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寨八月的黄昏,安宁而又静谧。杜见春搬一条板凳,坐在集体户灶屋门口,左手自然地垂在膝盖上,右手托着下巴,脸微微仰起,期待地望着远方。金色的余晖透过不远处的几株尖叶杉,照射在她脸上,给她的脸涂上了一层红釉。
离寨不远的那道山脊上,收工回队的妇女们扛着锄头、叽喳说笑着走过。寨口大沙塘树脚,牵着马的汉子,赶着鸭子的娃崽,都先后回寨来了。湖边寨的堰塘头、水井边、院坝里、寨路上,都响起了每日傍晚必有的喧嚣。
“人家都回来了,他为啥还不来呢?”杜见春有些焦躁地暗忖着。下午,杜见春参加队里盘仓,预备腾出仓库,迎接秋收。搬完了囤箩、篾筐,扫刷干净以后,一个社员找杜见春给他那爱哭的娃儿看病,杜见春一检查,发现小娃儿的症候极像肺结核,她把问题的严重性给大人说了,要大人明天一早带小娃娃去县里透视,社员答应了。杜见春回到仓房来,盘仓已经结束,会计和几个社员正在把仓里盘出的剩水泥、化肥、白洋豆过秤记数,他们让杜见春早点回家煮饭。杜见春回到集体户,淘米、洗菜,里里外外不住地忙碌,想好好整一顿晚饭吃。吃晌午饭的时候,三个来月没往外跑的肖永川,突然向队长请半天假,不知去哪儿了,到这时候还没回来,杜见春估计他是不会回来吃晚饭的。晚饭,只有她和柯碧舟两个人,该多么好啊!
谁料到,杜见春煮了饭,特意炒了菜,炖好鸡蛋汤,柯碧舟还没回来。她拿条板凳坐在门口,睁大眼睛,朝寨外的来路上瞅着。唉,老是不见他的影子,杜见春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垂下了眼睑。
点水雀儿在集体户后头的野杏树上啁啾着,啼得又尖又细;不甘寂寞的阳雀,也一声声叽喳直叫,天知道它在唠叨些啥。太阳落坡了,气温已明显地比白日降低,杜见春仍一动不动地呆坐着,陷入了沉思。
她在湖边寨集体户住下,已有三个多月了。这一百多天时间,她是怎么过来的呀,简直像是场梦。好多事她已记不得了,但有一点,她的心头一直是清楚的:要没有柯碧舟,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怎么能熬过这些艰难的日子。
刚住进集体户,就是苏道诚和华雯雯两个回来办手续、买木料、迁户口那天,杜见春就病了。她病得很重,既遭了惊吓,又受到刺激,还着了寒,她的体温很高,喉咙里似有火烧,浑身像断筋折骨般疼痛,半夜里还时时尖声嘶叫,哭泣。
是柯碧舟跑老远的路到公社医院,死赖活缠地请了个医生来给她看病、配药。是柯碧舟端开水给她喝,煮稀饭请她吃。她睡熟了,他按时来喊醒她吃药。出工前、午休时、天黑以后,他没事儿,就端一条板凳,坐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抱着本书,埋着头看。只要一听见她呻吟、响动,他就会即刻仰起脸来,轻声问她,需要啥,喝水还是吃饭?她的病略轻些,能坐起来了,柯碧舟拿出玉蓉写给他的那封没写完的信,给她看。杜见春是怀着惶惑激动的心情读这封信的,她从信中看到了玉蓉对柯碧舟纯洁的感情;她也从信中得到了力量,她懂了,生活中的人们,不都是像左定法、白麻皮、黄金秀那一类家伙,不都是戴起有色眼镜瞅人的,他们懂得尊重人,理解人,他们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尊心,都有自己该走的路。邵玉蓉是这样的人,周凯旋老支书是这样的人,好些社员也都是这样的人,她杜见春,为啥要自卑自怯地去寻短见呢。不,要活下去,玉蓉说得好,左定法、白麻皮那帮人早晚是要倒台的。浓黑的乌云,不会永远遮住太阳。
杜见春一遍一遍读着玉蓉写给柯碧舟的信,仿佛这信也是写给她的。真没想到,这山寨姑娘,不但勤劳朴实,心地善良,而且聪明豁达,能说能写。信心开始回到杜见春心里,她又坚定了生活下去的信心和愿望。读玉蓉的信,杜见春还会涌起另一种感情,羡慕、向往中混杂着隐隐的妒忌,她明知这是可笑的,但每读一遍,这种感情总像汹涌的、不可阻挡的潮水一样,向她涌来。
她的病逐渐好转了。烧退了,头脑不那么晕眩了。只是每晚临睡前有点低热,下床来,感到头重脚轻。柯碧舟要她再躺着休息几天,彻底痊愈了,再到集体户外走走,透透新鲜空气。杜见春苦笑着,声音柔弱地说:
“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太愁闷了。你能找本书给我看吧?”
柯碧舟回到男生寝室,打开自己的小木箱,翻了一阵,找来了一本薄薄的小书——《阴谋与爱情》。杜见春并不想看这本书,但她没表示拒绝,只点着头,低低地说声:“谢谢。”
柯碧舟出去了,杜见春坐在床上,背脊靠着床栏,闭上了眼睛。她不急于看这类资产阶级的作品,记得那回在防火瞭望哨值夜,柯碧舟坐在篝火旁看的,正是这本书,当初杜见春对他看这种书就有想法,不料他还拿这本书给自己看。不过,那一夜,他俩谈得真多、真广,哪里会有这么多话讲啊!现在杜见春每回见柯碧舟进来,除了勉强笑笑以外,啥话也讲不出来。杜见春闭眼回忆着,他们说过些什么话,怎么说的,后来又是怎样分手的。呵,要是那以后,他们一直那样保持着联系,三年后的今天,不知会怎么样呢!
杜见春的面颊上滚烫滚烫的。防火瞭望哨值夜的那一晚,曾经感觉到的那种朦朦胧胧的期待和希冀,又控制了她的情感。杜见春忽觉得心“怦怦”乱跳,脸红得比发高烧时还烫,她断然地摇了摇头。他的心目中还可能会有我吗?快别胡思乱想了。
为了阻止自己七思八想,杜见春拿起了柯碧舟留下的《阴谋与爱情》,翻开来看着。
好书不但能吸引人,而且能打动人的感情,震撼人的心灵,使得读者忘了吃饭、睡觉,忘了时间在不知不觉地流逝。
杜见春看了第一场戏,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她捧着书,听不到鸡啼狗吠,听不到走过集体户门外人的说话声,更忘记了自己是个病人,一口气,把这本薄薄的小书读完了。尤其是最后那场戏,杜见春读着读着,由不得自己地落下泪来,低声抽泣着。
看完书,她没有把最后那一页合上,呆痴痴地坐着,仰起脸来,两眼瞪得老大,凝视着光线晦暗的屋头。根本没察觉,时间已是午后。也根本不觉得肚子饿。
哈,这完全不是什么资本家的儿子玩弄阴谋诡计,去引诱工人的女儿,这故事远比杜见春想当然的故事生动得多,感人得多。怪不得柯碧舟这么爱看书,这样的好书,谁不愿读啊!
杜见春觉得,自己过去错怪了柯碧舟,明明是自己幼稚无知,还偏偏责怪他尽看封、资、修书籍。他待人那么好,心地那么善良,肯定和读过许许多多这样的好书有关。
一阵脚步声响进了灶屋,是柯碧舟回来了,杜见春用耳朵就能辨别得出他的脚步声来。她盼望他进来。果然,脚步声响到女生寝室门口,柯碧舟在问:
“我能进来吗?”每次他进来之前,总要这么怯怯地问一声,得到了她的答复,他才走进来。
“快来!”杜见春情不由己地叫着,连忙伸手抹抹眼睛里的泪,把书合上,放在一边,坐端正了些。
柯碧舟的脸晒得红黑红黑,手里提着他那只黑色的六十年代末期上海通用的人造革包包,笑吟吟地问:
“你饿了吧?”
她摇摇头:“躺着,不觉饿。”
他从包包里拿出一件蓝卡其两用衫,一条咖啡色长裤,兴冲冲地抖开来:
“看,这身衣服好吗?”
杜见春一眼看出裤子和两用衫都是女式的,脸微微一红,心头明白那是他新买的,仍问道:
“谁的?”
“你的。”
“我不要!”她哪里能接受他的衣裳呢。
“不,”他急了,把衣服裤子折叠起来,申辩道,“这是用你的钱买的呀!”
“我的钱?”杜见春更加莫名其妙了,“我给大水冲得一无所有,哪里来的钱。你别胡说了!”
柯碧舟和颜悦色地把衣服、裤子折好,放在杜见春的床脚边,喜不自禁地说:
“你听我说呀,事情是这样的。前些天的大雨,危害很大,有的集体饲养棚垮了;有的社员家牛圈、马厩塌了;也有的社员自留地壅满了沙;严重的,还有房屋山墙倒下来压死人的。国家给公社拨了救济金,说每个受灾的人都有一份救济。听说这个事儿,我直接跑到鲢鱼湖公社,把你的事儿如实说了。公社管救济的干部和管知青的副书记都很重视,听说你被大水冲得精光,生活,吃、穿、住都困难,他们马上给你拨了三十斤粮,七十元钱。还说了,隔一两天,他们就下来实地看看,调查核实了,马上给你开救济粮折子,补偿你一些损失。到了冬天,来寒衣了,一定拨棉衣、棉裤给你。我代你领了粮和钱,想到你啥衣裳也没有,我就估量着你的身材,帮你在公社百货商店买了衣服裤子。你看看,这不是你的钱吗?”
说着话,柯碧舟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一沓钱和粮票,小心翼翼地递过来,指着说:
“你点一点,三十斤粮票,五十五块七角四分钱;衣服裤子共十四块二角六分,发票也在里面。”
杜见春睁大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柯碧舟淌着汗珠的亮晶晶的脸。此刻,这张脸被太阳晒得绯红绯红的,泛着健康蓬勃的神采,眼睛里闪烁出兴奋喜悦的灵光,笔挺的鼻梁上,沁着几颗细小的汗珠;嘴巴微启,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衷心愉悦地笑着。他的神态是真挚诚恳的,他的整个脸庞是生动引人的。杜见春傻了一般,竟像头一次认识柯碧舟那样瞅着他,看得有点呆了,忘了伸出手去接他递过来的钱和粮票。她的眼睛里滚动着泪珠,两片嘴唇忘乎所以地颤抖着,费了老大的劲,极力抑制着,杜见春才没哭出声来。她只觉得泪水模糊了双眼,胸怀里有一股汹涌的感情在翻腾。
柯碧舟疑惑地瞪大了双眼:“你怎么哭了,该高兴才是啊!事情总算跑妥了!我早说过,车到山前必有路,总有办法的。”
“不……我不是哭……”杜见春否认着,不知说啥好,泪珠溢出了眼眶。
“看,左定法压你,县知青办压你,可世上还有好人,公社还有懂政策的干部哩!杜见春,你放宽心吧!”柯碧舟劝慰着,伸手掏出帕子,抹着额头上的汗,神采焕发地说,“要紧的,是你得赶紧养好病,是啵?”
杜见春任凭眼泪流着,激情难抑地点着头,喃喃地说:“柯……碧舟,你……害你来回地跑……我……”
“快别说了,我煮饭去!”柯碧舟把钱和粮票往杜见春手里一塞,有点惶悚般急速地转过身子,走了出去。
“不,不用了……我已经做好了饭菜。”
这以后,杜见春的病很快痊愈了。她能起床在屋里屋外走动,能帮着煮饭、捅火、扫地了。柯碧舟硬要她在集体户再歇两天,还陪她去找邵大山。左定法那头拱槽猪,大概是做贼心虚,并没出头来干涉杜见春住进了集体户。大水淹了粉坊,杜见春被水冲得险些丧命,身无分文,害着大病住在集体户女生寝室,已经把人逼到了最惨的境地,左定法再想来欺侮杜见春,实在也说不过去。再加上公社干部来了解杜见春遭灾情况时,除了对她进行安慰和进一步救济外,还顺便问左定法,为啥把一个并队来湖边寨的女知青单独派住在粉坊?左定法找了几个理由,才勉强搪塞过去。为此,更不敢再来迫害杜见春了。
杜见春起床后的第二天,柯碧舟和肖永川出工去了,杜见春封了火,洗净碗,随后拿着扫帚,先把女生寝室扫了,接着又扫净了灶屋。两个男生出去了,她决定顺手把男生寝室也扫个干净。走进男生寝室,还未俯身扫地,她一眼就看到柯碧舟的床上空荡荡的,她走近床去,头顶上像挨了一棒般怔住了。
柯碧舟的单人床上只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上搁着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粗线毯子。一条毛巾铺在冬天穿的秋衣秋裤上面,替代了枕头。枕边有一本厚厚的书,封面上印着一个秃顶肥胖的外国人,书名《奥勃洛摩夫》。
杜见春拿着扫帚,呆立在床前,心里痛楚地想,他把垫褥、床单、被子、枕头全给了我,自己就盖这么一条毯子,睡在草席上。夏天还没到,晚上该多冷啊,可他从没向我透露过。我是多么傻啊!
除了决定马上拿公社给的救济款去添置棉絮、被里和被面以外,杜见春想得更多的,是柯碧舟这个人。他说话不多,干活踏实,待人诚恳,憨厚善良,他太好了。怪不得山寨姑娘邵玉蓉,会那么深地爱他呀!别看玉蓉是一个农村姑娘,可她看人的眼力,比自己强多了!
二十五岁的杜见春,还没细细地品尝过爱情的滋味。她还没真正地恋爱过。头一次,她那少女的感情正要朝着柯碧舟奔放地涌洒出来,听到柯碧舟的家庭出身,她几乎没好好思考,就断然截住了柯碧舟的话头。第二次,她谨慎些了,对苏道诚观察了好久,总是捉摸不透这个相貌英俊的青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精神上遭到摧残的时候,她草率地向苏道诚作了提示,结果发现,这家伙原来是个寻欢作乐的无耻之徒。从那以后,杜见春的感情禁锢起来了,没有对任何人打开过。
在养病的日子里,她回想自己站在松杉坡上的情形,每次想到柯碧舟为了救她,不顾一切地紧抱着她,扶着她走进三角窝棚时,她都会脸红,都会睁大了发亮的双眼,陷入遐思和幻梦中去。
随着这些天来柯碧舟为了她里外忙碌,甘愿受苦,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杜见春心灵深处的情思,也随着身体日见恢复痊愈,而渐渐苏醒过来,像早春的幼芽般萌发、生长。这种感情的萌发和生长,和植物幼芽的萌发、生长一样,是很难觉察的。待到它愈来愈强烈地使人难以抑制时,才会像突然看到般惊讶起来!
杜见春站在柯碧舟空落落的床铺跟前,眼里落下几颗泪珠,“滴滴答答”掉在柯碧舟的草席子上。她的胸脯忽起忽伏地波动着,心里激动得厉害,悄声地喃喃着:“你、你太好了……你太好了,碧舟!”
当杜见春一再重复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空寂孤独的心灵,逐渐充实起来。这是父亲杜纲被关起来以后,杜见春经常感觉到的那种惶惑不安在逝去,一种清醒的,但又搀糅着汹涌澎湃的感情的意识告诉她,她爱上了柯碧舟,而且是爱得那么深、那么强烈。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是和柯碧舟有关的一切,他的脚步,他的嗓音,他用过的劳动工具,他的衣物碗筷,甚至人们无意中议论到他的片言只语,都能拨动杜见春心灵深处那感情的琴弦,都能引起她的联想和陷入沉思。她瞅着他时的目光,和以往不同了,凝神专注,在他的脸上停留得过久;她对他说话的声调,也和平时的嗓音不一样,含着羞涩的柔情;不论碰到什么事儿,她脑子里产生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柯碧舟怎么样。柯碧舟的一切,都和她的命运水乳相融般交织在一起。只要和他在一起,她就会觉得自在、愉快。只要一静下心来,柯碧舟的形象就会那么鲜明醒目地浮现在她脑子里。如今,她看到的,不仅仅是他那生动引人的外貌,而是他那颗水晶般透明的心。
她爱他,爱他!
可是,她将怎么向他表示呢?这可把杜见春难住了。
杜见春病好以后,柯碧舟带她去看邵大山后颈上生的对口疮。哎唷,邵大山的对口疮已经溃烂,化脓,肿起一大块,痛得他每夜只能合扑躺在床上。无法参加体力劳动。他站在那里,背后有人喊他,他的脖子一点也不能动,只得慢慢移动身子,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向后转,才能看到喊他的人。这两天,疮口愈发恶化,已影响到他起立、走路。讲话的时候,后颈也隐隐发痛。去公社医院看过,消炎药吃了,针也打了,一般药膏也敷过了,都没效果。暗流大队的老人们都说,对口疮是致命的!
杜见春一看到这个伤口,早慌了手脚。她只有点基本的医药知识,看个伤风、感冒、打打针还行,哪医得了邵大山烂遍整个后颈的对口疮啊!
事情也巧,那天柯碧舟和杜见春去看邵大山,烧窑师傅阮廷奎和缺牙巴大婶也赶来看大山。见杜见春皱紧眉头,束手无策的样子,坐在一旁的烧窑师傅咧嘴笑了。在板凳脚上磕着烟杆脑壳,一字一句地说:
“我晓得你一个上海姑娘是莫法对付这疮口的。要治住这对口烂疮啊,只有一个人能行。”
“哪个?”杜见春反问。
“你们镜子山大队的一个老中农,绰号叫‘死牯牛’的。”阮廷奎重新裹了一张兰花烟,点燃火,吧嗒吧嗒抽着说。
“死牯牛”这个老中农杜见春认识,脾气特别坏,又犟,比发了脾气不服管教的大牯牛还难劝,所以镜子山人都叫他“死牯牛”。整个大队,能和他说上话的,独有周凯旋老支书。其他人,包括他的亲生儿子,也难摸准他脾气。杜见春眨巴着眼,摇摇头说:
“没听说他会看病啊!”
“是的,他不是郎中,啥病也不会看。独独会医对口疮。”阮廷奎越说越玄了,“你们不懂吧。哈哈,这是他老祖公传下来的、专医对口疮的祖传秘方,知道的人不多。就是不多几个知道的人,也难求动他。”
一旁的缺牙巴急忙拉开嘴巴“哇哇”说道:“哎呀呀,为大山伯的这对口疮,四姑娘她爹不知往镜子山来回跑了几趟,脚杆筋也跑断了,天底下的好话也说尽了,还帮补上五十个鸡蛋,一斤叶子烟,可那个‘死牯牛’,硬是不松口,不答应找药。你们说焦人不焦人?”
这话显然是说给邵大山听的,表明他俩对他是关心的。必须说明的是,听说了邵大山的病,烧窑师傅确实去镜子山跑过,找到“死牯牛”,请脾气倔强的老人吃过一把叶子烟。事情没求成,气呼呼地回来了。他既没跑过几趟,也没送“死牯牛”五十只鸡蛋和一斤叶子烟。这些只不过是缺牙巴的“艺术加工”罢了。
不料杜见春一听这话,却来了劲。她眼睛辉亮地说:
“我有办法!”
听杜见春讲有办法,柯碧舟主动陪她去镜子山大队找“死牯牛”。杜见春的办法说来也简单,她找到老支书周凯旋,把情况说了。周凯旋听说这几年遭贬的邵大山害了对口疮,二话没说,就带着两个年轻人去找“死牯牛”。“死牯牛”明明是个大活人,只不过说话生硬些,听了周凯旋的话,他让三个人在屋头坐坐,自己旋即转身出了门。半个小时以后,他手里托着一张南瓜叶子,叶子上烂糊糊地捣了一团草药,闻闻只有股青草气,瞧不出是啥中草药,但他却郑重其事地关照杜见春:
“你把这带回去,给邵大山敷上。三天以后,你再来我这里拿药。敷四回不好,砍我的颈子去换他的。”
“死牯牛”连平时该收的几块钱药钱也不要,还一再声明,烧窑师傅阮廷奎来讨药,只说他有个亲戚害对口疮,没说是邵大山,所以没有给他药。语气中,还露出对自私自利的阮廷奎老大看不起。
杜见春千恩万谢,喜洋洋地赶到湖边砖木结构的小屋,把药给邵大山敷上。三天以后,她又跑了一回。没敷到四回药,只敷了三回,九天工夫,邵大山溃烂红肿的对口疮就消了炎去了脓,只留下一块疤,全好了。
不像柯碧舟预料的,杜见春以高明的医术赢得了湖边寨人的尊敬。但却以她的热心肠,博得了暗流大队社员的信任。
“生活和劳动的权利,是通过奋斗争取来的。”柯碧舟说过的这句话,杜见春这几个月来有了深刻的体会。通过看病,她几乎认识了湖边寨所有的人。她给这家人打过针,给那家人煎过药,还给另一家生病的孩子当过看护。寨上有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妇,独生儿得了中毒性痢疾,已经昏迷,见春抱着孩子坐船赶到县医院,大夫说需要输血,见春马上说:“我的是O型,抽我的吧!”见春的一百五十毫升血流进了病人身体。孩子脱离了危险,见春不顾休息,又去安顿孩子的父母。见了的人,谁都夸这姑娘心好。如今她在湖边寨,也像原来在镜子山大队一样,出工劳动,接触社员,用自己那点微薄的医疗知识,为社员们服务,彻底改变了大伙儿对她的印象。她虚黄中透着苍白的脸色泛上了红光,她消瘦的面颊,逐渐丰腴起来。她走路又显得踏实有力、富于弹性了。她的双眸,又闪烁出灼灼的光彩。有时候还能听到她那极富感染力的脆亮的笑声。
随着这些情形的好转,她又有了新的心事。她发现,自从她得到湖边寨社员的信任以后,柯碧舟和她逐渐逐渐疏远了。表面上,他俩还合在一起吃饭,常是柯碧舟挑水、挑煤炭、挖黄泥巴、种园子,干些重活,杜见春煮饭、洗菜、捅火、洗碗,做些家务事。他们的接触也不少。但敏感的杜见春,觉得柯碧舟的话少了,也不像她在病中那样经常进女生寝室了。尤其是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杜见春一个人回进寝室,她多么希望柯碧舟进来坐一会儿谈谈啊,可柯碧舟从来没进来过。这使得她忧伤、纳闷,很晚很晚了,还坐在灯下,托着腮沉思默想。她猜不透柯碧舟究竟怎样想,到了晚上,他到底在干些什么?有几次,她在灶屋里向男生寝室望去,只见他背对着门,坐在那里伏案疾书,连头也不抬一抬。她知道,他在写什么东西,他爱好文学啊!想到他把精力和时间花在写作像《天天如此》这样毫无意义的小说上面,她不但感到惋惜,还觉得他太不爱惜自己的宝贵青春了!
多少次,杜见春想叫他停下写作,想劝一劝他,和他谈谈心。但肖永川也在男生寝室里,她怎么好意思叫他呢。这个小偷,自她住进集体户以来,从没和她讲过话,他和柯碧舟又是死对头。要是见她喊柯碧舟,谁知他会到寨上去说些什么难听的话啊!因此,杜见春只得压抑着自己心头越来越强烈的愿望,默默地转过身去,退回女生寝室,悄然躺下。
今晚上的机会太好了,肖永川不在,柯碧舟回来吃完饭,她一定要和他谈谈,向他倾诉一下,自己内心的感情和愿望。可事情偏偏不巧,杜见春在集体户门口,坐了足足有半个多钟头了,柯碧舟还没回来。这几天他在队里参加薅三道秧,俗话说,头道薅秧,二道绣花,三道跑马。按理该早点收工了呀!
暮色笼罩了山寨,好些人家屋头开了电灯。几颗早早升起的星星,已在夜空中眨着眼儿。千姿百态的群峰,全变成黑黝黝的了。点水雀儿和阳雀,已经归了巢,集体户门前那条路,只能依稀辨出灰白的泥色。杜见春却依旧坐在灶屋门旁出神,她的眼里闪烁着情意绵绵的波光,焦灼不宁的思绪在她脸上不时遮上一层暗影。她的心像空中飞掠不停的小鸟,荡荡悠悠地不安。
路上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继而响起了脚步声,杜见春紧张地辨别出,这是他回来了。
她想站起来躲进屋去,又情不自禁地想迎上去,可她觉得自己呼吸局促,心跳得很慌,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直到他走到门前院坝里,她才略微埋怨地低声说:
“你还知道回来啊……”
集体户里没开灯,灶屋门口黑洞洞的,柯碧舟显然不防这儿有人,他的脚步停了一下,才略见惊异地问:
“怎么不开灯?杜见春,你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等你回来吃饭。”杜见春听到柯碧舟关切的语气,一高兴站了起来,迎着他说,“等了你好久。快进屋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柯碧舟说了声谢谢,两人进了灶屋,开了电灯,拉桌吃饭。
端着碗,杜见春大胆地瞅着柯碧舟问:“怎么这样晚才回来?”
柯碧舟回看了杜见春一眼,见她那双明亮、泛彩的眼睛盯着自己,他连忙把目光闪开,垂下眼睑说:
“薅完三道秧,坐在田埂上,我在想,湖边寨就这么四五百亩田,四五百亩土,粮食增了产,现金收入也高不到哪里去。不设法喂鱼、养蜂、建果园,这个寨子怎么富得起来?到哪里再找钱发展生产,叫社员们过上一年比一年好的日子?坡上的八月竹,三五年才长成一期哪,也不能尽指望它!”
“可左定法那帮人不让你搞副业,你不是瞎操心嘛!”杜见春听说他傻呵呵地坐在田埂上想这个事,又悯惜又体贴地说,“社员们都怕左定法扣大帽子,不敢提出搞副业赚钱,你再建议、再苦思冥想,还不是竹篮子打水?”
柯碧舟把碗筷一搁,双手扶着小方桌沿,蹙着眉头说:“杜见春,你说说,社员们为啥不敢顶左定法?”
“这头拱槽猪开口方向路线,闭口两条道路,吹得天花乱坠,社员们弄不清这些大道理,自然不敢同他顶啰!”杜见春早想过这件事,随口答道。
“那么,”柯碧舟眼睛一亮,望着杜见春说,“你看,我们能不能想办法,把这些道理给大家说说透,让社员们都认识到,是让湖边寨富裕起来好呢,还是光像左定法那么一味乱咋呼,一天比一天穷下去好。道理说明白了,寨邻乡亲们心头亮了,大伙儿说干的事,左定法还压得住?吓唬得住?像你当赤脚医生的事儿,群众舆论大了,左定法不也只得让步,批钱给你买药!”
“嗳,这么做是个办法!”杜见春给柯碧舟一说,也来了劲。“你想清没有,怎么给社员们说?”
柯碧舟的脸又阴下来,他搔着头皮说:“说到天边去,我就是对这些问题想不出个道道呢!”
“那你也别急,我们慢慢想吧。”杜见春委婉地劝着他,把我们两字说得很重。她用筷子点着柯碧舟,“你快吃饭啊,怎么光说话,不吃饭呢。炖鸡蛋汤你怎么一点也不吃?”
说着,杜见春搁了筷,把蛋汤碗朝柯碧舟饭碗里倒去。柯碧舟想拿开碗,已经来不及了,他抬起头来,惶惶地说:
“谢谢,谢……”
他的话说不下去了,杜见春正含情脉脉地瞅着他。柯碧舟脸一红,扭过脸去。
饭后,柯碧舟抢着去洗碗,杜见春连连摆手:“你别争,我来洗!”
“还是我洗吧,今天我啥事也没干,你做得很多了。”说着,柯碧舟舀出桶里的水,壳落落洗着碗筷。
杜见春倒了一盆洗脸水,待柯碧舟洗完碗筷,端到他跟前,瞥了他一眼说:
“洗脸吧。”
面对杜见春的体贴关怀,柯碧舟手足无措,他只得连声道谢,匆匆洗了脸,换了一盆洗脸水,端到杜见春面前,然后像回避什么似的跑进男生寝室去。
杜见春的心随着柯碧舟走回寝室而往下一沉,她用自己的行动,已经向他表示得相当明白了,他也不是看不出来,但他为什么慌慌张张,像怕遭刺扎一般逃进去呢。他是故意疏远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是有意冷淡我,避开我?杜见春洗着脸,思忖着。她心里说,哼,你逃嘛,今晚上我非逼着你有个态度不可!
她倒了洗脸水,回到屋里捋了捋鬓发,轻手轻脚走进灶屋,来到男生寝室门口。她正要一脚迈进去,可眼睛看到的情景,使她不由得缩住了脚,凝神屏息地不敢吭声了。
男生寝室里,柯碧舟正坐在自己两只箱子叠起来的桌前,直着腰杆,微侧着头,奋笔疾书。集体户里声息全无,他的钢笔在纸上发出沙沙沙的响声。在桌子上方,垂吊着一只电灯泡,电灯光下,桌子左侧,齐齐整整地放着一沓稿纸,用白线订成一薄本一薄本,大概是写好的书稿。桌子右侧,还放着几本书,一本黑封面的厚笔记本子。
柯碧舟写得那么专注,那么入神,使得杜见春根本不忍心叫他,惊动他。她左手扶着男生寝室的门框,右肩靠着壁,大睁着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柯碧舟的背影。
她觉得自己心海中的潮水在泛滥,她觉得自己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激动。
这样伫立着,不知有多久。当杜见春仰起脸,轻轻吁出一口气的时候,她陡然想到,不能这样尽等下去,今晚的机会,还是不可多得的。想到这儿,杜见春轻轻咳了一声,就在同时,集体户外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杜见春虽然看到柯碧舟转过脸来,她还是心虚地转身退进女生宿舍。
灶屋里的电灯光直扑到门外院坝里,一脸倦容的“黑皮”肖永川跌跌撞撞跨进了灶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