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早春时节。
经过那风波迭起的秋日和一个漫长沉闷的寒冬之后,长安人对于这个春天似乎格外期待。随着二月的东风渐次吹开百花,休养了好几个月的天子终于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雄心勃勃地着手制定明堂制度,加上高丽战场上节节胜利的喜讯不断传来,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了一种狂欢的氛围,新酒酿成的浓香、踏花归来的清香和着响亮的欢声笑语,飘荡在城坊的每个角落。
自然也有例外。
休祥坊荣国夫人府里的西院,重门深掩,满地青苔,几棵高大的梨树不久前还是繁花满枝,此时那细碎的白色花瓣却已飘飘洒洒落了满院,仿佛一地将融未融的残雪。黄昏的余晖从西边的阁楼上照了进来,竟似带着股深冬的气息。
一片寂静之中,上房门突然发出了剌耳的“吱呀”一声。有人摔帘而出,脚步带风地走下台阶,白袍飘飞,惊起了一路落花。一位丰硕的身影随即追了出来:“小郎君留步!小郎君留步!”
白袍一顿,恰恰停在了一棵梨树下。
武敏之狠狠地吐了口气,沉着脸转过身来,认得追过来的正是这两年武夫人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娘子,眼神更冷了三分。
饶是阿霓早已受惯了这样的目光,脚步还是下意识的一缓,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小郎君,您先消消气,您也知道,夫人自打入冬,身子便有些虚,如今当真是不能再添忧思的。此次夫人要做法事,也是她的一片慈心,您若是觉得不妥,慢慢劝说夫人便是,如此盛怒而去,岂不是让夫人心里更过不得?再说此次的法事,老夫人那边……”
武敏之神色不变,只是慢慢抬高了下颌,看着她一言不发。阿霓的声音不由自主越来越低,终于讷讷的再也说不下去。他这才挑了挑眉,语气清淡得听不出半点嘲讽:“夫人身子既然不好,就该在家中好好休养,不用这样隔三岔五地提醒旁人,她有多惦记着月娘!”
“还有你们,服侍好夫人,让她少出门进宫的折腾自己是正经。你们年岁也不小了,没那么多富贵前程在那里等着你们,还是消停些吧!”
这话一句句的实在太过诛心,阿霓的脸上一阵发烫一阵冰凉,一时竟不知如何分解。沉默间,背后的上房又传来了一阵隐隐的咳嗽声,纵然隔着门窗,也听得出那种撕裂般的不祥意味。武敏之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眯着眼看了上房一眼,掉头就走。
阿霓再也忍耐不住,哑声道:“小郎君,夫人已是这样了,您真忍心让夫人就这两年也过不去么?”
武敏之霍然转身,目光冰冷锐利有如霜刃:“你说什么?什么这两年?”
阿霓唬了一跳,想往后退,脚下却有点拌蒜。她还没站稳,武敏之已逼上两步,面孔竟似带上一层淡淡的青色:“是谁跟你说的这种混账话!”
阿霓差点结巴起来:“小、小郎君不是从老夫人那边过来的么?是前些日子明先生给夫人看诊之后说,夫人久郁之下,这一病巳是伤了元气,只怕、只怕……总之是万万不能再郁结于中的。老夫人没跟您说?”
武成敏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阵东风吹过,枝头的花瓣窣窣洒落,好几朵落在在他洁白如雪的衣襟上,仿佛溅上了微黄的泪渍。他的眸子终于转了转,突然冷笑了一声:“明崇俨?他算什么东西!难不成从这里骗到的诊金还不够多,要如此危言耸听才好显示他的手段!”
阿霓神色微黯,低声回道:“老夫人也是不肯信,因此前两日特意将张真人来给夫人看过一遍,说法虽不尽相似,却也差不太多。张真人还说,夫人的病不是药石能及的,让我们凡事都顺着她些,若是能解开心头郁结,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强。夫人自己也猜出了几分,因此今年才一定要自己去寺院施斋,说是如今能做一点就是一点,以后只怕就是想做也不成了。”
武敏之脸上神情未变,眸子里却愈发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既然如此,老夫人怎么肯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
“老夫人原本也是不赞同的,只是夫人执意如此,老夫人也没法子,因此才特意选了终南山的信行禅师塔寺。那里风光最好,边上又有极清静的尼寺。老夫人还将平日里与夫人交好的几位夫人娘子都请了同去,小郎君若肯过去主持布施,夫人这趟出去倒是正好散散心,”阿霓小心地看了看武敏之的脸色,“小郎君,您若是实在不放心,不如回去跟夫人好好说一说?”
武敏之的目光不知落在什么地方,沉默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不必了。你跟夫人回报一声,说我明白了,让夫人这几日好好休养,我……”
阿霓心头一松,忙应了声诺,抬头等着他的下文。武敏之却转头看着上房,久久没有开口。斜阳将树影斑驳地洒在他的身上,他的脸色看去一片雪白,连唇上似乎都没有血色,眉眼却愈发深黑。阿霓突然有些不敢呼吸,在落英缤纷的春日黄昏里,眼前的这张面孔有一种开到极致的光华,仿佛只要吹上一口气,就会如满树残花般在风中凋零。
不知过了多久,武敏之低低的声音才响了起来:“我会陪夫人过去!”他转身走出了院子,院门微合,掩住了那个清冷的身影。
荣国夫人府的正院与西院相隔得并不远,武敏之却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到。守在院门口的两个小婢女瞧见他的身影,一个忙忙地转身进去回报,另一个便上来笑道:“小郎君怎么才过来?老夫人问了两回了。”
武敏之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往里走去。小婢女有些纳闷,瞧了他好几眼:“小郎君可是有些劳累?让老夫人看见又该心疼了……”她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武敏之却一句也没应,眼见已到了上房门口,早有人打起了门帘:“小郎君请进!”
日头尚未沉入树影,斜晖将这座原本便处处华贵逼人的院子映射得愈发富丽堂皇,屋里虽已点起了彩烛,到底比外面略显幽暗。武敏之抬头望了门口一眼,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平日容色清冷,这一笑起来却仿佛小了好几岁,眯起的眼睛把眸子里那点黑沉掩饰得干干净净,右边嘴角那个若隐若现的酒靥,给这张面孔更添了一分阳光般明朗清透的光华。他微微提高声音叫了句:“祖母!”快步走上了台阶。
引路的小碑女松了口气,跟着笑了起来,这才是往日里的小郎君嘛!上房里的杨老夫人原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听见这一声,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不待武敏之进门行礼,便一迭声道:“快坐下,快坐下!你不是早进家门了么,去哪里逛了?”
武敏之干净利索地叩首一拜,起身后才敛眉答道:“在门口遇见了去抓药的管事,因此先去了西院一趟。听说母亲过几日要去施斋,敏之原想劝劝的,婢子却说如今母亲不能动气伤神。”
他抬起眸子,认认真真地看着杨老夫人:“袓母可是要告诉敏之此事?”
杨老夫人的脸色黯淡了下来:“不错。你母亲这两年一直心情郁结,医师们都说再不能如此下去的,倒是让她多出去散散心,只怕还能好些……”
沉吟片刻,她到底只是长叹了一声:“敏之,你母亲这两年受的罪已经够多了,你莫要再跟她置气!”
武敏之眸子一暗,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孙儿知道了。”
杨老夫人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叹息着点了点头,脸色有些欣慰,又有些伤感:“那就好。这次你母亲出门总要八九日,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可皇后这边又有些事情我走不开,不如你陪你母亲一趟?那边我都已让人打点妥当料了,你权当过去躲个清静吧。”
武敏之默然点头。杨老夫人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和蔼的微笑:“这就好!对了,今日朝堂上没什么事情吧?”
武敏之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淡淡地道:“自然无事。”
杨老夫人脸色微沉,声音也跟着沉了几分:“敏之……”
武敏之心头一突,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祖母关于自己应该感激皇帝和后的那些絮絮叨叨,忙抬头看着她含笑补充了一句:“有件事袓母大约也听说了,如今正值吏选,偏偏杨相病倒了,赵仁本的人望又不够,圣人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位李安期,已下诏让他即刻回京。”
杨老夫人的脸上没有露出半分惊讶:“是么?李安期如今也算学了点乖,没那么目中无人了,算来这已是他第三回掌管吏选,这回总该做得长远些才好!”
武敏之心里雪亮,这李安期只怕是走了自家祖母的路子了。如今这宰相和吏部的任命,皇后都未必能插得进手,倒是祖母在圣人面前还能说得上话……心底仿佛有什么地方一阵剌痛,他挑眉笑了一声:“只怕有些难。这位子热得太过,这些年里烫坏在上头的人着实不少,倒还没见过谁能坐得长远,不然圣人也不会又想起李安期了。”
杨老夫人愣了愣,板起了脸:“胡说!吏部是何等要紧的地方,被你一说倒成了笑话儿,你也是当差好几年的人了,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正形!”
武敏之依然是笑吟吟的:“横竖有祖母教导呢!”他微笑的面孔上仿佛有光华流转,杨老夫人瞪了他两眼,到底还是绷不住摇头笑了起来。屋里几个婢女的目光也或明或暗地落在那明珠生晕般的笑颜上,半晌都无法挪开。
只是两日后的清晨,当库狄琉璃在荣国夫人府的内院门口看见这样一张笑脸时,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半年,因裴行俭不在长安,她又要为义父苏定方守孝,平日除了去于夫人那里,几乎不大出门。虽然也与武夫人一道去寺庙上过几回香,却不曾踏入荣国夫人府半步,自然也没见过武敏之。没想到几个月不见,这位倒像是变了个人!瞧着那弯起的眼角和浅浅的酒靥,琉璃眨了好几下眼睛,这才相信自己的确不曾眼花。
武敏之的声音也满是笑意:“祖母放心,孙儿再是不济事,总还勉强能供母亲和几位夫人驱使。”说完便转身向众人含笑行了一礼,仪态竟是说不出的温文亲切。琉璃胳膊上顿时又起了层寒栗。
杨老夫人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一次就烦扰各位了。诸位在那边多散散就好,有事尽管吩咐敏之夫妇,千万莫见外。”这次她请的人着实不算少,除了琉璃,还有近来与武夫人常有来的崔十三娘和阿媛,大约是为防万一,连阿凌都被请了过来。听得这样一句,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了声“不敢”,倒是把杨老夫人逗得笑了起来:“客气什么,你们算来都是敏之夫妇的长辈……”她的目光在阿媛脸上停了停,笑着补充了一句:“就算不是长辈,也是我请的贵客,尽可使唤得他们!”
阿媛被这样打趣了一句,低头默默地数起了地上的蚂蚁,耳朵却不争气地透出了些嫣红。大伙儿都有些忍俊不禁,武夫人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杨岚娘平日里便最护着阿媛,忙上前两步笑着接下了话头:“祖母说得是,孙媳定然会尽心服侍母亲和诸位夫人。今日风大,祖母可是早些回房歇息吧。到了那边,孙媳日日都会打发人回京报平安的。”
众人也纷纷开口,把杨老夫人劝了回去,目送着她离开,方各自上车。顾盼之脸上的微笑慢慢收了起来,待得翻身上马,顾盼之间又恢复了那副清冷如雪的模样。琉璃一眼瞧见,不由大大地松了口气,这样子才对嘛!随即又有些发愁:他怎么也会跟着过去?可别闹出什么幺蛾子才好!
她们此次要去的法常庵着实不近,好在长安城通往终南山的道路极为工整宽阔,风和日暖,车轻马疾,黄昏之前终于到达了名寺林立的北麓。
一路上看着窗外明秀的春日景致,听着车内欢快的稚嫩笑声,琉璃心里头那些乱糟糟的情绪也渐渐被抛到了脑后。如今这情形下,她自然不敢跟武家断了交情,也不敢牵涉太深,可这一次,杨岚娘是以荣国夫人的名义亲自上门来请的,于情于理都推脱不得。她还在孝期,官里都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去,却没理由拒绝来寺庙;连“三郎还小”的理由,都被杨岚娘笑吟吟地接下了:“我家大郎也会过去,他们小哥俩倒是正好做伴。”
如今这小哥俩便在车内玩得不亦乐乎。大郞武琬比三郎大了三个月,个子却还略瘦小些,生得眉目精致,皮肤粉白。三郎原是个虎头虎脑的漂亮娃儿,与他一比便显得有些傻大黑粗。两人都是刚刚学说话,咿咿呀呀的居然讲得有来有往,虽然隔一会儿便会为了平日绝不会放在眼里的玩具吃食你抢我夺一番,却到底比平日带着轻省。而听着奶娘婢子对着这粉雕玉琢的小武一口一个“大郎”,琉璃那颗被“库狄大娘”摧残了十几年的心灵更是获得了极大的安慰。
此时下得车来,眼前的风光愈发令人心神为之一爽。只见四面山峦如翠,远处碧波荡漾,若干寺庙佛塔错落点缀在青山绿水之间,正是黄昏时分,晚课的悠长钟声回荡不绝,却愈添了一分安详静谧。
琉璃四下打量,暗自点头。终南山与佛门原是渊源深厚,号称“无地不寺,无寺不奇”,从大名鼎鼎的东汉白马招觉寺,到鸠摩罗什曾经开场译经的大寺,再到华严宗的发祥地至相寺、律宗的祖庭净业寺……无数名刹宝寺都坐落在这重峦叠嶂之间,放眼望去,那些不沾尘埃般的飞檐塔刹不惧把山水映衬得分外空灵清明,便是迎面而来的微风里,仿佛也染上了幽幽的檀香。
一行人原本多是信徒,好几个人已不由自主地念起了佛。武琬被杨岚娘提点了一句,也学着母亲合十低头,小大人般的模样说不出的可爱。三郎却是东瞧瞧西看看,突然拍着自己的肚皮大声道:“吃肉肉!”
琉璃吓了一大跳,忙一把抱起这小吃货,还没想好如何救场,那边厢,三郎刚结交的好兄弟也破了功,有样学样地嚷了起来:“吃果果!”
裴三郎气势如虹地嚷了回去:“吃肉肉!”
武大郎委屈地瘪起了嘴:“吃果果!”
两个孩子奶声奶气的叫嚷声远比钟声响亮清脆,佛门圣地的清净氛围一时间荡然无存。几位衣履洁净的比丘尼原本正含笑走来,衣袂飘扬,颇有出尘之态,听到这两声“吃肉肉”,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僵硬。
琉璃心里发虚,狠狠地瞪了三郎一眼,低声训斥道:“不许叫唤了,谁教你这么乱嚷的!”这小家伙,原是按着外孙的身份给苏定方守了五个月的孝,结果前两个月一开荤却愈发馋肉了一那也得分个场合好不好?
三郎眨巴眨巴圆眼睛,笑得露出了八颗小白牙:“阿娘,阿娘教,吃肉肉。”
琉璃顿时很想望天,这祸害难道真是自己亲生的?
好在比丘尼们到底见多识广,一怔之后脸上又重新堆上了无懈可击的微笑。领头的中年女尼笑容尤其亲切和蔼,上来礼数周到地问了好,又引着众人进了寺院。
这尼寺门庭朴实,里头却别有洞天。正院是两进极其素洁的殿堂,按照三阶宗的规矩连佛像都未设,西侧院却是宽阔幽雅,几个小小的院落点缀其间。里头早已被荣国夫人府的管事娘子们打点妥当。分配给琉璃的小院里几树芭蕉绿意盎然,三间禅房精洁如画,琉璃溜达了两圈,终于找到了度假的愉快|感觉。
三郎更是兴奋,撒了欢的在院中乱跑,乳娘追得气喘吁吁。琉璃忙一把捞住了他,认认真真道:“三郎,这里不是咱们家,你一定要乖些,不能再嚷嚷着要吃肉肉,不然咱们就不能在这里玩,只能回家了。”
三郎睁大眼睛看着琉璃,认真地点头:“要玩。”琉璃刚刚松了口气,他又诚恳低补充道:“要吃肉肉。”
琉璃只能仰天长叹,并继续怀疑人生。
好在这法常尼寺信奉的三阶宗虽是力倡谦卑苦行,对施主们却是十二分的股勤周到,每日里做出的斋菜花样翻新,味道更是极为出色。接下来的几日里,三郎虽然惦记着吃肉肉,到底没有嚷嚷出来。他平日并无同龄玩伴,如今有武家大郎混在一处,又可以到处游山玩水,过得自是好生快活。
这次武夫人是在尼寺边上的信行禅师塔寺里设了七曰的五百僧斋,施斋义事自然无须她亲自打点。琉璃和崔十三娘深知自己的任务所在,配合默契睇撺缀着武夫人到附近各处寺院上香。每日慢慢行走在这青山绿水之中,听着十三娘的如珠妙语,阿凌的插科打诨,莫说腼腆的阿媛渐渐露出了娇憨活泼的本性,连武夫人眉宇间的倦意都轻了几分。武敏之也仿若换了个人,每日耐着性子护送她们来去,偶然还能露出一个半个的笑脸。
有美食可用,有美景可看,琉璃心满意足之余,只嫌光阴太快。转眼间七日斋会已告圆满。这一天,她歇过午觉,见三郎还在酣睡,便让小米几个先收拾行李,自己出门直奔尼寺上座镜月尼师所住的禅院而去,盘算着要跟这位主事打个招呼,过些日子也好带于氏婆媳来散散心。
镜月的禅房是在寺庙东院的一处僻静所在,琉璃这几日里也陪着武夫人来过两回。大约还是午休时分,一路行来,倒是没遇上几个比丘尼。琉璃暗暗松了口气。三阶宗的出家人认为众生皆佛,因此最是谦卑多礼,看见她们都会郑重其事地合十蹲身,举掌过顶。每每被这样礼遇,琉璃就有些不自在,深觉这佛寺什么都好,就是比丘尼们太客气了。
到了小院门口,却见柴门微合,一片寂静,平日应门的小尼竟然也是不知去向。琉璃纳闷地四下看了几眼,抬手叩了叩门,等了半晌,里面也无人应答。她正准备转身离去,柴门突然“吱”的一声开了,露出的竟是镜月本人那张和善的面孔。看见琉璃,她明显怔了一下:“库、库狄夫人?你是……來寻韩国夫人的?”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韩国夫人也在尼师这里?”
镜月眨了好几下眼睛,倒是笑了起来:“韩国夫人也是刚到,我正想给夫人煮些茶喝,又怕怠慢了韩国夫人,库狄夫人来得正好,不如也进来坐坐,待会儿一道喝两杯?夫人请!”说完侧身伸手一引,笑容温和殷勤,琉璃一句巳到嘴边的“不好打扰”顿时没法再出口。
小小的院落里并无人影,走到那三间禅房前,镜月抢先一步打起了中间屋子的门帘,武夫人果然正端坐在屋内的蒲团上。琉璃迈步走了进去,还未来得及向武夫人行礼,镜月已欠身笑道:“两位夫人且坐一坐,镜月去拿些茶。”帘子一落,脚步声竟是匆匆地去得远了。
琉璃略觉纳闷,倒也没有多想,上前两步向武夫人请安:“琉璃叨扰夫人了,夫人是何时过来的?”
武夫人一直低着头,嘴里似乎在喃喃地念着经文,听见这一声才慢慢抬头看了过来,脸倒是对着琉璃,眸子却一片空茫,半晌才点了点头:“坐。”这屋里只放了几个蒲团,一个在武夫人对面,另外的却在远远的屋角里。琉璃看了两眼,只得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下来,含笑问道:“夫人午间没有歇息么?阿霓怎么没跟着?”
武夫人的目光依然像在看着极远的地方,声音也仿若梦游:“尼师,你说我怎么歇息呢?我明明斋也施了,功德也舍了,可为什么月娘还会抱着她的孩儿,跟我说,他们还是饿?”
琉璃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背脊上直蹿上来,猛然间明白了镜月为何走得那般匆忙。她忙把身子悄悄往后一缩,正要想法子开溜,武夫人却突然探身紧紧抓住了她:“尼师你别走!你不是说我命格贵重,定能得偿所愿么?说以前种种不如意,不过是为了成全我的造化么?
“可是月娘和她没出世的孩子,我当真不是有意咒他们去死的!我只是一时气急了口不择言而已,我真的没想让他们死,我没有……”
琉璃脑袋“嗡”的一声,心中叫苦不迭,武夫人这几日不是好多了吗?怎么突然魔怔了?她害没害死月娘不说,大概自己这回要被她害死了!她忙挣了挣:“夫人,夫人,您弄错人了,您看看我,我不是尼师!”
武夫人却是充耳不闻,一双眼睛愈发雾蒙蒙的没有焦点,手上却如铁砸般紧紧扣住了琉璃的手臂:“尼师,尼师你听我说,我是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我也不是故意耽搁月娘的!那些年我总是带着她出入宫,是因为在我心里,她一直都是个娇娇软软的小人儿。直到母亲开始跟我商量她的婚事,我才发现她长大了,可母亲提的那些人,如何配得上她?我自然要帮她挑个如意的!却没想到、没想到圣人居然会……他会……
“那时正赶上媚娘刚生下小公主,身子有些亏虚,我和母亲守在含凉殿里一步不敢离开,这才没去留神其他的事。等我们注意到圣人居然只匆匆露了两次面,月娘却一直不见人影时,一切都已太晚,太晚了!我从没见媚娘那样动怒过,母亲也气得不行,可又能怎样?我们才把月娘带回府,那边圣人的诏书便下了,封她做了魏国夫人!”
琉璃心里哀叹一声,眼下这情形,她就算把武夫人一棒子敲晕大约也无济于事了吧?谁能相信自己什么都没听说?
武夫人的声音并不算高,但回荡在这禅房里,却清晰得有些骇人:“尼师你听听,是国夫人!是跟母亲,跟我一样的国夫人,还是魏国夫人!我们能怎样?不是我要把她推进那火坑的,我原是宁可抗旨也不想让她去的,但母亲去了宫中一次,回来便改了语气。母亲说圣人这次心意甚决,媚娘前一回便是险些被废,此次若是硬要逆了圣意,只怕会生出祸端。还说月娘到底是自家人,她若是愿意进宫,总比让旁人出头强。
“我还是觉得这事太不成体统,母亲便把月娘叫出来,问她的意思。如果她说,她愿意进宫,说是能伺候圣人是她的福分!我哭也好,骂也好,劝也好,她都不肯听我一句,还说我莫要拿她跟我自己比!等到宫中接她的车马仪仗过来之后,她提起裙子就跑了出来,跨出门槛后还回头跟我笑了笑!”
她的脸颊上渐渐燃起了两抹异样的嫣红,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她居然对我笑,笑得那么得意,那么欢快……
“从那天之后,我就不想再见她!只听说她在宫里风光得很,圣人让她住进了金銮殿,宫里但凡有好东西,也都先紧着她挑选,连皇后都要退避三分。母亲也跟我说,就是因为她,圣人答应皇后罢免了两位宰相,答应让皇后去泰山亚献……所有的人都觉得这是好事,对月娘好,对武家好,对媚娘也好;只有敏之不高兴,给我脸色看,跟我发脾气,可谁又问过我高兴不高兴?
“我越来越不愿意进宫,连这些事情都不想听到。我原想着这辈子就这样熬过去也就罢了,可那年月娘从泰山回来,竟突然回家来找我。她跟我说,她有身孕了,让我帮忙找几个可靠的嬷嬷进宫帮她。她还让我不要怕媚娘,媚娘能做到的事情,她日后都能做到!
“我唬得慌了神。我再是怨她轻狂,也知道她这话说不得,这事更做不得。我让她不要胡思乱想,她实在想要这孩子,便去跟姨母、跟祖母好好分解,去求个情。媚娘看在一家人的份上,说不定能容她有个名分,生下这孩子。她却又笑了,她笑我胆小,笑我相信旁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她还说我不肯帮忙就算了,自然有人上赶着的来帮她,只要我莫去告密,她便能顺顺利利生下这孩子来!
“走的时候,她又回头冲我笑了笑,还是那种得意又欢快的笑,我就、我就……”
武夫人突然沉默下来,一双眼睛幽幽然深不见底。琉璃只觉得心底发寒,忙道:“夫人,夫人你快看,天色晚了,咱们快回去吧,老夫人还在等着我们呢!”
武夫人的双手突然颤抖起来,力道却反而更大了些:“那天我一个人在屋里不知坐了多久,突然有人过来说,母亲在等我。我到了母亲那里,母亲一眼就看出了不对,追着问我,我到底还是绷不住说了实话。月娘和敏之大了之后,都不肯再听我的,倒是对祖母还算孝顺,我求母亲去劝劝月娘。可是月娘早就走了,没有回宫,也不知去了哪里。母亲转身就进了宫。我坐在家里等母亲的消息,我等了整整两天,等到的消息却是,我的那两位堂兄在献食中下了毒,想害媚娘,不曾想宫里照例让月娘先挑,那毒饼竟被她吃了!
“我一听就全明白了,难怪月娘会生出这种念头来,她说会上赶着来帮她的,原来是那两个!那两个忘恩负义的混账被媚娘发配到穷山恶水后,心心念念巴望着回长安,早求过母亲和我好几回,母亲和我怎么肯理他们?他们便找到了月娘,也不知谋划了什么……结果,正好全撞在了媚娘手里!
“我真恨啊!我恨这两家子混账,居然敢挑唆着月娘生出那样的野心;我恨母亲偏心,什么事都只为媚娘打算;我恨媚娘事情做绝,竟然下得了这样的狠手!我更恨我自己,一辈子稀里糊涂,什么都不爱想,什么都不爱管,出事前没早日给月娘找个夫婿,出事后也没有好好教她,竟让她一步步走上了这条死路!
“还有他!月娘到底是怎么死的,我都看得明白,他又装什么糊涂?他容着媚娘对那两家赶尽杀绝,他纵着敏之在朝中呼朋引伴,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心里有愧!他明明知道媚娘的手段,为什么还要这样抬举月娘?纵着她跟媚娘作对,却又不好好护住她!那日在蓬莱殿里,他一见我就落泪,让我莫要怪他。莫要怪他?他想得好!我为什么不怪他?
“明明是他害死了月娘!”
武夫人的声音凄厉无比,一张脸被刻骨怨毒扭曲得近乎浄狞。琉璃不由闭了闭眼,手臂被抓住的地方疼得钻心,此时她却无暇理会,满脑子转的全是——原来如此!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难怪武后会突然对月娘痛下杀手,难怪对武氏兄弟那样深恶痛绝,难怪月娘是在宫里出的事,伺候武夫人的婢子们却被处理了个干净……只是眼下,自己又该怎样脱身?正思量间,就听外面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
琉璃这一惊非同小可,想起身去看看,武夫人却几乎把全身力气都用在了两只手上,她挣了两下都无法挣脱,大急之下只能压低声音叫道:“夫人,外面有人说话,是不是圣人到了?夫人,您让我出去迎一迎!”如果杨老夫人都无法让武夫人清醒一些,也许皇帝可以?
武夫人扭曲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个奇异的笑容:“迎他?迎他做什么?那个人,一生一世都只敢躲在别人后面,让别人去动手做他想做的事情!他想杀长孙太尉,却只敢让媚娘去动手!他想废媚娘,却只敢让上官仪去顶缸!他眼见着自己的心腹帮手和亲生骨肉身首异处,却是敢怒不敢言,只是宠着月娘,让月娘去顶撞她去气她!他除了躲在那张龙床上当他的太平天子,就只会说……”
她的声音突然诡异地低了下去,带着点颤巍巍的沙哑:“顺娘啊,你莫要怨朕,眹也是没有法子,我虽然是大唐天子,这宫里宫外,哪个真的肯听朕的?朕心里的苦,又有谁知晓?”
琉璃几乎骇然失笑,武夫人锐声笑了起来:“尼师,你说,他这样的人,死后定然进不得佛国吧!定然也会和我一样下地狱吧!”她定定地看着琉璃,目光中仿佛有火焰燃烧。
琉璃心里一万个同意,到底不敢真的答出来,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武夫人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好,好,那我就放心了!”
琉璃心头一颤,这样的笑容,那日在蓬莱宫里,她在武后脸上分明也看见过!武夫人和武后模样并不太像,但这一刻,两张笑容却几乎可以重叠起来,都是那么嘲讽,那么冰凉……武夫人突然松开手俯身在地,对着空中连连叩拜:“佛袓在上,我们这些人确都该下地狱,但月娘不该啊!她才多大?她不懂事,她也没害过人!我生气时是骂过她咒过她,我是说过她要找死就赶紧去死,莫连累了旁人!可这只是气话,我真的不知道这会是我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月娘,月娘她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啊,再是恼她气她,我也不会真的想让她去死!
“若不是信着佛祖,听到月娘的死讯时,我就随她去了!横竖活着也不该是受煎熬。可我不敢犯杀戒。后来明先生又说,一切都有定数,月娘是命数不足,受不得那么大的富贵。明先生还说,我也有我的命数,若是故意求死,反而会折了儿女的福分。所以我不但要活着,还要好好孝顺母亲,为来世积福,为儿女积福!
“佛祖明鉴,我就是在为他们积福。圣人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我跟他说我不怨他;母亲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带着阿媛一趟趟的进宫;就算敏之恨我怨我,觉得是我不肯听母亲的安排才害了月娘,我也从来不跟他分辩!这样,他有圣人照看着,有母亲护持着,日后是不是能多点长长久久的福分……”
琉璃忙悄悄往后挪了挪,踮着脚退出了屋子,几步走到了院门外面。外面依然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影,她这才抚着胸口长出了口气,背上早已是一片冰凉,武夫人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不绝一她之所以会如此难以释怀,不仅仅是因为伤痛吧?更多的大概是内疚,因为她真的妒忌过、诅咒过自己的亲生女儿……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簌簌声响,琉璃吓了一跳,转头去看,却见镜月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手上当真捧着一套青瓷茶具,看见琉璃,仿佛也吃了一惊:“库狄夫人?韩国夫人她、她可还好?”
琉璃不由牙根发痒,满面堆笑地迎了上去:“尼师可算回来了!尼师走得太快,我倒是想陪韩国夫人说说话,可夫人不知怎的,眼里却看不见我,只是一口一个尼师,我也只好赶紧出来找您了。不信您去听听,夫人只怕这会子还在跟尼师说话呢!这可如何是好?”今日的武夫人之所以突然迷了心窍,多半就是被这位尼师的胡说八道触动了心事,她有本事惹祸,却没本事收场,居然想把自己拉进来顶缸!
镜月目光闪动地看了院门两眼,突然长叹着念了声佛:“地藏菩萨在上,贫尼不敢欺瞒库狄夫人。适才韩国夫人过来,是让贫尼为她解梦,言语间颇有些颠倒。贫尼便想着给韩国夫人煮点清心宁神的药茶,也能让她定定心思。没想到库狄夫人也过来了。夫人还没进门吧?不如这便随贫尼一道进去?”
琉璃不由一楞,镜月这话是什么意思?主动帮自己撇清却又想让自己进去?她笑了笑:“既然韩国夫人在里面,又有话要对尼师说,我还是不去打扰的好。”镜月抬头看着琉璃,神色谦卑又诚恳:“贫尼自知唐突。可贫尼算什么人物?若是惹恼了夫人们,莫说贫尼死无葬身之地,这间小庙只怕也难得好结果。今日之事,贫尼原不敢令夫人为难,只是想请夫人一道进去劝劝韩国夫人,不谈旧梦,且品新茶。韩国夫人心思有些重,有夫人在,大约还能听劝些。何况等到韩国夫人醒来神来,万一问及前事,有夫人在,贫尼的话她也能信不是?”琉璃皱了皱眉,原来镜月打的是这个主意!一则是看自己有没有法子让韩国夫人清醒过来,再者便是估量着自己刚回长安,与那些旧事无干,正好与她互相作证,抵死不认曾听到过那些要命的话……琉璃想了想,还是揺头笑道:“尼师太过抬爱了,尼师德高望重,能言善辩,琉璃望尘莫及。若是韩国夫人不肯喝茶,或是喝了之后依然故我,我一个外人,又能有什么法子?”
镜月毫不犹豫地道:“若真是如此,贫尼定然不敢连累夫人。此次贫尼惊扰了夫人实在是万不得已。日后夫人若有什么吩咐,贫尼定然万死不辞”说完也不管手里还端着沉重的托盘,深深地弯下了腰去。
琉璃心里叹气、这话自然未必能信,但事到如今,就算镜月让自己离开,自己真敢掉头就走吗?她索性也含笑欠了欠身:“尼师太过客气了,相逢即是有缘,琉璃愿听尼师派遣。”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脸上都露出了和煦的笑容:“请!”
松木门“咣当”一声,终于被合得严严实实。碧蓝的天空中,几团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云彩遮住了日头,也在地面上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偌大的东院愈发显得宁静,几只不久前被惊起的小乌重新落回枝头,四下望了几眼,大约再也没见来去如风的身影,便又若无其事地鸣啭了起来。
隔着两重院墙与佛段,尼寺的西院里,一处几乎一模一样的松木门也突然发出了“咣”一声,一个穿着雪青色衫子的身影飞一般闪了出来,又回头叫道:“关门!快关上门,不许她们出来!”
跟着她跑出来的婢子忙忍笑回身拉上了门环,也关住了那满院的笑声。
阿媛的脸颊绯红如火,连耳朵都是一片粉润,听着门内的隐隐笑声,恼得用力跺了跺脚,冲婢女吩咐道:“你先拉着门,不许放一个出来。”说完转身就走,眨眼间便冲进了满园的绿荫之中。
午后的西院看不见几个人影,阿暖却觉得那笑声仿佛依旧在追逐着自己的脚步,她不由越走越快,不知不觉便转到了靠近后段的一处杏林边。
四下一片静谧,似乎连乌鸣声都听不到。阿媛终于缓下了脚步,慢慢喘匀了气息。抬头看了几眼头上那繁花如雪的树枝,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的脸上依然带着红晕,嘴角抿着的那点微笑,明丽得难描难画。仿佛被这笑颜所摄,满树的杏花土壤微微一颤,随即才听到,从杏林深处隐隐传来了一阵“砰、砰”的声响。阿媛听了好一会儿,到底按捺不住好奇,循声走了过去。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一標杏树下面,正在发狠般一般一脚接一脚地端着那并不粗壮的树干,雪白的花辦簌第交地落了满地满身。她吓了一跳,失声叫道:“表兄?”
那身影一僵,半晌向没有回头。阿媛不好意思地改了口:“姊夫,你怎么在这里?怎么……”她瞅了瞅那颗犹自颤动的杏树,没敢再问下去。
武敏之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负着手转过身来。
他的脸色苍白得有些异样,一双眼目青里满是血丝。阿媛吃惊地睁大了眼晴。武敏之却抢先冷冷地喝道:“你怎么一个入跑到这边来了?”
阿媛被这么一问脸上又有些发烧,一时倒也没留意到武敏之比平日更暗哑的声音,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半晌才道:“这边、这边清静。”
她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速住了眼里的潋滟波光,比初雪更堂润的脸颊上又一次透出了嫣红的颜色。微风吹动着满树花影,也口吹上了她淡紫色的长裙和轻纱披帛,那衣袂轻扬的窈窕身影,仿佛下一刻就会乘风而去。
武敏之的眼睛却被刺痛了般猛地一眯,恍惚间悄立在花树下的,已变成了他最熟悉的那个身影,一样的窈究身姿,一样的羞红容色,也许在下一刻,他就能再次听到那个娇俏的声者:“阿兄又胡说了,阿月才不要嫁人!”
阿月,阿月!
那时的阿月也是这么大吧?那时她总说不要嫁人,说满长安的郎君都比不上阿兄的一根手指头。那时自己总是在想,阿月怎么就长大了呢?要是她不长大那该多好啊!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继续护着她、宠着她,不让她听到一句胡话,不让她受到半点委屈。
那时地们总说自己太宠着阿月了。真可笑!阿月是自己唯一的妹妹,自打母亲大人欢天喜地进了皇宫,一心一意的做她的韩国夫人,阿月也就成了自己唯一的亲人。自己不宠她还能宠谁?除了自己,又有谁真把阿月放在心上?地们每一个人,眼里里、心里,看得到的、想得到的,不都是那个男人吗?
那时他曽以为自己终于算是长大了,终于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终于可以护住阿月,让她离那个肮脏透顶的官延远一点,让她快快活活地过自己的日子。没想到才一转眼,那个男人,竞然注阿月都不肯放过,那些女人,竟然生生把阿月推上了绝路!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的怀疑,一点都没错!那些人,比自己最恶毒的想象还要卑劣无可耻!自己曾以为,那位圣人,对阿月多少还有点真心,曾以为那位祖母,对自己兄妹多少还有点疼爱。结果,在他们的心里,除了他们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什么都没有!为了过上称心的日子,为了铺平脚下的路,再无耻再冷血的事情他们都做得出来,贺兰家武家的名声算什么,自己从下到大受的那些嘲笑羞辱算什么,阿月的一条命又算什么?
这不,自己的祖母大人,就要如愿以偿地另一个晩辈送人宫延了,这样一来,皇后殿下的地位就会更加稳固,武家的荣华富貴就能更加长久……踩着自己的脸,踩着阿月的血,她们会费尽心思地把最美最好的女人送到他的床上去,让他们和她们,能舒舒服服地享受一辈子!
她们要称心如意到几时?凭什么他们就能称心如意?
看着眼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美丽面孔,武敏之的双眼不由越眯越紧,半晌之后再睁开时,他的眸子里已是一片血色,嘴角却慢慢挑了起来:“呦?是她们取笑你了吧?”
阿媛惊讶地抬起头:“姊夫怎么知道?”
武敏之微笑揺头:“我怎会不知道?这消息原是我送过来的!”他笑得比平日和煦,唇边的酒靥看去也更深,微微眯起的双眼里光芒闪动,让那张苍白的面孔几乎有了种妖异的美丽。
阿媛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呐呐地道:“那、那我就不打扰姊夫了……”
武敏之眉头一皱,突然抬头往远处看了两眼:“那边好有人过来了,是她们来找你了么?”
阿媛忙探头回望,急得跺脚:“她们怎么就过来了?真是……我先躲躲,姊夫你莫说看见我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等等!”武敏之走上一步,微笑愈深:“你莫急,不如我先带你出去避一避,等过了这半日再回来?”
阿媛不由喜出望外:“好,好!多谢姊夫,咱们赶紧走。”
武敏之用下巴往前指了指:“沿着这条小路往前走,那边有个后门。”
阿媛忙不迭地转身拨开枝叶,快步走了下去。武敏之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依旧紧紧地握着拳头,关节上分明已是一片血肉模糊。那殷红的鲜血一滴滴落了下来,在午后幽的佛里画下了一条稀疏的斑斑血痕,随着“吱呀”一声六响,终于消失在后门外高高的荒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