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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最后的纪念:我和711号园 正文 04 林木

    对一棵失去的槐树的追忆

    因为被贪于宽敞、享受的内心所左右,就决定在三大间房前再盖出一个书房来,而且把那书房的西窗要正对着窗前的一棵死去的槐。槐树粗矮,枯枝横生,虽然没有一棵活树那样鲜艳和生动,四季之变都在树上有着演绎和发生。可也许,一棵枯树刚好直立在书房的窗前,种些藤蔓从地面攀爬而上,让枯枝上挂下点线之绿,再有一只两只乌鸦、麻雀,借着落日夕阳,单腿立于枝头,呱呱地言叫几声,也就不失为一种老树枯藤和昏鸦寂静的美学追求。

    自己不是诗人,却总有诗意不识相地到来。

    不是画家,却总有构图的设想欲念。

    从来没有一张真正的摄影作品,也总是在园里拿着相机,把镜头向东向西,将树木、林地、花草、鸟鱼们的瞬间,留在一个现代科技夹缝的暗角。这就是我奢侈生活中生多余六指的嗜学追求。如果有朋友真正了解我在711号的一些行为,他不称我为神经质或精神病患者,那他自己一定有了麻木不仁的精神病,成了被迟钝围就起来的套中人。

    对盖房的工人,再三交代,把书房的砖墙刚好砌在树下几寸之远,让我可以推开窗子就行。然而,离开园子到学校做了一天讲座,回来时书房的西墙已经拔地而起,而那棵一围粗的老槐,也被锯成几段扔在了院子里边。

    “有碍施工,又是一棵死树。”

    工人的解释合情合理,可却让我如把苍蝇当成了肉吃样。从此,对那些施工的匠人怀怨在心,缘于和谐的国策,无非总在脸上装出笑容罢了。居住园内,不懂得一棵枯树之美,不懂得一棵小草也有命运的跌宕起伏,不明白昆虫的忙碌和休闲,只知这园里林密树多,空气甚好,正如北京的街巷、公司、机关那些穿着假名牌的先生、小姐,和国家机关的公职人员,目的也就是告诉人说,我穿了名牌衣服,背了名牌皮包,至于那名牌的做工精细、色泽纯正、样貌个性,乃至于连一款名包里的一个小袋口儿都是人工锁边,对他们其实是没有意义的。

    被锯下的老槐树身首分离,枝丫和树根被扔在院外林里任由风吹雨淋,连它作为柴火对火盆渴望的机会都没有。

    但对于被截为一米一段的槐树身,命运就不太一样了。我把它们摆在院里的通风处,总是在闲暇之余,站在它身边凝望和感叹,总是在尽可能的情况下,拿一本书去和它相陪相伴在一起。偶尔也把落在它身上的麻雀当成诗和灵感写在相机里。当然,有一次还坐在它身上写过一首诗,其中有几句是这样:

    来自其他领域的风,

    降到这没有名字没有边际的大地,

    带来天上的雨丝,

    于是丰饶的祭坛上的神,

    送回了花朵和生命。

    我曾经把这灵感之作,拿出来炫耀示人,朗诵给他们听,如同在每年三月请最好的朋友,品味最好的朋友送给我的中国大地上的第一缕春茶。

    那些有些不够厚道、仁义的朋友,一边喝着中国的第一缕春茶,一边惊异地问我:

    “这诗你什么时候写的?”

    我笑着:“好吗?”

    他严肃:“当然。”

    “前几天坐在院里的枯槐树上,忽然来了灵感。”说着我又给他的春茶杯里续着水。

    他仔细地品尝着那冰雪嫩芽的春茶绿水,想了很长时间,说了令我十分讨厌的两句话: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几句诗是你在引用聂鲁达的那首《植物》吧。”

    我愕然。在惊异中去书架上翻找聂鲁达的诗集,居然从那首《植物》中一字不差地读到了那样的诗句。在之后的日子里,我讨厌那位朋友,也讨厌躺在院里的两段枯槐。我经常坐在那枯槐上冥想和构思,灵感有时喷发如泉,有时似朝阳日出,可现在我怀疑那些灵感中的诗句和小说情节的奇妙脱俗,其实都是对别人的抄袭和对大家小说情节的翻版。我猜想,情况的实质有两种可能,一是我写作的江郎才尽,二是那段枯槐在风雨中因为没有材尽其用而对我的愚弄和报复,才让我在灵感中得到诗句,其结果却完全是对别人诗歌的抄袭。次年我有一部长篇小说出版,果然也有了这样的议论。于是,我就怀疑那段枯槐给我灵感的真伪,决定把它从院里搬进室内,实行怀柔政策,不仅让它轮回再生,物尽其用,而且求它,可以不赐我灵感写作,但万万不可给我以假情伪意,让我误以为自己有了不凡的作品。怀着兔死狐悲的目的,把院里的两段槐干分为四段,长短不一,高矮有错,其中一段摆在入门的厅里,做电壶烧水的专有坐骑,另三段落错靠墙,在那上边依次摆放旧的报纸、杂志,让它充作文化时尚的形象大使。如此这般,果不其然,后来写出的诗歌、散文、小说,再也没有人说我是模仿、抄袭和受了某某启发,就是真的把别人的诗句镶在我的诗中,竟也没人看得出来,并予以无情指正。就是我的小说情节中,明明有伟大作家们的启悟和感召,那些我的朋友读者,也都睁眼闭眼,不再在公众场合明指暗示。

    这一切都归功于枯槐对我的真诚。也归功于我对枯槐的真诚。没有能在窗前留下它们,让其再生为老树枯藤昏鸦的真实杰作,也终于让它们和书房有了联系,做了书房的常客和大使,它们自然就会无欺于我的灵感和源源喷薄的写作了。

    杂树林

    大度地拿出一片开阔的篇幅,尽可能地描写园子西南角那片三十几亩大的杂树林,是我住进这711号之后对那片树林的承诺和愿许。现在我以还愿的方式,坐在书桌前准备动笔时,几年前第一次走进杂林的感觉,如同一个酒鬼看见了遗失在箱柜多年的茅台。

    那年八月最令人惊恐的气象新闻是,北京平均气温高过四十度,有旅客因天气过热,在北京火车站休克和死亡。

    我因为住在园子,也成了一个写作之余的好事者。那几天我也买了几支温度计,在园子的这儿挂一个,那儿挂一个,终于发现这园子的最热处是入园后的一片铺了水泥砖的小小的广场上,最高气温三十八度七,最低气温是西南方向的那片杂树林,三十六度二。就是说,那几天园子和北京最易升温聚热的区域相差五六度。而且那杂林地里树高开阔,树荫厚成墨黑,来自墙外和铁路那边的风,吹进来无遮无拦,宛若流水在林间的游动与浸润。

    树林里有古柏、苍松、银杏和因为自己不出身名门就有些低人三分的老柳树,还有在哪儿都要高人一等的箭杆杨,因为渴望和那些古柏一争高矮,就把自己的身子拉成了畸长。地是沙土。北京城的东北方向都是红黏土,而到了西南的丰台、大兴这一边,就是清心寡欲的沙土了。老天的造化和分配,让树们必须面对现实,认同命运,仿佛必须承认世界中东地下的石油和非洲的贫穷样,承认欧洲宜人的气候和其他地区的干旱沙漠样。杂树林里的树木,是认同了这些,而又面对、适宜了这些的。

    有两棵直径在一米左右毗邻相依的古银杏,占据着杂树林的最中央。围树而砌的石围栏,正好是人寂独坐的天然条凳和椅子,宽展平整的树干,就是最好的椅背和寂寥思考的靠山了。那几年我因为人生一些挫败的际遇,总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犯有错误、浑身污点的人,走到哪儿都以低头表示自己的不安和歉疚,抬头时又总是笑着面对人群和朋友,仿佛我是多么不在意这一切。而本质的事实上,我做不到不去在意那一切。可令我意外的,是那时给我最大支持和安慰的,不是同仁和亲友,而是这片阔大的古杂树,是这片林地的寂静和无人问津的落叶与那树木下自生自灭、自成命运的草。

    八月的酷热把我推到这片杂林前,我独自绕过那片茂密的竹子林,又穿过上百米的灌木丛,到这片古林里坐在银杏树的石栏上,有一股清凉浓烈木植味,像一湖水样朝我围过来。我从那群群股股、五颜六色的木植味中辨别出了带有褐红的气味是古松树的味;带有粗粝磕绊的味,是老柏树的味;带有青灰、如隔夜泛白的奶气的味道是银杏外围毛白杨的味。而那所有的气味中,作为底色又有淡淡香纯的白亮气息,才是大银杏在这个季节的特有和供给。风从我的左侧吹过来,树下委曲求全的野草和小花,因为可以获有那样的风吹而不计枝遮叶罩之嫌地在浓阴里摇摆和舞蹈。头顶乌鸦和麻雀的飞落与轮番无序的叫,像一台晚会第一次排练时的歌唱家们各自为政的练嗓与混合。

    银杏前面是松柏树。再远处和更外围是世俗家常的杨柳槐。它们除了柳树外,其余都不亢不卑地朝着天空扩散并争夺着空间、阳光和自由呼吸的生存权。这柳树在那儿的生长,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当年植树人的无知,没有把它栽在靠水的湖边,造成了那十七棵柳树终生的饥饿,而发育成了面带黄色的衰老一簇,如同在童年经过了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北方农民,饥饿和为了活着的劳作,就成了他们终生的使命与无可推卸的生命之责。

    我总是在空闲的时候,躲到杂树林里去,坐在凉爽的银杏石栏上,背靠着古老博大的银杏树,盲目地想一些人生和命运的事。想一些写作的瓶颈和误区。想弄清楚中国作家是谁在自己的瓶颈里,谁在这个社会设定、制造的误区里。把身子朝后挪一挪,背倚着靠山似的树,将目光举过头顶,能听到阳光落地的声响,一如听到了大自然向人类眨眼示善的密语。就那么在银杏树下有时从午后坐到傍晚,有时从上午坐到正午,直到家人来唤我回去吃饭止。

    有一次,我躺在银杏树下睡了一觉。把拿来的《中华读书报》铺在那棵雌性的银杏树下,做了一个很怪的梦,似乎是夫妻打架什么的,睁开眼睛时,看到有一堆来自两个方向的蚂蚁群,在争一粒不知从哪到来的大米粒。坐起来,盯着那些蚂蚁和一粒米,我很想从那些为米粒而战的蚂蚁身上,看到它们眼睛中的哀伤和面部表情上的扭曲、悲壮、自豪或凄楚无奈的泪笑,可盯着几只为米粒而战的蚂蚁看了许久,我从它们身上什么信息都没有接收到。

    我知道语言和心灵的障碍,阻隔了我和那些蚂蚁的交流。完全不同的人与昆虫的世界,在那杂树林中是宇宙间一个星球无法了解另一个星球的阻隔和距离,但那片杂树林,却是有许多星球组成的大自然的宇宙。我再次躺在银杏树下的报纸上,想着蚂蚁为米粒引发的争战,心里有了隐隐的酸楚和悲凉。而当我离开树林,到林地边上望着西去的落日和从我眼前呼啸而过的一列火车,我却又在瞬间告诉我说:你的写作是为了你的内心,并不为了别的人,你为什么不想怎样写作就怎样写作呢?世界浩大,生命苦短,一个作家难道不应该为自己内心的最真实表达、描绘和入木三分的刻写吗?

    雨季到来的时候,你不要打伞,不要披上被雨水砸得当当响的塑料薄膜的廉价蓑衣,就那么冒着雨水,借故从家里出来办些事情,然后把鞋子脱下来,放在谁家的房后或树下,再或藏在路人看不到的一蓬荆棵野蒿间,然后,你光脚钻出竹林间的那条小道,就是身后有了下班回来的汽车喇叭声,也一定不要回头,预防那是你的熟人或邻居,一声召唤,你因无法回答而泄漏了你蓄谋已久、终于可以尝试的秘密。来自脚下野草的微痒和夏天雨水漂起的枝叶在你的脚面上的抚摸,不会给人按摩的舒适,但却完全让你回到少年时睡在树阴之下,嘴角流着酣畅的口水,而你的同伴,却拿着一枝狗尾草的毛毛或地上的一根羽毛,在你脚背、脚心和耳朵眼里做鬼操弄的享受。到那杂树林的时候,你以为那儿会满地积水,可你发觉自己只是误犯了一个常识的错误——沙地把水几乎吸干了,只有几处不平的低凹还有着浅浅的水亮。

    天空是乌云的灰黑,但在树林中还能看到雨滴在树叶上聚大落下,划过眼前晶莹的闪亮。衣服已经完全湿了,那就索性脱下来,挂在树枝上——不过这时候,你要想到一家医院或药店正在等待着你生病后的光顾。可是,在这711号园,在这雨天四处无人的景光里,你为了让药店和医院少一笔收入,而你的牺牲就会以终生无法弥补为代价。算完了这一笔账,你就把衣服脱下来,单穿着一个短裤站在柏树下,或者松树下,去听雨滴落在各种树上不同的声音和音乐。因为来自天空的雨滴,做着垂直或风中的斜刺运动时,打在掌状的银杏树叶上,如无数的指骨敲在鼓面上;打在细碎柏叶上,就有如玻璃落在一片石子上的响。而落在松针上,就有松针连续穿透水珠那样的吱吱吱的尖叫声。槐树因为争夺霸占了柳树的天空,这时落下的雨滴,就会无情地击打着因为它们的侵占而被讨伐的喊杀,而在槐树下矮人一头的柳树,猛烈的雨滴落在槐树上时,它躲在槐树下边,也正闪过了第一线的枪林弹雨,从槐树上得到缓冲、或被反弹起来减缓了速度才又下落的雨,对于柳树,正是一场大小适中的淋浴。

    箭杨树是惯于和风雨搏斗游戏的,这时它们和雨水正在天空共同演出着一场文武相间的唱腔和歌舞。

    而更远的椿树们,因为远就充当了观众的角色,只有在台下不停地鼓掌和呐喊了。

    不知道可以预测天气的蚂蚁们去哪了。

    原来在树林里飞来爬去的昆虫,也都各自躲到了自己的避风港,偶而落单留在树林中的小蜜蜂,这时候委屈地落在某棵树的疤节上,等待着阳光的到来,其焦急和不安,催促着它在一片水湿的木节上爬来爬去,抖动着飞不起来的翅膀。而那生来不惧雨水的螳螂,则在树林间的草地上,沐浴着天然的洗浴,享受着愈加清新的空气和树林中早时似乎燥闷到想要着火、而这时在顷刻之间就变得心神气定的树木气。

    整个的树林,成了雨滴和树枝、树叶的合唱,尤其是那种来自枝叶间架子鼓的激越和地面上流水与沙地吸水的声响,则完全成了弦乐的伴奏。就在这各种最为原始、自然的音乐声中,你不要单单地站在某棵古树下孤独地倾听,还要在那林子里走来走去,乃至跑来跑去,让你的气喘吁吁,成为大自然雨天合唱的音乐之一。然后再在你的心跳平静下来的时候,把你的耳朵紧紧地贴在银杏树身上,贴在古柏多皱的树皮上,贴在松树身上的某一光滑处。搬几块石头来,垫在脚下站上去,把耳朵贴在某棵杨树永远没有眨眼、日夜都在浏览北京和世界的那只漂亮的眼睛上。那眼睛会以它独特的语言告诉你它看到的一切。那些古树会以自己树种和历史的语言,告诉我们它所经历的世事和这个北京烦繁的现实。

    你坚信,在那个雨天里,你听到来自天籁的声音了。知道了大自然和这个社会许多的秘密。

    你承诺,如果不对那些秘密守口如瓶,就甘愿承受大自然的任何惩处和这个社会的偏见、歧视、误会、不公及龌龊阴谋的污辱。

    站在除了雨声、树声而绝无人声的寂静中,雨水在树叶、树枝的过滤后,婴儿的笑声样,纯净地从你的头上、脸上、肩上、身上流下来,又顺着双腿流在脚下,渗进大地里,你就觉得你和自然融为一体了。你和大地站在一起了。你有幸成为大地和大自然的儿子了。大自然的呼吸就是你的呼吸了。草木的生死就是你的命运了。那一刻,透过被雨水洗涤的每一棵树木湿漉漉的身上,望着远处雨帘背后仍然是一棵一棵的树身们,你像一个失散多年的孩子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般。想哭,也想笑。就在哭笑的模糊分割处,泪水夺眶而出,涌流着汇入脸颊和身上的雨水小溪。生活中一切的烦恼,人生中一切的焦躁,乃至命运里上帝和社会给你的双重不公,都变得微小而不值一提,被你心灵觉悟后的双手一挥而去,轰赶得在你身上和心里丝毫不剩,忘记得如一个人懒得对一场无聊梦境的回忆。

    这时的忘却,就像记忆样占有了你的整个心灵。原来尘世的杂念烦琐,在大脑的区位里,都借着一场雨水的到来,栽满了各样参天的林木。而你的内心,除了对大自然和树林的感激,就只有这711号园西北方向的银杏、松柏和杨柳槐树了。还有雨滴、水流、漂叶,被清洗过的活生生的木植味、树叶味、沙土味和杂草杂花的清馨与暖意,以及天空中从云层泛出来白亮的日光、蓝天及皮影似的云朵的舞蹈,还有只在树林中才可以听到的那唯美绝伦的枝叶的唱腔。

    只有你,在这个雨天的夏日,在接近傍晚的雨林中,听到了上天通过林木自然给北京和人类留下的秘符咒语。那秘符咒语,在你的耳际和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你对人与社会的认识,对未来这个城市、这个国家和这个世界灾难的忧虑。那在大自然中瞬间的顿悟,将是你终生思想与行为的财富,一如上天给了你一把精神银行的钥匙。到此,你已经可以握着那把钥匙,悄悄地离开雨天的林地。然而,你却没有那样。你在那林地里做出了更为惊人如疯的举止。

    又一场越来越大的雨注,如倾盆在林地上空高悬洒落的一条河流。莹白透亮的雨滴,珠子滚着珠子地在天空追赶。湿了翅膀的蜜蜂,不知躲到了哪个可以避雨的树洞。那不怕雨水的螳螂,也不知被雨滴的枪声追赶到了哪。树林真的是除了你的呼吸和雨滴与枝叶们的合唱,再就没有了丝毫的声息。天空中也没有令人惊惧的雷电,只有柔和发亮的天空的幕布和来自雨云后水淋淋透彻纯美的空气。而古林地以外的竹林和晚代的美国椿,你所可以目及的视区里,连一个人的影儿都没有。远处仍然响个不停的隆隆的火车声,拖着沉重的雨汽,从身后那边传过来。也正是这个火车的声响,还在证明着你确实还在现实的北京,而非遥远的仙境国度。也正是这个火车的声音,证明着世界的宁静与最远古自然的联系。为了更多、更真切地听到来自远古自然的声息,你做出了北京所有的人都不可能做出来的举动——你脱光了身上仅存的衣服,赤裸条条地把自己置身于雨天的大自然的体内,如同终于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你在那树林里唱歌、跳舞、跑步,站在一块石头上朝向远处眺望,丝毫没有感到要为自己在北京下午四时的裸体而羞愧,甚至低头看到了自己腿间的丑物,只是拿起几片树叶和野草在前面遮了遮,就又在那林里如孩子般唱着跳着了,爬在树杈上朝着林外张望呐唤了……

    林中的蘑菇

    果然,711号园外世界公园边上的药店,凭空赚走了我一笔雨后的钱财。但我在那雨天裸奔的心灵之获,却是卖掉这个城市所有的医院和药店,乃至全国的制药厂,都无法买回的昂贵的财富。

    我这一生中,真正体会到了价值连城的意义。

    也体会到了不能言说的大自然的秘密给人带来的兴奋和满足。唯一可以慷慨告诉读者的,就是0在雨天之后,在那沙质的林地里,枯干的树枝上,倒地的树干上,还有举在半空早已风干雨腐的树杈的腋下里,甚至随便被人踢到那儿的一段木棒上,因为连续一周的雨淋,不觉间蘑菇都生长起来了,如同北京城里因为一场暴风雪,所有的汽车都停滞拥堵在了高楼的缝间和所有开阔的路上和广场。

    在前边《菜园外的菜蔬们》那节文字里,我曾告诉过你们这林地里雨后会有猴头菌、角质菌、黑胶耳、裸口蘑、帽盖光柄菇、美粒毛盘菌、笑顶羊肚菌和晶粒鬼伞菌等十几种超市、商店,尤其那些繁华巷子里写的某某某土特产商店招牌下的小屋里,最为常有你却可能终生难有一见的菌类生境和基地。那几行粗简的文字,也就是一桌大菜后给你们端上的一道厨艺不精、全靠材料新鲜而诱人的清水蘑菇汤。而现在,我很想借助我在雨林中发现的秘密为材料,以我听到的天意为作料,给你们做上一桌蘑菇大宴菜。

    这里一定请你们听我的话,如果是连阴的夏雨绵绵地下了十天或者半个月,而且在这雨间或雨后,一定有那么三朝两日既无太阳、又无落雨的阴绵天。那么,就请你在终于日出的五六个小时后——如果是半月阴雨而某个傍晚雨过天晴,有了明媚开朗的日出,就请你在第二天的十点之后,走进那片杂木老林里;如果是某一天的上午日出晴朗,你就在下午的四点左右走进老林里。不要叫了太多的人,切记世界上所有秘密的敌人都是大众的脚步和嘴巴。约上三两好友,提上一个袋子或竹篮,最多再拿一个剪子或小铲,轻声地说笑着,走过竹林边的小路,口渴了就把头伸在路边竹枝下,把竹叶上晶亮的水珠倒进口里去,有一股竹香竹清的味道就把你的口喉湿润了。这时候,有青蛙跳到了你的脚面上,感到了冰滑的袭击也不要大唤和大叫;看到了一条在竹林中自由滑行的蛇,也不要魂飞魄散地跑。跟在我的后边,我的脚步对那环境的熟悉,是你们最为安全的向导和保护。

    有树林的暖香在雨后的清心中态度暧昧地迎来了。

    有不够端庄、显出挑逗轻佻却又确实美丽动人的蝴蝶想往你的鼻尖和脸颊上落。

    还有乌鸦落在银杏的枝头嘎嘎地叫,不知是向树林中蘑菇们的报警,还是向我们到来语焉不详的欢迎和致意。这种人与植物、鸟类、昆虫间语言的障碍,是我终生无法突破的困境。

    最重要的,是你不要在路边的一片草地或木头棒上看见了一枚两朵灰白色的粉褶菇和因为一泡狗尿洒在了白草根上就可能出生的腐草尿苔菌而大惊小怪,狂喜得如麻雀落在了谷子地。那难看的菌菇是有毒的。就是无毒的尿苔菌也是不洁的。静心地跟着我,一桌鲜菌菇的伟大盛宴已经被自然摆在了大地的一处迎宾厅。把脚步放轻些,可以哼着你心爱的情歌,但一定不要来京剧演员和三流歌唱家在清晨见了几株草木就练嗓那一套。对你说,他们一生的练习,嗓子的好坏都不如一只最不起眼的鸟。而你在这去往林地采菇的小路上,用最粗沙的嗓子哼出的情歌,却都是从天堂门口传出的迎宾乐。

    古林地已经来到眼前了。那棵倒在林地边的栗杂木,被岁月和风雨在它身上腐挖得百孔千疮,而那些枯朽的木洞处,正是浅色钹孔菌的出生口。还有因为木材腐烂而被养肥的草地上,钹孔菌也几朵几片地群生着,漏斗状锈褐色地呈在木上和地上。把它们采下来,无论是鲜炒还是火锅,都是一道美艳的佳肴。松叶层孔菌,是很有高贵追求的,它只在松属的针叶活树立木上,倒地的腐松无论怎样与雨天和大地在一起,它都不会生出来。在这十几棵的针叶松树上,只有三棵最靠近银杏树的松树才生那马蹄或贝壳形的层孔菌。也许它们是生在老松上,也许是因为它们靠近了古银杏,这就让它们成了著名的抗癌真菌了,因此能碰上它们的出生,能用铲子或剪刀把它们从半树腰上采下来,其实也是你把一部生命秘笈收入囊中了。杯冠珊瑚菌则没有那么名贵和稀缺,杨树、柳树倒在地上几年之后就成为它们的母亲了。虽不出身名门,却又长得亭亭玉立,乳白中透着淡黄,向上膨大,顶端渐为杯形冠状,再由枝端分出一轮小枝,多层次地向上竟生竟分,终于就成了珊瑚的花开,或北京王府井饭店大厅里举口向上的吊灯的精美缩影。看到它们,就如看到了一群白衣少女的舞蹈,真的去伸手采摘时,于心不忍的恻隐和为之心动的矛盾,会让你的手指在半空僵呆一会儿,犹豫许久,才终于狠下心来,横刀立马,把手指伸了过去。

    树林中飘飞四散、翩翩起舞的生菌鲜菇的清美和腥香,加上太阳初照发出黄金般的光泽,还有蜜蜂、蝴蝶们飞着时发出的少女的歌声,以及因为寂静才会必然响出的林木枝叶间独有的声乐,这就汇成了雨后合唱的森林乐曲。鲜菇们这里一朵,那里几片,让你目不暇接,恍若误入了童话家族或传说中的仙境道地。这一束菌菇还没采下来,那一束就从一根树枝的腋下或地上两块石头的缝间在向你点头和招手,仿佛它们在那儿等着你的到来,不是等了几天落雨和日出,而是等了几千上百年的风雨和漂泊。而你的欣喜和朝它们伸去的双手,是对它们梦寐以求的礼遇与对国宾到来的鼓掌。我再也管不到你们了。我已经把森林给我的天机泄露给你们了。你们在获得了这个天机后就人人拥有了大自然雨后秘密召开的一个鲜蘑嫩菇展览会的入场券。你们可以在那儿任意挑选,大饱眼福,以自己的惊讶为钱币,想去哪儿采购就去哪儿采购了。想去采购什么就去采购什么了。生长在枯朽腐木上的橙黄桂花菌、马尾松树下的喇叭状的鸡油菌、最常见的阔叶枯木上的角质木耳、团团贴包在树皮上的黑胶耳,半圆或扇形、淡褐色的无柄覆瓦状生长于阔叶活立木、枯立木上的毛草盖菌,它们可用于中医的祛风湿,疗肺疾,止咳化脓和生肌,采下来在通风口处晾干后,你提着一个从中小城市的中药店门前走过去,药店的老板会从店里追出来,盯着你提的毛草盖菌给你跪下来——那是他们多么急需的药材哦。

    不用说,你们最喜欢的是那些色彩鲜艳、貌形美丽的宽鳞大孔菌,层层叠叠的烟色烟管菌和色彩夺目养眼的朱红密孔菌。这些菌菇并不一定适合餐桌、厨房的安全条例规定,可它们迎合了人的最浅层的审美要求,对从来没有参加过森林菌菇展览大会的眼睛来说,就像最时尚的服装店免费向来自乡下的姑娘、小伙大开门扉样。用惊叫声的分贝来作为银圆和金币的重量,去换取红蜡蘑、紫丁香蘑和血红小菇及毒红菇、绒紫红菇们的芳心,这是第一次参加森林蘑菇博览会的人的共有表现。

    而我,这个时候,就任由朋友们在森林里四散开来,随意采摘,但我必须如老师向学生教授的课程样,告诉你们,色彩鲜艳,物形丽好或菌盖上长疣和条纹的菌菇往往是有毒的;菌体中有腥、辣、苦、麻、臭的气味是有毒的;不会生蛆、生虫的菌菇是有毒的;菌体后容易腐烂的菌菇是有毒的;下锅后使银器、大蒜、米饭变黑的菌菇是有毒的。我国的《尔雅注》中曾经说:“夜中有光者有毒,煮不熟者有毒,煮讫照人无影者有毒,欲烂无虫者有毒。”简约略言,就是你一定记住两点:一是雨后爬高上低时,树木们都在等着给你一个从树上跌落的嘲弄;二是在鲜菇嫩蘑博览大会上,那些多以形状、色彩和生态源命名的蘑菇们,那些最为端庄美丽、妖艳动人的可能是最具毒性阴谋的,而那些大多灰头灰脸、相貌平平的,可能是最为美味而又被时代祖先们的胃口再三检验的。可惜的是,你们一到林地就听不进去我的唠叨说教了。一走到大银杏树下,就都忘恩负义地把我丢下来,而唱着情歌、高吼嘶鸣地在森林中分散开来,各取所需地狂奔开去了。

    这时候,我为我向你们泄露了森林的天机而后悔。尽管关于在北京丰台花乡711号园内雨后召开秘密的博览大会只是我所知道的许多森林天机的一部分,这还是让我有了隐隐的懊丧和曾经是守秘军人的失职感。为了弥补自己泄密的过失,我除了在你们都去采摘各种蘑菇时,就是到林地边上的沙地去捡拾那被太阳一晒就会迅速干缩成草屑后随风而逝的最不被人注意、又最为质朴美味的地皮菌菇菜,还要想着去书架上抽出那本《蘑菇识毒手册》,在你们都回到餐桌边上品尝我冰冻在冰箱的绿茶时,向你们手把手地讲授关于“蘑菇的美与毒”的我准备了许久的教程了。

    而这时,家人在厨房为大家准备的一桌蘑菇盛宴大餐的盘盘碗碗,也都合奏着你们肚子里咕咕的响声和口涎倒吸的声音,开始了人生之美味美妙乐曲的一场新演奏。

    柳树的义情与语言

    从来都没有人考虑过植物有没有感情、语言和它们受到刺激后的生理反应与心灵的伤害。人类遭到了战争的杀戮,我们会惊恐、惧怕与反思,面对屠刀显出了理性的力量和人性光辉的照耀。尽管战争还没有最终从我们中间消失和去除,但我们对此的情感已经成为人和人类的灵魂永存下来了。然而,当我们举起锯和斧头面对植物的生命时,我们却从来没有想过它们的疼痛、哭泣和情感的伤悲、灵魂的震颤及面对屠刀、死亡而无力反抗,尤其没有让人类听懂的语言表达的那种无奈。

    我们可以体会动物情感的欢乐与伤悲,但我们不相信植物也有这种情感存在在它们的生命中。

    一只狗的眼泪和一头牛的老迈,可以让我们沉默良久、黯然神伤,乃至于最终把它们的死亡,和我们的生命等同去看待。可一株草的干旱、一棵树在风中的摇摆,却几乎不给我们带来任何情感的变化和忧虑。

    天旱了,看到满地干枯时,我们皱起双眉和望着骄阳的感叹,那不是为了植物的生命而叹息,而是为了自己明天可能的饥饿而担忧。

    一棵大树在锯和斧的杀戮中轰然而倒下,那震耳发聩的声音,不会让我们以为那是一种巨大植物在生命的最后向人类发出的最后的怒吼,而以为那是一种重量的力量和另一种重量力量碰撞的结果。

    一切的科学,都是为了解释人类在地球和大自然中最大利益的合理性。而被忽略,也从来不被认为存在的植物的情感,是人性权力挥发的依据和人在杀戮植物的生命时,可以借此忘却人对植物侵占、伤害、霸有的罪恶,也是我们不需要为一棵草、一棵树、一枝藤蔓死亡赎罪的借口和理由。可是,在二○○九年夏天柳树的一幕场景中,它们彼此间的义情,改变了我对植物没有情感、没有语言的认识,也证明了许多年那些植物学家对植物存在情感、语言的判断和猜测。

    那年夏天,任何来到北京的人,都可以看到大街小巷中环卫工人在用喷洒车向路边的树木、花草高举着配注了药物杀虫剂的水枪,以对抗扑面而来的和毛虫的蚀害。蚀虫害使那年夏天北京乃至京外的天津、河北、河南、陕西、山西等省份的植物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袭击,因为天旱吊在各种树上的虫包儿和躲着太阳的曝晒闪在树叶背面或隐藏在一片树叶里又躲到另一片树阴下的大青虫、小青虫、灰毛虫,多得像沙尘暴后地上的沙粒样。

    全国到处都在发动一场消灭虫害的植物保卫战。

    711号内也有工人每天给路边的花草喷洒农药和说着诅咒它们的话。可那些高大的、离路边较远的树木,就不在这场保卫战的庇护之中了。我是给我家院里的所有花草树木都喷洒了农药的。没有忘记的一件事,就是三年前放在我家农具室中的一根没有彻底除皮干净的柳木锄把在下一年的春天发芽了。恻隐之心让我把柳把从锄头上取下来,将去过皮的一段锯下后,将那带皮发芽的锄把很用心地插到了园子里的湖边上。意料之外的收获是,这段柳木锄把发芽了,而且借着路边的风、湖边的水,它用三年时间长得如小碗那么粗,主干高有三米多。更为奇妙的是,因为我一时的粗心,那段锄把被插得颠倒了,微粗的一端朝着天,较细的一端插在了地里边。这种粗心所造成的结果是,那株三米高的柳树发芽后,长成了枝条下垂的“倒栽柳”,其明嫩光滑的枝条,每年都从半空垂下来,一直落到地面和湖面上,成了一道人工特意的风景。因为这株柳是我的一次创作和实践,我就去给垂柳在虫害肆掠时候打农药。那柳树最为惊人伤感的一幕就是在这个时候上演的。在我的垂柳边上是两棵树皮粗糙、树干多有疙瘩凹坑、而枝丫叶条也没有那么顺畅的柳科属的怪柳种,它们在热带、亚热带如澳大利亚、拉美地区和我国的海南是常见的树,但在北京就属稀见罕物了。我不知道它们在这园里生长了多少年。水桶粗、楼屋高的身材,夹在比它们更高的常柳、常杨中,没有人去探究它们的来历和生长史,就如上海、开封、东北自宋朝之后迁徙而来的犹太人,也都忘了他们的祖先是犹太族,古老的家园在中东的以色列。

    这一天,我给我的垂柳喷洒完了农药后,为了躲到相邻的怪柳阴下歇一会儿,在我刚到它的身下片刻间,从怪柳树上哗哗地落下了几秒钟的毛毛雨,使我的脸上、手上有了一阵冷凉感,衣服上也有了一片小雨滴的水痕儿。原以为那是虫屎和知了小便在那一时的开闸与放水,可待我抬起头,才发现我的垂柳上挂满了虫包儿,爬满了大青虫和毛白虫,而那两株怪柳上,却几乎没有虫害和飞蛾,而且连一天到晚都颇烦嘶鸣的知了都没有。

    我不知道那一瞬间的毛毛细雨是从哪儿落下的。

    又三天,我再去给我的垂柳树上举着农药枪管喷射农药后,再到那怪柳树下歇着时,又从那怪柳树上洒下了一瞬间冰凉凉的毛毛雨。

    再过四五天,我第三次去给我的垂柳喷农药,这样的惊奇再次发生了。这一次我没有如往日一样站到怪柳的树荫下,而是洒完农药后站到了路边上,盯着那洒过两次细雨的怪柳看,而且就在我眨眼的瞬间,从那棵怪柳上洒下的细雨比上两次都要密集和持久,哗哗啦啦的响声最少五六秒,连地面的沙地都有一层微薄湿润了。

    我惊愕地站在那儿,接下来发生的奇异让我目瞪口呆,问心有愧,仿佛我做了一场嫁祸于人的事。随着一阵从南向北的风,我看见我那棵垂柳的低处被农药毒死的青虫、毛虫从树上纷纷掉下来,而树顶梢上农药喷洒不到的幼如蛾子、俗蝶和只嗅到农药的信息还没有真正深受其害的虫子们,都从垂柳上借着风势飘飞到了相邻的怪柳上。这景况持续了一分钟,差不多那阵来自南边的午风歇息后,两棵柳树的半空就有了无数条在日光中发光的吊虫搬家的丝绸之路和蛾幼飞动的吱吱吱的响。接下来,那些嫁祸于怪柳上的虫害们,就在转瞬间消失在了茂密的怪柳叶间和那树叶生产的浓阴里,宛若一批盗贼消失在了黑夜里。

    再后来,悲剧而动人的一幕在我每天对柳树的悉心观察中发生了。我的垂柳半月后根深叶茂,每一片原来被虫害侵扰的柳叶都又复原伤口,几乎每片叶子都又长到了圆全和饱满。而二十天前几乎没有丝毫虫害的怪柳上,这时候布满了无休止繁殖的虫和吊在半空、爬上爬下的虫包儿。原来那些茂密的正面碧绿、背面泛白的柳叶,迅速地泛黄、飘落和被虫蛀得伤痕累累、残缺不全,许多叶都只留一支叶筋干焦在了日光下。而尤其令我不解忧伤的,是只要我路过这两棵怪柳树,只要在它面前站上半刻或片刻,它就会有哗哗润润的雨滴落在我的脸上、身上和地下,只不过是随着它树叶的越来越少,和因为虫蛀的愈加枯干,那雨滴也越来越少,越来越稀疏。

    终于在一个月后的一天正午间,我去园子门口取了快递信件,回来站在我的浓密垂柳的树下边,朝湖里望着一群野鸭的游动时,在丝毫没有风吹的情况里,听到了垂柳在我头顶有如鼓掌欢呼那样的笑语时,有一种本能试探的实验,使我抬头朝垂柳的枝条上空望了望,抬手把枝条在我脸上亲昵感谢的抚摸推到一边去,跨了几步站到了相邻的怪柳下,几秒钟后那奇异惊人的一幕再次发生了:

    从怪柳的枝叶间又朝我洒下了一阵毛毛雨。而且这阵毛毛雨有的雨滴颗粒会如豆粒一样大,虽然仍旧只持续了转瞬即逝的二三秒,然而那哗哗的声音,却大到珠落玉盘一样响,似乎是它倾其力量朝我洒下并借此要告诉我的什么话。就在这一刻,我坚信,我明彻了植物是有情感的,是有语言的,是可以除了它们自己和自己的交流,也可以和人有所交流的。明彻坚信了垂柳刚在我头顶无风而的碎响是它死而复生的笑声和对我感激的语言表达,而怪柳刚才和以往反复在我身上、面前洒下的雨滴,是我将害从我的垂柳嫁祸于它后伤感的眼泪和急于求救于我的植物语言和我终于听懂了的怪柳说话声。

    为了补救我从垂柳把虫害赶到怪柳上的不义,我用二十元人民币、十瓶听装啤酒和三包香烟的贿赂,让那些专给园子路边花草喷洒农药的工人搬来梯子,爬到怪柳上大剂量地给怪柳的枝叶打了厚厚一层敌敌畏。

    工人们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时,我朝他们笑了笑。

    问我到底为了什么时,我把除了原来谈判商定中的十听啤酒和三包香烟的款项外,又增加给他们二十元钱,请他们到大街上买些下酒菜。这一切也就谈妥了。以赎罪的方式在下午四时为怪柳喷洒农药的过程中,我当场看到满树的虫蛾死后从怪柳的枝叶间冬天落的冰粒球样掉下来。悬在半空的虫包儿,在它的窝里嗅到敌敌畏的毒气袭击后,就从吊窝爬出来,沿着它的丝路朝着上空逃,可爬到中途就因为窒息而亡垂在半空了。

    在一场消灭虫害的“人道主义革命”中,我以知己的身份站到了植物这一边。可当我看到与被拯救的怪柳毗邻的另外一棵怪柳却没有一个虫害时,我以一个无知学生的谦虚,去问那在园里度过半生、头发花白,永远都有草叶顶在头上的老迈的园艺工,他给了我一句似乎可笑、却又千真万确的回答:

    “这种柳树会说话你不知道吧?这一棵身上有了害虫,它会通知另一棵,让它小心,及早预防,发出一种害虫不愿闻的气味,这些虫蛾就不朝它身上去落了。”

    这位老园艺工人半开玩笑的话,和我心里的猜测不谋而合。这让我不得不去图书馆中寻找文字对这猜测的明言和证据,使我那段时间,把我刚刚开头的一部长篇散文《我与父辈》的写作丢在了一边上。

    我在中国人民大学的图书馆终于找到了一本从来无人借阅的《探索植物》的书。在那本书的第304页,找到了美国华盛顿大学的两位生态学家奥律斯和罗兹亲切的记叙,说他们在1983年研究受到虫害袭击的树木时发现,植物会在空中传播化学物质对周围临近的树木送去警惕预防的信息。并说某种柳树的叶子遭到害和毛虫的骚扰,就会导致该柳改换吸收其他的滋养物,发出挥发性的化合物而使其他柳树感知虫害的到来,提早做好预防的准备——即发出一种和毛虫不愿嗅闻的气息,使它们打消到自己身上寄养的不劳而获的生存与发展的梦念。

    如果我有机会见到这两个美国的生态学家就好了。我可以以一个业余植物学家的身份,向他们提供许多我在711号园的观察和探索。我可以无偿地把我对一些植物的实验过程和数据全都和盘端给他们而分文不取,还请他们到我家品茶、吃饭、喝大酒。饭后我还会冒充西方人的文明礼仪,给他们冲上一杯热咖啡。我将在他们端起咖啡时,滔滔不绝地叙述那本共有458页的探索植物的书使我多么的痴迷和感悟。它让我不务正业,丢掉创作,在我家房里的阁楼上和我的书房里,进行了整整半年的荒唐实验,而又不敢把我的实验让除了我家人以外的任何人知道和获取任何的信息。倘是他们知道了,那就会成为文坛的笑话和所有恨我的人最有力量的笑柄。

    为了证明植物的确是有感情并有语言、能发出“声音”的,我用我的物理常识和860元钱,外加三次到中关村大街电子城的恳求与谦逊,把测量电流的仪表改装成了一台记录测量仪,然后把一棵菠菜拔下来,趁它最为鲜嫩、生动、青春年少时,把菠菜和测量仪的正负电极相连接,然后把火柴点燃后,在菠菜的上空晃了晃,我发现测量仪的指针有轻微的摆动感。我完全把火柴烧在那棵菠菜的叶尖上,那指针的晃动就明显而迅速。这一有趣的实验发现,让我惊奇而兴奋,于是,我把测量仪完全搬到厨房内,又拔来了一棵充满青春活力的大菠菜,将一片叶子连着测量仪,把对面那片叶子丢在烧成沸水的锅里煮。这时候,记录测量仪上暗红的表针摇摆不止,而且振幅极高,频率极快,完全如一个人受到了惊吓或恐吓的紧张和不安,直到那棵菠菜最终在沸水里死亡,那针摆都还没有停下来。这表明,菠菜的恐惧在一片菜叶煮死后,即便它无法再用生命给别的菜叶传递被开水煮沸的酷刑的疼痛,而那惊惧的心理还留在绿色鲜活的菠菜生理中。

    为了证明植物不仅有惊惧、兴奋、欢乐,而且还有“语言”的传递和交流,我又把连着菠菜的测量仪边上端来一盆水,把几只活虾放进去,当活虾在盆里游来游去时,那测量仪的表针是静止不动的,可当我在虾盆下面点上火,盆里的水由热到沸,那河虾在水里先是翻滚跳跃,而最终被沸水煮死时,连接着菠菜的表针就又一次疯狂地摆动跳跃了,并且从那棵菠菜叶上发出了明显哀伤的“吱吱吱”的哭泣声——这表明,河虾在死之前有过自己语言的“惊叫”,而菠菜听到这种“惊叫”,担心煮虾的沸水下一步等待的就是自己到那水里的刑熬,于是也在某种“惊叫声中”而惊恐不安地悲鸣了。

    那年夏天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沉耽于证明植物是有情感和语言的试验中。这一发现让我对写作几乎失去了兴趣,甚至连有一天到人大文学院上课都忘得一干二净,害得学生们在教室苦等了二十五分钟,就把电话打到了我手机上。在我愣了片刻后,我只好撒谎对他们说,我的汽车出交通事故了,现在正被交警照相处理,希望同学们先离开教室谅解我。之后,我又把测量仪接到黄瓜上,接在四季豆棵上,还把那线源接到一棵楝树发出的小芽上,然后把锯、斧子和绳子全都拿出来,做出要把楝树伐倒的样。在不见测量仪的表针有什么摆动后,就把我的上衣脱下来,在手上“呸呸”吐两下,接着把斧子举在半空中,装出立马就要砍下斧子的举动来。这时候我看那表盘,就见那表针左右晃动,摇个不停,直到我朝那楝树笑一下,把锯和斧头送回屋里,针摆也才歇下来。

    不仅要证明植物有惊惧、恐慌和忧伤,还为了证明它们有欢乐、微笑和歌唱,我依照养鸡、养鸭的人要在禽圈不停地播放音乐,使鸡、鸭生蛋频率加快的成功试验,在我刚刚下种出苗的两棵长豆角东边的秧子下,放一个我家过时淘汰的录放机,有事没事就在那棵豆秧下播放欢快的流行歌曲和民乐中的《百鸟朝凤》等。还把一个收音机接上电源后,盖上雨布,摆在秧棵下,调到北京广播电台的BJ90.0兆赫的音乐台,让它一个通宵不停地响,结果是半月后,那常听欢快音乐的豆角秧长有一米三多高,早就缠爬在了豆架上,而离它三米远的豆秧只有三十公分高,风一吹就会从架上摔下来。

    院里的白玉兰和红玉兰的两棵树坑里,我因为好事贪婪,在那两个坑里各栽了几棵茄子苗,到六月茄子开出紫花时,我把那永远都开在音乐台的收音机放在一个树坑内,结果这棵树坑的茄子花开得比玉兰都漂亮,结出的茄子暗红粉嫩,大如香瓜,压得每棵茄子都必须用木棍撑起来,或把茄子棵捆绑在玉兰树身上。而那没有听音乐的茄子,都长得家常普通,棵也矮小,用它自己的棵秆,足可以支撑起它那一世轮回中的几圆几长的紫茄果。

    回到我说的垂柳和那两棵路与湖之间的怪柳上来。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将成为这一章关于植物的情感与语言的美妙尾声,它将再次证明,植物在长期进化过程中,形成了辨别“他”和“己”的判断力,形成了认识好歹的是非观,一如植物在生殖过程中能够接受合适它的花粉而受孕,排除其他花粉性骚扰的纷烦,把爱情专注在自己的缘分和天撮之合上。

    那一年,无论是北京还是北京以外的植物们,几乎没有不遭到害和毛虫侵蚀的,有大量的柳树因为虫害,不到秋天就叶落净尽了。园子里占三分有二的丁香刚到盛夏九月就叶落枝枯了。几乎所有的树叶,被虫蛀后都成了网罩状的透明翼,如变宽变圆的蜻蜓翅膀满挂在高高的枝丫上,而被我从虫害中拯救的三棵柳——一棵我自己用锄把栽的倒垂柳,两棵不知有多大树龄的老怪柳,它们免于虫害,那年柳叶碧绿,生机盎然,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我到那树下片刻,都可以听到一阵密集的“噼啪!噼啪!”的鼓掌欢迎声。有两次晚上十一点左右,我带着我儿子去见证这种植物有恩必报的掌声时,把他惊喜得哑口无言,仿佛听到了天外来客的节目预报单。在无数次地被他人视为无聊的实验中,我发现有些植物的声音会随着房间中光线的明暗而变化,比如大多养在室内的巴西木和亚热带地区的橡皮树,它们在黑暗中突然受到强光时,会发出惊讶微细的“咿哟——”声;当天气阴沉、暴雨和雷鸣闪电到来时,园里的楝树、桑葚会发出低沉、可怕和混乱的惊咋声音来。在阳光明媚、又不缺雨短风的天气里,你到园子的一些林里去,能听到不知从什么植物身上发出欢快“咯咯”的微笑来。在旱天就可以听到植物如同口干般的“嘎嘎”的叫和笛箫样的悲鸣声。

    当我在夏天证明了植物是有语言和情感时,我就最终决定在某一天里,一定要把我所有的创作、阅读停下来,以这个园子为蓝本,冒着被批评家和读者骂我无趣、神经、装神弄鬼的风险,以尽可能的翔实为基调,来写一本关于植物的纪实文学了。我知道,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作品,但那却是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无法体验的一种新真实。

    美国椿地下根须的争夺战

    我已经多次写到美国椿这种树木在711号园里的独特和倔犟,生命力的旺盛如城市下水道炸裂后冒出来的水,让人讨厌,也让人无奈和惧怕。但在我把自己视为业余植物学家或生态学的痴迷爱好者时,我开始对它们如野草般不息的生命力有了兴趣和发现。

    园子里要为有钱人盖新的别墅,而从很多成片的树林里,开挖出了下水道和掩埋电缆、水管的深沟来。八月一日的夜里,因为那一天是建军节,特殊的日子便伴同着特殊的记忆永远让我无法忘怀了。晚上十一点钟后,我本来是要到柳树下去享受垂柳和怪柳对我欢迎的掌声的,但路过一片最大的不过手腕、最小的也有拇指粗细的美国椿林时,借着昏暗的路灯光,我朝那林地里约有六七十公分宽,却深有一米多的电缆水管沟里看了看,好奇便牵着我的脚尖,让我朝那沟里走去了。

    我跳进白天刚刚挖开的深沟里,让自己从急于发现的急躁中安静下来,将耳朵贴在那潮湿的沟壁上。只有那么几秒钟,在园子的无比寂静中,我听到了来自深土层中那美国椿的根须在发出一种你争我夺、扯拽厮打和互不相让的吵吵闹闹声,仿佛是它们彼此的树根在为什么物质分配而大吵大闹样。这种来自地下植物的声响,我不知道算是植物的语言还是它们动作行为的噪音。为了进一步弄清美国椿的情感、语言和行动,我爬上来在小树林里如一桩木头样直立一会儿,如我所愿地听到了美国椿在夏天生长期中从来不怕虫害、不惧风雨的那种唱着混乱的歌曲而快速奔跑的成长声。它使我产生的疑问是:它们和竹林样密集的生长,谁对它都无法斩草除根的生命的韧性到底来自哪儿?是怎样的一股力量呢?

    回到家,取出可装五节电池的长柄大号手电筒和可放大150倍的放大镜,再一次跳进椿林里的沟壑内,选一块露出密麻一片椿树根须的沟壁蹲下来,把手电筒的光柱聚到裸露如蛛网的椿树毛根上,把放大镜慢慢地放在合适的位置上,那发现竟就轻而易举、不避嫌疑地出现在了我的眼睛下:原来,这种喜欢全日照、土疏松、排水良好的美国椿,它们在地面如同竹林般茂密群生的树,好像害怕孤独样,你挤我靠地守在一块儿,到秋天枫红的风景,美到和假的一模样,虽然只有一周左右的辉煌,可也显出了它们共同繁荣的同党理想。而在其地下的你争我夺,却也如党派权力的暗斗样残酷与誓不留情的坚决。那些稍大的树根,是一个党派指挥部的机关网络,它们在其暗斗中并不动刀动枪,只是在行使着稳坐钓鱼台的发布命令和传达指示的高级权力,而真正在地下行动和争夺的,是那些红中发白、细如发丝的根须与毛尾部位。这些根须是一棵树、一株草的基层和士兵,是它们的百姓和群众。为了争夺土壤(土地)的使用权和占有权,争夺土壤中最多、最适宜的水分和养分,这些毛须在根管机关的指挥下,在土壤中行动得急脚快步,打斗得不可开交。最终地下战争的结果,除了弱肉强食的争夺与占有,就是借助一些土壤堡垒的坚固与沙石构筑的墙壁攻势,形成一种妥协和彼此疲劳后的均分,大家共同吸收地下的水分与养分。但那些疏松与富于水养的地下区域,不是被先来者的根须所占有,就是被后来者的强大所瓜分。

    美国椿木质的虚脆,常常被风一折即断的无奈,使它们要在地面形成林地、彼此依靠才能生长和进化的依据。而作为树木,都渴望自己高大成材,独步天下的本能,又是它们在地下暗斗争夺的根源。

    我把放大镜摆在了来自两棵椿树、两个方向的不同根须上,手电筒的光芒使那两棵树的毛根感到了日照的温暖,而夜间空气中的湿润,使它们感到了水分的适宜。于是,在我屏住呼吸的静止中,看到了那受两个指挥部不同指挥的两簇美国椿的根须,穿着粉红泛白的士兵服,在那贴近沟壁的半空中的一场最为真实的战争。来自左边椿树的根须军服上红色重一些(可称红军),来自右边的根须军服的颜色泛白中带着淡黄色(可称黄军),这使得我可以把这一场争夺土壤的双方交战,更清楚地看出彼此的残忍与战法战术的谋略与应变。

    月亮在头顶银圆一盘后,时间在历史中的显示是农历六月二十八日,阳历八月一日建军节。北京市到底有多少军队、军人和军兵种,他们每天都在干什么,那是这个国家的最高机密,每个试图要弄清这个问题的军情爱好者,未来的日子都是自己用自己的智慧给自己建造一座最愚笨的监狱。但在那条军情路上走不通时,到园里看一场美国椿之根须在地下兵戎相见的真实血战,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和美好的实战观演。风是几乎不吹的,月光从头顶落下来,如水在地上浇洒着。虫鸣的夜唱如小提琴的协奏曲。在远处一列火车开过之后留下的宁静中,我的目光被红色根须的举动吸引了——它们来自一棵比胳膊还要粗的树,树干笔直,在一群椿林小树中,像姚明站在大众的人群里。而它的毛管根须,在地下为了争夺地盘,开始是按兵不动,后来就有一根头发丝般的毛须朝着一片黄须占有的土壤这边移动了。也许它是红军那边的根须侦察兵。我看着它移动(生长)到一片疏松而又富于水养的土壤前,停下来,那最细小的毛尖在土粒的微缝中间摆摆手,后边就跟着有十几、二十几支毛细的队伍,沿着土质的缝隙之路朝着它们发现的疏松土壤靠过去。其行动之迅速,让人难以相信和理解。明明在我灯光下的放大镜前,一秒钟之前它们都还埋伏在一粒沙土的东,可一秒钟后,它们就急行军到了那颗发黄的沙粒的西。你没有听到它们行军的脚步声,也没有看见它们队伍的旗帜和车辆,但却在转瞬之间,它们已经翻过前进路上的山峰了。有一根压在深土中的铁丝锈成了深褐色,完全和大地融为一体,成了回归大地矿物质的一部分。不消说,红军的根须你就是有上天入地的本领,也无法穿过一根铁丝和一块碎玻璃的腰身与腹腔,乃至于让铁丝的锈蚀和玻璃的碎片成为你营养的供给站,而给地面的树身和枝叶泵上水分与养分。我在仔细观看着那些红毛根须如何穿过铁丝与铁丝结合的土壤形成的城墙与堡垒,而抵达到它最想到达的目的地。把手电筒的电源闭一会儿,将放大镜的镜片向前挪动一公分,然后突然再打开电筒,使那光亮骤然加大,连毛管根上比发丝还细的列兵、哨兵我都一一看清了。并且在这一瞬间,我也抓住了红军翻过铁丝锈蚀的铜墙铁壁时,它们并不是强打硬攻,损兵折将,而是试探着前行,一遇不可穿越的强硬,就转向迂回,绕道翻越,沿着铁丝的锈土和没有被腐蚀的沙土结合部,朝着由锈蚀土壤组成的崇山峻岭的对岸爬过去。而它们这些有了整体进军方向的士兵群,前进的战术就是流水无孔不入的渗透战。有一个方向遇阻了,脚步放慢了,它们就用自己的语言和信息发布网通知别的士兵和队伍,说这边遇到了埋伏的阻击,让别的队伍迅速转向,从别的沙土小道向前走。它们就这样,你受阻了我向前,我受阻了你向前,每一支根须,都似一支独立的连队或班排,都在渗透中沿着不同的道路,朝着自己既定的方向开拔和跟进,并且步步为营,攻下一处,就留下几个微毛根的士兵在那儿安营扎寨,扩充军队,坚守和继续扩大自己既有的根据地与城池和粮仓。而那一直朝着前边流着奶与蜜的福祉进发的脚步,也不会因为已经有了自己的王国而放慢并收拢扩张的野心和成为参天大树的理想,除非它们作为后勤给供军队,确实已经感到地面同仁的需要已经绰绰有余,或者前进途中确实遇到了无法渗透和穿越的高密度的强硬。还有一种情况,是它们最不愿意看到并且又总是碰到的,就是明明是自己用先天的感知和能力发现的一处肥沃而无同类根须安营的土壤,可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到这儿之后,却发现这儿已经有同类的根须早已在这守候等待、设下了盘根错节的伏兵圈和八卦阵,而它自己却成了后来者和入侵者。一场入侵与反入侵的战争已经在所难免,同类为了水分和养分的兄弟厮杀,不得不在人眼看不见的地下暗战交锋和开打。现在,我所看到的红军正是这样的境况,它们翻过铁丝,绕过玻璃和石粒,用十几分钟的时间,完成了夜行军中长达几十毫米的辛劳跋涉,来到一块有接近二十平方厘米的沙土空地时,那边虽然只有鸡蛋粗的椿树的黄色根须,却以路顺道畅的天命,完成了先行一步的占有和在最为松软湿润的土壤中排兵布阵的军事行动,已经早于红军多时都已布置完毕,筑好了工事,并在以逸待劳中等待着迎敌和出击。当然,每棵树的根须排头兵的嗅觉都不是我们人类的鼻子可以比拟的,它的灵敏早就侦察到了这儿有黄军的占有与埋伏,只是周围的土壤中,再也没有比这儿更值得侵入和掠夺的地方了。而且根须作为一棵树的后勤,它的扩张、开拔也是需要自身的供给和力量,何况所有植物因被土壤和地质状况的约束,执行的军令是绝不更改的:那就是根须伸到哪儿,可以调向行走,但绝不撤退返回。

    红色的根须借着我灯光所提高的温暖和速度,在地下的行军途中,发现了白天工人们挖沟给它们留下的毫无阻拦的前行通道。于是,最靠近沟壑壁的根须就从不断受阻的土壤中跑出来,沿着沟壁朝着既定的方向延伸和行军。而对面黄色的根须,也以同样的嗅觉和智慧,灵醒到了这一点,也从土壤中跑出来,迎战着红军的到来与侵略。这就最终在我的放大镜下,开始了一场根须大战的厮杀与缠斗。先是红军在一块土粒上站脚立下,在望和观察中,埋伏在那儿黄色根须的士兵,就从一层碎土中窜出来,它们徒手搏斗,以自己须毛的峰尖为武器,去对方的身上刺着和缠绕。双方因为打斗从沟崖壁上蹬落的沙粒,在我们看来是一粒沙或几粒小米似的土,但在它们那儿,已经是因为厮杀和战争引起的山崩与地裂。那沙土滚动的声音,也一定如山呼海啸般,而滚动带起的在放大镜中我也没有看到的烟尘,也一定如火山爆发样。然而,为了完成各自供给的使命,它们没有谁顾及那沙粒的滚落与地壳变化的影响,而是这粒沙土落下了,它们迅速又抓住另外结实的沟壑壁上的沙土或伸出来的枯柴棒的救援,继续着它们为生存而斗的圣战与拼杀。我完全被裸露在沟壁半空的根须战争惊呆了。灯光、放大镜、深夜静寂这三样东西给我带来的惊奇是我从任何书籍、电影、电视和家庭与社会生活中都无法听到和看到的。第一支红色毛须和黄军的战斗,引来了一片红色毛须如一场战争最后的攻击样,都从土壤里边钻出来援助和搏杀,而早有准备的黄色根须也几乎是同时,也从土壤中窜出了足够抵抗侵入者的士兵和军阵。它们双方作为一棵树最为基层、根部、底细的毛管士兵,个个都是缘援的高手,如同特种兵样能飞善打,身手不凡,只要有一粒黄土的沾粘,就可以借力而上,攀附而下,以占领土壤中最宜生长的部位为最终目的,飞也似的在悬崖峭壁上奔跑和布阵。双方见面交手,错开攀爬,一边厮杀,一边抢占着最为肥沃的土壤空地,如世界上的大国军队,对中东石油肥地的虎视眈眈和军舰大炮的占有入驻。一会儿工夫,那没有它树它草根须的二十几平方厘米的空地上,就布满了红黄两军的营阵和网络。彼此间你缠在我的身上,我压你的头上。红色毛须的尖峰在黄色毛须身上刺出流血的微液,而黄色脉管中自救的化学液立刻疗伤止血后,就又向红色占领区进发和逼近,覆盖与赶退。如果那一夜我可以带一个声音放大器,就一定可以听到根须厮杀的吼叫和因为被对方刺伤、纠缠的疼痛与哀伤,也可以听到它们来自树根指挥总部命令的传达和让所有士兵宁死不屈、只进勿退的向敌人交战命令的传递。甚至,通过这个语音放大器,通过这红黄两军在沟壁上的攀缘大裸战,可以听到、看到(感知)土壤内部那些根与根的交锋,须与须的缠斗,将会是多么的激烈和无情。

    我们常常在挖沟、挖坑时因为遇到了树根而恼火,用铁锨和斧头对树根的立斩显得坚决而不见丝毫的犹豫。其实,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一条树根从它指挥总部被派兵出发时,只是一条几条极细的根须,它们以一个下等列兵的勇气和侦察兵的灵敏,翻山越岭,穿越壁垒,沿着沙土、石粒,乃至于钢筋水泥的缝隙小道,边走边战,边战边行,而每前进一个毫米或厘米,那发白泛红的毛根都要与自然环境进行谈判、磋商和搏杀的争夺。浑身的伤痕累累,身子的扭曲变形,都是在所难免的必须。当一条根须前进十厘米,它就必须和沙土、石粒进行一百次以上的商洽和搏杀。就在这种搏杀中,它让自己强大起来,由发丝般的根须变为铁丝粗细的毛管根,再前进十厘米,才把自己由细铁丝般的根须,长成为筷子般的树根。当我们把斧子从树坑里朝树根用力落下时,我们从没考虑过一根指头粗的树根从须毛开始的生长,到可以以自己的韧性在土壤中不屈不挠地成为日渐高大的树干和枝叶供给水养的管道和吸收器,它们经过了多少日夜的努力、拼搏和春夏秋冬中与寒冷、炎热的交锋。我们的锯和斧头落下时,闻到从树根中流出的青白色的汁液,会说植物的清新味有多么的美妙和温馨,可我们却从来没有想过,那甜美的味道并不是糖水和晨露混合、过滤的结果,而是一条经过千辛万苦长成的树根筋断骨折的血液。

    我们把树和树根青白色血液的淌流当做植物清美的气味的源泉,而把人和动物那红色血液的流淌体会为惊惧和痛苦,这是人类和植物最大、最深的隔阂与情感的冷漠,是人性中的黑洞和还没有被真正认识的恶意与恶行。想到了这一点,我把放大镜从那沟壁的一片红黄相间的毛毛根上边移开了。我知道明天或后天,工人们把下水管和电缆线朝着沟里埋下时,那又是一场无数根须的灾难和祭日。眼前这一片为抢占地盘儿打斗了一夜的红黄两军的毛管根须们,只消一个粗心工人的膝盖碰一下,或者一张铁锨为了某个工人的一念之差而轻轻从沟壁上铲滑一下子,它们双方精心的排兵布阵和安营扎寨,以及想着尽快把自己从毛根变成根管梦想的列兵根,都将如人类遭到地震或海啸样不堪一击,转眼间就楼倒屋塌,夷为平地,千百年来的努力与理想,都会如退潮在沙滩上的人的足痕样不知去向了。

    我借助一条地沟看见了毛根们在一个静夜的奔袭与厮杀,也看见了它们因为一列火车驶过大地带来的颤抖与震动,而使它们的厮杀停下血战而走入和谈与共同吸收开发的沉默。

    借着沟壁上毛根们攀缘追击和抢占地盘的争夺,感受了美国椿在地下为了给养和生长的梦想,彼此根须渗透战的无孔不入、无路不行的强横与无情。但也在一场大风中,因为地面有树被连根拔起或拦腰折断后,美国椿意识到了团结相处的力量,而在地下的暗战中,实行了妥协和能者多取、彼此和谐的共存法则。还从地下根须由战争转为平静的共存法则中,明白了美国椿为什么在园子里很少有长成参天大树的缘由,皆因于它们的生命本质——材质无奈的虚脆,不能如杨柳榆槐样,有坚实韧性的树干身材,而不得不依赖如竹林那样的共生共存,才可以抵挡北京地区每年初春和秋末来自内蒙方向的大风和沙尘的袭击。环境造就进化,这是达尔文的定律。也是达尔文给后人的警告,当我们把一柄斧头和锯子提在手中时,如果可以回想一下树的毛根在地下为生存权而付出的无数士兵的流血牺牲,只要我们可以有所犹豫与些微的不安,那么,人类对植物的人性也就不再是空白的荒野。

    我们要承认和尊重一棵草与一棵树的生存权。

    我们要知道人是自然环境的一部分,而不是自然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这根本的差别,人是嘴上明白而内心并不默认的。为了完成这一点,我多么想把美国椿在地下根须的争夺、成长、妥协与最终的共存,拍成一部植物生长的纪录片,让更多的人都可以看到这似乎微不足道、却对人类未来举足轻重的一幕。

    楝与槐的生死恋

    人类是在爱情的美好与仇恨中生活过来的。

    我们可以歌颂人的爱情之崇高与纯洁,但却无法真正理喻两棵异类植物树木的生死之爱。它们如何交流情感,相依为命,并且有怎样的私生活、性生活和夫妻间那样的家庭争吵与最终的因为相视一笑而忘记恩怨,和睦相处,直到年事已高,彼此相扶相携地走完属于它们的一生。

    植物学家们相信作为植物的许多树木有眼睛,能发音,会自卫,可以在酷热的天气中为自身降暑,也可以在寒冷中为自身发热而保暖。并且在受孕期中因为天气变化,还可以闭花受精,繁殖后代。总之,植物就是一个不被人类认同的“人类”。

    但是,找遍所有关于植物科学与进化的书,我没有找到说异类植物——比如杨树和桐树、柏树和松树,所有生长于都市大街上的法国梧桐和美国椿们可以恋生一起,产生爱情,终生相守而永不分弃。

    中国和世界的许多旅游景点中,那些怀抱着另一种树木的银杏或古柏,常被视为爱情的象征,但从时间与科学上去说,不过是一棵古老的大树中,因为大树古老的空洞里,又生出了别的树种,根在一起,也就身在一起了。譬如那些生长在银杏树怀中的柏,或生在柏树怀中的柳。

    对它们爱的美誉,事实上是人类因对得不到的某种美好的情感寄寓。说到底,人们最终不会把植物当做人,也不会相信植物彼此间有人类的日常生活和爱情。其理由就是人类不相信植物会思考,有情感。可在711号园内发生的槐树和楝树的生死之爱,却在颠覆着人类的固执和偏见;在疑问和嘲笑着人们因为不理解就妄下定义的武断和莽撞。槐树已经很老了,它在我家门前那片铁路下的杨林中生长了最少四十年或者五十年。如果我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植物学家,如果我可以狠心用一个木钻从槐树的树腰钻出一个洞,小心地把那些钻末取出来,我就可以准确无误地告诉你槐树的树龄是四十岁或者五十岁。再或者,我可以像一个年轻孩子样,爬到老槐树的上边,从啄木鸟行医后留下的外科手术的树洞中,去观察或判断它是中年或老年。

    当然,它像母亲拥抱儿子或姐姐拥抱弟弟那样怀抱着的那棵有碗粗的光滑楝树,我们完全可以判断它是二十岁。这711号园子真正的主人,我的好友张总(园子管理公司负责人),也确真无误地说,他见到槐树的树洞中长出一棵楝树苗,正好也是二十年前的一九八九年。

    一棵老树的枯洞中长出一棵新的树苗,不是一件值得惊奇的事。我们也不需向衔来种子的鸟或送来一粒楝树种的风表示感谢与致意。二十年前适时的雨水与阳光,使那楝种发芽并从黑暗的树洞中探出年轻英俊的头颅来,那也是大自然造化的一次无意地微笑和疏漏,并非有什么上天、神灵的特意安排和恩赐。

    就这样,一棵楝树在枯老的槐树洞中发芽了。

    时间让树洞从树腰延伸到了地面上,楝树也就本性、本能地把根从槐树的腐烂中扎到地下,把槐树用不完的营养汲到自己的叶干上。事情没有更复杂的解释和可能。只能是这样——在普普通通的无意中,铁路下的林地里,偶然长出了一对槐抱楝。

    下一年,楝树长高了。

    又几年,楝树长大成了小伙子。

    而那棵两人方可抱住的歪脖老槐树,正从歪脖处露出树干空洞的口。完全可以那样去设想,因为歪脖后仰处,有个树干凹坑儿,那凹坑在一场绵延细雨中积水而腐烂。而最终,时间的推波助澜,让那腐朽的坑洞,越来越深,越来越大,直到从一米二的高处溃烂到地面上。楝树的种子是从树洞落在地上发芽的,还是落在洞腰上发芽后把根须又伸到地面下扎的,这些我们不得而知,也不予追究。但它的发芽,与那一年春天充足的阳光不无关系。可以让树苗从深洞中探头出来,与树洞中那母亲子宫般的温暖和足够的养分不无关系。

    总之,一棵楝树在槐树的怀抱中发芽了。这不是新闻,也不是奇迹。所以,园里本就不多的居民,没有给它们以足够的关注和园志的记载,更何况它们生长在隆隆的铁路边上,走到那儿,要穿过一片上百米宽的杨林带。而那杨树下的平整沙地上,又长年累月堆满了园艺工人修剪树木锯下的树枝和从各处林地运来的腐枯的树干和树根。

    那些枯腐的枝干横七竖八地堆在路边的杨林下,无异于给白色的蛹虫建造了一个美好、舒适、富裕的人工天堂,它们的肥胖,看一眼就把你的喉咙堵满了。而每天都要在那枯枝上落来跳去的乌鸦、麻雀、喜鹊和佛法僧科、一身羽蓝的红嘴三宝鸟和浑身灰黑的大杜鹃,都曾在那儿留下了久演不衰的歌舞和至今余音绕耳的因美食而歌唱的美妙之花腔。

    但是,这枯腐树枝搭建的蛹虫天堂与鸟类的舞台,却还是阻隔了居民们深入进去观看槐树、楝树生死之恋的伟大出演。它们在漫长的寂寞中,姐弟相恋,成婚成家,除了每天不定时地从它们身边轰然而过的列车,看到它们相拥相抱的美好那一幕后,会毫不吝惜地留下一阵车轮经久的掌声,其余的时间,就是它们默默地相爱和默默地死去了。

    我是在住进园里的第二年,发现了这对异类植物的恋情的。那时候,楝树从槐树的胸间长出来,已经有两层楼房高,笔直的身材和光滑的树身,如同一个在生长期完全顺利、没有磨难、长得高挑而帅气的小伙子。而多少已经有了老态的槐树,被太多的风雨所折磨,似乎对自己在中老年之后,得到一个帅小伙的恋爱有些不敢相信,又生怕他有朝一日会弃她(它)而去,所以,就总是那么紧紧地抱住他(它),把下颏和稍嫌紊乱的头发都搁在小伙的腰肩上,求他说出他永远爱她、永不弃她那样的承诺和誓言。

    我曾经对园里的居民们多次说过那儿有一对槐抱楝的姐弟恋,可大家对我点点头,笑一下,不是问我“今天没上班?”就是站在路边和我说北京的猪肉又涨价了,鸡蛋中有了致癌物质苏打红,再或和我说中国的奶粉让婴儿吃了以后患肾病——仿佛他们早就知道那儿有对槐抱楝,或是不知道,我也不应该为此大惊小怪,把这儿普通的事情当成重大发现和重要新闻传播给他们。

    还曾经带着到我家的客人去看那植物姐弟恋,用很粗俗无聊的话对那男性朋友说:“其实,那楝树也就是槐树抱着的男性生殖器。”

    一切粗俗的惊人之语和委婉湿润的对槐抱楝情爱美好的注释,都没有引来过多的脚步和目光。寂寞最终成为它们生死相恋的明证,一如空荒的山野,见证了一对恋人的洞房与墓穴。二○○九年整个中国的北方树木都遭到害时,老槐树在那年夏天死掉了。我发现它死是在十月间,枯干的枝丫上几乎没有一片树叶和润绿的枝条,只有一些将槐叶蚕食净尽的蛾虫正从高空的槐枝上,做着最后撤离的飞翔和灰色毛虫从枯皱的槐树干上迁徙着。而那槐树拥抱的笔直的楝,还依然在高空青枝绿叶,几乎没有遭到害和蛾虫的任何侵扰,似乎遍布北京植物的那年的虫害,在楝树上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过。

    用最基本的常识,就可以断定老槐树的死亡,是缘于岁月和害的肆虐。

    用最新、最丰富和科学的任何生态知识,都无法解释槐树上有那么多的毛虫、青虫和蛾子,而和它紧紧抱在一起、只是楝树的树冠高出了老槐的枝丫,而且还有许多槐枝是举在楝冠的中间,也有许多楝枝是垂在槐顶的枝间,可槐树在遭到虫害时,那些虫蛾为什么没有传染到楝树上?

    毕竟,楝树不是怪柳,遇到虫害时,可以散发出一种驱虫的化学剂。

    毕竟,园子里其他的楝树,在那年夏天都遭到了几乎致命的虫害的洗礼。

    更为奇异的事情是,这棵槐抱的楝,在头年秋天枝叶齐全,落叶如常,活得饱满而丰润,但在来年它几乎没有再发芽。园里所有的树木都在来年春天里枯木逢春、青枝绿叶、花绽蕾放时,它只在自己紧靠槐抱楝的颈肩处,吐出了一枝黄嫩的楝枝,感受了一下春天到来后生命的复苏,就在那个季节很快枯萎了。

    春夏之交时,楝树追着槐树逝去的脚步,终究也死了。它的枝头先是萎缩,后是枯干,最后不断会有碎枝从冠上落下来。

    我以我业余植物学家的身份,对楝树死亡的原因推断是,其实它的根并没有真正扎在大地上,而是在它二十年的生命历程中,无数的根须一直都扎在老槐树的树身上。它全部来自地下的营养是靠槐树供给的,所以槐树死亡后,它没有了地养供给站,死亡便是一场必然的事。为了证明我推断的正确性,夏天我和园子的大主人张总目睹着工人来伐这一双树木时,结果却发现,楝树的根完全是穿过了槐树的枯腐,扎在地下二尺多深的土壤中,而且那土壤湿润肥沃,楝树根也饱满多汁——那棵楝树完全没有死亡的理由和条件。

    可是,追着姐弟恋的爱情它死了。新发的楝枝和楝叶,在看到槐树在来年光光秃秃,没有发芽后,也就很快追着消失的爱情枯干死去了。因此间,对于楝树死亡唯一的解释,就只能是在槐与楝的生死之恋中,一方死去后,另一方为情人的逝去而自泯与殉情。

    被伐倒放在一边的槐树干,还紧紧地拥抱着被伐倒的笔直高挑的楝树干,如一个古老的笔筒中插着一支巨大的笔。我们可以推断楝树之死和害到来时,槐树以其年迈的生命为楝树活着的义无反顾与承担,成了它们相爱的最好的想象和依据。而楝树真正在下年春天以其最先的一叶之目,在没有看到槐树发芽的那一刻,它痛心疾首的懊悔和同样义无反顾地追寻着恋人的自殉,成了711号园中成千上万植物的化蝶与情爱至死的楷模。

    现在,我每每请朋友和家人从我家的相机中去回顾槐树与楝树的生死之恋时,想起我曾经那样粗俗地猜测和想象过槐抱楝的私生活、性生活——它们家庭的密语、争吵和为一阵春风到来时谁得到的多,谁得到的少,为一阵沙尘暴袭来时谁抵挡在前,而谁躲到了后边的功过是非,乃至于夜深人静时,它们雌雄的枕边絮语——甚至是那样赤裸裸地把楝树的笔直想象为槐树拥抱不放的男性生殖器——我实在是有愧了一个富于诗意的作家和业余植物学家、生态爱好者的诸多美誉了。

    刺探植物私生活的癖好

    坦诚地说,在著名作家、业余植物学家和生态保护主义者的美誉下,掩盖着的是我对植物、昆虫、环境的神秘和对它们私生活刺探的爱好。这种热衷于打探、刺听、偷窥植物、昆虫私生活的不良癖好,来自于一个作家总是热衷于窥视生活内部的精神演出的恶劣养成。

    为了听到来自地下四十公分至八十公分这一土层树根们在那儿你争我夺的咒骂、打斗、争夺和一场甘雨后大家欢乐汲养的吱吱声,我从洛阳老家弄来了一把地质勘探和古墓发掘及盗墓贼必备的专用洛阳铲。在美国椿林和我门前的杨树林、园子西南的柏树林、通往西南小路边的竹林里,还有我家菜园子的菜畦里,园子正北的紫丁香的树林里,到处都挖出一个鹅蛋粗细、深浅不等的洞,然后在夜半三更时,悄悄出门,趴在那些洞眼上去听来自地下树根的汲水声和它自身的生长声。为了听清柏树和松树根在地下活动、语言的差别,我还把一米多长竹筒中的节隔打通后,把竹筒做成吸音筒,插在那些藏在树林中的洞眼内,连续几夜都在凌晨的两点钟起床,光脚小心地走到林子里,趴在那些吸音筒上听。在终于识别出晚上十二点多美国椿密集的树根总在地下有为抢占地盘而奔袭吱吱的脚步声和彼此肉搏打斗的嘶鸣声,百年老树如松柏、银杏们在凌晨时候根须在地下睡眠中均匀呼吸的吸纳声、竹子根在夜间通宵不停地向根管供养的水流声,还有杨树们在半空和邻居一天到晚不停地说笑、闲聊,而其儿女根须们在地下屏声静气偷听时的紧张和窃喜。

    我这种打探隐私的癖好,发展到后来,是用最简单、科学的方法,直接用手机和树木枝叶连接在一起,在一天间最寂静的深夜,一点至凌晨三四点,去窃听它们的梦呓和私房话。先从杨树开始,把两个手机的号码拨通后,将其中一个用竹竿举起挂在有最密集树叶的杨枝间,然后拿起另外一个手机,屏住呼吸,贴紧耳朵,就可以听到杨叶在深夜不知疲倦地向它的姐妹们絮叨它一天的见闻和明天的计划与打算。杨树叶如白羊座而又没有城府的少妇和中年妇女样,声音响亮、嗓音宽大,从不忌讳有谁听去了它的话。而柳树在这时并向邻居和兄弟姐妹们说什么,它总是那样地轻声自语,像一个永远都在自己和自己说话的碎嘴老太婆。还有松针深夜的吱嚓声,银杏叶在高空的吟唱声,它们有的开朗,有的羞涩,有的一夜无语,可不知何时会突然发出嘎嘎嘎的尖锐刺耳的叫。而所有这一切,都没有那一夜我窃听门前的槐抱楝时让我愕然与兴奋,羞愧与难当。

    依照往日惯例的经验,两点钟起床,到那对槐树、楝树下伸个懒腰站一会儿,借着夜雾洗揉几下脸,把两个手机号码拨通后,将其中一个挂在槐举楝垂的枝叶交错处,然后深呼吸,把手里的手机贴在耳膜上,尽量不弄出半点声音来,几秒钟的宁静后,就从手机里传来了楝叶和槐叶暧昧的耳语声。楝叶的语音有点尖细,还有点嗡鸣声,像正在发育中变嗓的男青年刚要睡醒时口干舌燥向母亲讨水的梦呓声。而槐叶的声音则稳妥、柔顺,完全是成熟女人那种情爱萌发时的温暖与诱人,还带着引导的善劝和开导,它们你一句,我一句,每一句话中都有床笫私语的诱惑和迷耳。接下来,彼此大约相互说了不到一分钟,又在片刻的静默后,手机里就传来了树木扭斗、枝叶摇摆的咔吱咔吱和哗哗啦啦的响,像手机中突然有了剧烈的噪音和对方的大呼小叫样。惊一下,抬起头,我就看见在只有银色月光而丝毫无风的夜间两点多,槐树紧紧地抱着楝树,而碗粗的楝树在那直径约四十公分的槐树洞中,兴奋地扭动着,摇摆着,发出快活的吱嘎和如风突袭的喘息,而这时半空的高个楝枝拼命地朝下勾头弯下来,稍矮的槐树的枝叶都踮起脚尖朝上伸展着,它们媾合在一起,彼此亲吻叠加,你上我下,我下你上,附和着两种树干相拥相抱的剧烈扭动,发出一片热烈清脆的哗啦哗啦的响。在树干扭动中瞬间剧烈的震响后,树干突如其来地安静下来了。那些树叶也都慢慢平静下来了。直到万籁俱静,园子里月光的声息清明如水止。

    夜又如两分钟之前一样幽深和静谧,只有月光宽容大度、毫无嫉意,一如往日样铺洒着。只是在那树下的月光里,凭空从树上细雨样洒落了一阵水润和新鲜馨嫩的槐楝混合的木植味和稠枝密叶的腥。

    我站在那儿呆住了。

    手机中变得一点声息都没有。

    我知道我亲眼目睹并窃听了槐树与楝树恋情中最为隐私的性爱与最为私房的床笫之语和性爱高潮中双方嘎嘎嘶呀的叫。

    还有性高潮后两棵树疲劳的呼吸和睡眠。

    作为一个对植物隐私的偷窥者,我取得了最大的成功。而作为一个对人对物——植物与昆虫,都应该墨守伦理的人,我把最应操守节持的道德底线糟蹋得一无是处,而成了一个遭人唾弃的人。

    落叶

    秋天到来了。

    告知秋天从北京之北——长城那边凉意悄来的不是街头那些患有哮喘病的老人,也不是早早就南迁飞翔的雁阵从天空抖落的羽毛,而是那些最不起眼的毛虫们。这很是奇怪的事,每年都发生在国庆前后,如同一个庄严的节日,带来了季节并不经意却鲜明备至的变化。九月下旬或十月上旬间,北京所有的树木都还绿碧着,人们的穿戴没有丝毫的变更,可那些在树林天堂里寄生的灰黑毛虫,完成了整个季节对植物的侵扰与剥夺,养得肥肥壮壮、圆圆茸茸,都从枝叶间翻山越岭,长途跋涉,爬到了住户朝阳的山墙上和后墙上。

    你不知道它们是如何从草地或借着风势来到朝阳温暖的砖墙上,也不知道它们通过什么嗅觉、触觉发现了墙壁上的温暖的。先是一只两只,你以为那只是就近树木上的虫害因地制宜对某种方向与路道的选择,爬到砖墙上,只是偶尔长征行军的借宿。可接下,三朝五日之后,那墙上就毛虫一片了,尤其在日出的温暖中,乃至是午时阳光的含暴粗烈里,那些毛虫密密麻麻,如人工养在一面墙壁上的黑肥的蚕。于是,你知道那早先半月爬上墙壁的毛虫,其实是它们因季群迁的探测兵。正是在它们发现了一面墙壁的平整与朝阳,才通知了后续部队大批地行军到来和对各自地盘的占有。

    我们因为对毛虫的厌恶而忽视了它对季节的感知力和前瞩的预判性。忽视了其实大雁的南飞,要比毛虫从阴冷的枝叶向暖墙热壁的迁徙最少晚着半个月。

    毛虫令人讨厌的迁徙基本完成后,我们才可以抬头看见大雁们列阵在天空优雅的姿势与队列。那时候,人们抬头望着雁阵,感叹说秋天到来时,毛虫们其实正在墙壁上晒着秋暖嘲笑人类对季节变更的迟钝。

    我是在园里居住的第三年才发现并认定毛虫知秋的。

    到这时,当毛虫们都从茂密的枝叶间撤离后,你以为树叶获得了解放,可以无所顾忌地绿着时,它们却开始枯黄谢落了,仿佛害虫离去带走了它们的生命力。十月中旬的一天,刮了一夜清凉的西风,你起床推窗,或揉着惺忪的睡眼,到门口一看,发现院落里铺满了黄色的树叶,心中虽生有惆怅,可也知道季节更替不仅是时序的轮回,也还是生命的必需。于是,感叹着走出院落,发现711号园内,原有杨叶在天空的稠密,变成了裸在半空的网漏。而树下一片悲情的金色,则有着另外凄凉的美丽。榆树叶是在近乎焦干之后落下的,枝干上一团灰头土脸的枯零,地面上侧有一条被风堆砌在路边的榆叶的嶙坝。

    丁香落叶了。

    泡桐落叶了。

    槐树的黄叶里透着金色的光滑。

    原来,秋天的萧瑟,也有着一种悲情的动人,一如一个女人在最为成熟时对离婚的坦然。园子里到处都是秋天浓烈的植物的暖香——在清晨带着凄情泛黄的景色被阳光照耀到十分钟之后,那股来自落叶柄茎与枝条相连处的植物味,汇集在空气中,犹如夏天小麦灌浆时田野上浓郁的麦浆味。

    麻雀们一如往日地在枝头上无来由地闹叫。那些爱在湖边草地里守候冬天的留鸟,似乎和麻雀一样,还没有感知到一个新的秋天之下埋伏的冬天的威胁。湖面上群聚群居的落叶们,最终要腐烂在水里,成为淤泥的堆积,在日积月累中被挖出来当做肥料,施入花圃和爱在空地种粮种菜人锄下的田畦里。

    每天在园里清扫路道的五十多岁的来自河北省的农人,他的扫把在园里的路上不停歇地摆动,嘴里的呢呢喃喃,不知是对秋天的抱怨,还是对秋天到来的颂赞。有时为了偷懒,他把树叶扫到路边,并不挖坑埋下,或者用火点燃烧掉,堆在那里,等着一阵风来后重新把它吹回到路面,而他又不得不再次把它扫到路边。就这样往复循环,风吹他扫,他扫风吹,一天到晚忙个不休。

    “路上没有树叶,哪还叫做秋天?”这是他的真理,是时间和生命凝结的他对秋天最为质朴的概述。这样,园子的路上,就成了秋景展览的长廊。踩着鞋底的经验,从那叶路上过去,倒有另外原野、田野和乡村的情调,仿佛那些叶片都在你脚下吱喳细语,倾诉着对季节情仇恩怨的感叹。嗅着黄叶败落的香味,抬头朝天空望去,忽然发现这时的苍穹,要比春夏辽阔明透了许多。因为秋风正如解差一样日夜催促着落叶的上路。树叶就不得不顺从而忧伤地落下。而作为解差的夜风,却从来不管树叶对无人行至的草地的渴望,最终还是要把它随意地吹着落户到马路的中央,等待着车轮、皮鞋的到来,乃至于清晨时遛狗的主人,牵着他们的宠物的一泡狗尿的光顾。

    原来,落叶是最为悠长的愁绪。

    原来,秋天和秋叶才是所有时间中最为惆怅的凝结。把一片落叶举在手里凝视的时候,我知道我又到了必须写作的时刻。而且是最好写些回忆的散文。那年秋天的落叶之时,我动笔写了《我与父辈》那本我最为挚情伤痛的家族小书,早逝的父亲,就从此如一片人海中的落叶,永远地凝结成了儿子人生中的一片永不褪色的枯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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