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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最后的纪念:我和711号园 正文 05 昆虫们

    王国园

    把自己和其他租住在711号园的房东视为园子的主人,委实是一个天大的误会。那个园里真正的主人,应该是花草、树木和昆虫鸟雀们。

    711号园,是昆虫的天堂。是北京留给这个世界的天然植物园和昆虫王国的栖息所。我用粗笨的手指,去翻阅那精美的昆虫书籍时,惊恐让我的双手常常在书页上僵直和不安。原来,世界上已知的昆虫就达一百多万种。原来,昆虫学和植物学才是人类文明进步真正的象征,而不是今天的科技与电子。原来,不是昆虫生活在人的世界,而是人和人类的到来,侵扰了昆虫们的世界。人类对昆虫的漠视,一如每一只穿了皮鞋的硬脚侵入者,对路边土著民——小草的藐视与疏忽。就是几乎人人都对蝴蝶怀有一种天然暧昧的好感与亲昵,我们也没有像春夏秋冬中分辨我们衣服的冷暖色彩样,有谁去认真对待过近400种蝴蝶的差异与习性。我们总是那样自信而理性地活着,用思辨的哲学去思考人类的境遇,可很少有人关心过昆虫们的一生。至于螳螂的一生要经过卵、若虫、成虫三个阶段,那和我们人类又有什么关系呢?而凤蝶的一生,分为卵、幼虫、蛹和成虫四个时期,与我们的穿衣、吃饭、享乐又有什么联系吗?从711号园的大门走进去,倘若恰逢其时,迎接你的是迎面而来的斑蝶或者黑眼蝶,那么你会怎样意外清心地愉悦呢?倘若迎接你的不是这些彩蝶们,而是蚊虫成团地在黄昏的闷热里,拦着你的去路,你又会怎样心怀愤懑呢?从园里的树林下边走过去,荆枝树叶扯拉着你的手,灌木丛中的螽斯、叶甲、竹节虫不管不顾你的到来,它们只管自己在树干或枝叶上爬行、飞舞、恋爱,乃至于在黄昏中的产卵或分娩,你会对它们多看一眼,还是就那么旁若无物地离开去?在路边或林地里边的树干上,你只要肯停脚扭一下头,就能看到锹甲、天牛或者蝉和蝉壳的身影与歌舞。那么,你是动手去树干上把它们顺手擒拿作为猎物玩弄一番,还是会就那么驻足一望,不惊不扰它们的生活而自己去忙着自己的人生呢?

    草丛中,蝗虫在进行着它们运动会的田径赛,跳高与跳远的项目尤为引人注目和具有观赏性。在随便哪儿的一颗、几颗石头下,阳光中或是荫凉里,蟋蟀的美声和边旁一棵枣树枝上蝈蝈的男中音,在进行着音乐大奖赛,同台出演的节目,总是在等待着它们认为是公平而温和的评委的到来。蜻蜓在水面上周而复始地低飞和盘旋,我们以为它突然地点水下落,是一种习惯了的昆虫游戏,其实那正是雌性蜻蜓落水产卵的瞬间繁育。水面上,仰泳蝽在畅游娱乐,蜉蝣在水边草地里安静地小憩和娱息。一个不算太大的园子里,生活着约有二百种的北方昆虫们,构成了洋洋可观的被我们忽略的昆虫大世界。而我们对它们的漠视、无知和冷淡,不知是它们的不幸还是大幸,但在终将到来的一天里,711号园将要消失时,我们找到了新的居所和去处,而它们又将会是怎样的命运和境遇?

    我购买了许多关于昆虫的书。彩色的插图,如同真实的标本,当我在闲暇之余,拿着那些书籍去草地和树林中辨识园里那两百多种昆虫时,我需要到一个无人可至的偏僻里,待偶然碰到有人到来时,需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朝他们笑一笑,借此避免他们视我为游手好闲者,骂我为无聊之徒或者精神病患者。所有北京街巷的脚步,都在每天的忙匆中急急地走着时,而我却在树林里观察蝴蝶飞行的姿势和蝈蝈歌唱时把头仰成四十五度角发声的嘹亮,这实在是我的颓废和安逸,让我感到隐隐的内疚和永远做错了一件事。就是到今天,写到《昆虫们》的这一章笔墨文字时,也让我犹豫和不安,让我不知是该大写特写还是文到为止,以免同行和读者说我过得实在太好闲适雅然,成为了中国这个时代的肿瘿和北京繁华的啃老族。

    更何况,人家又都说我是以写人的苦难境遇而立世文坛的,当我去写昆虫花草时,是不是就明证着我的坠落和颓败?

    蚂蚁军

    看蚂蚁从容地上树攀登和下地筑巢,在一片坚硬的土地上,观察它被封存在坚壳之下的悲剧和它们为了光明与自由要从那专制的坚硬下,一嘴一嘴地从砖石的缝间咬出一个洞的努力与抗争,有一种生命的悲壮会油然而生。且那生命的悲壮,漂浮困守在我的心胸,宛若一艘战舰被困在港湾不能出发样。

    在某一个落日净尽的黄昏里,阳光的疲惫在园里如同做了一天纤绳的绸。这时候,世界上声息全无,只有细风和花草、树叶们卿卿我我,密语私言,议论着这一天的见闻和奇遇。寂静中,你独自来到一块草稀的沙地,会看到一队队的黑蚂蚁,它们不知去哪儿忙碌了一天,这时都踏着落日的余晖,借助着一天间最后的光亮,成群结队地从四面八方凯旋而归,有的衔着一粒草籽,有的高举着一段肉眼几乎看不见的一定是散发着香甜味道的草棒。还有的,它们三五成群,因为一粒干米饭的庞大和坚固,如同我们人类无法用双手劈开一座金山而化整为零的搬运,那就只能团结起来,齐心协力,组成蚂蚁驮队的大型运输车。

    我见过两只蚂蚁打架,而有第三只蚂蚁横在它们中间,把甲乙彼此隔离分开,各自相向而去的和解。

    见过一只强悍的蚂蚁发现了一粒谷壳,正要衔着走时,而爬来了一只更小的蚂蚁,在那谷壳前羡慕地站着不动,那大蚂蚁把谷壳让给了小蚁,自己又爬着到别处去寻觅食物去了。

    有一次,我在洗碗时,看到一群蚂蚁在炊台上偷食抢物,便顺手把几滴水滴在它们身上,让它们个个被困水中,落荒泅游。它们在一滴水中的惊慌失措,如同没有前兆的海啸对人类的袭击。这使我明白,人类的一滴水,就是蚂蚁的汪洋大海。而人类的汪洋大海,又是宇宙中谁的一滴水呢?

    在一次观察成千上万的蚂蚁行军中,我见到无休无止的蚂蚁军绕过一棵树的崇山峻岭不知要到哪儿去,队伍的齐整和决不掉队的紧凑,都会使人类看见之后惊叹和醒思。为了弄清它们如此迁徙行军的去向和目的,我从上午的十点开始,直到下午一点都站在它们的队伍旁。三个小时中,除了一本书和一只凳子的移动会让我分心之外,其余时间,我都死死地盯着蚂蚁军们的行动和进发。当然,不是说这三个多小时我一次也没有离开过它们,中午时一包方便面对我的召唤,还是让我不得不暂时和它们有了短暂的告别。但在那一包方便面落肚之后,我就又回到了它们身边,目睹了它们在一颗石头悬崖上的攀爬;目睹了它们在笔直的路线图中对横拦在面前的另一棵树的睿智地绕道。两天前的一场大雨,在它们的行军路线中,残留的碗口大的一滩积水,无疑对蚁族来说,那就是千顷的湖泊和沼泽。为了弥补我在厨房炊台上给它们的同仁造成的几滴水的汪洋大灾,我在那一潭水泽上提前放了一根树枝,约等于替它们架起了一座跨海大桥。这群蚁军的首领——没有丝毫贪图享乐而腐败的排头兵,在那跨海大桥前几乎未加思索,就带领着它的部队,第一个探险地爬上了那根树枝的宽阔的桥面,脚步匆匆,绝无旁顾,朝大海的那边以其最快的速度行进和攀爬。在它们攀爬的行进中,我借助手中的书和图,多少弄清了它们队伍中哪些是蚁后和雄蚁,哪些是工蚁和兵蚁,也多少明白了它们在集体生活和社会生活中的分工与各尽所职的责任感。但最终还是无法明白这支蚁军搬迁行军的目的和目的地。为了减少它们行军途中的山脉和沟壑,我尽量以捷径和笔直的尺度,去判断它们行军的路线,尽量把它们面前的每颗石头、每根树枝都挪开,以使它们未来的道路平整而无险阻和曲折。

    我替它们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与努力。

    它们在三个小时内,急行军的直线距离约有四百米。但在一点二十分,它们的行动使我感到无比的困惑和无助。原来,这支蚁军的行动方向是要翻过铁路到711号园的外边去。铁路基石对我们就是几脚几秒的路,可对它们却是要从一座山翻过另外一座山。每一粒沾满机车污油的石碴都是它们前途中的崇山峻岭和难以逾越的险阻泥泞的无人区。它们就那么在一只大于所有蚂蚁的雄蚁带领下,爬过一座山,又爬过另外一座山,甚至在翻越工字钢的铁轨时,它们还面向天空、身子下坠地悬在铁轨的空中爬过去。当别的轨道有隆隆的火车驶过时,颤抖的大地,会把那些悬浮的蚂蚁从工字钢上摇下来。摇下来,它们又一骨碌地在油腻的石碴或铁轨上翻个身,重新义无反顾地加入行进的队伍,重新倒悬着朝铁轨那边爬过去。

    我站在铁轨的旁边,完全被这支队伍惊呆了。

    因为就在它们翻越的轨道上,有火车隆隆隆地开过来。一列火车的疾驶,决不会因为蚂蚁要越轨而过,就把车轮停下来。可那些固执的蚂蚁们,也绝不会因为有车轮的到来,就停下行军的脚步,等火车过去之后再继续行动和翻越。火车是军用列车,六十多节,拉了全部用簇新的帆布盖着的庞大沉重的秘密,每一个轮子,到两节道轨相接的缝隙间,都要借助那缝隙的把柄朝大地击打摇晃一下子。驶个不停的火车,其实每到一处,都是和大地的一场相互摇撼的战争。而那些在这种战争中义无反顾向前越轨的蚂蚁军,我看着它们有的在道轨上如爬城墙时被推下的士兵,被火车的巨风带走得无影无踪,有的则不计生死地朝着驶过的火车轮子的下边爬。它们前赴后继,不屈不挠,在火车驶过我身边的一百多秒中,蚂蚁军们没有一只停下脚步,没有一只胆怯观望,贪生怕死。那时候,我离那飞速行驶的火车有五米之远,看不见在车轨下的蚂蚁们是如何赴汤蹈火、视死如归的,但可以看到我眼前和铁轨下的蚁军队伍没有丝毫的拥堵堆积和停顿,没有因为火车的到来,停下它们向目的地进发的脚步与信念。直到火车驶过之后,我飞快地从铁丝网下爬上车道的基堤,伏下身子,才看到火车道上铁轨的铮亮中,有一行蚂蚁生命的血液在那光亮中留下的汁水的痕迹,看见有十几只蚂蚁的尸体,粘连在道轨边缘的低矮处,如野草的种子飘挂在某个永远无人顾及的偏僻卑微到完全可以让所有的目光都忽略不计的角落。而火车过去之后,渐次平静下来的钢铁轨道上,如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后来者的蚁军们,追逐着先行者和先驱者的脚步,继续着越轨的信念,从那同类同仁生命的青色血浆中和在风中摇摆的死尸旁,依着它们队伍不慌不乱的步伐,朝铁轨的那边继续爬过去。

    为了追上前边蚁军队伍的排头兵,我跨过铁路到这两股轨线的那边去,终于就看见那大约有七八毫米长度的硕大的黑蚁,翻过这边的铁道线,下到两股铁路间的壑谷里,又开始带着它的因为死亡而身后的队伍有些稀疏的蚁军,义无反顾地朝新的又一道铁轨上边翻爬越轨了。而从东向西的又一列军用火车,同时也再次沿着它行驶的命令朝着这边、朝着越轨的蚁军开过来。

    我为这蚁军的生命捏着一把汗,很想用我的手指阻碍一下黑蚁行进的队伍,让火车过去之后,它们再继续行进和开拔。可在我准备弯腰行使我的良知时,不远处穿着军服的士兵沿着铁路朝我走过来。我知道我不能对他们说我是为了蚂蚁的生命才到这儿的。这就使我不得不很快地朝着我的来路退回去。退回到铁丝网的那边。退回到711号的园子里。至于那新来的叮当震撼的车轮和爬上铁轨的蚁军之间发生了怎样血肉模糊的事,我就不得而知,也不愿再去悲伤、悲壮地想象了。

    黄裙马蜂

    早在1992年,我就因颈椎病反复发作,头晕恶心,耳鸣心慌,求遍了中医西医,推拿针灸,止疼镇痛,最终都以失败而告结束与新病的开始,加之腰椎间盘突出症的折磨,真的对求医问药,感到疲劳而绝望。

    十四年后的2006年,友人介绍我到北京的顺义县城去找一世代相传的“蜂疗”专家,采用以毒攻毒、以疼制疼的特殊疗救。大夫把养在窝中的蜜蜂从窝里抓出来,将有毒的蜂针刺入我颈椎、腰椎、膝盖等各处病灶的相关穴位,让蜜蜂的毒液流入我的身体,以达到镇疼消炎和劫风祛湿的效果。那毒针刺入体内的一瞬和随之无限扩展的疼痛,将是没有经过“蜂疗”的人,完全无法理喻的空白,直到因为疼到极致,穴肉麻木,你的眼泪和唤叫才会最终减缓和止住。

    我每两天去八十公里外的顺义“蜂疗”一次,每次要用掉蜜蜂二十几只。而使用每只蜜蜂的价格是12元,加之每次都要注射大夫自己用蜂浆研制的特殊的白色药液,那一个月的开支,算起来相当可观,近乎万元。可在一个月之后,却几乎不见疗效,最后问大夫何故,大夫告诉我说,我的体内和各个关节的深处,炎症深厚,蜂之针毒,很难遏制我的体内之毒。

    “那怎么办呢?”

    “也许用马蜂的毒液更好些。”

    “你养了马蜂?”

    “那是野物,人工养不得的。”

    2010年的夏天,偶然之间,我发现我家院里丁香树的枝叶头上,在那茂密的中间,有一拳大的黄裙马蜂窝,如倒挂的莲蓬藏在半空里。体长大约十五六毫米的黄裙马蜂,从那儿飞进飞出,不时地借我开窗吹风之机,到我书房和客厅中光顾做客,常常吓得家人惊跳嚎叫,拿起报纸杂志,在屋里追赶拍打,把报纸上的新闻和文学刊物中的故事抖落得满地都是。

    我决定要用这黄裙马蜂的苦毒之针刺入我的颈椎、腰椎或膝盖上的病灶穴位,继续那用马蜂而不是蜜蜂的“蜂毒”疗法。于是,我戴上手套,搬来凳子,小心地站在那树下去逮捕捉拿黄马蜂的生死命运,期望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来疗治我的病痛,证明中医和民间偏方的伟大神奇。

    树的高度大约三米有余,我站在双层的凳上,像一个英雄站在必然旗开得胜的智慧的高空,慢慢地拨开树枝,接近那马蜂巢穴时,看见有出门飞行的大蜂正从蓝色的天空飞将回来,看见蜂窝的口上,也正有幼蜂在忙碌食物,便决定隐藏在树边,屏声静气,等待大蜂落窝的瞬间,把它缉拿归案,任由我的权力和好奇的处置。然而,在几次的努力都未成功之后,硕大的黄裙马蜂还是发现了我的意图,它不再急于落向巢窝,而是绕着我的头顶和树梢飞来飞去,嗡嗡鸣鸣,似乎是在侦破我的阴谋,寻求一种和解的对策。为了证明人类的智商,我以友善的姿态从那凳上爬了下来,远远站着,观看这也许是马蜂之王的一举一动。也就果然,它放松了对我的警惕,最终落在巢上,朝蜂窝最中间的一个较大的窝孔爬了进去,只把屁股后的蜂针露在外边。

    我又一次爬上了凳子。

    谨慎小心,如暗杀高手样,我把手朝着那黄色马蜂伸了过去。其结果,待我把手指伸展开来,如警察亮出了逮捕证样朝马蜂缉拿过去时,那马蜂在我丝毫没有弄出响动、没有露出破绽马脚的境况下,突然后退一步,掉头飞了出来,不等我有眼睛一眨和内心激灵思考的工夫,就朝我的面部刺飞过来。接下来是我的一声惊叫和惊叫中巨痛的仓皇跌落。我还没有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人就倒在树下,手舞足蹈地和脸前一群十余只大小马蜂开始了求饶的躲闪和抵挡。

    这一场意外的被动厮杀,持续了大约三十几秒,最后的结果是,我大唤大叫着捂脸跑回屋子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捷,把那一群追来的黄裙马蜂关在了门外边。

    镜子在这个时候,以其善良的诚实,告诉了我的脸肿成了什么模样。不停地跳起蹦着的双脚,衡量了我脸上疼痛的程度。而发紫的双唇和咬紧的牙齿,则精确地测量了我内心对黄裙马蜂的仇恨和其复仇的妄念。可是,《昆虫世界》那本彩色封面的书籍,却又告诉我说,与昆虫为敌,记恨于马蜂、蜜蜂的受害者,都是人类最为愚笨的人。说马蜂有与人类相安无事的生存权,也有反抗犯者的捍卫权。如此寥寥的几句话,简单、概念的说明词,不知为何就把我的复仇妄念化解了,像温温和和的一把火,就烧了我满腔的怨气样。

    我恨我是个没有志向、骨气的植物、昆虫爱好者;也为没有产生用汽油火炬去烧掉蜂窝(像许多人那样)的恶念而骄傲。

    现在,那高举在我家丁香树下的黄裙马蜂窝,已经由拳大被马蜂们扩建到犹如盘子般,十几、二十几只的马蜂,用两年时间的安然繁衍,也已有了上百只,成为了马蜂族群中的大部落。而那盘似的银白的马蜂窝,也已成为人蜂和谐的念物高高地展在天底下。

    臭斑虫

    在昆虫的世界里,臭斑虫是令人讨厌的家伙。它相貌平平,能飞能爬,呈着灰黑,背上有零星白点。本来你属昆虫序列,你就该和植物世界交汇融合,结为一体。可它到了成年之后,偏偏贪求房屋,更愿意从草地和树林中飞往各户人家的窗内室内,爬在墙上,落向窗棂,与人为伍同居,甚至还公然在我的写字台和餐厅的吃饭桌上大行其道,散发着无羞无耻的屁味臭气,仿佛它能把它的屁味臭气如同法国香水样,撒在人间寰宇里,是它对人类人世的一种大度恩赐。

    再也没有见过昆虫中有比臭斑虫更为不识趣相的物种东西了。

    你碰它一下,它就从尾部给你一股强烈刺鼻的屁味臭气。你若用手指捏着它朝窗外一扔,你的手指上得整整一天都是洗不掉的浑臭气息——颇像一些人挥之不去的狐臭气味。相差之处,是人有狐臭会有一种自卑感,而臭斑虫则为它拥有臭气这样捍卫生存权的武器而骄傲。当然,倘若你想对它们斩草除根,赶尽杀绝,那你就犯了常识性的天然大错。因为你要绝杀它们的方法大都是把它们弄落地上,一脚上去踩它个稀里哗啦,肉浆柿饼——可也要千万记住,倘若你果真这样,只要踩死一只臭斑虫,你家屋里得三天臭味不散,你的鞋上得一周带着奇臭难闻的气息,走在街上,所有的人都会远远地躲开你行走,老远就把双手捂在鼻上,用眼乜斜着看你。本性善良的行人,还会把治脚气的医疗广告送到你的手里,捂着鼻子笑着说道:

    “买一瓶吧,不花几个钱呢。”

    对付臭斑虫的方法,我是打开窗子,把能飞的赶将出去。把那些不愿飞的,用纸轻轻捏着,扔到窗外——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吧!

    然而,夏天过后,秋天的凉意铺天盖地地漫在园内,贪图温暖的臭斑虫不知从哪儿几乎全都飞进钻入了屋子,书架上、窗台上,试图写出一篇美文诗意之经典散文的稿子上,到处都是它的栖息所和根据地。为了不让书房和美文上有过多的臭气,我把它们一一地用纸包起来,扔到窗外的林子里。又一次,还特意用一个旧信封,把十几个臭斑虫装在其中,将信封的口用胶水粘得水泄不通,将信封扔在了垃圾桶里。可是,在书房屋里干净了一天之后,那墙上、书架、窗台角,就又有了十几个硕大的臭斑虫。尤其令我惊异的是,记得上次从我那篇未完稿的诗意美文的稿子上,缉拿的一只臭斑虫的背上有颗小米粒似的三角白斑点,而这次落在那稿子上的臭斑虫的背上也有个米粒大小的三角白斑点。为了弄清这只臭斑虫到底是不是两天前我扔掉的那只臭斑虫,我跑到垃圾桶边去找那个我扔掉的作为臭斑虫狱牢的旧信封,却看见信封正在风的推动下,朝着一片草地上滚,而我胶封的信封口,被风的小手拆揭开来,正露出没有牙齿的老人那种无声幽默的笑。

    回到书房里,我在我的稿纸的第一页的天头上,文章标题的正上方,写了如下两句话:

    臭文自己事,短命隔夜纸。

    然后把稿纸上的大臭虫用铅笔推到那两句话上爬了爬,还把其他十几个臭虫都拢到一起儿,让它们在那稿纸上各行其道,爬动、歇息、阅读一会儿,开窗把它们放生在了正值午暖的阳光里。

    后几天,我的书房里再也没有来过一只臭斑虫。

    直到秋天过去,冬天降临,臭斑虫都很少光临我的书房、书桌和那总希望让自己背负经典的稿纸了。直到下一年春暖至到,万物花开,我新的长篇构思完毕,雄心勃勃要写一部伟大的作品时,那些臭斑虫才借着春天的复苏,又一次成批成批地光顾了我的家里和书房,并且爬动在我新展开的稿纸上。且在那刚刚写好第一页的长篇小说开篇的文字上,落的还是(可能)去年那只熬过酷冬活了下来的硕大的臭斑虫——背上米粒大小的三角白斑点,鲜明透亮,如一朵祭奠我之写作的白色花朵。且我并没有动手缉拿它,它就把屁股后浓烈的臭味喷散在了我的稿纸和伟大小说的开篇文字上。

    这一次,它真的是惹我大怒了。我可以志大才疏,写不出伟大的经典作品,但你不可以这样轻蔑我的志念和嘲弄我的梦想与未来。没有用卫生纸垫在手上去捏它,也没有用两只铅笔筷子样夹着把它放生扔到窗外去。我直接用我的裸手手指捏着臭斑虫,把它捏拧死在了我的手指间。臭斑虫最后用力散发的臭味和它体内储臭袋中库存的黏稠浑臭的气味,全都沾满在了我手上,淋漓尽致地挥发在我的书房里和稿子上。我就是用这样的臭手开始写作了《四书》的第一页。而且在整个春夏间,凡在我书房出现的臭斑虫,我一律都用裸手去对付,让那臭味终日不散在我的书房和握着钢笔的手指上,直到臭斑虫不再朝我的书房和稿纸上飞落和散发,哪怕臭斑虫的气味,一年四季都在我手上和身上,致使永远没有朋友和我握手与亲近,我也在所不惜了。

    蝴蝶的舞殇

    世界上如果没有蝴蝶,也许人类对美的赏识,就失去了对应的界标。没有蝴蝶,臭斑虫的意义就不会那么险恶和令人生厌了。住在711号园,如果不去买一本《中国蝴蝶志》或者到处可见的《常见蝴蝶野外识别手册》之类的插图书籍,以此对应着在园内分别辨识一下上百种蝴蝶的不同与美丽,那么,你就有愧了大自然在园内对你的宝贵馈赠了。就说明春天的到来,除了让你脱去冬日的衣服,其余别的,实在都是可有可无的多余。

    委实说,果真这样,你一定是个机械而又无趣的人。

    春天到来时,你以为是小草、花木和枝头上的泛绿,提前禀告了你一个新季节的如期而至和寒冷冬季的即将结束。其实,这是一个常识的误会。真正首先感知冬天将去、春日将至的不是地面上的任何草木植物,更不是在寒冬中躲在屋里和窝里的人与动物们,而是被深埋地下的植物之根和昆虫的蛹。

    蛹在大地复苏时,借着从地下回升的温暖,慢慢变为成虫,就有蛾子和蝴蝶要在春天诞生了。蛾和蝶在仲春之后,翻飞于草木之间,又在草木中恋爱产卵,生出幼虫,幼虫化蛹,由蛹而蝶,如此这般,一个蝴蝶世界就在它的生命周期中循环往复地延展开来,斑斓繁飞着。

    仲春之后的五月间,在花繁似锦的园子里,草木的清纯和花朵的香味毫不吝啬地挥发着。有一群蜜蜂从园外飞来了。院内的肥蛹在地里、草间或者树干上听到了蜜蜂歌唱的嗡鸣,如同大提琴在它家门口的演奏,它便慌忙从慵懒中灵醒过来,加快了化蝶的生长。有一天,你看见一只花蛾在草间繁飞起舞,也有蚂蚱在那春草中跳来跳去,以为这只是昆虫在春天演出的一场预排,似乎离真正的开场大戏还有一段时间和距离。

    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天气暖热,正午时近乎夏天。这时候你想起北京的春天和夏天是没有距离的,仿佛两户邻家推翻那院落的隔墙,只要夏天它愿意,三脚两步就跳到春天家里把人家的时间地盘占有了。春天是个温顺善良的乖巧女,禀赋了中国传统嫁鸡随鸡、逆来顺受的无意识,既然夏天像莽汉一样占有了她,她就把自己的一切牺牲、奉献给了夏天了。三朝两日就花开烂漫过了青春期,成熟为一个少妇的娴美和过分大方的俗。但蛹们在这时候就不得不加速自己的生成进化了,迅速成为蛾子和小蝶在园内预演它们一年间的歌舞大戏了。

    又三天,或者是五天,在园里的人们都未觉察中,它们的预演彩排也就结束了,真正的演出在蜜蜂、蟋蟀和蝈蝈这些世代相传的音乐家们的伴奏下,百蛾千蝶便轮番登台舞起来。

    凤蝶科的蝴蝶多都阔大倩丽,美轮美奂。金斑喙凤蝶展开翅膀有81至92毫米,翼为亮黑色,点缀着金绿的粒粒斑点,在阳光中如翅膀上镶了点点的钻石。而它后翅花开,又有大块对称的角形黄斑块。它们一般多都起居舞蹈于海南、广东等地,在北方很难碰到与捉到。可却在711号园,五月至十月,却总有这被《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和我国《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植物名录》列为一级保护的罕有大蝶。当这皇后般的金斑喙凤蝶在园里的草地、湖边飞着时,你跟着就可以看到满目虎纹的中华虎凤蝶,偏于暗黄、后翅有着7个新月形红斑的麝凤蝶,周身漆黑的美凤蝶和碧凤蝶,还有玉带凤蝶、柑橘凤蝶和达摩凤蝶。加之绢蝶科的量为少数、但却让人过目难忘,一如你对一个少女的一见钟情的小红珠绢蝶。它们都是翅为白色,稍有淡黄,后翅前翅均有红黄斑点,如同少男少女手里捧着的几粒相思的红豆。当然,最为常见的是粉蝶科的蝴蝶们,花园中、菜地里,树林间和路边上,它们的无处不在,构成了蝴蝶世界的大众群体,几乎是没有它们的繁殖和昌盛,蝶族蛾类就无法称其为国度或海洋,一如一个民族里,没有人民和百姓,只有达官和贵人,那个民族就不称其为民族般。浅白色的彩粉蝶、爱好迁移的迁粉蝶,以黄为主、带有灰边的斑缘豆粉蝶和橙黄豆粉蝶,及其翅有黄尖的黄尖襟粉蝶,满身金黄、翅含四点的金黄钩粉蝶。还有环蝶科、眼蝶科、蛱蝶科、蚬蝶科、珍蝶科、灰蝶科、弄蝶科。单是蝶科类的蝴蝶就有30余种,灰蝶科有28种蝶,蛱蝶科中有59种蝶。这些蝶科蝶类的蝴蝶们,虽不是每一科类都可以在园里找到翻飞和样标,但从五月它们每天日出时分的连本大戏开始时,你只要舍得提上一壶茶叶水,拿一张旧报纸和几本有关昆虫或纯粹有关蝴蝶的辨识书,每天都抽点时间去,耐心地坐在一块无人的草地上,你就能看到或找到你想看的北方蝶和往常是只有南方才有、而今北方虽少可见的金斑喙凤蝶。

    尤其到了仲夏的六月里,正午时蝶舞大戏进入到了高潮期,各种蝴蝶都在这时纷纷登场,美艳异常,连天空的舞台都有些拥挤和狭小。虎凤蝶的独舞、金凤蝶的双人舞、粉蝶科类的群舞和大型集体舞,它们皆因对舞剧艺术的投入,忘记了彼此群舞的搭配和协调,各自为政,只以自己的节拍为中心,于是一场乱中有序的舞蹈剧成了蝶舞之美的大比拼。

    蝈蝈和蟋蟀作为提琴手已经没有意义了。于是,它们不再像清晨刚刚演出时那样卖力地演奏和伴唱。这时候,它们躲在草间歇息和观演,偶尔想起自己的职责时,才会弹奏几下自己的世家乐器并咯咯咯地说上几句话。而这偶尔的伴奏和说话声,也是它们作为观众和评委对蝶舞演出的议论和评判。甚或是它们因为嫉妒而不再那么伴奏了,准备蓄下力气,待黄昏之后蝴蝶们因为疲劳卸妆下台休息后,它们便借着月光,占领着自然的舞台,不舞不蹈,开始属于它们自己的大合唱,开始自己歌剧的演出和比赛。

    可现在,演出的舞台和时段是属于蝴蝶的。自然之神这么分配了昆虫们各自的出演节目表,谁是观众,谁是演员,谁是演奏员,你在哪个时段登台演出,全都写入了你命运的节目单和时刻表。这是自然法定的安排,没有谁有权力更改和变化。

    太阳在园里妩媚而妖艳,光亮在花草间透出蝶翅斑似的钻石点。有浓烈花草的郁香在路道两边挥发着。天空中的蝴蝶舞,因为翻飞一片,表面的无序中倒有了壮丽的美。在这撩人心魄的艳舞中,让人不敢相信这一蝶世之出演,是在北京的四环边。不敢相信越过一道围墙就是世界公园熙攘的人群和汗味,就是地铁口郭公庄站来往不息的脚步和尘土,还有马路上拥堵的汽车、尾气和司机焦急中的谩骂与急按喇叭的毫无意义的叫。

    世界就这样在短暂中被隔离开来了,分为了我世和他世。蝶群大舞的连本出演从日出开始,到日落才结束。第二天只要不是阴雨天气,上百种蝴蝶就又按时登台,重新起舞,节目像连续剧样延续着昨天的情节和韵律。乐队也像昨天样,重新伴奏到疲劳歇息,才会慢慢收起各自的家传之乐器,做起了蝶舞的观众和评委。而在这时候,蟋蟀的胡音没有那么延续嘹亮了。蝈蝈也有一腔而没有一腔了。但天空枝头的知了,居高临下,完全被蝴蝶的群舞所感染,它们不作为蝴蝶的乐队去伴奏,而是把自己当做歌唱演员乃至歌唱家,期冀以自己嘹亮到刺耳的歌声把蝶舞的绝美比下去。可结果,自以为是的盲目,把它们的歌声变成了单调和聒噪,人们厌烦了,便更关注于蝴蝶美极的静谧和不事张扬的翻飞中,有着只为艺术、而不为喝彩的纯粹感。而知了那只为喝彩不为艺术的盲目与焦叫,最终也成为蝶舞之静到惊心动魄之美的陪衬与注脚。

    终于演出到了九月间,秋天最为高峰的华彩大舞的节目单刚刚开始第一进行曲,盛夏的悲剧在热辣辣中不期而至地降临了。柳树预报了虫之害对北京树木植物的侵扰与天灾。在害毛虫对植物侵袭的大敌当前时,蝴蝶们因为对舞台艺术的过度忘我,而没有停下它们飞舞的翅膀,警觉地落在园里园外的哪儿,感受一下一场灾难到来的前兆。它们因为多以花蜜、树汁、腐烂的水果,乃至于粪便、尿迹和昆虫、动物们的尸体为食物,而以树汁为食的蛾蝶们,那一年就集体、大面积地食物中毒了,还有为防止害,园艺工人在花草、树木上打下的过多的农药,也成为蝴蝶、丽蛾们的谋杀者。

    一场凶险的灾难,正在一步一步地逼近着蝴蝶舞的自然大舞台。而那些执著美丽的演员们,对此悄无所知,还每天都依着节目单的时间表,出演着它们华彩的舞剧。可它们却一点也不知道,也许在某一天的某场演出中,它们的舞蹈将会成为自己生命最后的绝唱,将会为它们写下真正无人喝彩和关注的艺术剧的悲剧之尾声。就连我这位业余的植物学家,对昆虫学虽然浅薄,但对其情感的浓厚,却丝毫不亚于那些真正的昆虫学家、甚至是单纯的农业大学的蝴蝶学教授们的一个写作者,也无法知道这一年害对蝴蝶的灾难,是从哪天开始的,是从哪一科的哪一种和哪一种类的哪只蝴蝶首先下了黑手的。

    有一天,我出差回来又去观赏蝴蝶舞剧时,在落日的红色幕布映衬下,看见有两只翅面黑蓝相间、呈着条纹的蓝凤蝶飞着飞着无力地往下坠,像翅膀折了样,下落时不断地翻滚着空中的趔趄,如同被击伤翅膀的滑翔机,最终半栽半跌地落在草地上,甚至连我过去捧起它们助其一臂之力时,它们都没有能力再次飞起来。后来还有碧凤蝶、绿带翠凤蝶、小型虎斑蝶和热爱访花近水、多在亚热带生存、极少出现在北方、北京的金黄迁粉蝶,它们都在正午间日光平南时,演出还没有结束,就从半空的舞台上退场下来,再也没有力气登上空中舞台把节目演下去。且在落下之后,都浑身瑟抖,仿佛寒冷使它们要不停歇地打摆子。

    那天黄昏前,我在湖边的草地上捡了二十几只各样的蝶,用一张报纸托着它们回到家里,放在开了窗的窗台上,期望第二天日出时分,它们可以从窗口飞出去。然在第二天清晨沿着凉爽的道路到来时,那些蝴蝶都玉殒在了我家窗台上。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可以在草地、路边捡到几十只濒临病危的蝶。看到死亡在它们美丽的身躯上肆无忌惮地笼罩着。看到那些前几天或是十几天前,死在草地被风干了身子的蝶,成为没有重量的标本,风把它们如一片枯叶样吹在路面上,让它们与柴草为伍,成为垃圾的一部分。那华丽的衣着和装饰,如同年轻女子玉殇后的寿衣和冥饰。

    那一年,我连续半月都不断地在完成我每天法定的写作任务后,去草地、林间捡拾那些天灾玉殒的死蝶做标本。除了北方最常见的彩粉蝶,还有横眉线蛱蝶、黄豹盛蛱蝶,波蚬蝶和红秃尾蚬蝶,亮灰蝶和毛眼灰蝶,乃至于北方罕见的国家一级保护的金斑喙凤蝶。我把它们胶贴在我家室内客厅高达九米、面积有五十平方米的一面山墙上,让这些标本组成一个飘逸的“舞”字,其行为与艺术虽然有些俗常,可也让每一个到我家去的人,推门而入,抬头一望,都不得不愕然而惊叹。还有我家的卧室里、书房里、卫生间镜框的四角上和楼梯侧壁的墙面上,无处不在地都有着蝴蝶的标本和灿然。几乎在那段时间里,所有去我家的客人们,离开时,除了那些罕见的大多只能在新疆高原地区才有的清雅绢蝶与乃至广东、福建、台湾都已少有的金斑喙凤蝶,我都让他们随意挑选几只回去夹在书页、放置书架的窗内或贴挂在穿衣镜的边角上。

    我向他们吹嘘我整个夏天的写作之余,都在这园里捕蝶的虚构经历,吹嘘我对昆虫——尤其是蝴蝶的深入研究,还把书架上十几本关于昆虫和蝴蝶满是彩色插页的书籍取出来给他们看,以证明我是一个称职的业余昆虫学家、蝴蝶标本家的虚荣和满足感。使几乎每一个朋友都知道,我那年写作小说和捕捉蝴蝶的经历,是我人生中轻佻而华彩的一章。可只有个别的至亲好友,我才会对他们说起在园子里那年的蝴蝶在飞舞中成群的死亡和害的关系。说起蝴蝶至死都在舞蹈的一生,哪怕最后是躺倒在地上的死亡之颤抖,都是一种舞姿和对舞蹈艺术最后的诠释与探索。

    我不愿对人说起这蝴蝶真实悲惨的死亡,是因为在我的小说《四书》中,女主人公“音乐”的人生命运与死亡之疼,完全受启于那年蝴蝶大批的亡故,受启于对一只金裳凤蝶标本百看不厌的观赏和爱,不愿让熟悉我的读者和批评家们知道我的小说人物、情节的来历,而让他们在阅读与研究中,盛赞我脱离现实生活之后的想象力和“神实主义”之笔法。

    关于蜻蜓

    蜻蜓和豆娘同属蜻蜓目,是著名的捕食性昆虫,善于飞翔,速度极快,产卵于水中或水生植物上。相比之下,蜻蜓身体较为粗实,豆娘则体态纤细、轻盈多姿,它们通常都是复眼和口器发达,触角刚毛状,翅膀膜质呈网状之形。蜻蜓休息时翅膀平站在身体两侧,豆娘则束置斜立于体背上。蜻蜓在空中捕捉食物,豆娘则守株待兔,等待着适宜的饭菜碰巧来到它的嘴边。蜻蜓头部圆形,两只复眼接近,而豆娘头部横阔,两只复眼相距甚远,似乎要挣出它头部的管辖与约束。蜻蜓的后翅比前翅宽阔翼长,而豆娘的双翅大小基本相等,功能大同小异。

    蜻蜓的雄虫交配器位于第二腹节的腹面,这在昆虫世界独一无二,是它独家的性交秘笈。交配前,雄虫先把精液从其第九腹节的生殖孔送到第二腹前的生殖器内。交配时,雄虫用腹部末端挟住雌虫的前胸,雌虫将腹部向前弯曲使其生殖孔与雄虫的交配器相吻而结合,同二为一,久久不止。终于交配完毕后,虽然基本完成了一代昆虫不息不末的繁殖,但还有许多雄虫,情谊深笃,对雌虫不离不弃,仍与其双息双飞,帮助雌虫产卵生子。

    关于蜻蜓,我所知甚少。因为我家的书架和北京的书店,也匮乏关于蜻蜓的专著书籍。

    螳螂

    姿态优雅的螳螂用自己和草木同色的掩护,遮盖了它冷酷猎手的根本属性。在711号园里,我大约找到了十二种螳螂,它们分别是中华大刀螳、中华大齿螳、中华屏顶螳和大型广斧螳,还有狭翅大刀螳、短胸大刀螳及棕污斑螳与绿污斑螳等。这些螳螂的形体与颜色,可从它们的名字中窥见其一斑。但大体说来,它们最显著的体征都是头呈三角状,可灵活转动六十度。它们前胸延长,前足因时间和生存的必须,进化为镰刀般的带足捕捉器。在昆虫的世界中,没有哪一种昆虫比螳螂几乎每时每刻都躲在草间或者小树身上,等待着猎物的到达,以随时出击用自己的双刀缉拿对手后,啃咬其头部,攻击其眼睛,而显得更为狠毒和镇定。

    有一次,我在园里捡拾蝴蝶标本时,看到了一只知了在树上爬动散步,无意中路过埋伏在那儿的大刀螳的身旁,转眼间就成了那只螳螂的美味佳肴。而它的身后,又没有黄雀跟随的阴谋。目睹了螳螂的无情之狠,自然也感叹那只知了命运的悲惨。本来,螳螂们也多为守株待兔、等待美食自然到来的家伙,眼睛只对运动的物体敏感和兴趣,而对静伏在枝头的昆虫视而不见,不构成丝毫的危险。可知了偏偏要爬动着穿越它的视野区,那也就只能怪那只知了命运的安排和缺少为了活着必须掐算的精明了。

    目睹了一只螳螂对一只动蝉的凶残,我也有了一桩几近凶残的可笑之举。那一天,我以两根树枝为武器和工具,把正在交配的一对污斑螳从草地挪到了随手捡来的纸盒里。我知道,那十几公分的小纸盒,对一双正在情爱中的螳螂而言,不是一幢高楼大厦的宽敞。毕竟,对于人类来说,它们虽然躯体微小,可需要的却是广天阔地的大自然的空间。而对拳大的小纸盒,其实正是钢筋水泥为那对螳螂铸成的狭小监舍。

    把纸盒盖严后,置放在了身边的一块石头上,担心螳螂在那纸盒里为了自由而战的闯天闹地,把那纸盒从石头上撞翻滚在石头下,从而使它们从盒里越狱回到自然自由的草地中,我还又特意捡起了一块瓦片压在了纸盒上。

    后来的事,我忘了我这一举动最初的目的和行为,出差去苏州待了两天,回来又去蝴蝶世界观察追踪时,再次碰到了那安然无恙的小纸盒,饶有兴趣地打开来,那幕悲惨的景象把我震撼了——雌螳螂正在吃那雄螳螂。它咬掉了自己新郎的头部,啃咬着如一条狗正在啃骨头,而且那最悲惨的事情是刚刚开始的,因为雄螳螂的身子还在死亡之前扭动和颤栗。为了弄清这一悲剧的缘由,我又回到书房取来了我的《常见昆虫知识手册》。那本书替我解释了这一幕最根本的缘由是爱情的伟大与深刻——它们在交配中,因为离开了草木,离开了属于它们的世界,在纸盒的狱牢中,绝粮断水到只有空气不能维持生命时,雄螳螂为了爱情,把自己的生命作为礼物献给了雌螳螂,献给了它们未来的下一代。

    为了验证那解说文字的正确性,我没有把雌螳螂从那盒里放出来,而是把一只地上的老蝉作为美食捡来放在了纸盒里,还在那盒里塞了一把青草和放了一瓶盖的水。完全如饲养一只螳螂样,做完这些我就远足到澳大利亚了。回来后踏着脚点赶快去那儿观看我的伺狱养殖时,发现雌螳螂被一场雨水救走了,如一场大水成就了挪亚和新的人类样,纸盒被雨水浸瘫在石面上,又被阳光晒干后,贴在石头上和石面结合在一起。而那石面和纸面上,有许多雌螳螂产卵留下的卵包裹在泡沫状的卵鞘中。我知道,这种被称为螵蛸的爱情之物,是雌螳螂留给雄螳螂的后世,也是它们生死之恋的最后结晶。更是它们短暂的一生中,用生命对自然与繁殖的根本回报。过几天有一批小螳螂从螵蛸中生出来,它们将证明父母轰轰烈烈的爱情的高尚和纯粹。这也是对我那时因有了一次随心所欲之举的捕狱行动的反抗和警示,告诉我昆虫自然法则的行为,自有它们的道德观和伦理价值观。而人类用我们自己的价值观去判断它们的行为时,都是无比的可笑和荒唐。

    对于昆虫、动物和植物,人类只应有理解它们的义务,而不应有干预它们的意图和行为。而现在,我们所做的,却是恰恰相反的。

    蝉、蝽、瓢虫和蟋蟀

    按照中国传统的道德标准和对文人志士的伦理要求,说我的生活腐败堕落,那对我无疑是一种舆论上的宽大处理。倘若百姓或政府部门,有一个专门面向文人的道德法厅,我将会得到一种最严厉的审讯和单是让人们口诛笔伐就无以解恨而不得不在动用刑律上最果敢、严格的法绳尺度。而我自己,也决不为此申辩和请用律师的法口为自己滔滔辩护。我承认,在这个国家人人都在为爱国繁荣而繁忙的夜以继日中,我独自躲在711号园内日日地写着那些与时代极为不谐的小说,并且在写作之余,总是端一杯开水,拿一个小凳,到园里的树下,看什么《昆虫生命学》、《昆虫与植物》、《昆虫世界的千姿百态》等。我不关心这个国家的事,连奥运会开幕式的门票送到家里都没去。对北京近年最为著名的建筑鸟巢、水立方和球蛋形的国家大剧院,从不关心和感兴趣。可从我闲适细微的观察中,却再次发现和证明了同翅目昆虫的口器为刺吸式,前翅质地均匀,停息时如蜓科中的豆娘样翅置于背上呈着屋脊状。这种重新无意义的发现,在我的生活中,意义大于国家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尤其同翅目中蝉科的羽化让我好奇而惊喜。

    夏天雨后的某一个夜晚里,一种若虫在万籁俱静中,踏着月光爬到它选就的安稳隐蔽的枝条上,开始了它金蝉脱壳的羽化过程和新生。先是头、胸最先从蝉蜕虫而脱出,身体倒挂,只有腹部末端还留在蜕壳内。因为这缓慢的蝉脱过程,用的是一种真正的生命之力,当头、胸出来后,它已经有些疲劳了,就必须那样挂在壳上休息约莫10分钟。在这舒缓的休息中,原来皱成一团的蝉翅终于借着夜的潮润和细风展开成轻薄的蝉翼了。然后再静静地待上三几小时后,待透明水嫩的蝉体变为深褐色,翅翼坚硬了,它就可以展翅高飞到半空和树梢。第二天,北京的上空,就必然又多一道长笛横吹的嘹亮来。

    坐在水边看书的时候,你偶尔会诗兴勃发,写出一首自由体的短诗来。但终究不会把那诗歌拿出来发表和出版,然在孤芳自赏中和独自狂想我才必用的感慨时,却看见水面上有一种蝽,它背上负着密集如水泡似的卵,游来游去,不知疲倦。你不知道有什么昆虫有权利把卵产在蝽的背上,这不仅是一种生物强者欺弱的必然,而且更是一种生物对另一种生物道德的污辱。为了弄清这一点,不得不动用《昆虫繁殖秘密大词典》,最后才弄清在蝽的背上产卵的不是其他,正是它的情侣雌性蝽。雌蝽在受孕成熟后,把卵生产在雄蝽的背上,整齐地排列起来,让它背负着这种爱情在水面、时间和气温中孵化它们的子女,以使自己不在人类中绝失和消亡。

    还有七星瓢虫本来是害虫的天敌,可为什么在它们的同类中,有的又变成了害虫的同道。突额蝗、山稻蝗、棉蝗和红褐斑腿蝗、花胫绿纹蝗,它们食草啃茎,独自生活在草地林间也就罢了,可有时它们会在一定条件下忽然群居群迁,飞行千里,所到之处,庄稼青菜,一切农作物都将化为乌有,果尽叶枯,使人类饱受蝗灾之后的饥饿之难。

    我开始对昆虫的诸多神秘从不了解到了痴迷的破译。明知道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无数国度千百万的昆虫学家做过的事,但这种重复的劳动,给我带来的快乐,却是那数代数辈的昆虫学家们不曾有过也很少如我一样体验并去描述它。我在正午时分,太阳最为直照时,到菜地和路边的草地间,顺着蟋蟀咯咯的叫声,如同沿着一条别人看不见的道路,到某一片树叶上,或者葱地里和黄瓜地的棚架下,耐心蹲伏几分钟后,就看到被北京人称作玩虫的雄性蟋蟀,形态奇秀,前腿、中腿均匀叉开,而后腿则硕长有力,正弓着姿势,鸣叫欢乐。这些不知为何被学名称为日本钟蟋的蟋蟀,在枝叶间高傲而孤独地大风高歌,又不知为何碰到另外一颗雄性玩虫时,两个同类会相视而怒,忽然撕咬打斗得不可开交、难解难分。

    为了弄清蟋蟀恶斗的根源,我把那对斗蟋从菜地捉回家里,放在书房的桌上,拿来一只空碗,把它俩归放碗内。以为它们会斗出个青红皂白,你死我活,结果它们都神情慌张,纷纷徒劳地沿着半斜的碗壁朝外反复地爬着和滑下。为了营造出碗内近于自然的环境,我又往碗里放了一些草,放了辣椒叶,让它们适应了这新的“自然环境”后,再把那些枝枝草草拿出来,掐来一根狗尾巴草,以我儿时的经验,在那细草茎上弄出茎皮的胡子毛须来,用这些毛须去这个蟋蟀眼前拨弄一番后,又去另外一个蟋蟀嘴上挑逗和拨弄,直到两个蟋蟀弓起腿脚,有了彼此挑战与应战的咯咯的叫声,双方便开始了一场几个回合的擂台赛。

    在那赛场战斗中,这对蟋蟀拼尽力气、跳跃腾挪,有时借助一根草棒为壁垒,有时借助碗底光滑的一粒小点为山势立脚和出发点,它们打得天昏地暗,难分胜负,连咯咯的叫声都因为体力不支而显得疲惫和低弱,直到彼此谁都明白只要对方再发起一次进攻,自己就必然倒下时,它们却各自守着一方,对望了片刻,最终打成彼此都在人类无法理解的默契中妥协不战了。无论我是用辣椒引诱,还是用我心爱的狼毫毛笔去挑逗,它们都表现出了一种识破我之心计的嘲弄,而在那碗里逃避着我的挑唆与离间,直到我端碗把它们放回到路边草地里。

    在这对曾是无故恶斗的蟋蟀分手时,它们在一棵蒿草下还又彼此对望了一眼,同时扬起翅膀咯咯咯地叫几声,才各奔东西回到了它们的家园草地中黄土的缝隙和一堆旧砖瓦的世界里。

    至今去回想它们各奔东西那恢复了体力的嘹亮的叫,我都无法明白,那是彼此间为下次战斗颁布的挑战书和应战书,还是不打不成交的彻悟的礼遇和告别时和谁对谁邀请下次到哪儿做客会见的热情言谈与应答。

    为了进一步弄清蟋蟀们打斗的根由和不战而和的缘由,我先后捉过四十二对蟋蟀到我的书房桌上去战斗。它们中间只有三对打得你死我活,直到有一只不是断了一条腿,就是掉了一根须,而不得不败下阵来,躲在一边,看着和听着对方得胜后扬起薄翼高傲的歌唱。其余三十五对是打斗一二回后,就彻悟识破了我的阴谋,坚决要逃离打斗场,回到它们的家园草地和石缝间,另四对则是至死不斗,保持着同类和睦的尊严与矜持,直到我不得不把它们放归到711号园的自然里。

    后来我把书房中瓷碗和特制专用的斗蟋瓮罐丢下来,自己到草地林间的空地上,让它们自己在自己的自然地盘中打斗和撕咬,结果缉捉了十二对斗蟋在自然的土地上,无论怎样挑拨离间,设圈伏套,都不能勾起它们彼此的仇恨,让它们在自然的环境中有一场打斗和谁更傲慢的胜负赛。

    在一个夏天经过近百对蟋蟀斗与不斗的实验后,我写出了一篇会被所有人视为笑柄和饭后茶点谈资的笔记体的论文来。还给那随笔式的笔记论文起了一个庄重的题目:《关于蟋蟀相斗的环境条件与缘由》。

    这篇笔记体的斗蟋论文共有两万余字,书写在我书柜下层的大型笔记本中,为了我是一个严肃作家的形象,而这篇论文又确实写得有失公允与严谨,我将终生不示于人,而作为手稿永远让它和我的那些小说手稿一起生死与存亡。但有以下几个观点,我可以简单地写出来:

    1.雄性蟋蟀有其好斗之禀性,但与男性荷尔蒙无关,那只是人类、动物和昆虫中男性傲慢的一种自然表露与本能的展示。就是在植物界雄雌相分的银杏树,你若可以仔细观察,雄性银杏在春天到来时,也会努力在发芽过程中期许早于雌性银杏一天一刻儿,这也都是雄性为了显示自己力量的一种自然之本性。

    2.斗蟋相斗时一般须在一个人为的环境内,比如人们为它制造的斗碗、斗罐和与此相类似的斗场里。并在多数情况下,要通过挑逗的形式,制造它们彼此轻蔑对方的矛盾,让它们进入人为必斗的圈套和陷阱。

    3.蟋蟀在特殊的斗场中,其生物的灵感触角会感知一种胜利者可以从斗场回到自然的期冀和错觉。首先感知这种错觉的蟋蟀,为了回归家园而会率先向对方挑战或者以叫声传递挑战书。而应战的蟋蟀一般都是为了自卫和生存而进入战斗和还击。而当它同时意识到胜者可以回归大自然的家园时,它们的战斗就会升华到一个新的意义层面上,超越进攻与自卫的局限。这时的一对蟋蟀之战,是一场为了回归家园的殊死搏斗,是所有斗蟋人最喜看到的一场蟋蟀间最为残酷的战争。

    4.蟋蟀在自然条件下,如大自然的菜园、草地、砖石的缝间,一般没有雄性的战斗,而只有谁比谁更为嘹亮的歌声。如果偶而发生了两只蟋蟀打斗的争战,那是因为在自然环境中,也偶然形成了人为打斗的条件和气氛。但在自然条件的蟋蟀打斗中,永远没有你死我活的残忍和冷酷,一般都是三二回合,即彼此收场,各自回到那宽阔无比的家园里。

    5.蟋蟀好斗的禀性仅为少量——约30%为自己的天赋禀性,而其大量——约70%是人类对其自身好斗的劣根之转移和对其培育的文化性附加和诱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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