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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最后的纪念:我和711号园 正文 06 鹿背上的鸟

    麻雀的欢歌笑语与悲伤

    有30余种鸟雀一年四季都生活在711号园,还有近十种鸟雀是春来秋回,迁徙在南北方的气候和水边。仅有这40多种的鸟类,当然还不能把这个园子夸大为它是鸟类的世纪公园和栖息所。但你把这放在中国的北方——而不是气候温宜的中国南方去考查——尤其把它放在有三千万常住人口和流动的寸土寸金、每一寸土地上都有压扁的人头、高楼和汽车的首都北京去科考,那么说,这个园子就不仅是鸟类的栖息所,而且还是鸟类在北京的最后一处天堂乐园了。

    在所有自然随笔和散文作家的笔端下,麻雀都是一首诗的标点和符号,是配角,是大自然中的省略号。作为鸟类中最大家族的麻雀来说,这是一种不公和成千上万年的误会与轻藐。之所以造成如此长久而阔大的偏见,皆缘于它的普通、普遍和大众;由于它罕见的生存力和繁殖力。麻雀是鸟类中的蚂蚁和人类中最为底层的老百姓,是人口众多的小人物。无论是到欧洲、北美、澳洲或遥远南美的智利、阿根廷和更难达到的乌拉圭和圭亚那及尼加拉瓜,麻雀作为物种的遍布与大同小异,都已令人们失去了好奇的兴趣及热情。非洲的麻雀和中国的几乎一模样,大小、体型与生存的习性,很难让人找出差异来。叫声也没有外文和中文可区分。欧洲的麻雀也和南美洲的麻雀一个样,浅灰色,比婴拳小一些或蓬开羽毛时稍稍大一些。在澳大利亚菲利普岛看到的企鹅小到令人痛心,让人担心小企鹅因为弱小会消失融化在澳大利亚广袤无限的大地上,但你丝毫不用担心无处不在的麻雀会突然变大或慢慢变小,最终因为异化而消失。

    711号园几乎就是每天麻雀相聚开会的自然大会堂和它们赶庙会的集市场,最不济也是它们讨论生活的菜市场。住在这个园子里,你首先要适应的是从人口喧闹的北京城内忽然被置于因为过分安静而被无限放大的麻雀的吵闹声。一年十二个月,每天晨时最早醒来的不是风声、雨声和月光来去的流动声,这些都还在清寂中享受着黎明前的静谧时,麻雀们就开始在各家的窗口、檐下讨论它们新一天的生活计划了。你不能像一眼认出蜂王那样认出一群麻雀的首领来,甚至你倾其一生,都无法判明它们中谁是族群的元首和部落领导人,无法知道谁是它们清晨醒来欢叫的组织者和发起者。但在它们中,很可能有一位是它们遵从的组织者和领导人,每天唤大家起床、回窝和都到每棵树上进行大合唱的欢歌或者讨论某一个总是争论不休的公共老话题。民主和言论自由,在麻雀中是它们最为看重的权利和誓死捍卫的群族文化与秩序。而其组织者因为真正做到了自己是大众的公仆、大众中的一员,不享受任何特权而使我们无法把它认出来。也许,这种为公众服务的公仆,在麻雀中不是绝对的终身制,定期选举和轮流坐庄是它们族群的议会制度与民主选举权。许多时候,麻雀在一棵树上、一面房坡上的集会,不是歌唱,而是讨论、评议现行执政者的功过和重新推举领导人的倡议与选举后的欢庆及歌舞。

    我不知经过多少有意无意的观察和分析,从它们看似凌乱的叫声中,真正辨别出麻雀语言的差别是在2010年的4月间。那一天,有一只极其普通的麻雀落在我家院落里,叽喳的叫声中有些急切和不安,仿佛一个赶车的旅客错过了时间,而列车则毫不客气地开走了。我从书房被那叫声招出来,看见那只麻雀断了一只腿,而且左翅上也还有些伤。我不知道它的灾难是来自一个孩子的弹弓,还是一个成年人的气枪口。我依照一个人应该做的就去做的那原则,给这只麻雀的伤口上撒了云南白药的消炎药,又把它的断腿包起来,并把它关在一个纸箱里,在那纸箱中放了一把绿豆和半碗水。我用一周时间养好了这只麻雀的伤,最后把这只麻雀放回到大自然里时,它就像脱离弹弓中的一粒石子射在天空里。

    而令我奇异的事情是发生在这天的黄昏前,我在屋里正看着一张《南方周末》时,听到了一群麻雀在我家房檐下、院落里叫得欢歌笑语、热闹非凡,每一声、每一阵的叫声中,都带着惊喜的发现和对别的麻雀的召唤与显摆。我走到窗户前,惊异的事情就在我眼前的窗玻外。窗台上,落着的麻雀正是我替它养好伤的那只丝毫没有特色的野麻雀,临走时我在它腿上贴的创可贴都还粉红在它的左腿上。我明白,正是它的召唤,把其他的麻雀都领到了我家院落里。出于某种好奇,我抓了两把绿豆撒到了院里地砖上,这绿豆只把麻雀惊飞了片刻,便又把它们召唤回来了。这次回来啄食绿豆的麻雀们,让我听出它们凌乱的叫声中,有一种温度隐含在嗓子里,如一股泉水是流在夏天而不是冬天样。而且那只裹有创可贴的麻雀,在窗台上边叫边跳,嗓子嘹亮童润,完全如一个孩子证明和兑现了他的许诺样,一边鼓掌、一边咯咯地大笑,又一边在人多的地上让双腿不断地蹦起来。

    那一夜,这一群麻雀就住在了我家房檐下和院里稠密的树枝间,还有我在墙上留下的几个未及使用的空调眼。

    后来它们就常居我家檐下和稠密的树枝之间了。尤其那棵枝叶乌黑的柏树上,成了它们黄昏时最为争夺的野外旅馆和高级招待所。而证明今天这群麻雀应该还是昨天那一群的典型证据,就是清晨我总可以隔着窗玻看到有创可贴的麻雀不是落在窗台上,就是在院里的地面上;而黄昏它不是跳在树枝上,就是落在院落的木栏柱子上。

    终于,我从这应该是大体不变的一群麻雀中,分辨出了早晨它们招呼着起床,讨论一天事物的叫声里,听出了它们都有睡醒并恢复了体力的欢快和准备迎接新一天间欢乐到来的急切。而到午间阳光的炎热到来后,它们的叫声里,有些沉闷和懒洋洋。所以,午间里有许多麻雀都要在枝叶间的树阴里小憩一会儿,睡个小午觉。而黄昏时麻雀归来的叫,除了疲惫和争吵外,还时有不愉快的愤怒和不甚明了的辱骂在其中。这是因为有的麻雀占有了别的麻雀已经习惯的夜枝而不肯让出来,被侵占了领地的麻雀就不得不在气恼中除了说明这一切,还要找到邻居的同仁来声明和证明,直到黄昏将去,夜幕降落,都才在满意与不满意中栖息下来闭上眼。

    麻雀高兴欢快的叫声中,有一种水流声。

    它们烦闷疲劳的叫声中,有一种被关在狭小、封闭空间微嗡吱吱的声。

    而有了伤痛或自己的窝巢和栖枝被同类占去的叫声,则短促、快捷,有很高的频率和急迫感。

    饥饿和口干无水时,它们的叫声嘶哑、悲凉,犹如我们在用刀劈着从坟墓中挖出的腐木棺材板的声。

    可以分辨麻雀叫声的差别,让我和那群麻雀友好相处了大半年,直到我家房檐下的麻雀,在夏天孵蛋产出一窝窝的小麻雀。那年夏天,在小麻雀试飞时,有一只落在地上被一只野猫残忍地生吞在了肚子里。黄昏后,已为父母的几对麻雀衔着蚂蚱虫子回来后,发现它们另外的儿女也被野猫沿着树枝和我无意间靠在墙上的梯子血淋淋地偷吃后,它们丢下嘴里的食物,在树枝和房坡上悲痛、捷快、简短而急迫的叫,如同落在棺木上密集的雨点,急急地敲着叫了二十几分钟,而那吃饱肚子的野猫,大摇大摆地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毫无愧疚地在院落散着步,望了望失去子女的麻雀们和那些为失去子女的同类都在共同声讨、诅咒的其他麻雀的叫,它竟得寸进尺,丝毫不管不顾他类伤痛死活地跳上晚间总是成为麻雀族群的野外旅馆的那棵碗粗半高的柏树枝,肆无忌惮地卧下来。而那鸟类中最为百姓底层的麻雀群,如同农民对任何强权都无力反抗样,不得不在八月的黄昏,悲鸣而痛苦地叫着去栖息他处了。

    从此,我家就很少有久住长居的麻雀群,除了墙壁的绝崖之处那空调洞眼里的几窝麻雀外,再也很少有麻雀族群在我家安营扎寨地住下来。而那只左腿上有着创可贴的雀,被风雨、时间、树枝这些护士们,把它腿伤好后的胶贴揭下去,我们彼此就失去联系了。只有它知道我在哪,每天都在干什么,而我却无法把它从一群中认出来,只能让它消失在它们的百姓族群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家墙壁和柏树上与树下麻雀们留的白色粪便纪念物,也被时间一点一滴地提货领走了,而且连给我打一张收条都没有。

    啄木鸟

    我国的啄木鸟有十种左右,一般体长都在15公分至20公分之间,有的为留鸟,有的为迁徙鸟。因为啄木鸟对树虫不倦的啄食,成为树木最为高明的外科专家,而备受人类的喜爱和称道,甚至连蚁这类啄木鸟并不怎么愿意费力去树上啄洞觅食的投机者——它知道在地面用舌头取食蚂蚁要比在树上啄洞轻松得多——人们也都对它报以不加区分的歌颂与赞美。

    而星头啄木鸟,则是当之无愧的树木外科医生中的专家和院士,它上体黑色具白斑,下体浅棕具着深色的纵式纹,下背到腰为白色。观察者在野外树下仰视时,这一特征尤为明显与突出,尤其在阳光明亮的透彻中,那白色如同白绸或者镜片儿,有时会从半空泛出光影落下来。当然,啄木鸟自然要栖息在林地间,只有这样它才能更清楚地发现并及时诊断出什么树上有了虫,哪棵树的树皮下面有了蛴螬的害。星头啄木鸟在树上挖洞啄虫时,由于用力均匀,出击力适中,而其啄击树木的声音则低沉有着韵律感。这类啄木鸟多在我国东北至西南的四川省,北京偶有,但却不是常可相遇相见的熟知者。而大斑啄木鸟和灰头绿啄木鸟,则遍布全国,北京居多。大斑鸟体长约为23公分,雄鸟枕部为艳红色,肩部大面积的白色斑块是它最好的鉴别特征,飞行姿态为典型的波浪状。它栖息于山地、平原上的各种森林与城市的公园内,主食昆虫和树皮下的蛴螬,到了缺粮的冬季,植物的果实和种子,就成了它口粮的补充。灰头绿鸟个体较大,大约长出大斑5公分,通体灰绿色,而雄鸟头顶则为猩红色,最重要的食物方法是在树干上啄击寻找树木最为惧怕的钻木虫。其啄击树木的声响,犹如寺庙中响亮的木鱼,悦耳动听到人们只要听见灰头绿的啄击声,就会把人生的烦恼置之度外,一如人到庙中因听到木鱼声而看破了红尘般。由于大斑鸟和灰头绿这对绝佳的搭配,得以使许多树木可以从病痛中恢复乃至刚刚有病就可以防患于未然。前者是树木皮肤病的专家,凡在树皮下有了蛴螬之害的树,在树皮上稍有反应,大斑啄木鸟就手到而病除,让树之美肤,很快恢复到原有的状态。后者灰头绿是树木外科手术最为高明的执刀者,无论钻木虫在树干上钻出多深的洞,多么拐弯的洞,它都可以确定虫子隐藏的位置,而对树木进行最小的创伤手术,把虫子缉拿为美食,使树木很快恢复健康,再度蓬勃,延年益寿。

    在711号园子里,从一年的仲春开始,到初冬之前的秋末几日,你每天都可以听到大斑啄木鸟揭开树皮啄食蛴螬那低沉的啄击声;可以看到灰头绿啄木鸟高高地伏在杨树、柳树、槐树、椿树等易于生虫的北方树木的半空和顶端,有节奏的啄击和“嘣——嘣——嘣”的美妙脆音,从天空落下来,如同透亮的玻璃珠均匀地落在一张巨大的鼓面上。你总是要担心,它每天不息地那样啄击和工作,会不会把它的尖嘴磨钝使它失去啄击力。你想到即使那么硬的锯子和斧头,每天和木材打交道,过几日还要磨磨斧刃和锉锉锯齿儿,而灰头鸟的尖嘴又有谁能给它磨一磨,保持着手术刀的锋利和刚硬?

    每天上午八点到十点,是我法定的写作时间。在这两个小时或多些的时间中,每每听到灰头绿的啄击声,我都会忍不住把我的小说情节写得冷酷而冰硬,而透过窗子看到满园一世的鸟语花香时,又会忍不住在故事中抒情、诗意、温和与大写特写大自然的美。有记者问我为什么我的小说故事多都冷情、惨烈那样的话,这儿我就从实招来说:如果一个作家写作时总是听到、看到一个自然界的外科医生工作的声音和画面,他如何能不把他小说的情节写得酷烈呢?而我幸运的是,我书房的窗前就是菜园和丁香树,就是满地的野花和我家人种的玫瑰花。这些窗口的风光,也保证了我小说的诗意、美好和可以体察、感受的来自人本身的温暖与人性的美。保证了从啄木鸟外科手术刀下传来的声音,在滑过绿叶、枝草和花蕊时,是带着音乐的美妙和花草芳香的。因此,别人说我的小说故事冷酷时,我会微微一笑问:

    “那冷酷后面的芳香你没嗅到吗?”

    然而,到了十月秋末、十一月冬天到来时,树叶枯尽了,连树木上的病虫害,也要冬眠或者结束一个生死轮回了。灰头绿啄木鸟和大斑啄木鸟以及星头啄木鸟,这些同属留鸟类的医生们,没有工作也没有美食了,就该在林地的草间觅食寻窝,营养身子,休养它们在啄击中磨损钝了的嘴尖之锐了。而也就在这时候,2010年秋末的一天里,来自内蒙方向的沙尘暴,袭击了北京城,也袭击了711号园。园里在那天午时刮折了几棵树:两棵柳树和三棵白杨树。而在这五棵树中,从枝头和拦腰刮断的,都是因为折断处有那鸡蛋粗的啄木鸟啄击留下的洞。这时候,望着那树洞,人们就风言风语说开了:

    “它到底是益鸟还是害鸟呀!”

    “事物要一分为二看,有利必有弊,有弊也必然会有利。”

    人们在这样以个案怀疑全面,以短暂否定长远的议论中,大约不会想到,准备越冬的啄木鸟正在人们身后的干草地里卧着静听这一切,正在盘算明年如何对因为全球气候变暖而导致的植物病虫害膨胀增多的无可逆转的景况,采取怎样的医疗措施和吸纳增多同类的解决办法。它们正在不解地思索,于树木和植物而言,人类只知道研制各种各样的农药,而不知道研究遏制人类发展欲望的愚蠢。

    留鸟与迁徙鸟

    鸟类在711号园,林地、草木、湖水和居民的稀疏,构成了它们天堂生境的胜地。从园主的管理到住户的觉悟,成了它们生存安全的法网。没有人会以缉拿它们为能事,除了各家都养的狗或猫。有狗为追鸟而不惜力气,追鸟时快速地奔跑,换回了气喘吁吁的徒劳和绝望。望着一飞冲天的鸟雀,狗脸上的疲倦和目光中的无奈,让人感到了亲切的可爱。有时被追的斑鸠或麻雀,会在园里飞飞停停,让狗以为总可以追到和抓到,又总是狗嘴快到时,小鸟优雅而又轻松地一跃飞去,只留得被戏耍的怨怒在狗的鼻息上喷着飞散着。而落在前边小树上的鸟雀的叫,对狗则充满了嘲弄和挑逗。像我家院里的野猫偷吃了麻雀儿女那样的事,终归不是每天都要发生的悲情剧。而在那场血腥的悲惨中,我有直接的责任和教训——如果我不让野猫饥饿,它一定不会那么残忍到不讲人(猫)性和仁爱,而使自己的兽性暴露无遗,连猫族最可爱的温顺美德都不管不顾了。

    鸟是这园子中最为安全的贵族和上层生活的体现者。唯一对它们构成威胁的,不是直接的人类和动物类,也不是植物的异化、农药的普遍和食物链的断绝。在这园子里,它们不愁食物,如同一家公司背靠银行永远不会断的资金链。美食的充足,也如同北京人从来不缺少政治新闻样。但是,全球性的气候变暖,却是让它们首先感知了大悲剧的开始。它们不得不在这个园子中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以适应新的气候异化了。

    大拟啄木鸟浑身碧绿、透亮妖艳,是啄木鸟选美大赛中的皇冠小姐。数千年来它都栖于我国南方的森林里,单独或成对地活动于原始森林间,隐藏在密叶丛林中发出清脆响亮的叫。它是最为典型的南方居民,可在近年来,北京也可以偶而见到它的身影了。连711号园,也有它客居暂宿的记录了。这南鸟北迁的现象,预示的正是气候更替、变幻的一场人类灾难的到来。

    太平鸟是东北地区的自然和骄傲,因为它对寒冷地区的适宜与偏爱,则是北方人可以向南方丰富的鸟类说:“我们所有的,你们不一定有。”然而随着近年南方罕见雪灾的频繁,在南方二月间的树林中,也开始发现太平鸟的身影了。然随着速来速去的寒冷,在那儿出现的太平鸟,却又会因为炎热不得不随寒流而迁徙,但也可以想象它在这迁徙中因气候速变的不适而死亡。

    体长约22公分的画眉,全身羽毛棕色或黄褐色,眼圈和眉纹为白色,栖息于低山丘陵的灌丛、竹林中,食性杂,善飞叫,一年四季都十分活跃好动,是鸟类中最不安分的淘气鬼。在繁殖的旺情季节里,雄鸟晨昏二时的鸣叫悠扬婉转,动听持久。几十年前我国的陕西、甘肃、河南、河北,它们的身影完全是没有计划而生育在田野上疯跑快乐的野孩子。可今天,它们的稀贵却只能在鸟笼中见到听到了。

    黄雀的名声是靠着一个典故而声名大振的。繁殖时栖息于东北山地的针叶林,迁徙时北京上空是它们最为重要的一条迁航线。在大雁南飞的秋季里,常有成群的黄雀在北京的街头和公园里借宿与歇脚,但决不会因为飞行的疲劳而留在这个古城里。然而近几年,它们却因为北京变得冬天没有那么酷冷,而夏天也不一定那么酷热的“中性”后,它们便在迁徙中留在了这个城市里,把自己由迁徙鸟变为留鸟了。711号园中的黄雀,一年四季都在园里飞落着,且常常是一片十几、二十几只地落在一棵树上和某家院落里。对于园子又多了一种留鸟是园子的好,但对于季节与气候,却没有人可以料断迁徙鸟变为留鸟时,地球将会发生什么、改变什么,有什么鸟类、物种就从此在这改变中一去不再复返而消失。多少年后只能从文字和图片中知道这个世界曾经拥有过画眉、黄雀等,那时我们人类的后代不知会怎样理解我们和抱怨我们呢。

    白腰朱顶雀,也在北京从不曾有的711号园里出现了。

    北朱雀也成了园里的冬候鸟。

    红翅凤头鹃,数十年前以黄河为界,它是决不从黄河南边飞往北边的。可现在,每年的夏天在离黄河几百公里外的北京711号里见到红翅凤头鹃,你丝毫不需要突然停下脚步来惊异和愕然。它已成为这儿的常客居民了。走在园里的水泥裂路上,见到它们就像见到你出门散步的邻居样。

    从前只在长江以南生存的留鸟白胸翡翠和佛法僧目翠鸟科的斑鱼狗鸟,今天在北京,在711号园都如游客一样常来常往了。不需要多久,它们就会成为园里的常住居民。

    夏天的小燕子越来越少了。连往日多到让人厌烦,而今遇到会有一分惊喜的喜鹊、猫头鹰、黑枕黄鹂、赤红山椒鸟、小灰山椒鸟以及紫啸鸫、虎斑地鸫、喜鹊鸲、白顶溪鸲、白冠燕尾和几乎再也见不到的八哥……能让我们说些什么呢?它们中间,有的世世代代都居住在黄河流域或长江以南,那儿是它们真正的故乡。可现在,它们成了北方、成了这园里的居民。而南方,除了乡愁之外,它们和那儿就没有别的瓜葛了。还有的,比如八哥这能说会道的精灵鬼,几乎常见于各种有人居住的生境之地。与人相邻,是它与生俱来的属性和要求,仿佛在没有人居的森林里,它担心它的如簧巧舌会失去意义般。然而,今天我们再也看不到它的黑色身影了,听不到它的童真巧舌了,除了那些鸟贩子的鸟笼和爱鸟者为它编制的美丽狱牢外。

    能说些什么呢?人类无法遏制发展的欲望,自然也无法阻止气候变暖的脚步。这也正如人类明白一列火车的前边就是无边的悬崖与沟壑,可有谁能让那火车停下呢?那列车上的人类,一路享乐高歌,又有谁愿意把火车停在荒野无人的小站呢?

    鸟类混乱的迁徙和夏候鸟与冬候鸟的本性变异,这种信息并不能给人类带来根本的警觉,就是惊天动地的海啸和地震,也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人类因贪婪所带来的灾难。而711号园子所能做的,就只能是让这些鸟类在人类到来的灾难中,在生命变异的旅途中,可以找到生命喘息、歇息的一处免费暂居的驿站和现代的宾馆吧。

    鹿背上的鸟

    把杞人忧天的思绪从园子外的北方、南方收回来,单就把园子视做一个乌托邦的世界看,桃花源的意义就非同小可、令人神往和梦寐以求了。

    有一条拉布拉多犬,每天上午十点被它的女主人从家里牵出来,走上一站多的园林路径,到园子门口的收发室,衔着这一天的《北京青年报》,即使看到一颗石头或一棵树,它要扬起后腿小便时,也要忠于职守地衔着那张报纸不让报纸从口中掉下来。几只被关在几十平方米大的围栏中的乡村笨鸡,一年四季都吃着纯天然的草籽、粮粒和喝着没有污染的水,夏天时每只鸡每天都生一个蛋,而冬天两天生一个。而与鸡同处一栏的一只大花狗,则因为终日被关在栏里没有自由和散步的机会,而不得不在见到人时发出孤独汪汪的叫。而在有时一天不见行人的寂寞中,冬日里那狗卧在太阳下,鸡们就去卧在它的肚上或者背脊上。夏天那狗卧在一棵丁香树下边,鸡就卧在它的身上,为它啄虱止痒,发出温顺咕咕的安抚声。而那时,花狗半闭着睡眼,舒服的样子,让人想到电影中民国时期的地主坐在太师椅里,喝着盖碗茶,有漂亮的丫鬟在为他捶着背。

    最动人的画面,来自几只被这园子的大当家的放生养在园内的鹿。它们不是那种艳丽斑点的梅花鹿,更不是非洲高到房顶的真真正正的长颈鹿,它是极其一般的常被偷猎者在山野射杀的那种皮毛粗糙、呈现灰色的山羊鹿。杀了它,鹿肉可以成为餐桌上最为罕见的美食,鹿血兑酒于胃寒和患有关节炎的人,则为疑难杂症患者遇到了最为奇异的民间神医般。而那鹿骨与鹿茸,入药后对男性壮阳,则有着让女性惊喜而又担忧的奇效与奇情。不知道大当家的要买那四只鹿是为什么。当初那些鹿被两个铁笼和一个汽车运到园里时,每一只的眼里都含着惊恐的不安,从眼角流下的泪痕,如两条深深的沟壑小溪。当它们被从汽车上搬运下来,打开铁笼的那一瞬间,山羊鹿不是朝着笼口走,而是倒退着朝笼底退回去。且第一个被从笼里朝外拽出的鹿,一出笼,前腿就软得跪下来。

    然而,它们最终是又回到了它们故乡似的山野林地了。当它们确信它们不是走向屠场,而是走向一片森林时,那四只山羊鹿,先是站在那儿怔了怔,之后抖抖身子,就朝一片林地跑过去,像从监狱出来的冤者朝他遗失多年的旧居跑过去。

    随后的一周里,没有人再见到这四只鹿。它们像终于成功越狱一样消失了。

    后来有人看见它们在试探着朝园里的路边走。

    再后来,它们就大摇大摆地成这园里的主人了。

    再往后推延一段时日去,它们把根据地扎在西北角的林子里,经常到几十户居民区的这边走走和逛逛,观光和散步。而且是当它们步子不快、悠然自在时,常会有麻雀、乌鸦落在它们的背上,像一个孩子骑了一只硕大的山羊样。它走它的路,麻雀和乌鸦就在它的头上、背上跳,这招来了许多居民不得不快步跑回屋里取出照相机。

    而我和这园主在林边见到的鹿们、雀们那一幕,则尤为动人和难得。四只鹿在夏天的树阴下,它们有一搭没有一搭地啃着树枝和野荆,其他三只鹿的背上都是落着野麻雀,而其中最为高大的一只鹿,背上和头上落有喜鹊、黄鹂、画眉和太平鸟。这些鸟一般是不会交叉成群的,可没有谁知道那两只长尾喜鹊和尖嗓敏锐的黄鹂会在一起儿,没有谁可以明白画眉和太平鸟会落在同一只山羊鹿的毛背上。四种七八只的鸟,共同落在仰头后会有两米高的鹿背上,而那只大鹿正带着另三只鹿在林边的草地啃草和转悠,观望着不远处呼啸而过的一列火车,仿佛在通过那列火车遥想它们再也回不去的故乡样。

    可惜的是,那一刻我是作为业余植物学家出现在那儿的,忘记了我还是个业余摄影爱好者,身上没有背一架傻瓜照相机。但看见那一幕鹿背上背着七八只画眉、喜鹊和太平鸟的那一刻,我猜测山羊鹿是以其移民的身份,想要召开一个迁徙鸟变为冬留鸟,而冬留鸟变为迁徙鸟的这种动物和鸟类的移民代表会,想要向711号园子和它所有的大小主人们表示感谢和致敬。而喜鹊只是作为常住居民而列席参加的。正因为这样,我们朝着那难得一处绝境画面过去时,那些背着鸟雀的鹿,也朝我们迎着走过来。

    在彼此相近时,我问了园主张总一句话:

    “你不会有一天杀了它们吧?”

    张总神秘地笑了笑:“怎么会!”

    可这两句对话被走来的四只鹿悄然听去了。它们忽然站住了脚,抬头瞪着疑惑的眼,目光忧郁而明亮,仿佛从张总的脸上看出了另外的意思来。就那样,它们看着我俩一动不动,直到忽然间那鹿背上的鸟们不约而同地起飞回到林地树枝上。那四只鹿也有些颓然地掉头朝着林地走回去。

    鹿还在,但后来再也见不到有几种鸟同时落在一只鹿背上那样稀绝的场景画面了。

    刺猬

    在北京的大街上,碰到一只鸽子、喜鹊落在街头的地上,那一定会让游人惊喜万分,以为自己这一天撞上了福缘,正有喜事在前面招手和等待。

    可在711号园,什么鸟落在你身边,都算不得惊喜或福缘。然而,怕遇到了某些鸟或动物不期而至还是一件倒霉的事。忙了一整天,饭局、约会、商业洽谈和在KTV厅里唱完歌、喝完酒,回到园子里,那忙得眩晕的头脑刚刚在寂静中清醒一会儿,以为一天的繁乱终于过去了,可你不知道,正有一件新的烦恼在你面前等着你。夏夜的十点钟以后,开着的汽车灯,在园里显得明亮如你妻子、儿女等你回去翘首以盼的目光般。打开车窗透进来的风,一瞬间让你的酒气飘散他去,荡然无存。感到周身都轻松起来时,正想在园里哼个小曲,或打开车上的音乐,听听舒缓舒缓时,那四只鹿不知为何从林里钻出来,横在路中央,任你的车灯如何地明亮刺激,它都不从路面回到林地里。这当儿,你不得不来个急刹车,下车把它们从路中央赶到路边上。

    这样,你就又误了回家的时间了,老婆、孩子就又要多等一会儿了。

    你没有碰到鹿,你碰到了几只猫头鹰,它们在夜晚中以警察的名誉在捕捉盗犯田鼠时,不去各家的菜园和那花圃地,却有几只站在园里路面上。月光如水,地面上清净如洗,那几只猫头鹰的眼睛在你面前或在你的汽车灯光中,一不惊恐,二不羞涩,只是好奇地盯着你,瞳孔中充满了怪异和不解。这一夜,你回到家里就要失眠了。因为传说中夜遇猫头鹰的意义与晨时听到喜鹊的叫声的意义正相反。虽然你不相信这一点,可你的错罪总在你脑海里浮现着:比如在一念之间你把公家的钱装在了自己口袋里;为公司办事时,把自己的发票也浑水摸鱼让老板签字报销了;这一天又去偷偷和情人约会见面看电影;或者为了自己升迁,去领导那儿给同仁挖了一个很深的坑……凡此种种,遇到了猫头鹰那双盯着你不放的眼,你就有些不安了,为做的不义之事懊悔了,不得不彻夜失眠,相信不修正过错,未来会有更倒霉的事情在你人生的前路上埋伏等待着。

    我遇到的不是猫头鹰,不是山羊鹿,而是几只刺猬横在路中央。它们的洋名是短吻针鼹,全身夹杂着长棘刺的毛,头小,失颈,有着薄而突出的吻部。这些常在澳大利亚生长出没的小家伙,几十年前也在我童年的山沟中出现过,可彼此疏远了几十年,现在又相遇在了园子里。它们是从路边林地爬将出来的。也许是在那充满昆虫的林地里,它们的生活过分安逸而有些富足到除了美食和舒适的草地住宅外,它们以为自己一无所有了。所以,要贸然出来旅游和观光,要看看其他世界的模样和苦乐,要体验一下马路上的月光和它们在林间草地中的月光是否一个样。它们两大三小,共有五只,似乎是一家和睦的美满,彼此间分散开来,排列在路边和中央,让我完全无法从路上把车开过去。我把汽车的远光灯一闪一灭、打开关掉,刺激着它们的眼睛,急按喇叭,催促警告着危险的到来,请它们尽快离开这窄小的马路,回到它们广阔的草地里。然而,我的一切提醒和警示,在它们那儿,全都失去了效用,如同现代文明回到远古而失去了意义样。它们就那样五个大小不一地鹅卵石在路面上,有的把头对着我,有的把屁股和身子对着我,若无其事的无赖样,显出了我行我素、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度和无畏。它们是知道我不会、也不敢开着汽车从它们身上轧过的。它们早就明白,住在园里的人们,把它们当成了这园子的王子、公主对待了,没有人敢对它们有丝毫的不敬与野蛮。它们正是以这种你奈我何的心理横卧在马路上,考验我对它们爱与怨的高度与低线。我在按了十几次喇叭、闪了十几次的灯光后,它们唯一的反应就是动动身子,卧得更加舒服些,像我的灯光、喇叭是为它们安逸无赖准备的舞台表演的音响和灯光。

    这样过了几分钟,我看它们对我于它们的礼遇不理不睬,完全用那样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我便从车上走下来,到一个最大的刺猬前,在灯光中弯腰审视它那无赖而又孩子气的表情时,它却突然把它浑身的棘刺竖起来,显出了愤怒和威胁,而且另几只刺猬似乎也都同时接到了战斗令,都把身子调过来,目光全都从看不清的刺毛中射到我这边,也都炸开棘刺,准备迎接我对它们可能的不敬与不恭。

    它们实在太小看人类的智慧和胆量了。

    下边的举动,我是代表整个人类向它们发出的智慧的警示和不战而胜的策略和计谋。我朝它们笑了笑,从路边捡起一根木棍,用棍子挑着翻滚着,没费多少力气,就把那狂妄的刺猬滚到了路边草地里。接着我又用棍子去挑滚第二个刺猬时,第一个又从草地爬出来,挪动着它滚圆肥胖的身子,爬回到了路面上。我去滚第三个刺猬时,第二个又从草地爬出来。

    就这样,这五个刺猬都被我用棍子挑着翻滚到了路边上,又都从路边爬回到原处炸着棘刺卧在路面上。我被它们这样执著、顽固的挑衅一时惊着了。不知道它们在夜晚十一点多坚决地守在路上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但我那时也固执地认为,它们就是为了考验我对它们不规不矩、违反规则的忍耐力,要挑衅我心中的愤怒和粗野。为了奉陪到底,我决定把这场游戏做下去,开始不停地用棍子挑着这个把它滚到路边上,再挑着那个把它滚到路边上。这样反复了几次后,我以为它们应该被我的武力翻滚得精疲力竭,败下阵去,再也不从草地爬出来,让我把汽车从那路上安然无恙地开过去,可结果是,这样三番几次后,我自己有了粗重的呼吸,我那一直大开着的车灯光,似乎有些疲劳地暗下来。

    这一场人与刺猬的游戏大战,是以我可惜我汽车上电瓶的蓄电量而告一段落的。我在第五还是第六次重又看着它们都从草地爬到路上后,我对它们嘟囔了一句话:“我认输了好不好?”我希望我以这句话可以换来它们傲慢得意的胜利感,而开恩让路使我把汽车开过去。可它们看我缴械投降把棍子扔到了路边上,却丝毫没有对我产生同情和理解,而是更加牢固地把自己团成一块坚硬的石头分散守在路面上。

    说到底,我是那种被业余植物学家、昆虫学家和动物保护者的名誉和虚荣困守着的人。在刺猬面前认输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可以把汽车绕着刺猬从路边草地开过去。可那时,我担心路野草族会突然站出来对我大唤一声说:“欺负不了硬的就欺负我们软的吗?!”于是,我从一个极端退回到了另外一个极端里。回到车上,熄火、关灯、锁门,把车丢在那路上,退回到园子主道上的岔路口,把园子里施工队不用的“前面施工”的路标牌子扛过来,插在通往我的汽车和那五只刺猬用其固执的毅力坚守的那段路前边,让那些比我回来更晚的人,开车绕道从另外一条路上回家去,然后我就怀着打了败仗反而得意洋洋的心绪回家了。

    刺猬那么执著地要坚守在路面上,是一定预示着有一场事情已经埋伏在了我们的生活中和这个世界上。为了弄清楚那可能发生的事,回到家我辗转反侧,不能睡去,直到天将亮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我才终于明白,它们那么执拗地要从草地爬出来,原来是为了躲避一场暴雨的袭扰和漫卷。

    第二天,我一觉睡到上午九点钟。起床后雨过天晴,但园里有许多树都在电闪雷鸣中断了枝,还有两户人家的房子里进了水,鞋和脸盆都漂在屋子里。在路边的一些水坑里,积水已经被沙地汲干了,但那水渍中漂有死了的鸟。

    难产的羊

    在这个园子里,没有人真正为我的小说而叫好。也没有人真正把我当成植物学家、昆虫学家和动物学家看。但有一件事我让他们震惊了,刮目相看了。他们明白我是多么好的一个兽医专家而学无专用。

    人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了这园里多了七八只羊。有山羊也有半大的绵羊们,它们每天和鹿们在一起,有福同享,自由散漫,终日生活的目的,就是吃吃青草,看看蓝天、白云和南来北往的火车。顶多在最有兴致时,也从西北它们的领地走出来,到园里的路边朝稀落偶见的上下班的人们或出门买鱼买肉的主妇们望一眼,就又互不相干地走开了。

    人们忘了它们是从哪一年来到这个园里的。也很少有人问过是谁花重金把它们请进了这园里。仿佛它们本来就在这园里。本来在这园子没有形成、没有被围起高大的石墙和北京的繁烦分开前,它们就和这院子、芳香、草地、树林结为一体了,就是这园子的一部分。以至于在仅有的三年间,它们从七八只变为十几只、一群儿,人们也没有发现它们儿孙满堂的丁旺和增多。

    它们有它们的生活和欢乐。而我们的不安、宁静和烦恼永远和它们都井水不犯河水,彼此互不干涉的疏离,才是它们最必需的生存、生活,怡然自得的保障供给品。

    可是有一天,园主张总突然出现在了我的书房,打断我的写作就像二月整理树枝样,把我小说故事的一枝砍断了:“你会给羊接生吗?”他这样问我时,脸上挂着歉意的笑,还挂着有几分急切的汗。

    “找动物医院啊。”

    “那些医院的兽医除了给猫、狗看病,没有人给猪、马、牛、羊接过生。”

    我跟着张总从书房出来了。匆匆走了大约一站地的路,到西北林地和铁路中间一块空地上,才发现这儿有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用树枝木棒编扎起的木栅栏,给鹿与羊各自围起了一个整整齐齐的栅栏圈,还有为它们在栅栏里盖了雨天避水、冬天避寒的低棚屋。鹿圈在北边,房子高一些。羊圈在南边,房子矮一些。有一只母绵羊这时正躺在羊圈里浑身抽搐,脸被憋得通红,高鼓的孕肚,搁在干草就地铺成的产床上,随着呼吸的艰难,而大幅度地起伏上下,仿佛有一种疼痛正在那起伏中膨胀与扩张。

    我预感着这只绵羊难产的疼痛,正在等待着一个为此身败名裂的人的无畏到来。

    在难产羊的周围,已经围了许多人。他们都是这园里的居民和房东,有的是经理,有的是金融机构的副总裁,其中还有一位其貌不扬、言语不多的在国家最高机关做秘书长。剩下的就是这园里谁家为女主人和男主人服务的保姆们。他们围在羊圈的栅栏外,嗅着木栅栏的腐木香、林地里十月叶熟果熟的味和因为难产、羊水早已外泄的孕腥味。那些其他的羊和鹿,被这边凌乱的人群吓走了,它们正在铁路边越过平南的草地,沐浴着温熙的阳光朝着这儿望。

    有一只山羊的叫,悠长而干裂,仿佛是对母羊生产的担忧。可在它的叫声之后,唤来的是一列火车的呼啸和园子中土地的微微颤抖。不知那只山羊和这只难产的绵羊有什么暧昧的关系,在那羊的叫声落下后,难产的绵羊似乎要试着站起来,可却又被肚子里的巨痛折磨得不得不再次倒下去,更为剧烈地哆嗦着,如同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在它的肚里搅动和翻转。

    这里围着的人,无论身份、地位怎样,大多都是做过父母的,母性和父性让他们抱怨纷纷,说偌大的北京,宠物医院一个挨一个,怎么会没有给动物接生的人?而我跟在张总的身后到来时,他们先是充满希望,而后脸上又都布满失望,仿佛他们都在看我写的他们最不爱看、最为失望的小说般。可是张总把人群拨开了,对跟在他身后的我说了一句相当安慰的话:

    “死马当成活马医。”

    我站着不动,看一会儿抽搐的孕羊,又蹲下身子,看了看绵羊痛苦的表情,拉起羊的尾巴看了看母羊鲜红肿胀的子宫门。

    张总脸上挂着苍黄的笑:“试一试,死了不怪你。”

    我又看了看孕羊的眼。看见它那双因为躺着有些变形的眼睛中,充满了哀伤求助的光。

    “快去端一盆温水来,”我对身边的人吩咐着,并且又特意交代到,“千万记住拿一块肥皂啊!”

    人群集体地怔了一怔。住得最近的一户来自四川省的保姆丢下手中的孩子,就往她服务的主家跑回去。待她用几分钟时间重又跑回来,我已经像一个外科医生样,把我的外衣脱下来,挂在栅栏的树枝上。用热水洗了手,在湿手上抹了许多光滑的肥皂,让两个年轻人把孕羊扶起来,让另一个人用双腿夹着绵羊的头,双手扶着绵羊角。我以莽汉的勇气和一个接生婆的细心,把我的手试探着伸进了大绵羊的子宫里,小心地在里边摸着推敲着。当我的手指摸到一只细小的羊腿像一根树枝或一条岔路朝子宫口的右边伸去别在那儿时,我暗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那小腿横过来,顺理成章地拉着两只手指细的羊腿,把一只小羊从它母亲的肚里,越过子宫口,拽了出来后,我才知道我的后背因为痉挛紧张,汗就像水样把我的背心、裤腰浸湿了。

    我把那只在母亲的肚里浑身憋成青紫的小羊放在草地上,以为它已经死去,可在几秒钟后,在它母亲还从子宫流着血水时,它竟在地上惊天动地地扭了一下身子,接下来,身上的小肋骨也开始收缩扩张起来了。

    它竟还活着!

    做了母亲的绵羊,这时变得兴奋而安静。它也竟然走过去用自己的鼻尖推顶着它的子女小羊羔。那羊羔在母亲的亲吻、推顶和感召下,也就那么趔趄着,以一个生命的名誉站在地上了。在这一瞬间,我用肥皂在温水中洗着我的血手时,栅栏外的人们说笑着,鼓着掌,有人突然大声说了一句话:

    “阎作家,你还会兽医接生啊!”

    我在那栅栏边上洗完手,笑着站起来,用佯装的谦逊遮掩着内心侥幸成功的得意,说我该回家了,我的一个小说情节正写到关键时候了。而当我向他们说着我的小说情节时,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那时我想的是上世纪走红英语世界的英国作家吉米·哈利《万物有灵且美》,这部奠定世界兽医文学的随笔纪实,给予了我一些为牛羊接生的常识和我那天作为一个莽汉的胆量。但也让我体会了紧张和不安,体会了一个新生命走向世界给我带来的温暖和震撼。

    而且,为了报答我作为一个兽医接生后对一个母亲和新生命的爱抚,孕绵羊在我离开栅栏后,不到半小时,竟又在那产床干草地上顺产了另外一只小羊羔。两只新生命的到来,让我两天没有继续我的写作,而是更有趣味地再次去阅读了吉米·哈利的的《万物有灵且美》(AllThingsBrightandBeautiful)——那部充满着动物灵性和人对动物之爱的奇妙的书。

    一条找不到家的土著狗

    有次因故和家人一块去八达岭,回来到沙河那儿,看到一只狗在封闭的高速公路上逆行着疯跑和寻找。它跑跑走走,走走停停,在酷热的夏天,伸长着鲜红的舌头,寻找着生命的出口和离死亡较远的安全处。我们把汽车停在了路边上,打着安全灯,眼看着它从我们身边跑过去而爱莫能助,担心它最终会和某辆轿车的前轮或挡板相遇撞在一块儿。而它以死亡为代价,换来的只是那轿车的一丝擦伤和司机连连说着“倒霉!倒霉!”的一顿骂。

    当这条狗从我们视线消失的时候,我把对它的担心也从高处挪位到低处,开始开着汽车朝北京方向动起来。而就在这时候,我从反光镜中看到它又返身回跑的一个黑影儿。

    我再次把车停在了路边,小心地等待着它的到来。等待着它从我们身边跑过时,可以慢下脚步,看我们一眼,让我们和它说上几句话,指点它一下,如何才可以逃离高速公路这最为危险的区域。然而,事情的预期,不只是我想的那样。在它沿着高速路跑到距我还有二十几米时,它慢下了脚步,并且停了下来,在担忧中不安地望着我们。

    我朝它走了过去,望着十几米外的它。它也在那儿警觉地望着我。我们这样大约对视了几十秒,儿子从我身后递来了一瓶矿泉水,并且不知从车的哪儿找到了一个装过糕点的方的塑料盒。我就拿着水与盒子慢慢朝前挪,把盒子放在路的护栏下,倒了半盒水,才撒着身子朝我们的汽车走回来。

    这时的阳光,正从头顶射下来,高速公路上的黑色沥青吸收了大量的热,又把那热发散着聚在公路上。那些早上赶往长城八达岭而这时又朝北京赶着的轿车,一辆接一辆以超过一百二十迈的速度从狗和我们身边飞过去。没有人停下车看看狗和我们一家人,也没有人开窗向我们招一下手。我料定,在那飞驰而过的十几、二十辆小车中,一定还会有人骂我们一句:“找死啊!为了一条狗。”可那时,我和家人像国家英雄一样没有想这些,只是专注在那半盒水和那条狗的犹豫上。

    我的远离让那条狗有些放心了。待我回到车边后,那狗开始试探着朝水边走过去。开始试着舔了几舌又抬头看我们,发现我们站在这边没有动,没有恶意,也不像为它设了陷阱的人,终于就再次大胆飞快地用它燥红发白的舌头舔着那半盒水,直到水净后盒子在路边被过去的汽车风带着朝前移过去。这时候,戒备在我们和狗之间被那矿泉水给洗掉了。我又把两块蛋糕点心朝它扔去一块儿。待它吃完后再扔去一块儿。直到最后把蛋糕放在我手上,由它慢慢朝我走过来。

    它是一条黑白相间的花公狗,土著民,谈不上什么优良品种和进口交配那样的富贵话,有四十公分高,六七十公分长,三十几斤重。从它的体态、胖瘦和它对人的警觉中,可以肯定它不是一条流浪狗。流浪狗的目光都是警觉而又求助的。而它的目光中,当吃了蛋糕喝了水,那警觉很快消失了,只剩下一些焦虑和不安。由此可以判断,它是一条有家、有着亲人的狗,只是因某种原因——比如在田野上的自由和对一条母狗的爱慕与追逐,最后导致把自己从某个高速路断了护栏的口中,让自己的生命走进了高速危险的封闭游戏圈,离开了高速沿线的某个村庄、田舍和它熟悉的亲朋好友了。我把手从它嘴下(而不是头上)伸过去,绕到它的脖子挠着抚摸着,直到它对我们彻底放松警惕,才把它抱到汽车上,开着汽车朝北京方向回去了。

    我们把它拉回了711号园。把它放在我家院落里,给它弄来了特有的食盒和喝水的碗。在这个院子和园子,它除了陌生的不安外,没有在高速路上对汽车与死亡的焦虑和紧张,看到我们一家人时总是摇尾巴,总是去舔我们的手。看到有同类被人牵着在园里溜达时,它会发出汪汪示好和相邀的叫。我们白天总是把它关在院子里,让它吃饱喝足后,到半夜把院门打开来,由它随意地进和出。狗对家是有超强记忆能力的。几年前,《北京青年报》上曾登过一则消息说,用一辆汽车把一条狗从北京拉到几百公里外的唐山后,那狗过了二十几天,又从唐山跑回到了北京它家里。由此我推测,土著花狗每天眼睛中的不安和陌生,其实是对它家主人的思念和怀想。晚上夜深人静、大街和公路上人稀车少时,如果你记得回家的路,如果你有从唐山返回北京的那条狗对家和主人刻骨铭心的思念与记忆,那你就离开我家、离开园子回到你家里。如果你找不到回家的路,你还可以返回园子,回到我家里。

    果然的,在我的观察中,这条土花狗,每天半夜都在喝完半盆水后离开我家,走出园子,不知到了哪儿去。而到了天亮前,它又精疲力竭地走回来,卧在我家院里,一脸的失落和浑身的疲惫感。我猜测它是半夜出门找它的家和主人了,找它回家的方向路道了。我们那样由着它,晚上十点多让它吃饱喝足,打开院落门,看着它慢慢离开我家(有时还走几步又回头望一望),离开园子,走到北京的街头上,天亮时又如期归来,带着疲惫和失落。

    然而这样半月后的一天早上我起床出门,发现它没有如往日那样疲惫地卧在食盆边上的树下边。上午九点它也没回来。十点它也没回来。直到中午、晚上它都没回来。它这次是真的从我家里消失了。轮到我和家人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中饭、晚饭我们一家人都在议论它,担心着一种不测的命运再次落到它头上。

    “它能找到它家吗?”家人问。

    我很肯定地说,“不回来就是找到它家了。”

    过了半晌后,我儿子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它不会被汽车撞死在路上吧?”

    这话让我们一家人都猛感愕然。因为这也正是我们人人担心、人人都没有说出口的话。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和连续数天大家都盼望着它会突然返回来。每天早上,一家人无论谁先起床,都要首先开门看一看,院里的那棵椿树下,是否卧着一条土生土长的大花狗。

    当然,朝那儿投去的所有目光,换回的都是失落和失望。当然,随着时间的昼走夜来,我们渐渐把关于花狗的记忆淡薄了,只是在北京的五环、四环、三环路上看到被汽车撞死的猫狗时,会本能地紧张一下停下车,看看它是不是那条土著狗。

    事情的戏剧性是在一个月又零几天后,秋天到来时,有天下午,我正在院里摘豆角,忽然听到栅栏门外有“汪汪汪”的狗叫声。抬起头,看见那条花狗正把它的前蹄扒在门上站起来,目光中的热切像寒冷中的两把火。而在那狗的身后,跟来的是它的主人,有六十几岁,是秃了顶的大兴的农民,怀里抱着两个巨大的西瓜,累得他满脸是汗,背腰都朝地上弓着了。

    “喂——是你收留过我们家的花花吧?”老人大声地问着我,把他的两个西瓜放在低矮的栅栏门柱上。

    在把老人和狗和西瓜迎到我们家里时,那狗兴奋地卧在我和老人之间,由我和儿子不停地去它头上、脖上抚摸着。它也不停地舔着我们,这里看看,那里望望,和我们一道听着它主人的叙述——说从小把它养大到五六岁,在将近两个月前,它总是出门去追一条发情的野母狗,追着追着它就丢掉了。半个月不见,让他们一家找得好辛苦,为找它差不多一家人每人都磨破了一双鞋,最后以为它不是被人偷走宰吃了,就是走失被汽车撞死在了哪——说在他们村头,汽车撞死狗、轧死猫是最常有的事,因此也就不找了。狗有狗命,人有人命,也就一切听天由命了。可在过了半月后,有天早上一起床,门一开,它却又突然回去了。

    就这样,说它不知去哪疯野了半月自己重又回去了。

    说他今天是到世界公园这边卖西瓜(711号园离世界公园几百米)。卖着卖着就见花狗不停地要往这个园子跑。跑到园子门口,重又回到他的瓜车旁。回到瓜车旁,重又心神不宁地朝这园里跑,有几次还咬着他的裤腿朝着园子门口这边拉,弄得他生意都无法畅畅快快地做,最后就忽然想起它失踪半月的事。怀疑这园里有人曾在那半月收留过它,就抱着两个西瓜跟来了。

    就跟着花狗到了我们家。

    花狗和它的主人离开我家时,夕阳西下,院子里一片彤红温暖的光。世界变得清静亮丽,如是画在画上的风光和静物。我把花狗和它的主人送到门外又送了很远的路。那花狗走走停停,频繁地回头望着我,以示它的感激与留恋。不过到最后,它还是下决心紧跑几步随着它的瓜农主人消失了。

    后来,连续三年,每年瓜熟时,那和蔼的瓜农从大兴到城里去卖瓜,都要领着花狗拐到我家坐一坐,给我们家送几个他自己种的无籽大西瓜。

    园子里的流浪猫

    711号园,外有石砌围墙,内有湖水树木,家家一个小院种菜养花。实在说,家居北京,在那园里你不是居住在红墙的中南海,也是住在比中南海更为不饰人工雕琢的大自然的中南海。那儿是昆虫、鸟雀的畅乐园,是家猫家狗们梦不到的自然乌托邦。但作为被命运抛弃的流浪猫和流浪狗,到了那儿就彻底地饥饿不保,灾难深重了,如同被置放于沙漠荒野的流放者。

    最初不知哪天家里的门口出现了一只猫,因为它饥饿的叫声,换去了一把狗粮的关切。后来这只灰黑的猫,亮明了它流浪的身份,以此来验证我们家的善良和冷漠。还有我家那两只每天都高枕无忧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啃老族的狗,也向那只灰猫泄露了我们没有能力拒绝猫、狗光顾的天机。从此,那只猫就在每天饥饿时,来到我家院里,跳到我家窗台上,“喵喵”地叫着,向你示弱示衰,不由你不把狗粮拿去慰问它,以满足我们深爱动物、不合时宜的荣誉感。但是,一个问题就从这只灰猫的得意忘形和对天机的不能守口如瓶开始了。它一定在自己吃饱肚子后,因为忘形的傲慢,在某个地方以自己四仰八叉的姿势,躺在阳光之下,显摆自己美食鼓胀的肚子,而引来了更多的无家可归的猫。或者,它曾经拍着自己的肚子,向那些饥饿的猫们吹牛道:“走!我带你们去。”从此,我家院里就不再是一只流浪猫,而是迅速增多到了五六只。从动物商店买回的猫粮,原来一袋可以对付两个月,现在最多半个月,而且那些没有吃饱肚子的猫,还会在我的腿上撒娇地叫着呢喃着,用嘴、头和脖子反复反复地蹭,直到你满足了它的愿望,它才会到没人居住的邻居家院内的一个凉亭下,安稳地卧下来,闭上眼,睡个小觉,或者树上树下地疯跑一阵子。

    我家的白狗和黄狗,以自己的美食,换来了快乐的敌人和游乐场上的搭档。从此,把吃饱睡足后的寂寞,打发在了那一群猫身上。它们误以为,猫们对它们俩的警觉和见了就跑的让步,是下级士兵见了上级军官的尊重和胆怯,便越发地把自己放在将军的位置上,向猫们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指责与呵斥,竖起尾巴嗡嗡地叫着,小狗也显出了大狮子的威风来。而那些野猫们,从开始对它们的惊恐与让步,到发现两只宠物的狐假虎威,前后不过用了几个回合,就证明狗们除了叫声有一种虚张声势的威严外,而真正在跑步中爬高上低、转瞬间的越墙上树,对狗们来说,几乎是完全无能为力的事。于是,在和狗们的对峙中,流浪猫也显出了坚守阵地的勇气,弓起身子,炸起背毛,也让那些来势汹汹的狗们,突然感到不得不在进攻中谨慎和犹豫。也就在犹豫之中,大胆的猫会迅速地在狗脸上猛抓一下,掴去一耳光,掉头就跑,抓住狗在愤怒中快要追上它的那一刻,翻过围墙或跳到窗台上,最不济也可以随时爬上到处都是的某棵树身上。

    而这时的狗,在树下除了被戏弄后汪汪乱叫的望树兴叹外,就是一跳一落地对着猫徒劳无益的原地跳高的表演了。这时的猫,卧在树杈上,沐浴着习习的凉风和从树叶中漏落的一团一圆的阳光,那种胜利者的得意,和树下失意者狗的沮丧,形成鲜明的对比和风格迥异的演出,直到我们从家里出来,呵斥着把狗叫回去——也给永远捉不到猫的狗一个退场和面子。而这时,在狗消失后,猫们会因为一场演出在它还没有尽兴时不得不闭幕收场,也稍稍感到了失望和不该。于是,懒洋洋地从树上爬下来,重新相聚了吃饱肚子四散开来的同类好友,在那邻居空院的凉亭下、石凳上,晒着太阳卧下来,幸福地彼此戏耍打闹一阵后,唱一段喵喵喵的歌,就都各自找着最舒适的地方小憩了。

    流浪猫在这园里因为我们的出现,又发现了一处来者不拒的食品供应站。而且可能在它们认定的供应站中,我家一定是最为慷慨大度的。如果它们可以给人类评比下发慷慨善良奖,它们无须投票就会一致同意把奖状发到我家里。

    在那年的夏天中,在它们无须为食而忧的日子里,它们中间的爱情故事有所结果了。每天喂猫时并不觉得它们中间少了一个谁,“胖黑猫”、“老黄猫”、“花狸猫”和“小白”、“小黑”等,我们以它们的体型、颜色分别赐它们一个亲昵的名——真的没有发现它们中间有谁几天不在队伍中。可在一天上午时,老黄猫在别的猫都吃饱离开后,又虚弱地出现在我家窗台上。隔着窗台为它送去了很大一把猫粮后,却见它只狼吞虎咽了几口,就又忙忙匆匆地离开了,仿佛身后有它放不下的事。让目光尾逐在它身后,却看见在邻居家空荡无人的草地里,还有四只老鼠大小的猫崽儿,个个天真活泼,在那草地里胆怯地等着母亲的归来。

    而那老黄猫,回到草窝给孩子喂了一阵奶,自己就又推开孩子们的吮吸,跑回我家窗台吃那些它未及吃完的猫粮了。

    四只小猫的出现,让我家的生活充满了无限的乐趣与担忧,也让猫们的内部,出现了裂痕与矛盾。因为老黄猫要喂养四个孩子,它对同类变得凶狠到意外和无情,所有给它们的狗粮、猫粮和从饭局的桌上提回的肉菜,它都以怒吼来阻止别猫的食欲和饭餐。而这时,一定是和它有过情爱关系的大黑猫,就做了错事样蹲在一边上。可别的小黑、小白和花狸,因为和它并无情感纠葛对它的霸道就不予理解宽容了。因此间,每天晨昏两次喂它们时,就有可能点燃一场它们内战的导火索。为了不使它们同室操戈,我得用五个食盆分散到五个地方去,让它们彼此美餐时,相距甚远,用不着因为贪婪就反目成仇打起来。

    终于的,甚为感人的一幕发生了。给每个猫分开喂养时,大黑猫从来都守着属于它的一份不动弹,任凭多么饥肠辘辘都只是卧在它的食盆边,等着黄猫吃完它的食物再到这边补进几口后,大黑猫才会把黄猫留给它的或多或少吃进去。这是黑猫在向我们宣布它对黄猫的忠衷不渝的爱,也在证明它对子女们的责任心。直到二十几天后,那四只小猫可以试探着从草地走出来,跟着母亲吃些我家特意为它们准备的猫粮和碎肉块,直到小猫上百次地从窝里出来又胆怯地退回去,退回去又被对外面世界的好奇诱出来,循环往复,来来回回,它们用它们极为脆弱的胆量,证明了我们家除了对它们可爱的赞赏,决无把它们从母亲身边带走的恶意后,才敢随着母亲和父亲到我家院里走一走,到我的菜园把刚栽上的菜苗用欢乐戏耍的方式,将菜苗拔掉或抓倒。

    小猫们非常弱小,不明白命运就里,不明白作为流浪猫的后代,将会有多少命运的坎坷和陷阱,正在它们的成长中等待着它们的到来。它们是在无忧无虑中慢慢长大的。四只小猫和它的母亲一模样,土黄色,背上、肚上的哪儿飘着几朵云的白。我们视云白在它们身上大小布局的不同,分别称它们为大白、二白、三白和四白。那场悲剧的突然到来,是从四白身上开始的。从西班牙来了我的好友汉学家,她曾经把巴金的《家》和钱钟书的《围城》等重要的中国文学翻译到西班牙语的世界里——很早就约好她一家,这次到北京,我们陪他们到承德去一趟。

    就去了。

    走之前,给猫们准备了足够的食和水。可两天过去我们回来后,又去喂猫时,发现四白不在了。老黄猫和大黑猫在院里吃着特意为它们准备的猫粮时,也没有先前的狂欢饕餮模样了。在猫们吃完后,顺着老黄猫走去的方向跟过去,发现在它们共同居住的一家空房内,四白不知为何死去了。死尸就在门外墙角上。而老黄猫路过它孩子的死尸时,站在那尸旁,悲戚地叫几声,似乎想试着把四白从死亡中唤回来。可几声之后,它就无奈默默地停下来,过去用爪子动了动四白的尸,确信它已没有生命,再也不会同它们一道进出那个房间和到外边为了生存寻食与走动后,它领着另外三个子女,从那尸边过去回屋了。

    为了不使老黄猫和它的子女每次回来都看到四白小小的尸体而伤感,我把四白就地埋在了一片林地里。

    冬天到来了。

    对于流浪猫和流浪狗,这无疑于一段漫长地狱隧道摆在它们面前着。无论它们愿意不愿意,它们都必须从那寒冷黑暗的隧道穿过去。过去了,迎接它的是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温暖。过不去,它的生命就将结束在那寒冷黑暗的隧道内。在北方,冬天暖气供应最好的应属北京城。任何一个办公区域、公共场所和民宅小区内,暖气的充足都可以给流浪动物匀出一片温暖来。可在711号园,因为是公园,属于北京的林业绿地区,那园子里除了水电外,是没有煤气也没暖气的。

    每年的十一月,寒冷到来时,这里的居民就大多如迁徙鸟样从园里搬走了。搬回到了他们城里烧着暖气的家,只有少数几户人家在这园里烧着黑煤土暖坚守着。

    按计划,我家也要搬回到北五环外的家属区。可那是我二十六年的军旅生涯回报给我的一套房,属军事管理区,部队家属院,对流浪猫、狗的管理如同警察对小偷的警惕和城管对无照商贩的厌烦。我不能把那七八只猫带回到那座军营里,又不忍心把它们丢在寒冷无比的园子里,为此专门去找了对猫、狗有宠爱之心的好朋友(张悦然),希望把猫转移到他们的小区里。结果大家在一起,做了重重商讨和努力,这个把包袱甩给别人的计划没有得成,最后我不得不借故去那仅有的留在园里的几户人家聊天和做些闲杂事,弄清他们中间也有两户人家对流浪猫存有同情心,会时不时地去喂那些猫,我便颇含狠歹地做了一个残酷而错误的决定:在我家避风朝阳前墙下,和我儿子一块垒了一排猫窝儿,并在那猫窝中铺了很多干草和旧衣服,又买了许多猫粮倒在猫窝前,把十几天也喝不完的水放在猫窝边,然后在一天的下午,我们一家和那两只狗就狠心离开了711号园。

    我的行动计划是,在这年冬天要保证每周一次到这园里来喂猫。每次喂后还要在院里给它们准备能吃三朝五日的猫粮和饭局菜,要给它们准备充足到喝不完的水。其余一周内,粮尽后的两三天,希望那些猫会沿着饥饿给它的暗示,到那两户对流浪猫也有同情心的居民家里喵喵喵地叫。这个计划简单而烦琐,落实起来没有那么容易和便利。因为从北五环开车到南四环外的711号园,不堵车最少一个半小时。

    我一生两生、乃至十生都不能享受这待遇,因此那些流浪猫应该原谅我每周六去喂养它们的计划没有百分之百的准时和落实。但我做到了,周六不能去,周日我必定会带更多的猫粮和饭局上的剩鱼剩肉向它们表示内疚和道歉。十一月我这样去做了。十二月我也这样去做了。每周的周六和周日,那些猫们等着我的到达,像饥饿的孩子等着母亲带着饭食的归来。每次到那儿,它们集体兴奋而饥饿的叫声,如雨点一样砸在我身上,让我的心里有一种不安和内疚。有一种自己抛弃了儿女的罪恶感。于是,就每次会在那儿留下更多的猫粮和饭菜。为了不使我留下的猫食被野狗们掠夺去,我在喂完后都把那些猫粮倒在我家一圈七八个的窗台上,使那些窗台全部成为它们的食品柜。

    可是,那年元月的第三个周末下雪了。一尺厚的大雪把所有的公路都封了。那个周末我没有办法去喂那些猫。四天后公路通车了,四环路上也没有结冰了,我匆匆地开着车、带着猫粮赶到园里我家时,八只猫只还有四只在那等着我。而大白、三白、小白和大黑却不知去向了。我找遍了园子,也问了那两户曾经隔三差五喂猫的老住户,他们都说没有见过那些猫。这次我把那些猫粮仍旧都倒在窗台上,可给猫去换水时,我发现原来的半盆水结成了死冰凌,那发灰的白色冰面上,有猫在极度口渴时,用舌头在冰上舔出的浅浅的圆凹痕。

    又过了一个星期后,我出差,没有在周六、周日赶回来,而是在下周的周二回来、周三去那喂的猫。这一次,花狸和二白也都不在了。我仍然没有在园里找到它们活的身影或者死的尸。我猜想它们是在等我的绝望中,不得不离开我家,离开园子,沿着寒冷的北京大街开始流浪了。去某个小区为它们匀留的一片温暖的过道或门洞和楼梯下边安家了——可倘若它们找不到那过道和楼梯,也许它们会被一只汽车轮子撞死在路边上,或者被路过的一只大脚,不假思索地猛踢一下,于是惨叫一声,飞起又落在哪儿成为不仅流浪而且残疾的猫。

    再或者,它们沿着饥饿的黑暗,想象着一丝肉香的暖亮,遛墙走着走着倒下去,从此就再也没有爬起来,和它们诸多的兄弟姐妹样,把生命结束在了冬天流浪的路途上。

    我不能再把老黄猫和原来一直柴瘦的小黑就这么孤零零地留在我家房檐下。不能以两袋猫粮和半盆冰水就把它们交给零下十度的冬天和我家房檐下那刺骨的寒风。这一天,我做出了一个温暖而狡猾的决定,把它们迎进室内,让它们吃足了猫粮,喝了烧开后的温水,又去买了五大袋猫粮装在一个袋子里,待黄昏之后,天将暗下时,我把老黄猫和小黑一并装入一个纸箱内,抱着箱子,提着猫粮藏在一片林子里,看到那心存善念、也偶尔喂喂流浪猫的一个老退休干部从家里出来时,我把装猫的箱子和那五袋猫粮,放进他家暖和的客厅慌忙逃走了。

    回家时,我一路都开车听着口水歌,哼着小曲,像我做了一件充满智慧的大事情。

    第二年四月春暖花开时,我一家人又返回园子里,首先想到的是那些猫。可在那园里找了半天也没有见到猫们在哪儿。失望中准备锁门出去买菜时,却看见穿过寒冬的死亡隧道走来的老黄猫,出现在了我家门口儿。它骨瘦如柴,连叫声都小得几乎让人听不到,每走一步因为体弱多病,后腿趔趄着像要倒下去。而那伤愁的叫声中,它发黄哀伤的目光,望着我们又要离开的身影,我清晰地看到它的眼圈下流出了浑浊的泪。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猫在哀伤时,也会如牛如狗样有泪流出来。就是在它的哀鸣和眼泪中,我决定一是先带老黄猫到宠物医院看看病;二是下一年的冬天,我将同它们一起守在寒冷里,同它们一道穿过地狱般寒冷的隧道,去迎接那新一个春天温暖明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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