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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所属书籍: 蹉跎岁月

    雷雨之夜,柯碧舟像这半年多来的好些夜晚那样,又失眠了。

    邵玉蓉遭难以后,柯碧舟沉浸在深重的悲痛之中。他以极大的毅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白天照常出工劳动,只在夜深人静躺倒在床上的时候,他那追念的思绪才在头脑里尽情地泛滥,无休无止地想着玉蓉的音容笑貌,想着他们之间的认识、接触、相爱。到了赶场天,社员们不注意到他的时候,他采些松柏的枝叶,采些野花,献到玉蓉的墓前,在她的墓碑旁坐上好久。

    小水电站发电以后,一切并不像柯碧舟想象的那么美满。他给队里建议,重建果园,置几十只蜂箱,引些鱼秧,队里认为这办法好,去请示左定法。左定法仰起粗黑肥圆的脸盘,拍着桌子吼道:“这不都是‘文化大革命’破的东西嘛,哪个敢搞?谁搞谁就是复辟!再揪再斗!”湖边寨人有哪个敢惹这个祸?这件事只得作罢。柯碧舟撞了一鼻子灰,还是不死心。他再次婉转地给队里建议,这些“远”“大”的规划不敢实行,那就利用有了“电”这个条件,搞点见效快的副业吧。比如像打米机、磨面机、榨油机、擀面机,机子安装起来以后,既方便了本队社员,又方便了邻近团转的社队,还能增加现金收入。队里早有这打算,去向左定法请示。这回左定法满口赞成,机子买回来,他让自己婆娘秦明娟的弟弟去掌管打米机,同时兼收磨面机、擀面机、榨油机房的账。机子也“轰隆轰隆”在湖边寨上响起来了。七二年大旱,周围团转社队的大季谷物普遍歉收,吃国家救济、回销粮的社员户很多。七三年开春救济、回销的粮食,清一色的麦子,都是国家从外地运来支援、调拨给灾区的。磨面机和擀面机的生意特别好,收入也特别多。两部机子,日夜不停地转,一天能收入好几十元现金。按理,湖边寨每天有个机房收入几十元现金,公共积累该多些了。哪晓得,除去电费和国家税收,上交给队里的钱,少得可怜。胆大的社员在群众会上发问,机房的收入进哪个腰包了?左定法的小舅子就会跳起来,扳着指头算,税收好多,电费好多,上交大队好多,机器零件修配费好多,七算八算,听上去还挺有几分理的。

    结果呢,机房安起来了,单从方便湖边寨、本大队、周围社队群众这一点来说,是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增加集体收入这一条,根本没办到。

    湖边寨社员们肚皮里都有数,拿好说怪话的烧窑师傅阮廷奎的话来说,那就是:

    “嘿嘿,柯碧舟聪明精灵,心眼儿多,只想出主意帮补集体。哪晓得,肉包子做成,全叫狗吃了!他的好主意全都帮补了左定法哩,哈哈!”

    有一回,阮廷奎的婆娘缺牙巴和左定法家婆娘秦明娟撕破了脸皮吵架,缺牙巴撒开了泼劲,手叉在腰里,嘶声拉气在寨路上破口大骂:

    “你左家的人凶,我们惹不起。哪个不晓得集体机子干来的钱,都进了你们家人的腰包。这才真叫一人升官,鸡犬升天哩!娃娃、大人、舅子、舅母子,一大家人跟着沾光。嗬,你们吃社员的血汗,吃知青的血汗,吃了屙肚子,吃了不得好死,吃了走路被马车碾断脊梁骨……”

    缺牙巴大婶的嘴,哪个都说赛得过刀子,骂出的话也难听。但好些人听了,都不像平时那样去劝她,反倒团团围在她身旁,像听好戏一样瞅着她骂。大伙儿觉得听了解气,感到她骂得对头啊。阮廷奎和缺牙巴这一对,自己爱财,也爱占点集体的便宜,但越是这样的人,越是见不得其他人占便宜。自从邵玉蓉为掩护四姑娘遭毒打身亡之后,在缺牙巴嘴里,玉蓉成了个九天仙女,不,九天仙女还差玉蓉姑娘一大截。缺牙巴唾沫飞溅地在人前说玉蓉好话的时候,早已忘记她曾经追着玉蓉骂过些污言秽语了。谁都晓得这一点,谁都不愿当面点穿她。

    由于对玉蓉怀着感恩心情,阮廷奎和缺牙巴,对曾和玉蓉相好的柯碧舟,也改变了态度。在寨口、田头碰到,夫妇两个,无论是谁,都会主动招呼小柯,问他吃饭没得,问他有蔬菜吃没得,没有的话去他们自留地尽管掏。虽然都是客气话,虽然话头有时候显得过分虚伪,比如讲下午三四点钟了,他们还会问吃午饭没得。但对这一对夫妇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热情了。有一回,柯碧舟路过砖瓦窑前,一手持着铁钩的阮廷奎叫住了他,看看四面无人,还对他悄悄说了几句过心话:

    “小柯,你人聪明,这是满寨人都公认的,不过我劝你,莫给队里出啥点子了。”

    “为啥?”

    “你还不见?你出主意卖八月竹,全大队人累死累活,还惊动了公社、县里,小电站建起了,机房安起了,可集体多收入了几文钱?你小柯得了几个钱?还不是一身补丁衣。唉,算了,留得聪明才干远走高飞办大事去吧,小柯,左定法当权,你一辈子没得出头之日!”

    柯碧舟笑笑,表示感谢阮廷奎的好意,明知他说得很偏激,也不驳斥他。他晓得阮廷奎说的也是实情,机房开张以后,左定法家小舅子翻盖了崭新的砖瓦房,他进出米机房干活,还穿毛哔叽裤子,的确良衬衣。左定法肯定也得了甜头,他手腕上多了块表,更像个半脱产干部啰!另外,他家几个娃儿,一人都缝了一套新衣裳,背着书包上学,和社员家的娃儿,大不一样。他家圈里的肥猪,能杀的就有三四口。他婆娘秦明娟,肾结石开刀迟了,引起肾脏功能损坏,从春节以来一直住在省城医院里,花费的钱足有几百块,左定法整天还乐乐呵呵的。这些情况,都表明他贪污挪用了集体的钱,群众心头有数,但慑于左定法大权在手,不敢公开揭他。所有这一切,柯碧舟早有所闻。但他觉得,左定法品质恶劣,仗势吃喝群众血汗钱,不能怪罪于小水电站,也不能怪罪于机房。电站修起了,家家点上电灯;机房安起了,好些社员打米、磨面、榨油不耽搁活路。这是明摆着的好事嘛,怎么能因为左定法,不给集体出好点子呢。

    也有些社员,生怕这些事刺伤了小柯的心,悄悄对他说,小柯啊,你还得把心思用在集体上啊!集体好了,满寨都好。莫看左定法这两年歪得起,有他低头勾腰那一天!

    柯碧舟当然愿听这样的话,他不留在县文化馆过安逸日子,就是想回来改变湖边寨面貌的啊!玉蓉活着时,不一心要改变家乡的面貌嘛。怀念她,思恋她,最好的行动,还是把湖边寨建设得更美好才对头哪!

    但这一阵,柯碧舟觉得寸步难行,有劲无处使。养蜂、喂鱼、建果园,左定法不赞成;好不容易搞起了机房副业,左定法趁机伸出舌头舔油吃;干啥好呢?他也经常懊悔,早知如此,当初留在县文化馆才好哩,也不会有现在这么多苦恼。但生活是不愿同情失悔者的,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如今,工厂招工没他的份,在湖边寨除了体力劳动,想干的事儿一件也办不成,又深深地思念玉蓉。他陷入苦闷烦躁、心灰意冷中。

    春雷骤响,滂沱大雨哗然而下的晚上,他在急风暴雨的伴奏下,看了一阵子书,上床的时候,小偷肖永川的鼾声如雷,集体户泥墙茅屋四周的屋檐沟里,水滴声如滚沸的油锅样“笃笃落落”直响,混杂而又刺耳。又加上震天撼地的电闪、雷鸣,山水“哗哗”急淌,柯碧舟怎么也睡不着。

    七三年,是插队落户的第五个年头了,柯碧舟对湖边寨、对暗流山区的一切都已相当熟悉了。他和玉蓉好,也常听玉蓉讲过山区的气象,对天晴雨落,略知一点情况。往年春天也下雷雨,只是猛下一阵就停,停过一阵又落,降水量并不大,山水淌得也不这么急,屋檐水更没这样倾倒般哗啦啦流下来。这雨水,是他插队五年来从没碰见过的。(事后,柯碧舟听邵思语大伯说,这场雨是本县四十年来降水量最大的一次。)

    天天在田间土头干活,深知气候对庄稼的影响,也常受社员们谈吐的感染,柯碧舟很自然地由暴雨想到了对庄稼的危害,哪一块田园地势过低要遭淹,哪一块田靠近沙坡要遭水冲沙壅,哪一块田田埂过窄要被冲毁,门前坝的低洼地,今年肯定是栽不下秧了……

    胡思乱想了一阵,柯碧舟迷迷糊糊合上了眼。睡梦中,他看到雨越下越大,暗流河的水越涨越高,终于野马般冲出了河床,水势大而汹涌,把湖边寨也淹了,泥墙茅屋的集体户摇摇欲坠。柯碧舟吓得出了一头冷汗,惊醒过来了,屋外的风雨声愈加响了,柯碧舟一骨碌坐了起来,他想到湖边寨地势在半山坡上,不知要比暗流河高出多少,暗暗笑着自己做了个荒唐的梦。

    梦中惊醒过来,要再睡着是困难的了,柯碧舟试图拾起昨夜临睡前的思绪……就在这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闯进了他的脑子,这么大的雨,连下了一夜,不但门前坝低洼地要变成大水塘,连粉坊也要被淹没!以往,雨稍下得大一些,低洼地的水都要涨到粉坊门前的青石板上。这一回,倾盆大雨足足下了一夜没歇,破败不堪的粉坊,不是要给冲塌淹没嘛!

    柯碧舟的神经抽紧了,他的眼前顿时浮现出杜见春那憔悴不堪的脸,那微闪着忧郁的眼睛,那背着沉重的背篼的身影。杜见春初到湖边寨来,柯碧舟并不知道。自有一把算盘的左定法根本不想让杜见春住进集体户,当然更不想把这件事对知青们说啰!相反,左定法还玩了不少鬼。柯碧舟是在杜见春合并到湖边寨一小段日子以后,在一次极偶然的出工时候,看到杜见春在背灰肥的。关于杜见春每次往上推荐,每次被刷下来的情形,柯碧舟也略有所闻。柯碧舟从一些不明真相的社员嘴里,听到左定法说了杜见春许多坏话,他很想抽空到粉坊去看看她。他理解杜见春的心情,他更懂得那是种什么滋味,他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人最需要体贴和安慰。但每次想往粉坊走去时,另一个念头就出来干涉他,阻止他:现在她是一个人住在粉坊里,你去看她,会不会引起她另一种想法?当初,她拒绝过自己的爱情,她的样子是轻佻的,随便的,她的语气是轻蔑的,不以为然的。在她,也许是很自然的。可对柯碧舟来说,这却是一生中最深重的刺激。

    想到这件事,柯碧舟的心中就不能平静。再说,近两三年来,玉蓉的形象,早已盖过了杜见春,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在柯碧舟的心目中,勤劳朴实、温柔善良的邵玉蓉是亲切的、鲜明的;而直率爽朗的杜见春,离开他已经是那么遥远的了。

    由于这些原因,柯碧舟一直没去看过杜见春。他私下曾暗暗期待过,有一天,杜见春会来集体户玩玩,但是,她没有来,不但没上集体户来,连湖边寨也见不到她的影子。他不知道她怎么生活着,粉坊的破败、潮湿、阴冷,他是知道的,她肯定过得很苦,但具体怎么个样,他不知道。

    此刻,柯碧舟什么也来不及想,什么也顾不上了。想到杜见春可能在睡梦中被倒塌的粉坊压死,想到她可能会被漫过粉坊的水冲走,他蓦然蹦下床来,穿好衣服跳到门后,抓过蓑衣、斗笠,雨鞋也来不及穿,就冲出了集体户。

    天已现出微明,在狂泻急下的大雨中,湖边寨外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睁眼望出去,几十步外啥也看不清,只觉得灰暗惨淡。雨点像无数的大蓉豆敲击着柯碧舟头上的斗笠,邵大山送给他的草蓑衣,只裹住了他的上半身,飞溅激冲的水流和雨珠,只一忽儿便打湿了他的两条腿。柯碧舟眨巴着一双眼睛,飞快地冲出寨子,顺着溜滑的不断淌着水沫的泥泞道冲到了门前坝松杉坡上。

    松杉坡上长着几十棵气势挺拔的松树杉枝,暴风骤雨中,那翡翠色的松杉枝叶,更显出岿然不动的壮伟雄姿。柯碧舟哪里顾得上观看雨雾中的松杉,一跑上坡地,他就朝低洼地旁的粉坊那方向望去。

    他的心绞紧了。

    低洼地已成了水汪汪的一个大塘,粉坊早已不见了影踪。只见一片灰绿色的大水上,漂浮着枯枝、木块、草束和露出水面的树巅巅。疾风阵阵,雨帘斜斜,水面上荡出无数个逐渐化开的水圈。

    柯碧舟的斗笠被吹歪了,他没想到去扶正它,泪水,情不自禁涌上来的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泉涌似的淌了下来。

    “轰隆隆——”一声雷响,跟着一道闪电,如同照准柯碧舟头顶劈下来一样,划破凄戚戚雨蒙蒙的长空,倏然一亮,随即又消失了。

    柯碧舟一转身,猛地看到了半坡上那棵团团如圆盖的皂角树脚,有一个暗白色的人影。他不知为啥断定,那十有八九是杜见春,就甩开双臂跑了过去。

    离皂角树很近了,柯碧舟一眼看清杜见春想干啥的时候,慌得忘记了喊叫,“刷”地一下扯去斗笠,扔在地下,任它随风滚去,他像矫健的野麂一般,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了杜见春刚刚悬空垂吊着的双腿。

    杜见春锐呼一声,脑壳一昂,整个身子垂倒在柯碧舟身上。鞭阵一般的疾雨在两人身上浇洒流淌。

    柯碧舟神经极度紧张,没料到她整个儿压下来,脚下一滑,跌倒在皂角树脚的泥地上。

    贴身衣衫透湿,浑身水光油亮、披头散发的杜见春跌坐在地,看清楚倒在身旁的是柯碧舟,她气恼地撒野道:

    “你、你来干啥?”

    柯碧舟吓了一跳,怔了一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讷讷地反问:

    “你……你在这里……干、干什么?”

    “我不要活了!”杜见春眼睛失神地一瞪,“哇”的一声,放开喉咙大哭着,“我活不成了!你、你不要管我!”

    说着,她摇摇晃晃站起身子,撒开腿就无目的地跑去,柯碧舟悍然不顾地跳起身来,使劲追到她身旁,一把抱住她,拉开嗓门吼着:

    “不!不成,你不许走!你不能这么做!”

    杜见春在柯碧舟的臂膀里挣扎着,跺着脚,扭着身子,但想不出其他办法的柯碧舟只好紧紧抱住她,她怎么也犟不过他,最后只得认输地垂倒了头,精疲力尽地倒在他的肩膀上哭号着:

    “你叫我怎么活下去啊?”

    “总有办法的。”柯碧舟镇定些了。他生怕杜见春再撒腿乱跑,又找不到可抓住她的地方,只得紧紧抓着她的双臂,沉着脸回答,“杜见春,你冷静些,冷静些!”

    他往四面看了看,瞅到了离皂角树不远的三角小窝棚,便一手紧抓住杜见春的手腕,一手推着她的背脊,费劲地把她推推搡搡拉进了小窝棚。

    天亮了。雨势毫不减弱,雨云在峰巅那儿翻卷着,向这一带上空弥漫过来。阴暗潮湿的小窝棚里,只有一大把麦草。柯碧舟把杜见春推倒在麦草上坐下,自己退后两步,背脊朝着外面,封住了小窝棚的进出口。

    嘈杂喧闹的山水和骤雨声,显得更大了。杜见春坐在麦草堆上,身子靠着窝棚的竹笆壁,低着头啜泣着。她穿着贴身小褂和衬裤,离这么近地坐在柯碧舟面前,感到又羞愧、又懊恼、又痛苦。

    刚才只顾着救人,柯碧舟什么也没注意到。这当儿,坐定下来,凝神望着杜见春,他才陡然看清杜见春穿着的是睡觉衣裳,裸露着手臂和腿脚,湿透了的衣裳紧贴着她瘦削的身子,还在滴水。柯碧舟有些慌神了,他伸手去解蓑衣,解开水淋淋的蓑衣,正要递上去,马上想到杜见春水湿水湿的身子怎能裹在蓑衣里,便又去衣袋里掏摸着,好不容易摸出一条毛巾手帕,也是用脏了的。他硬硬头皮,这时刻也顾不到那么多了,递过毛巾手帕去:

    “你拿着,先马马虎虎擦一擦。”

    他又把打过补丁的蓝布单面卡学生装脱下来,和蓑衣一道分放在杜见春左右。看杜见春抓着毛巾手帕,只是垂着头不动弹,他又想起了什么,催促着说:

    “快擦擦,将就穿上衣服,要不就冻坏了!”

    说着,他又把长裤脱下,自己穿着线裤和衬衣,站起来说声:

    “我去找找丢失的斗笠,你可不能乱跑了!”

    说完,他的两眼直直地盯着她,固执地等到杜见春点了点头,柯碧舟才离开三角小窝棚,去找斗笠。

    冒雨拾回了斗笠,走过皂角树旁,柯碧舟看到杈干上垂荡着的绳圈,他怔了一怔,走去解了下来,才回到三角小窝棚里。

    他变成了个落汤鸡,衬衣、线裤全打湿了,但心里却安定些了。走进小窝棚,他看到杜见春穿着他的学生装和蓝布裤,又裹着蓑衣,缩在麦草堆上,冷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抹得透湿的毛巾手帕,搁在一边。

    柯碧舟把斗笠和绳圈往地上一扔,指指绳圈道:“让它见鬼去吧!”说着,他双手使劲揩抹着头发和脸上的雨水,在杜见春对面坐下来,瞅着她的脸,吁了一口气说:“唉,你可把我吓坏了!”

    两股晶莹的泪水,从杜见春的眼里无声地淌了下来,顺着她瘦削的面颊,直淌到她尖尖的下巴上。

    柯碧舟吃惊地望着杜见春。这时候,他才清楚地看到,她是变得多么厉害。她的头发稀松蓬乱,额头上添了两条细细的皱纹,弧形的淡眉毛戚然挽成两个疙瘩。两块颧骨突现,更显出一双眼睛深深地陷凹进去。她的眼圈乌青发黑,两边眼角旁都有了细纹。脸色苍白中透着不健康的黄色,微厚的嘴唇干燥泛白,鼓得老高,露出一排清晰的齿痕和缕缕血丝。啊,一九七〇年头一次认识的那个姑娘,到哪儿去了?在这张脸上,哪里还能找到那双流光泛彩、专注凝神的眼睛?在这个人身上,哪里还能看到那个虎虎有生气的姑娘?仅仅三年时间,不,三年还不到,命运把杜见春摧残得多么厉害啊。柯碧舟比谁都能理解杜见春的变化为啥这么大,这么骇人。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绞痛着他的心,他同情地瞅着她,眼里闪出凄怜温厚的光。

    “枉然,你做的这一切都是枉然!”杜见春轻声地、但又很坚决地咬着牙愤愤地表白道,“你不可能永远像看守似的盯住我,我早晚要走这条路!”

    “为什么要这样说?”柯碧舟疑讶地睁大双眼,张开了惊愕的嘴,合不拢了。他语无伦次地问,“为什么……”

    “我活不下去!”杜见春抑制着自己的哭泣,伸手指着窝棚外,“你没看到粉坊被淹了!”

    “我看到了!”柯碧舟点着头,“但你可以住到集体户去啊!”

    “我不需要,我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杜见春使气一般嚷着,“每天背灰,回到粉坊,我全身都像被人抽打了个遍,我早不想活了。”

    “这也可以改变的。”柯碧舟以肯定的语气说,“为什么你就去干这种活呢?这不是劳动惩罚吗?杜见春,你完全可以不干,为什么非要逆来顺受呢?背灰挑粪,这是男劳力干的活,一天跑五十多里地,叫他左定法空着手走走试试,你是女知青,可以干女社员的活。”

    “说得好轻巧,”杜见春凄婉地冷冷一笑,“我的口粮、衣服、生活用具、劳动工具,全被大水冲啦!”

    杜见春又哭又笑,情绪极为反常。这使得柯碧舟心头,压上了一块磨盘。他知道,这个姑娘说得出做得到,她绝不是赌气,才说早晚要走那条路的话。他心中着慌,说话更欠考虑,只是冒冒失失地安慰道:

    “这没关系,受灾的知青,国家有规定,县知青办会给救济、帮助的……”

    “县知青办,哈哈哈!县知青办……”

    柯碧舟被杜见春的大笑搞懵了头,眨着眼胆怯地问:“县知青办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拿铁棍打我头顶的白麻皮,就是县知青办主任的男人。哈哈,你还指望这种人会救我,滚他妈的蛋吧!”杜见春胸中久憋的怒火和怨愤,像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她的嗓门尖脆响亮,毫无顾忌,滔滔不绝地往下说:“你不知道吗,镜子山大队四次把我推荐上去,四次都是县知青办刷下来的。第四次,老支书周凯旋亲自陪我到县知青办责问那臭婆娘,臭婆娘回答得好轻巧,那是招工单位不要,不是我们不送。放屁!这就是现实,她明明在整人,在闹报复,还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倒是那白麻皮干脆,他冲着我擂着桌子嚷道:招工单位情愿牵走一条狗,也不愿要我这个复辟犯子女!哈哈,在他们眼中,我还不如一条狗,我活着干啥?你说,柯碧舟,我活着干啥?”

    杜见春声嘶力竭地叫着。瞪出深陷的双眼,紧咬着牙齿,面容奇瘦,语句尖刻。最后那几句话,她几乎是迸足全身力气嚷出来的。柯碧舟耳管里嗡嗡震响,杜见春的每句话都震撼着他的神经,冲袭着他的心灵。尤其是看到疲惫憔悴、气微力衰的杜见春情绪激动得青筋暴露,全身颤抖,他更是觉得心魂不安。他心中明白,杜见春正面临着他几年前陷进去很难自拔的悲愤、绝望的深坑。而要从深坑中爬出来,是极需要人们的安慰、开导的,像他当年得到邵思语大伯、玉蓉姑娘的启发、帮助一样。但不同的是,思语大伯和玉蓉姑娘,当初是冷静而深思熟虑的。可他此刻呢,不但慌忙无主张,找不到恰当的话表达,相反,杜见春的每句话,都同样激起他的愤怒和不平。面对左定法、黄金秀、白麻皮这类人的“专政”,谁能不愤恨得发出反抗的呼声呢?邵玉蓉被县专政队残害在山道上,湖边寨人闹到县里,邵思语亲自找到老莫。一定要追查凶犯,严惩凶手,老莫答应处理这件事,去了地革委会,让公安局出面,可半年时间过去了,县专政队矢口否认动过武,连是哪个抡的铁棍,也不漏一丝口风,案子只得搁置起来。尽管是这样,柯碧舟脑子里,有一个念头仍是坚定的,那就是一定要打消杜见春的绝望思想,使她重新有勇气充满信心地活下去。但柯碧舟嘴里说出的话,实在太缺乏感人的力量了:

    “杜见春,我理解你。不过……不过你要看得远、远些,要相信……”

    “我什么都不相信!”杜见春又迸足劲叫了起来,“我早看破了红尘!我不要活了,我要以死来抗争!”

    面对杜见春歇斯底里的疯狂劲儿,柯碧舟全身闪过一阵寒战,他双手举到胸前,哀求般倾着身子,泪眼嘶声地问:

    “难道你真要去、去寻……寻……难道你什么也不相信了?难道你、你连我、我我我也不相信了?……”

    杜见春透过泪帘,惊讶地望着浑身水湿、可怜巴巴的柯碧舟,他那声泪俱下的模样,像一枚针似的戳着她的心,杜见春似想起了啥,泥塑木雕般呆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瞅着他。

    柯碧舟赌气般说:“我、我真没想到,玉蓉为了你的安全,献出了自己的性命。你、你却这样轻生……”

    杜见春的两眼有什么东西撑着般瞪大了,玉蓉让湖边寨上一个小姑娘,来给她通风报信的事,她还记得。后来听说,就为这,玉蓉遭了害,凶手也没揪出,杜见春也曾难受了好久。这当儿,柯碧舟提出这件事来,杜见春浑身发热,愣住了。这些天来,只想着自己的忧戚痛苦,她差不多把这事儿忘了。

    看到自己的话吸引了杜见春,柯碧舟控制着自己烦乱不已的情绪,抹抹泪接着说:

    “杜见春,我……我对谁也没讲过。不过,我想告诉你,我……我也曾想过自寻短见……一死了之……”

    “你?”杜见春眨巴着一对眼睛,两颗沾在眼睫毛上的泪珠,随着她的眨动滴落下来,她惊骇地说,“你……你也曾……想……”

    “是的。”柯碧舟点点头,毫不掩饰地承认,“我也有过痛苦,有过烦恼,有过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有过这么一段……一段沉重的时期……”

    杜见春被他说话的语气、神情、微颤的嘴唇和他说出的内容吸引了,她情不自禁地追问道:

    “那后来呢?”

    “后来,经邵思语伯伯和玉蓉的点拨、开导,我发现我错了!”柯碧舟的目光从杜见春脸上移开,落在小窝棚的旮旯里,回想着那一段思想上的骤变,放缓了语气道:“我陷进了自怨自艾的深坑不能自拔,我被精神上感受到的压力摧毁了,我没有勇气面对生活,我实际上是个胆小鬼,是个懦夫!当思语伯和玉蓉使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猛吃了一惊。当他们告诉我,山寨上的人们并不都是像我想象的那样看待我的时候,我开始醒悟了。是啊,人活在世界上几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是多么短促,可连这么短促的时间,我还要把它缩短,这是多么懦怯啊!”

    柯碧舟说话的声气抑扬顿挫,满含着感情,他说话的神态诚恳真挚,好像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杜见春只觉得,他的话音里,仿佛在散发一种磁力般吸引着她。她愣怔地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柯碧舟。柯碧舟喘了一口气,接着说:

    “美国科学家爱因斯坦说过,人只有献身社会,才能找出那实际上短暂而有风险的生命的意义。这段话,我在中学里就摘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但直到思语伯和玉蓉帮助我之后,我才真正领会这句话的意思。杜见春,我们的生命,可以说也是有风险的,可决不能因为生命有风险,我们就……就害怕生活,就自暴自弃,就自……自寻短见。你说,这些话对吗?”

    怪得很,在柯碧舟费劲地寻找着恰当的词句,困难地把自己曾经思索过的想法讲出来的当儿,杜见春的心胸中也在起着微妙莫测的变化,似乎是暖烘烘的热水袋,融化了见春心灵上的冰块,她觉得,她头脑中那执拗的想寻短见的念头退隐到后面去了,她不由得闭紧嘴点了点头。

    杜见春这一点头,引得忐忑不宁的柯碧舟兴奋起来,他激动地往下说道:“你刚才说,你要以死来抗争,不对,杜见春,你这么做,不是抗争,是投降于青春!你这样做,正好投中左定法、白麻皮、黄金秀那些坏人的心愿,他们这样摧残、打击我们,就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你死了,他们正好说:看,多么反动!不,不能死!我们要活,我们要活下去!玉蓉跟我说过,这帮家伙的日子长不了,她有信给我,我可以给你看!说得对,说得真好!我们该活下去,我们有权利活下去,活着看到这帮畜生倒台!”

    柯碧舟气喘吁吁,激动万分,说得又快、又急、又响。这回,轮到杜见春惊愕不解了,眼前的柯碧舟,不像她过去认识的柯碧舟啊!

    柯碧舟像跑了急路一样喘了几口气,又继续道:“你知道吗,左定法在湖边寨上到处传播,说你是大叛徒、大黑帮的女儿,说你是最反动的复辟狂的女儿,一张嘴就放毒!他还通过他的爪牙、亲戚威胁社员,不准任何人和你接触,不许任何人睬你,哪个人要睬你,就揪斗哪个!这个‘土皇帝’说了话,社员们不了解情况,又听到那么几顶骇人的帽子,哪个人愿惹是生非,来同你说话答言啊!”

    “啊!”杜见春恍然大悟地瞪直了灼灼如焚的双眼,“原来是这个野兽玩了鬼,怪不得湖边寨人看见我,像见了瘟疫般地往一旁躲哩!”

    联想到昨晚上想踅进粉坊来欺辱自己这件事,杜见春怒火中烧,愤怒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她咬紧牙,恨透了拱槽猪左定法。

    “你不要被他吓住了!”柯碧舟见她一言不发,不知她心里在思忖些啥,放缓了口气说:“天无绝人之路。除了要顽强地活下去,你要在湖边寨上生活,就得接近群众,和社员们……”

    “被左定法这么说了,哪个还敢理我呀?”杜见春的情绪改变了点,她烦恼地截断话问。

    “有办法!”柯碧舟满有信心地说。

    “啥办法?”

    “你不是赤脚医生吗?”

    “在镜子山是,在湖边寨人家还能承认?”

    “为啥不承认?当初唐惠娟走,镜子山推出你来,就是接她的工作。唐惠娟的任务,也是在两个大队治病。你为啥不能干?告诉我,你能看些什么病?”

    “还不是下乡前,学了点打针、治感冒的。老支书周凯旋听说这一点,硬要我鸭子上架,对付着干,可我这一年,差不多没提起劲干过。”

    “要干。跟你说啊,山寨上可太需要个能治点小毛小病的赤脚医生呢。”

    “哪个人敢要我看病啊?”杜见春愁闷忧悒地说。

    柯碧舟两眼一亮,挥着手说:“玉蓉的阿爸邵大山,这几天正害对口疮,我带你去,他肯定敢要你治。只要治好了啊,局面就打开了。山寨的事,就是这样,群众心里服了你,就会主动来招呼你、找你。那么一来,左定法把你说得魔鬼一样可怕,不就没人信了。”

    杜见春把身上的蓑衣更裹拢些,深陷进眼窝的双眸,透露出一丝喜色。

    柯碧舟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地说:“哼,想逼我们走绝路,没那么方便。”他笑了,不是为杜见春表露了愿治对口疮高兴,而是他发现,杜见春的情绪已经逐步稳定下来,想寻短见的念头在说话间被不知不觉驱除出去了。

    骤雨声中,窝棚里静默了一阵,突然响起了杜见春微弱的嗓音:

    “那么……眼前……怎么办呢?”

    “眼前?眼前吗……”柯碧舟仄耳听听,窝棚外的风雨仍没啥减弱的迹象,他果断地站起来,“走,眼前当然是先回湖边寨集体户去。安定下来再说。”

    杜见春坐着不动,柯碧舟双手绞着衬衣上的雨水,等待着。杜见春从蓑衣围裹中,伸出一只手,拾起那块毛巾手帕,拧起两条淡淡的弧形眉,站了起来。可刚站起,身子便摇晃了两下。

    柯碧舟伸出手去想扶她,她垂眼瞅瞅柯碧舟的手,不易觉察地摇了摇头,抿紧嘴巴,大步走出了窝棚。

    柯碧舟连忙拾起窝棚里的斗笠和绳圈,跑出窝棚,赶了上去。

    雨中,两个年轻人的身影,踏着泥泞溜滑的山路,朝着被雨雾浓浓地罩住的湖边寨上走去……

    两个小时之后,受惊受寒、又饥又乏、从死亡的边缘上回到生活中来的杜见春,已经擦干身子,穿上柯碧舟的一身干衣裳,吃过了饭,在原先唐惠娟的床上睡着了。

    神经始终处在紧张状态中的柯碧舟,这才真正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他瞅瞅女生寝室关紧了的那扇门,然后走进了男生寝室,在自己那张只铺着席子、放着一条毯子的床上躺了下来。他床上的垫褥、床单、被子,通统铺到女生寝室唐惠娟的那张床上了。夏天没到,他只好先睡起席子来。

    他还没歇足十分钟,灶屋里虚掩着的两扇门,被“咚”的一声推开了。一直在床上睡懒觉的肖永川翻了个身,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柯碧舟以为是风雨把门撞开了,正想起来去关门,灶屋门口传来了苏道诚和华雯雯的说话声:

    “哎呀呀,总算到了,这个鬼地方!来过这次以后,我再也不会来了。阿弥陀佛!”这是华雯雯那娇滴滴的声音。

    苏道诚在脱自己的胶布雨衣,发出“壳落壳落”的微响,他长叹了一声,说:

    “真倒霉,娘×,回来办手续,偏偏碰到下大雨,行李铺盖也不好托运。”

    “算了吧!我早说了,破破烂烂的东西,三钱不值两钿卖给阿乡算了。把好点的东西托运回去!”华雯雯以不耐烦的语气说着,又诧异地问,“噫,集体户里的人呢,都在困大觉呀?”

    柯碧舟离床走到灶屋里,朝两人点点头,主动招呼说:“你们俩回来了!”

    “回来了!”苏道诚穿件崭新的藏青涤卡上衣,下身一条醒目的法兰绒裤子,荷兰式紫绛色皮鞋,油光光的头发,他把雨衣往一条板凳上扔去,伸出一只手,和柯碧舟握了握,以傲然自得的口气说:“怎么样,柯碧舟,湖边寨的日子过得逍遥吗?”

    华雯雯急着沾沾自喜地告诉柯碧舟:“嗨,跟你讲啊,我们这次回来,主要是办理回上海的手续,转户口、油粮关系,最多住一个星期就走!”

    “噢!”柯碧舟心中一惊,真没想到,苏道诚和华雯雯的路子这么广,竟然能把两个人的户口,通统办回上海。他一边点头说好,一边打量着华雯雯。这姑娘在上海住了近一年,人并不见胖,只是显得更白嫩了。她留着短短的游泳式头发,上身穿件最新式的米黄色涤卡尖角领两用衫,下着一条针织涤纶裤子,脚上穿一双紫蓝色的高跟女雨靴,显得更加窈窕多姿。

    “嗳,柯碧舟,这里木料好买不?”苏道诚问,“这次户口办回去,我正好往上海带一批木料,也好捞它点外快。”

    “哎哟,快别说你的木料啰!”华雯雯催促道,“先去找左定法,把手续办一办吧!拖拖拉拉,这家伙不签字,大队会计还不敢办手续呢!”

    苏道诚点点头:“对,阿乡都是难找到的,先找他们几个要紧!柯碧舟,少陪了,办完手续,夜里我们再吹吹牛吧!上海的新闻多得很!《绿色的尸体》,保证听得你不要睡觉!”一面说,苏道诚一面重新穿上雨衣,提起一只装着“烧香开路”礼品的人造革包,拉了华雯雯一把,两个人请柯碧舟照管一下灶屋里的旅行袋,匆匆去找拱槽猪左定法交涉了。

    柯碧舟瞅瞅灶屋里那只滴满雨水的人造革旅行袋,望着两人往寨路上去的背影,心里疑惑地思忖着:

    “这两个家伙,凭什么……?即使苏道诚父亲在上海路道粗,县知青办怎么也同意放他们呢?真是……”

海阔中文网-读书坊 > 蹉跎岁月 > 正文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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