琉璃听得心惊肉跳,一个字也不敢接。好在武夫人并没有看她,只是自顾自地讲了下去:“我昨夜想了一整夜,才明白过来,我这一世原是白活了,除了造孽,什么事都没做过!事到如今,想积福大概是晚了,最多也就是不为自己的冤孽再去害了旁人,这样的罪过,我受不起了,我再也受不她的意思是,绝不会让身边的人再因为这件事情被灭口?可这事她只怕也是做不得主的,只能但愿杨老夫人能多些顾忌,手下留情。”琉璃念头急转,好容易才答了句:“夫人多虑了。”
武夫人苦笑着摇头。“多虑?我这样的人,从来不肯多动动脑子的,怎么会多虑?何况到了今日,这世上我还会去思虑思虑的事,也只剩下一桩,”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琉璃脸上,眸子幽深得令人几乎不敢直视,“大娘,我想来想去,这件事,我也只能求你了。”
“若是有朝一日,敏之惹怒了圣人和皇后,大娘,你能不能帮我,在他们面前替敏之说句话?大娘若能应下,武顺生生世世都感恩不尽!”
她长跪而起,深深地弯下了腰去,那素白的身子仿佛对折在了席褥之上。
琉璃唬得跳了起来,伏地固礼不迭:“夫人折煞琉璃了!周国公是何等身分?有夫人、老夫人在,哪里轮得上琉璃来插嘴?”就凭他昨天作下的孽,自己就算赔上性命也救不了他!
一阵窓窣声响,琉璃只觉得手臂上一紧,却是武夫人探身扶住了她。她的手指和声音分明都有些发颤:“大娘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如若有朝一日,人人都对敏之喊打喊杀,母亲和我又、又没法进宫。大娘,我求你在圣人和皇后面前说一句话,请他们看在我尽心尽力伺候过他们的份上,留敏之一条命!你只要说这么一句就成!大娘,我是没用的人,原是帮不了你什么,只是咱们认识了这么些年,我从不曾求过你什么,如今这件事,也只能求到你跟前了……”
武夫人的声音并不凄厉,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卑微和绝望。琉璃只觉得自己几乎也要跟着这声音颤抖起来,不敢犹豫,垂眸轻声道:“夫人不必如此。周国公身份贵重,就算有什么不是,圣人和皇后也不会苛责,原是无须夫人担忧。但若真有那么一天,琉璃又能在两圣面前建言,定然不敢忘记夫人的吩咐。”
武夫人的手蓦然一松,长长地出了口气:“多谢大娘!”
琉璃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却见武夫人已坐了回去,满脸都是如释重负的轻松,竟是压根没听出自己话里的推脱和敷衍!她原本应该松口气,不知为何胸口反而愈发憋闷起来。
武夫人抬头看了看窗外,突然叹了口气:“时辰不早了,我也不能再耽误你。等你出了孝,记得多去看看我母亲。母亲年纪大了,不耐烦跟人应酬,但你若去陪她说说话,她定然是欢喜的。”
琉璃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琉璃遵命,夫人也好好歇息,凡事莫要多想,保养身子比什么都要紧。”
武夫人久久的没有出声,琉璃微觉纳闷,抬头一看,却见她正在静静看着自己,对上自己的眼光,脸上慢慢绽开了一个微笑:“好,你先回吧。你还带着三郎,一路小心。”窗外的晨光映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将这微笑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美好温暖得几近于圣洁。
琉璃心里一突,却不敢多看,更不敢多留,咬了咬牙欠身道:“夫人好好保养,待您回了长安,琉璃再给您请安。”
她默然退出屋子,转身下了台阶。院子里的几个婢女都远远地避在角落里,杨岚娘一个人站在梨树下,抬头看看天空,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声音,她才回过神来,迎上两步:“库狄夫人,您的行李可收拾好了,若是无事,我这便送你们上车。”
琉璃忙客套了两句,两人一道向院外走去。她们背后的禅房里,依稀传来一点动静,仿佛是叹息,又仿佛是低泣。只是在这朝阳初起、百鸟欢啭的庭院里,那声音到底太过微弱,还未传到人们的耳边,便在风中散得干干净净。
琉璃再一次听到武夫人的消息,已是在数日之后。
荣国夫人府送来的,是一张白麻纸做成的帖子,里头用隶书骈四俪六地写好几行,那端严的深黑色字迹落在惨白的纸面上,有一种异样的刺目。
明明这样的帖子已接过好几回,明明上头的每个字每句话都不陌生,琉璃却还是来回读了好几遍才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韩国夫人武氏日前因病逝于终南山法常尼寺,终年四十七岁。
她怔怔地站在庭院中,心头不知为何并没有太多惊愕,只有一股寒意从拿着讣文的指尖向四肢百骸直透进来。
小米的眼圈倒是红了:“不是说韩国夫人只是因为照顾杨娘子过了病气么?怎么转眼就……那么和气的人,老天真是不开眼!”
琉璃木然摇了摇头。小米说的她自然都知道。荣国夫人赶到法常尼寺后,传出的消息就是杨媛娘淋雨后得了风寒,韩国夫人日夜照顾,过了病气,婢子们也病了好几个,病势都颇有些凶险。甚至有御医专门到这边来为她和十三娘诊过脉。她原本胆战心惊地等着阿媛病逝的消息,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无数画面在她眼前乱纷纷地闪过:武夫人那自责的神色,恍惚的微笑,如释重负的叹息,一幕比一幕更清晰。春日的阳光从树叶间洒落下来,雪花般落满了琉璃的衣襟。她不由打了个寒战,快步走回了屋子。
迎面雪白的墙壁上,是一张显眼的横幅,“内省不疚,俯仰无愧”。正是琉璃最熟悉的笔迹。她抬头看了好一会儿,身上的寒栗才一点一点地消了下去。从没有哪一刻,她是如此希望写字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希望他能告诉自己,她究竟有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一个月后,当裴行检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长安,看着他那张被数千里风霜磨砺得越发沧桑沉峻的面孔,琉璃只觉得眼眶里有热热的东西在往外浦,双唇却下意识地抿住了所有复杂的情绪。
白日转眼即逝,夜色渐渐深沉,三月的晚风从帘底吹了进来,带来暮春时节特有的清香,白瓷卧羊双角上顶着的烛火轻轻摇曳,为屋里平添了几分暖意。
三郎大约是白日里兴奋过头,屋角的滴漏还未到二更,他便伏在裴行俭的怀中沉沉睡去。裴行俭却舍不得撒手,只是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这小肉墩睡得更舒服些。
琉璃不错眼地看着这父子俩,眼见三郎的鼻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忙拿出帕子探身去拭。裴行俭顺手接过了帕子,却低声问了句:“最近没人来寻你的不是吧?”
琉璃怔了怔,抬头看了过去。裴行俭正凝视着她,他的眼神依旧温和专注,眼角却不知何时又添了几道细纹。琉璃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眼角:“不是说过了么?这几个月我都没怎么出门,谁会来寻我的不是?平日连客人都少,也就是舅母、阿嫂和十三娘会来坐坐,再就是继母和真珠偶然会过来……”
裴行俭抬手按住了她的手背:“我知道。我是说,那一次,你们几个自己先回来了,后头却出了那么大的事。韩国夫人去世后,荣国夫人那边,有没有迁怒于你?”
琉璃愣了一下才摇头:“那倒没有。”自己闻讯赶去吊唁时,杨老夫人拉着自己老泪纵横,几乎崩溃;武敏之更是丧魂落魄,跪在灵前答谢的模样,就像一只牵线的木偶,似乎已完全没了知觉。她在伤感之余,悬着的心倒是放下了大半;待在哭丧的婢子中看见了阿霓和另外几张熟面孔,心里便更多了几分踏实。听说阿媛的病也在好转,只是伤了身子要长期静养……裴行俭叹了口气:“那就好,说来或许真是天意,不过是一场雨而已,却断送了多少人!听闻算出迎娶太子妃吉日的两位卜者都被贬黜了,太子又犯了嗽疾,御医也被罚了两个。只有那位明文学,因劝喻圣人莫急着定下太子的婚期,说是天象不利,倒是被擢升了两级。”
明崇俨连这件事都算出来了?琉璃怔了半晌,只能摇头:“是不是天意,谁知道!”与其说是天意,不如说是人算吧。武夫人一世糊涂,最后走出的这步棋,却当真是天衣无缝,谁能想到她会用自己的命来掩饰丑闻?只可惜到最后……屋里突然变得有些安静,裴行险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琉璃?”
他的眼里有关切,有担忧,大约是黑瘦了些,微微皱着的眉间仿佛也多了好些忧虑的阴影。琉璃的心里微微一疼,乱糟糟的情绪突然定了下来。无论如何,一切都已经过去,而且就算重来一次,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如果武夫人的谋算注定成空,自己也注定要辜负她的嘱托,又何必把这份负担到他的肩上?
她看着他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觉得,人算,终究不如天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