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天气最是阴晴不定,午前还是风轻动淡的阳春天,日头刚过中天,去云彩便越积越厚,渐渐遮住了大半的天空,连迎面而来的山风都带上了几分寒意。
阿霓快步走到那扇紧闭的柴门前,犹豫片刻,抬手轻轻拍了拍门环。
没多久,门后便露出了镜月汗津津的微笑面孔。阿霓有些意外,忙问:“我家夫人……”
镜月笑着点头:“韩国夫人刚刚喝完茶,正说要与库狄夫人一同回去呢。”
阿霓顿时松了口气:“库狄夫人也来了?”
镜月笑道:“正是,韩国夫人刚进门,库狄夫人就到了,贫尼这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勉强在屋里煮了回茶,倒是让两位夫人见笑了。”
说话间两人进了禅房。武夫人果然正捧着杯茶低头出神茶炉茶釜犹未撤下,加上那满屋的茶香、檀香和带着药味的异香,愈添了几分闷热。琉璃的脸上似乎也有汗迹,看见阿霓进来便笑道:“你总算记得来接夫人了么?”阿霓笑嘻嘻地屈膝行礼“婢子愚钝,又没有佛性,夫人不许婢子跟着捣乱。”夫人午睡时直叫月娘的名字,醒来后又立时要找镜月尼师说话,她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难不成还想去地下跟翠墨她们做伴?
武夫人放下杯子,站了起来:“回吧。”声音竟是出奇的沙哑。阿霓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她的发髻妆容虽还齐整,双眼却是一片一红肿,像是大器过一场。
琉璃也站了起来,面带歉意地解释道:“夫人大约是午间做了噩梦,在这边哭了一场,刚刚喝了茶,精神才好了些,你记得提醒夫人晚间早些休息。”
阿霓恍然点头:“有劳夫人和尼师了。”
武夫人也是歉然:“倒是烦扰了你们半日。”
琉璃笑道:“夫人跟琉璃还客气什么?”心里不由松口气——总算暂时糊弄过去了!她和镜月进来时武夫人还在时哭时笑地喃喃不体,怎么都唤不醒。她百般无奈之下,索性狠狠在武夫人身上掐了一把,又抱着武夫人大哭月娘。武夫人果然也跟着哭了起来,这一哭却是撕心裂肺,几乎没昏厥过去,人倒是清醒了一些。玻璃和镜月异口同声地表示,她是进来后说自己做了个噩梦然后一直哭到现在。武夫人呆了半晌,任由她们帮着重新收拾了头面,又喝了几杯药茶,这才渐渐恢复了常态。如今看这模样,大约倒是没有起什么疑心。
阿霓的目光在屋里屋外转了转,上前行了一礼:“夫人可听说了那桩喜讯?长安那边传了消息过来,圣人口谕,媛娘被选为太子妃,已让太史卜了吉时,择日太婚,过几日便会颁发敕旨昭告天下!”
太子妃?琉璃脑子里顿时“嗡”的一下,心底只剩下一个声意:怎么会是阿媛?
武夫人怔了怔,嘴角轻轻嘴角轻轻扯起一个淡漠的笑容:“是么?恭喜她们了。”
镜月脸上的笑容却是压都压不住:“恭喜夫人!那日贫尼在门外见到媛檀越,就叹过她面相不凡,定然会有一番造化,原来如此!”
琉璃几乎忍不住要苦笑起来:造化?造化弄人还差不多!自己也真是迟钝得可以,怎么不会是阿媛?武夫人刚才不还提过一句杨老夫人总是让她带阿媛去宫里吗?其实回想起来,阿媛虽然生得好,人也乖巧,但若不是有这种打算,杨老失人和杨岚娘何至于对她如此另眼相待?自己总想着只要离武敏之远点,自然不会卷进他的那堆烂账,没想到……如今自己又该怎么办?难不成真就若无其事地等着阿媛遇到那样的“造化”?
她随口道了句“恭喜”,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夭色,还是忍不住问:“阿媛呢?她知道这消息了么?”
阿霓笑了起来:“自然知道。半个多时辰前小郎君亲自过来送了这消息,没多久那边院里就传遍了,凌夫人还特意过来转弯抹角地打趣媛娘,媛娘噪得跑了,也不晓得躲到了哪里。”她突然拍了拍脑门:“小郎君原是说亲自过来向夫人禀告此事的,婢子们等了半日也没见小郎君回来,夫人难道没见到小郎君?”琉璃和镜月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疑问和慌乱。镜月忙问:“周国公是什么时辰过来的?”
阿霓纳闷地看了她一眼:“半个多时辰前吧,尼师可是见到小郎君了?”
琉璃心头更是一片惊涛骇浪,开口说了声:“你们……”自己听着声音都有些变了,忙低头咳了两声,放缓了声调问道:“我和尼师都未曾见到周国公,莫不是被什么事耽搁了?你们还是去找找看才好。”
阿霓苦笑着摊了摊手:“大伙儿如今都在找媛娘,凌夫人正后悔自己嘴快呢,眼见就要变天了,这天气被雨淋了可不是玩的。”
琉璃胸口寒意更甚,不由脱口道:“那你们还不赶紧找!那、那……雨可是要下起来了!”她转身一把拉住了镜月:“尼师也请赶紧让人四处去找一找,杨娘子和周国公……哪一个被淋坏了都不成的!”
镜月应诺一声,急匆匆地跑了出去。没过多久,细细的雨丝果然飘洒了下来。武夫人瞧外面几眼,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阿霓笑道:“夫人莫急,媛娘原是面皮薄,故意躲着人的,如今雨一下身然就回去了。小郎君或是有事要处置,横竖这里又不是荒郊野外,哪里躲不得雨?”
武夫人点了点头,重新坐了下来。琉璃站在窗口,默默地看着屋外,外面的天色见暗,雨丝愈密,将天地间染得一片苍茫。而她心头的那片阴霾也慢慢压了下来。
好在这场春雨来势绵绵,去得却不算慢,不过半个多时辰,天空便渐渐变得明朗起来。只是当连着两拨婢子都回报说四处都没找到人时,便是阿霓的脸上也挂不住笑意了,武夫人更是坐立不安,不等雨彻底停歇,便匆匆回了西院。
西院的主院里,众人早已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看见武夫人,阿凌第一个上来请罪:“都是我不好,明知道媛娘面皮薄还打趣她……”
武夫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这些做什么?如今到处找过了么?这院子里可有什么……不大妥当的地方?还有敏之,有人见到他没有?”
平日跟关卡阿媛的婢子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大半,眼睛也是红通通的,听得这连珠炮一般的问题,忙忙摇头:“都是婢子该死!没跟上娘子。这院子里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婢子们都找过了,便是池塘和井边也都看过了,都没娘子的踪影!”
正乱着,镜月匆匆走了进来,开口亦是:“都怪贫尼,是贫尼管教不严,叫夫人担忧了。”她的目光在屋里一扫,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好叫夫人知晓,杨娘子一个时辰前就从后门出了尼寺,因她吩咐过看门的沙弥尼,不许透露她的行踪,那沙弥尼当真便没敢说,眼见事情闹大了才回了我。”
琉璃站在武夫人身边,正听了个清楚,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武夫人也“哎呀”一声说:“这可如何是好?这尼寺后面似乎甚是荒凉,这大雨天的,这、这怎么成!”
镜月忙道:“夫人莫急,杨娘子是一个人,有周国公跟着呢,说是出去转转就回。若非如此,看门尼再是大胆,又怎敢让杨娘子出去?夫人放心,尼寺的后山虽然有些荒,却极为清净,并无外人来往,也无虫兽出没。周国公这几日也是走惯了的,想来不过是在哪里被雨耽搁住了而已。”
武夫人愣了一下,皱眉叹道:“阿媛面皮薄要躲人也罢了,敏之怎么也容着她胡闹!”脸色却是明显放松了下来。
杨岚娘忙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敏郞虽是看着阿媛长大的,如今却也不好太过拂了她的意。”
阿凌神色也是一松,却故意摇头叹了口气:“阿媛原来也是会作弄人的,竟然躲了那么远,成心让人着急。以后我可再不敢取笑她了!”
杨岚娘笑出了声:“你不就是怕日后再不敢取笑她,今日才要过足这瘾的么?”
屋里几个人都笑了起来,阿媛的婢女更是念佛不迭。
那一张张如释重负的面孔落在琉璃眼里,有如一根根的尖刺扎得她几秋立不住脚。她不敢再看,只能转头对着外面出神,心头一片冰凉。耳边却听得阿霓道:“阿弥陀佛,幸好无事,不然婢子们只怕身上这层皮都不够扒……”琉璃心头一震,忙转头屋里屋外看了两圈,没瞧见自家那几个婢子,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杨岚娘一眼啾见,忙笑着解释:“三郞没在这边。今日太过忙乱,我怕照应不到,先前就把大郞送到夫人的院子里了。”
琉璃心知她会错了意,笑着点头:“多谢少夫人费心了。”
那边阿凌已走到了门口,扬声吩咐婢女们多去熬些姜汤:“如今这天时不好,但凡淋着雨的,人人都要喝一碗。”又把自己的婢女叫了过来:“阿依,你去跟崔夫人回为禀一声,这边已是无事了,再问问她好些没有,要不要我过去看看。”
琉璃这才注意到崔十三娘竟也不在,忙问了一声,才晓得她是今日早间便说有些不大舒坦,午膳都没用。阿凌满脸歉意:“我原说她若是午睡之后还不好,我便去帮她把个脉的,这一忙竟给忘了!”
琉璃点了点头,没过来也好,今日这情形,卷进来的人越少越好。
那边厢,镜月犹自在低声与武夫人保证:“不必劳烦使女们了,她们又不认识寺外的道路,还是让贫尼的弟子们去找找。夫人放心,她们虽然愚笨些,平日倒是走惯了山路,杨娘子与周国公那般的人物,自然一见便知……”
琉璃心里一沉:那些找人的尼姑,那些殷勤周到、几乎谦卑到泥里去的出家人……她不由转头看了看门外正笑嘻嘻分头而去的婢女们,不知为何,翠墨的笑脸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她顷刻北京电视台便拿定了主意,抬头向镜月使了个眼色,才转身对武夫人笑道:“夫人这边若是无事,我还是先回去看看大郞他们吧。”
武夫人点头:“这边一时半会只怕还不得清净,大郞就拜托你再照看了。”琉璃笑着应了,一出院门便放慢了脚步,镜月果然很快跟了上来。眼见四下无人,琉璃也不客套,开门见山便道:“尼师,我有些忧心,今日只怕会有一场泼天的祸事。”
一阵疾风吹过,树梢摇动,豆大的水滴纷纷坠落,很快就将两人的肩头打湿了一片。两人却动都没动一下。随着琉璃低低的声音,镜月那张平日总是波澜不惊的慈和面孔越来越僵硬苍白,就如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粉浆。
天色渐渐向晚,满天的雨云终于散了大半,日头虽不曾露面,西边的云……染成了一片金红。法常寺的后门外,寻人的比丘尼们两人一队,顺着山间的小路找下去。
山间夜色来得早,没多久,树林里就开始浮起薄薄暮霭,天边的晚霞俞发绚烂,在雨后一半深蓝一半灰暗的天暮里,那微微变幻的深金魅……丽得近乎妖异。只是对于尼寺后山一处草棚前的两位比丘尼来说,眼……晚霞映照出来的景象,分明是一片血色。
她们要找的贵人就坐在草棚的角落里,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一件白色的男式外礼袍,整个人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半边面孔。大约是听到脚步声,她身子一抖,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衣袍里,却露出了赤|裸的肩膀。
年纪略大的寂痴脚下一软,差点坐倒在地。年纪小的寂嗔却反应更快,退后两步四下打量,见附近再无人影,立野合便想起了镜月适才的吩咐,她忙低声道:“师兄,你守着这里,我去找上座!”
她撒腿就跑,只觉得身体仿佛已不是自己的,明明是两里多的路,不知怎的竟是转眼就到,远远看见镜月正在尼寺后门外来回踱步,压在心底的恐惧这才猛然冲入胸口。待到了镜月面前,她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草棚的方向拼命摇头。
镜月忙问:“是找到杨娘子了?她怎样了?”
寂嗔用力点头,喘息着好容易蹦出了几个字:“她,样子,不好,像是,不好了。”
镜月身后的两位比丘尼相视一眼,都是一头雾水,性急些的忍不住便追问:“杨娘子到底怎么不好了?”镜月的脸色却是骤然一变,摆了摆手,上前一步盯着她低声问道:“她可是,可是被、被……周国公呢?路上还遇到了什么人?”
寂嗔立时明白了镜月的意思,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见到,没见到旁人,没见到周国公。”突然想起几日来远远见过的那个白衣如雪的身影,又补充了一句:“只是杨娘子身上的衣裳,仿佛就是周国公的……”话一出口,她猛然醒悟过来,不由惊喘一声,伸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镜月脸上的神情变得复杂之极,仿佛有些不敢置信,又带着几分苦涩和自嘲。她闭上双眼念了声佛,再睁开时,神色已变得极为镇定,转身吩咐身后的两位弟子:“寂慢,你带上东西过去,先在那里帮杨娘子收拾收拾,再把人慢慢扶到这边等我;寂疑,你回去敲钟,召集众人回大殿做晚课,敲钟便过来守住后门,告诉她们,今日的晚课,没我的准许,谁也不许出殿!”她的目光在几位弟子身上一扫,目光中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威严:“待一切处置妥当,你们四人立刻悄悄收拾行李离开尼寺,分头苦修,越远越好。在外面不得轻易与人透露来历,更不许再提及今日之事!”
寂嗔刚刚喘匀气息,听得这一句,不由微微张大了嘴,另外两名比丘尼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有一位脱口叫了声:“上座,这是为何?”
镜月断然摆了摆手:“这是劫数,不必多问。”
寂嗔怔了片刻,终于醒悟过来,不由一阵惶然,脱口叫道:“弟子们若是走了,上座又该怎么办?”
镜月看了她一眼,目光柔和了一些,声音却愈发严厉:“为师自然早有打算,你们走得越远,为师便越是安稳。若是有缘,过得一年半载,我还是这里的上座,你们再回来也不迟。这几个月却一定要走远些,千万莫自作聪明要回来探什么虚实,害了自己不说,还害了为师,害了整个尼寺!”
“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快去!”
几位弟子不敢多说,只得分头行事。没多久,寺院内便响起了一下又一下节奏舒缓的钟声,正是召集众人回寺的信号。
眼见远处的山路上出现了陆陆续续往回走的人影,镜月定了定神,转身往西院主院走去。她刚刚踏入院门,武夫人便带着杨岚娘迎了出来:“可是找到人了?”
镜月点了点头:“找到了,只是雨大路滑,杨娘子衣衫污了,贫尼已安排了几个弟子带上干净衣裳接她回来,路途不近,怕是要花上些时辰。”
武夫人忙问:“她还好吧?敏之呢?”
镜月面不改色地回道:“周国公已然离开了,杨娘子大约有些着凉,夫人若是忧心,不如请少夫人与贫尼一道去迎一迎?”
武夫人忙点头:“好,好,岚娘,你快带人去迎迎阿媛。阿霓,你去她的院子吩咐人准备热水。可怜见的,这天气被雨淋到,不知冻成什么样了!”
院子的外面,随着钟声的停歇,早已是人声不闻,人影皆无。镜月松了口气,眼见离主院已远,才伸手拉了拉杨岚娘的袖子:“少夫人,借一步说话。”
杨岚娘吃惊地转头看着镜月,镜月却回头看了看那两位婢子,认得个是杨岚娘的婢女,一个却是日常跟着阿媛的,不由喑暗叹了口气。
杨岚娘脸上顿时露出几分惊疑,摆手让婢子们离得远些,低声问:“敢问尼师有何指教?”
镜月低头念了声佛,轻声叹道:“贫尼也不知该如何跟少夫人回禀。此事干系太大,贫尼万死莫赎。”
杨岚娘脸色顿时一变:“难道是阿媛出了什么事?”
镜月默默点了点头。杨岚娘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是受了伤么?是伤着了头面?还是摔坏了手脚?”
镜月微微摇头:“若是如此,也就罢了。”
杨岚娘大惊失色:“难道她的伤竟是有碍性命?这是……”她声音一顿,脸色由白转灰,手脚都抖了起来,哑声道:“难不成她竟是遇到了、遇到了歹人?你不是说那条路上清静得很么?周国公呢?他怎么样了?”
镜月垂下了眼帘:“贫尼的弟子的确没看见国公,只是看见杨娘子身上披着的,似乎正是周国公的衣裳。”
杨岚娘呆呆地看着镜月,突然身子一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镜月忙伸手去扶,跟来的两个婢子也都惊叫着上来帮忙。杨岚娘身上却如软泥一般,几个人都扶不起来。远处有人看见,叫了声“少夫人”,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镜月心头大急,低声喝道:“少夫人,你若不撑着些,让此事张扬出去,只怕、只怕会连累到小公子!”
两个婢子原本口中正乱糟糟叫着夫人,听到这一句,不由相视色变。杨岚娘身子一颤,脚下晃了两步终于站稳,突然又反手抓紧了镜月:“快,快带我去看看,定然是你们弄错了,我不信,我不信!”声音沙哑又尖锐。
镜月舒了口气:“好,好,或是贫尼弄错了,贫尼这便带夫人过去!”她的目光扫过那两个婢子,忍不住又迟疑道:“只是这两位使女……”
杨岚娘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只是道:“咱们快去!”
说话间,从远处赶过来的人也到了近前,正是阿凌。她身上还背着药囊,离得老远便高声问道:“少夫人没事吧?适才怎么摔了?”待走到近前,看见镜月,倒是怔了一下:“尼师回来了?可是找到……媛娘了?”
镜月点头笑道:“找到了,杨檀越淋湿了衣裳,我带少夫人去迎一迎。少夫人走得有些急了,这刚下过雨的,便滑了一下。”
阿凌挑了挑眉,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那就好,我也一道去!”
杨岚娘忙扯出了一个笑脸:“如何敢麻烦你!”
阿凌讶然看了她一眼,眨眨眼睛没有说话。镜月也笑道:“正是,外头的路可不比这院子,泥泞得很,夫人只怕会弄脏裙子鞋袜。”
阿凌转头看了看后门的方向,又低头往地上看了几眼,镜月多少知晓这位夫人爱玩爱笑爱凑热闹的性子,心头不由紧张起来,立时又盘算出了几个说辞。好在阿凌却只叹了口气:“也罢,我还是先去十三娘那边,少夫人若是有事,再打发人来传我便是。”她笑着向两人点了点头,回身往来路而去。
杨岚娘和镜月相视一眼,都长出了一口气,却没看见,阿凌转身走了没几步,脸色便彻底沉了下来,眉间那个深深的“川”字,将那张平日总足笑吟吟的面孔竟是衬得异常阴郁。
眼见前面便是崔十三娘的院子,她立住脚步,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暮色渐深,山风愈凛,那寒意仿佛都凝聚在她的眉宇之间,终于渐渐变成了决然。
片刻之后,当院内的小碑女听见敲门声打开门时,看见的依然是一张笑意盈盈的生动面孔:“你家夫人好些没有?我适才找到了几丸药,如今倒正是合用。”
法常尼寺的后门外,杨岚娘那张平曰总带着三分笑意的面孔,此刻却僵硬得仿佛木胎泥塑一般。在她身前不远处,两位女尼正吃力地搀扶着一个全身连带头脸都罩在斗篷里的女子,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斗篷的阴影里只露出一个下巴,她却依然一眼便认了出来;而另一个女尼手上拿着的白色袍子,更是眼熟得撕成布条她也不可能认错。杨岚娘只觉得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涨得几乎要炸开,一时连呼吸都窒住了。
阿媛的婢女失声叫了句“娘子”,冲上几步搀住了她的胳膊:“娘子你不好吧?都是婢子该死!婢子……”斗篷被扯得微微一斜,露出了一张毫无生气的惨白面孔。婢女的话戛然而止,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阿媛空洞的眸子下意识地转了转,正落在了杨岚娘的脸上。杨岚娘不由自主地扭过了脸去,落入眼中的正是那件皱巴巴的白抱。白抱的下摆上早已满是灰泥,袖口和衣襟上还沾着斑斑血迹,但领口那细细的银丝刺绣却依然显得精致清雅——那是她一针一针亲手绣上去的花样!
她耳中全是轰然乱响的声音,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走上两步,轻声问道:“阿媛,告诉姊姊,到底出了什么事?”
阿媛依然呆呆地看着杨岚娘,仿佛没有听见她的问话。镜月眉头微皱,上前扶住杨岚娘,想低声提醒一句,阿媛的嘴唇突然动了动:“是姊夫,姊夫……”
那声音轻飘飘的没有半分力气,却如一块巨石重重地砸上了杨岚娘的胸口,她只转头咳了一声,一口鲜血便喷了出去,不少血沫正落在那件白袍上,仿佛骤然添上了一道艳丽的花枝。
扶着阿媛痛哭的婢子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呜咽,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另一个婢子伸手扶住了杨岚娘,哑着嗓子叫了句夫人。微弱的暮光中,她的脸色看上去比杨岚娘更加惨淡,身形摇摇欲坠,倒像是更需要旁人来扶。
寂嗔手上原是只拿着袍子,见着不对,忙上前搭了把手,只觉得杨夫人和那婢女的手都是一片冰凉,婢女还在不停地发抖,心里不由又是怜悯又是庆幸——耳闻目睹了这种事情,便是寻常的大户人家也未必会留给婢女们活路,更莫说牵涉到这样的贵人……幸亏上座慧眼慈心,早就想到要给她们备好退路,可上座她自己,又该如何脱身?
她忍不住转头去看镜月,却见镜月正回头看向寺院的方向,眉头微皱,神色怅然。
仿佛应和着她的目光,寺院的梵钟又一次响了起来,那悠长的声音回荡在群山之间,带起了绵绵不绝的悲悯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