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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所属书籍: 蹉跎岁月

    自玉蓉死去以后,日子又过了好久。

    收了包谷栽麦子,种下洋芋薅油菜。冷寂的冬山渐渐苏醒过来,随着阵阵春风,而换上薄薄的绿衣。全国大旱的一九七二年过去了,一九七三年的春天,来到了鲢鱼湖畔的暗流山区。

    这期间,世界上发生了多少大事啊,中美领导人开始接触,中日邦交正常化。外交官们在全球各地穿掠往来。某个国家又发生了政变。这个城市发了地震预报,那个角落重新开火,某个岛屿上又发现了什么新的奇迹。

    在鲢鱼湖公社插队落户的上海知识青年中,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秋收以后一直到来年的春耕之前,县里新筹建的五小工业先后上马,招收工人。从夏天起就经常四出刺探招工消息的“卷毛”王连发,因为父亲的成分问题得到了解决,很顺利地被招到县农机厂当了一名学徒工。成了湖边寨继唐惠娟之后第二个离队的“有福之人”。苏道诚和华雯雯在上海,肖永川是出名的“小偷”,招工挨不上。柯碧舟家庭出身不好,工厂看不上。左定法还公开说,让他去县文化馆,他还嫌弃,挑精拣肥的,不推荐他。名义上,湖边寨集体户还有四个知青;实际上,两个人在上海,肖永川经常出去,天天在队里的,只有柯碧舟一个人。集体户名存实亡,解体了。

    在杜见春插队的镜子山,情况也并没比湖边寨好一点。农机厂、磷肥厂、水泥厂和县属商业局接连四次招收职工,一下子从镜子山集体户招走了六个知青。春节刚过,另一个知青转点到安徽马鞍山附近农村去了,队里只剩下了杜见春孤零零的一个人。四次招工,在老支书周凯旋的坚持下,四次都把杜见春推荐上去了,但四次都被上头刷了下来。每次被推荐都怀着一丝希望的杜见春,经这四次被刷,已是万念俱灰了。

    针对招工以后各队知青有多有少的情形,尤其是一个队只有一两个女孩子的特殊状况,县里按照地区的文件精神,把挨邻的知青点进行合并。开春的时候,通知下来了,要杜见春合并到暗流大队湖边寨去。自从父亲出事,遭受不可想象的摧残、打击和接连四次招工被刷以来,杜见春对一切都冷漠了。她很依恋镜子山的老支书周凯旋,舍不得离开熟悉了的山寨,但当队里要她迁到暗流大队去的时候,她啥话也没说,还是到了湖边寨。原指望搬进柯碧舟他们居住的那幢泥墙茅屋,可报到的时候,拱槽猪一样肥胖的左定法,沉着粗黑方正的脸盘,凝神盯了她片刻,伸出手,指着寨外门前坝一片低洼地旁的粉坊,对她道:

    “,你去住在那间粉坊里!这是大队党支部和革委会研究决定的。”

    杜见春朝低洼地旁的粉坊瞥了一眼,什么话儿也没问,挑起简单的铺盖、破箱子,朝着粉坊走去。

    命运倏然急骤的变化,常常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杜见春这样一个响当当的红五类子女,走到哪里都吃得开的革命干部的女儿,陡然间变成了一个受人白眼的“狗崽子”。她内心深处的痛苦,是无法用语言来叙述的;她受到的刺激,是永远难于忘怀的;她遭到的折磨和鄙视,也是二十五岁的年轻姑娘难以忍受的。

    原来单纯、直率、喜欢拉开嗓门就“呱呱呱”对人说话的杜见春,从来不知道啥叫发愁、担心和难受,从来也没想到过逆境和厄运。可现在,她已经变得忧郁、孤僻、逆来顺受,半天不说一句话,走路像犯人似的缩着肩膀、垂着头,不愿意碰到过去的熟人和朋友。

    她是彻底地变了,别说脸貌眼神了,就是体重,原来健壮、结实、足有一百三十多斤的姑娘,现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离开镜子山的时候,队里添置了一把新的磅秤,杜见春站上去一试,仅只有九十二斤!

    到了湖边寨,她的境遇更惨了。也不知是啥原因,她走到寨上,没有一个人理睬她,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每天出工干活,队长总是派她一个人往包谷土里背灰。不管妇女劳力是选种也好,薅土也好,栽包谷也好,她都不能去,只能天天如此地把灰坡上的灰肥,一背篼一背篼地背到远远近近的包谷土里。拖大帮干活路,哪个也没得定额,可左定法给她规定了,三里地远的,她每天得背九背篼;二里地左右的,她每天得背十四背篼;一里地左右的,她每天得背二十五背篼。完成了这个定额,她才能得到一个劳动日的工分。开初,倔强的杜见春还愤愤不平地想:哼,你们想用劳动惩罚来制服我啊,办不到!我非做个样子给你们看看。可是,几天干下来,杜见春气喘心慌、虚汗像黄豆般往下滴落,收工回到屋头,她累得浑身每一处都又酸又痛,躺倒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想想,就是不干活,每天让一个姑娘打空手走几十里路,也得叫她累趴下,莫说她还得背着满满一背篼灰,勾着腰走哩。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杜见春收工回到粉坊,看到透风、漏雨的屋头冷冷清清,没一杯热水喝,没一碗热饭吃,还得自己生起火来煮饭菜,她心头顿时涌起一阵绝望,倚靠着墙壁,两腿一软,就瘫倒在地上。

    这粉坊,早已被湖边寨弃置不用了。四面的泥墙上到处都是裂缝,房顶上的草,也霉烂发黑了,一下雨,满地漏得都是坑坑洼洼的水。刮大风的时候,房梁屋架都在瑟缩发抖,“吱吱嘎嘎”地响。粉坊的门是八月竹一剖二编的,两面敷上牛屎,用竹篾扎在一根楠竹上,连门闩也没得,别说锁了。好在杜见春自小胆子就大,她在坡上找回来一根粗杠子,晚上用它堵住门睡觉。粉坊里除了一只磨盘架架,啥也没有。杜见春自己不会砌灶,只得去砖瓦场上拾回几块砖,架起来烧柴。赶场天、收工回来路上,她砍些柴带回来,用来煮饭吃。白麻皮来搜抄她东西那回,把她所有的东西都砸烂、撕破了。家中谁也不可能给她汇钱来,她身上穿的、床上铺的盖的、破箱子里放的,全部都是补丁叠补丁缝起来的。一般地来说,知识青年的生活,安排得好一些,家庭有些接济,能够过得比山寨上的社员略好一点。但眼下的杜见春,过得比山寨上最穷的社员家,还要拮据、贫寒。

    她就这样在湖边寨的粉坊里生活着,没有乐趣,没有温暖,连勉强维持温饱的生活,也感到很困难。

    在这种状况下,日子过得尤其像蜗牛爬一样慢,每日里总像吞着苦药一样难受。她多么需要人来关心、安慰啊!好幻想的杜见春,即使这样熬着苦日子,还存在着一点希冀。她巴望着,有一天收工以后,回到粉坊,饭菜热腾腾地做好了,屋里烧起一堆火,烤得暖融融的,一个体贴她的人,露着笑容迎候着她。那她会有多么幸福啊!她一定会爱上这个人的,因为他在患难中向她伸出了援助的手。可是,每天收工回来,等待她的,却仍是凄清冷寂的屋头,孤单而漫长的黑夜。杜见春只觉得到湖边寨来好久好久了,但屈指一算,却只有三个多星期,连一个月也没到。要在这里过一年两年,甚至三年五年,怎么办啊?

    七三年的春天,和七二年截然不同。清明过后,雨水特别多。一静下来,就能听到单调乏味的雨声,“刷刷刷”地下着,落在树叶上,落在草茎上。粉坊旁边一条沟渠里,日夜不停地“咕嘟嘟咕嘟嘟”淌着山坡上流来的水。离粉坊不远的低洼地,往年多少总栽点秧子,可今年积水太深,人下不去,到了晚春时节,还没翻犁哩。

    黎明的曙光,落日的晚霞,淙淙流淌的泉水,壮丽秀美的湖光山色,颇具特点的幽谷翠嶂。在湖边寨团转,还是很有些自然美景的,但这一切在杜见春眼里,都笼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她那两条淡淡的眉毛,总是凄戚戚地挽成两个疙瘩。本来能望到人灵魂深处的亮眸,而今变得滞晦无神。深深的屈辱和久憋的愤懑在啃蚀着她的心,吞噬着她的灵魂。

    这一天,收工的时候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泥泞满地的山路上,每走一步都沾脚。杜见春正在背最后一背篼灰,她怕雨淋湿衣裳,再没替换衣服可穿,脚头放快些,倒掉了灰肥,赶紧往门前坝低洼地的粉坊跑。人急心慌,脚底下一滑,她合扑跌倒在地,衣服裤子沾得满身都是湿泥。这一来她心死了,干脆放缓了脚步慢走。

    等她走回粉坊,浑身上下又是水又是泥,简直不像个人了。看看昨天下雨淋湿后洗过的那一身衣裳,还没干透,她连忙点起一把火,把衣裳烤干,换下身上的泥水衣。雨下大了,粉坊里有十几处都在漏,根本无法去洗衣裳。天快黑了,粉坊里没有安电灯,杜见春又无钱买蜡烛和煤油,她热了点冷饭,就着泡酸菜,草草吃了两碗,干脆脱下衣服,爬到床上去躺下。

    天黑尽了,粉坊里伸手不见五指。风摇撼着这幢简陋破败的茅屋,雨越下越大,沟渠里的水流得更快了,沙沙沙的雨声直往人耳朵里灌。屋子里,“滴里笃落”的漏雨声,是那么清晰。十几摊积水,在不断地扩大面积。杜见春打满补丁、勉强缝起来的褥子、垫单、被子,都阴冷阴冷地发潮。这鬼地方地势太低了,大晴天屋头都很潮湿,莫说连天阴雨了。

    好在杜见春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再加上背了一整天的灰,她的肩胛骨、肋巴骨、大腿、腰上、手臂都酸痛难忍,全身上下酥软无力,脑壳一靠着枕头,闭紧了眼睛,就睡着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她不思想吗?她想啊,她想得太多了,再那么想下去,人不发疯也会绝望。她害怕自己尽顺着这条路子想,她害怕自己想着想着会尖厉地哭嚷和喊叫。她拼命抑制自己,不往那条路子上想。她第二天还得背灰啊,想多了,一晚上睡不好,第二天不但头痛眼花,而且疲惫乏力,那还能背得动灰吗?明晓得这样的劳动是一种惩罚,她也得天天去干啊!不干,秋后哪里来口粮?哪里去分钱?杜见春故意麻痹着自己的神经,在常人难以忍受的艰苦环境里,顽强地挣扎着活下去。

    但这一晚,她偏偏睡不好。雨下得太大了,“轰隆隆”的雷声像大油桶在石头上滚动着,震耳欲聋。风紧雨狂,粉坊的屋梁、柱子、椽子都在摇晃发抖,“吱嘎”作响。雪亮的闪电不时地透过泥墙的缝隙,稍纵即逝地一闪一亮。沟渠里的水,像疾奔的马群样,“轰轰”地撞着渠壁两旁的水草、蒺藜,仿佛要把沟渠上的小石桥也掀起来带走似的。

    杜见春被一个挨着屋基炸响的落地雷震醒了,她觉得自己像坐在一艘与风浪搏斗的轮船上,整个粉坊都在晃悠着。她惊恐地坐了起来,惧怕地打量着锅底样黑的粉坊。从泥墙缝隙、山墙那边吹来的风,把她的破帐子掀得直飘动。正好有道刺眼的闪电倏然一亮,杜见春惊恐地发现,屋里的漏水已经扩成了大片大片的水渍,雨再落得大些,不就把她的米袋、麦子都泡湿了吗。这可咋个是好啊?

    杜见春脑子里嗡嗡作响,脸揪成了一团,木呆呆地凝坐着。陡地,她听到粉坊门口有异样的声音,好像是穿着雨靴的脚步声。杜见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凝神屏息地静听着,脑子里在暗忖:深更半夜,风急雨大,哪个人会到这儿来呢?她正要放大嗓门厉声喝问,牛屎敷的竹笆门扭动了一下,听得出,似乎是有一个人在外面推着它。

    杜见春心里顿时明白了,这是个歹徒。趁着她一个姑娘家住在粉坊里,不怀好意呢!杜见春愤怒填胸,气得手脚都在发抖。她立刻打定了主意,好啊,我处在这么艰苦的环境里,你还敢来欺侮人。哼,你打错了主意!思忖着,杜见春摸索着穿上衣服裤子,蹑手蹑脚下了床,悄没声息地隐到了门后,伸出右手,紧紧地抓住了抵门的粗杠子。

    屋外的人推不开门,又有了新的动作。杜见春只听见刀割竹篾的“嗤啦”声。没几刀,扎在楠竹上的竹篾都被割断了。这一来,八月竹编织的竹笆门左右两边都无所倚靠,即使门后抵着杠子,也无济于事了。

    杜见春把抵门的粗杠子紧紧地抓在手里举了起来,身子紧贴着泥墙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

    竹笆门被用劲推了一下,“啪达”一声,倒在积着漏水的屋里,与此同时,风挟着雨狂啸而进,一个黑影随着风雨饿狼样地扑进粉坊。

    杜见春眼疾手快,高高举起的杠子,拼足全身力气朝黑影身上打去。

    “嗒!”一下,粗杠子打在黑影穿着雨衣的背脊上,发出一声脆响。那黑影“哎唷唷”怪叫两声,急速地转过身子,跑出了粉坊。杜见春第二杠子揍去,扑了个空。她从怪嗥的嗓门听出了来人是大队主任左定法,更是火冒三丈,手抓着粗杠子,朝门外吼道:

    “你这个畜生,你敢来,你再来一杠子敲死你……”

    杜见春气愤得发颤的尖嗓门,淹没在狂风暴雨之中。直在门口顶风站了十来分钟,确准心怀恶意的左定法不敢再来了,杜见春才吃力地把割断的竹篾接起来,扶起竹笆门绑好,仍用粗杠子抵住,双手抓着黄斑剥落的泥墙,低垂着头失声痛哭。

    处在紧张盛怒之中,杜见春一心想着的是对付恶徒。可待事情一过,重新回想起来,她才感到自己是多么孤单无援,多么无依无靠,又是多么可怜。她的头埋在双手交叉起来的臂弯里,哭得声嘶力竭,晕晕乎乎。她的哭声是这样伤心,这样悲恸,这样撕裂人心,可在这疾风骤雨之夜的门前坝粉坊里,又有谁能听到呢?

    她跌跌撞撞离开墙边,踉踉跄跄倒在床上。她浑身的筋骨散了架似的疼痛,过于繁重的体力劳动,过于阴冷潮湿的居住环境,使得她每块骨头都似要折断拧裂。她肉体上受着折磨、摧残,她的心灵上也在受着侮辱和打击。她感到自己的心被魔鬼的利爪扯碎了一样的痛。她号哭着,却没有泪水,她的背脊、肩膀耸动着,却毫无力量。伴着她的,就是破箱子、破衣物、破帐子和床褥,还有就是那点聊以活命的口粮和叫花子一样的锅碗、砖灶。噢,还有接受再教育的竹篾背篼,缺了口的锄头和断了柄的镰刀。再没其他东西伴着她了。难道她远离家乡,毅然放弃留城的条件,投身到波澜壮阔的上山下乡运动中,希望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生活?她犯了什么罪?她做过什么坏事?她为什么要遭受如此磨难和非人的生活啊?

    杜见春哭过了一阵,重新脱衣上床,钻进了被窝。她的眼皮上像挂了秤砣,她受尽创伤的心和身躯,都觉得重滞麻木,她觉得自己像落进了水里,在往下沉,往下沉……她又被瞌睡征服了。

    为她想一想吧,二十五岁的姑娘,干的是身强力壮的男人也难以胜任的劳动。可她每天吃的却是包谷掺米饭,泡酸菜。泡酸菜的坛子,还是好心的镜子山大队的社员送给她的。要不,她连酸菜也吃不上。光是这样清贫艰难的生活,也足够磨人了。可她还要忍受种种压抑和刺激,她怎能不垮掉啊?她每天晚上怎能不在沉沉的睡梦中呻吟啼哭啊?

    风越刮越大,简直像要把粉坊的茅草屋顶掀掉似的。雨不但没像平时那样,急骤地下过一阵,便渐渐减弱势头,相反,一过半夜,下得更凶猛了。

    杜见春第二次睁开眼睛,是被冷醒的。她躺在床上,只觉得透肌砭骨的寒冷,卷紧了被子,身子骨还是打抖。终于,冷飕飕的刺激驱走了瞌睡,她翻身坐起来,一股迎头风吹得她打了个寒战,皮肤上直起鸡皮疙瘩。哪来这么大的风呀?粉坊破败是破败,总比没遮没盖的荒山野坡好啊,为啥这风比山头上的还大?杜见春抬头望去,她的心随之一紧,糟糕,粉坊的顶已被掀去了一半,风雨毫无阻拦地倾倒到屋子里来。杜见春伸手一摸,床上张的帐子,也被吹到一边去了。怪不得躺着这么冷啊!哎呀,怎么搞的,雨点子落进屋里,倒像掉进水塘里一样,声音“扑落扑落”的,杜见春手伸出床沿去一摸,碰到了快漫近床沿的积水。她既惊且惧,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心怦怦直跳,一个恐怖的念头袭进脑子,水已经漫进粉坊,再留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水不把她冲走,倒塌的粉坊也要把她压死!

    她觉得一阵恐怖,来不及多加思索,来不及穿衣提东西,“腾”地一下在床上站起来,随手抓起床头那条长裤,稍辨别了一下方向,“扑通”一声跳进漫过膝盖的水里,“哗哗哗”地踩着一路水花,冲出了粉坊,朝着山势较高的松杉坡奔去。

    风旋转着迎头刮来,她毫无知觉;雨水很快打湿了她只穿着贴身褂子和短裤的身躯,她一点没感到冷。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快跑,跑到松杉坡上去,离开这片水域。仿佛身后有一只恶狼在撵着她似的。

    等到她跑上了地势高高的松杉坡,感觉得脚下已经是泥巴地,没有积水了,她才吁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朝着自己居住的粉坊那个方向望去。

    漆黑可怕的漫漫长夜已经过去,黎明的曙色已使人稍稍能看见一点朦朦胧胧的山影。透过疾风吹斜了的雨帘,杜见春眼前是一片大水滔滔。平时积着水的低洼地不见了,低洼地旁边的粉坊,连一点儿踪影也找不到。晃晃悠悠的水波上,只依稀能看见几棵老树的枝丫和漂动着的木板、草束。

    风仍在肆虐,雨还在猛下。山野、树林、村寨全被笼罩在雨雾浓浓的水汽之中。比蓉豆还大的雨点子,打在杜见春的脸上,隐隐作痛。树丛草叶在风雨中摇曳颤抖,朝着一边倾倒。

    杜见春孑然一身,伫立在松杉坡上。她穿着一件无领无袖的贴身小褂子,一条白色的短裤,裸露的皮肤上淌满了发着暗亮的雨水,头发蓬乱稀湿,光着一双脚板,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条长裤。她的脸色憔悴不堪,冻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嘴唇发紫,眼圈发乌,要是这时有个路人忽然看见她,准会以为是坡上的孤魂野鬼。

    此刻,她该到哪儿去呢?对了,松杉坡上有一个三角小棚子,那是每年秋天,门前坝水田里的谷子和坡上的包谷成熟时,派社员值班看守秋收果实时用的,走过去没几十步路,现在还能看得清那盖着茅草的尖顶呢。在那儿穿上长裤,避一避风雨,躲到天亮还是可以的。看天色,离天亮也只不过半个小时了。

    杜见春四肢哆嗦着,迈开沉重的脚步,朝三角小棚子走去。只走了三步路,她就触电一般站住了。一个那么清晰、那么骇人的念头陡然翻上了脑际:我已经落到这个地步,还活着干啥呢?是的,我到三角小棚子去躲雨,等到天亮透了,我该怎么办呢?去找组织吗,左定法是那样一个衣冠禽兽,不找他还要遭受迫害哩,找他不是自己往陷阱里跳嘛!去找湖边寨的社员吗,他们平时对我也是不理不睬的,看到我这个样子,会怎样呢?去镜子山找老支书和贫下中农吗,他们能长久收留我吗?去集体户找柯碧舟吗,他可能会对我很好,但我已经啥也没有了,晚上睡什么,一天三顿吃什么?

    杜见春的喉咙里像吞进了一块雪团,整个心都冷了。她的四肢冻得发僵,她的全身冷得每个毛细孔都渗透了寒意,她的心更是冷得绝望了。

    如果说,每个人多少有点财产观念的话,杜见春这时是毫无牵挂了。她在这人世间,还有什么可以留恋难舍的呢。爸爸妈妈仍是杳无音信,妹妹杜见新过春节时来过第二封信,说她还在劳改队里,在上海工作的杜见胜,生怕插队落户的妹妹向他要钱,对杜见春去的信,只字不回。她本人,又在过着如此无法忍受的生活,她为什么非要活下去呢?这样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政治上受歧视,思想上受压制,生活上受限制,劳动中受迫害,难道这就是她,杜见春活着的目的!?不,这样活着,连条耕地的牛也不如啊!牛劳动一天,还有顿草吃,还能受到人的关怀、照料,我呢?

    远处的山巅上扯起一道利剑样的火闪,跟着,声震山岳的雷鸣,劈开巨岭般轰响起来。杜见春愣怔了片刻,毅然决然甩开双臂,朝着不远处一棵皂角树走过去。她的两眼灼灼闪烁,又恢复了过去的一点神采。一打定了主意就要去做的杜见春,即使要去赴死,还是那么个果断的性格。她想着,还是快,越快越好,等到天大亮时,倒没机会行事了。

    松杉坡上那棵团团如圆盖的皂角树,是脱离满坡松杉独自长在一边半坡上的。湖边寨人护着这棵皂角树,是为了年年摘下满树皂角,用来洗头发、洗麻袋、洗粗布衣裳的。谁料到,杜见春却会看中了这棵枝丫横生的老树来自尽呢。

    她顾不得拂一下满脸雨水,大步走到皂角树下,看准了一枝横生出来的杈干,足能经得住她的体重,就咬紧牙关,双手使劲撕扯开手中的长裤。

    待她把长裤撕成条条,搓成一根布绳,打成一个圆圈,套在横生的杈干上,手拉着试了试,觉得牢实可靠之后,她站在那圈绳下,缓缓转过身来,一边伸手拂去额上的雨水,一边拢了拢耳旁蓬乱的头发,睁眼望望周围的景致。

    迷蒙暗淡的曙光中,雨帘弥合着冷雾。门前坝谷地里,一大片水波泛着暗绿色的光。山岭、树木、湖边寨子团转,一片冷寂,没有一个人影子。杜见春望着这一片雨景,心头只觉得惶惶悚悚,惴惴不安,什么东西在剜着她的皮肉,仿佛一团棉花,堵住了她的喉咙口,她感到混杂交织,神经震栗,窒息难忍,头顶上似有千万根钢针,在猛扎着她,她颤颤悠悠,晃晃欲倒。天啊、山啊、地啊、水啊,全像掀了起来,朝她倾倒下来。她慌忙避让地紧绞着双手,连连往后退了几步,脑子里嗡嗡嘤嘤,一片空白。倏地,她似从动荡嘤嗡中清醒过来,渗发出一股狂热的激情,她照着自己预先打定的主意,恰似要脱出羁绊一般,使出全身力气,往起一跳。她的双手抓住了横生的杈干,疾速地把自己的颈项,伸到绳圈里。

    这一刹那,她心昏意迷,痉挛发抖,但只迟疑了那么一眨眼的时间,她便疲懈无力地松开了双手,头颈直僵僵地套在拉成椭圆形的绳圈上。

    就在这紧急的一瞬间,她离地垂荡的双脚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住了。

    杜见春惊吓得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锐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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