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章看得很认真,是和平常截然不同的庄肃模样。明华裳刚动了动手指,明华章就发现了。他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俯身扶住明华裳:“裳裳,你醒了。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明华裳缓慢摇头,明华章扶着她坐好,转身端了盏清水过来,小心地喂她喝。明华裳下意识躲开了,明华章动作微怔,手指紧了紧,没有为难她,而是将茶盏放到她自己手中。
明华裳捧着茶盏,小口啜饮。水里有淡淡的咸味,不热也不凉,是刚好适宜入口的温度。明华裳很快将一杯水喝完了,她还没开口,明华章就像有读心术一样,又为她倒了一杯。
“你发烧了,出了许多汗,郎中说要补充盐水。味道可能有点怪,你忍一忍。”
明华裳烧了一天一夜,脑子都烧木了,明华章给什么她就喝什么,低头乖乖喝半凉的盐水。等她终于喝够了,放下茶盏时,发现刚才那些图纸不见了。
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明华章是什么时候将那些东西收起来的。
明华章不动声色收起地图,不想让这些事打扰她养病。她天性敏感,容易察觉罪犯的心理,同样也容易被那些恶意攻击。
这也是明华章从一开始就不让她体验式还原凶手心理的原因。当她代入凶手的角色时,能轻而易举推断出凶手做这些行为时在想什么,想要满足什么,这确实对破案大有帮助,但是,沉浸在墨缸中久了,再坚定的白纸都不免染上黑点,何况明华裳的情感从来都不算坚强。
以她现在的状态,如果见到招财的尸体,肯定会大受刺激。但他又怕她不送招财最后一面,日后会愧疚,所以他尽最大的努力将招财的尸体保留下来。等她什么时候恢复好了,有力气面对这些事情了,再自行决定要不要去见招财。
明华章没能救回招财,也没法替她生病,他能做的只有化身一道屏障,为她挡住外界的质疑、恶意、压力,让她能毫无负担地做自己。无论她的决定是什么,明华章都会帮她实现。
但在明华裳面前,这些事明华章一字未提,他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温声问:“想吃东西吗?”
明华裳缓慢点头,明华章便让丫鬟端来药羹,试好温度,递到明华裳手边。明华裳刚刚喝完,他便接过空碗,在她手心放了粒蜜饯。
蜜饯的核已经被剔除,明华裳将果肉放到舌尖,一股绵软的甜意弥散,压过了嘴里淡淡的药味。
明华裳一句话都没说,却发现方方面面都有人帮她考虑到了。他的照顾像春风化雨,面面俱到,润物细无声,却一点都不会带给人压力,甚至比明华裳自己想的还要周全。
明华裳吃完蜜饯,终于说出醒来后第一句话:“我还想吃。”
明华章听到她开口,眉宇放松许多,态度温柔却不失坚定,道:“只能再吃一个。现在天晚了,吃多了会牙痛。”
明华裳低低嗯了声。明华章很快取来蜜饯,他似乎顾忌明华裳刚醒来时的拒绝,之后没有再试图喂她,而是将蜜饯放到她手心,点到即止,体贴端方,十分有君子风度。
明华裳连着吃了两个甜枣,体内力气仿佛回来很多,她正在为难指尖有些黏,明华章已取来湿帕子,将她的手指仔仔细细擦了个干净。
他将湿帕子放回水盆,轻缓有力地揉好,拧干,搭在铜盆边。他拿起旁边的干布,随意擦了擦手上的水迹,用手背来探明华裳额头:“还有些热,要再发发汗。这些被子重吗,用不用换个轻点的?”
明华裳开口,声音嘶哑道:“二兄,你不用这么小心,我没事。”
明华章看着她的模样,没说什么,回头对婢女们道:“你们将这些收下去,然后就退下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
丫鬟们低声应诺,收拾好杯盏水盆,小碎步出去了。门重新关好,明华章一边给明华裳拉被子,一边漫不经心道:“我们的事,我已经和父亲坦白了。”
明华裳做噩梦时神志不清,看到他那一刻忍不住崩溃大哭,现在她神志清醒了些,那一夜两人的对话也全部回到脑海。她再回想自己抱着明华章哭那一幕,只觉得尴尬。
今后他们只是兄妹,她应该和他保持距离的。所以她拒绝他喂水,拒绝他的陪伴,有意让轨道回到正常兄妹该有的距离。她正在默默划清界限,实在没料到,会从明华章嘴里听到这样一句话。
这堪称平地惊雷。明华裳霍得抬头,连刚刚才下定决心要保持距离的告诫也忘了,不可置信问:“你说什么?”
明华章看着还是那样平静,他伸手帮她整理衣袖,仿佛此刻她无意散开的袖口才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徐徐道:“虽然我觉得你已经知道,但有些话,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你。我其实并不是你的兄长,而是章怀太子之子,这些年承蒙镇国公照拂,寄养在明家。你上次那个问题,我现在回答,还来得及吗?”
明华裳完全呆住了,明华章瞧着她这个样子笑了笑,伸手抚顺她毛茸茸的头发,说:“我当了你十七年兄长,不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如果还算可以,往后,我能以男郎的身份,陪在你身边吗?”
明华裳烧还没退,眼睛水润,脸颊通红,呆呆望着他的模样像一只迷路的小鹿,让人又爱又怜。
明华章有心去摸她的脸颊,伸手时却忍住了,他将手掌从明华裳头发上收回,像一个克制守礼的兄长,说:“你不用有压力,我和你说这些,只是觉得此事应该有一个答复,给你,也是给我自己。无论你回不回应,都不会影响什么,以后我依然会尽好兄长的职责。”
明华裳在这样的视线中有些无所适从,敛下眸子道:“你我既无关系,哪还有什么职责呢。”
“当然有。”明华章认真道,“这是我欠你们的。”
明华裳像听到神明宣判一件她早就知道结果的判词,心里并无意外,只余空茫疲惫。她身体靠后,缩在靠枕里,说:“你并不欠我什么,是我对不住她。我占了公府的位置,却文不成武不就,还要你们分心照顾。如果当年被送走的人是我就好了,她在这里,做得肯定比我好。”
明华章用力握住她的手,说:“裳裳,你很好,你是独一无二的,任何人都无法取代你。你的姐妹被送走不怪你,案件意外也不怪你,你安心养病,不要胡思乱想。”
明华裳还是垂着眼睛,无精打采。如果是两天之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答应明华章,愿意陪他一起面对他的身世,他的国仇家恨,他们前途未卜的将来和无穷无尽的流言蜚语。但是现在,明华裳胆怯了。
招财的死像一记重锤,沉沉打在那个天真理想、乐观蓬勃的明华裳身上。她曾信心满满和永泰郡主说要勇敢做自己,她曾觉得自己有勇气面对世间一切偏见,但现在,她发现她根本做不到。
她远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坚强勇敢,她的冒失只会给周围人带来灾难。或许,像明老夫人说的那样,安安分分嫁人生子,循规蹈矩过一辈子,才是对的。
明华章看到明华裳脆弱的模样,心疼不已。他想要抱紧她,又怕这样会惊吓到她,他攥着手指,无比痛恨自己无能。
外面响起敲门声,侍卫停在外面,道:“二郎君,有一个孩子说要见您。”
明华章敛眉,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大概猜到那个孩子是谁,但明华裳正是脆弱的时候,他想留在这里陪她……
明华裳看出了明华章的为难,主动说:“二兄,你去忙自己的事吧,我有些困了,想睡一会。”
哪怕这种时候,她依然在为别人着想。明华章嘴唇微动,最后抿紧唇线,轻柔地扶着她躺下,温声道:“好,我去去就来,你安心休息。”
明华章叫丫鬟进来,低声交待了什么时候换水什么时候喂药,这才轻手轻脚离开。
明华裳侧身躺在帷幔里,失神盯着帐上精致明艳的穿枝花,许久没有睡意。
她自然是睡不着的,从昨夜开始,她就一直在睡,睡得骨头都有些痛了。明华裳翻了个身,问几个丫鬟:“邵王和魏王世子怎么样了?”
进宝几人怔了怔,才意识到是明华裳说话。她们放轻声音,生怕吓到了明华裳,小心翼翼道:“邵王殿下薨了,魏王世子福浅,也没救回来。”
明华裳愣怔了许久,忍不住坐起来问:“那永泰郡主呢?”
永泰郡主被迫和纪羡和离,改嫁武延基,幸而她和武延基相处不错,两人有了孩子,生活渐入佳境。若武延基死了,她怎么办?
进宝几人似乎叹息了一声,声音更轻了:“永泰郡主惊惧流产,亦追随邵王、魏王世子而去。”
明华裳听后完全呆住,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明明两天前,他们还都好好的。”
·
明华章走到外院,他刚进门,一抬头便看到窗柩后两道瘦小的身影,心里道了声果然。
访客是那日跑腿的孩子,他没有食言,果真带来了给严精诚传信的小乞丐。
两个孩子置身于公府,局促不安却又忍不住好奇地到处看。他们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一位修长俊美的公子站在暮色中,都怔了下。
小乞丐骤然看到神仙一般的人物,自惭形秽,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另一个孩子看到明华章却兴奋起来,噔噔跑过来道:“我找到他了!”
明华章露出笑,走入正堂,温声说:“多谢你。辛苦你们这么晚过来,应当累了吧?想吃点什么吗?”
跑腿孩子立刻道:“我要吃冰酥!”
“好。”明华章半蹲在他们面前,耐心问,“想要什么味道的?”
跑腿孩子一点都不怕明华章,毫不客气地开口:“我要吃红豆味的,要一大盘!”
明华章点头应下,看向小乞丐,问:“你呢?”
他容貌华美,气度不凡,但说话却十分和善。小乞丐胆子也慢慢大起来,说:“我要樱桃味的。”
明华章温和地应下,让人去厨房吩咐做两个酥山,一个浇红豆,一个浇樱桃。之后,他请这两个孩子坐下,态度一如招待公侯客人,一点都没有因为他们年纪小、衣衫褴褛就心生轻视。
明华章说:“厨房做酥山还要一会,这段时间能请你们说说,那日,是什么人让你去给严精诚报信的吗?”
跑腿孩子和小乞丐感受到难得的尊重,哪怕他们也知道自己和明华章有云泥之别,却一点都不觉得难堪,倒豆子一样将那日的事说出来。
明华章认真望着他们,时不时点头回应。小乞丐头一次意识到有人在听自己的话,越说越高兴,说话不再结结巴巴,道:“那个人穿着一身黑斗篷,脸上带着一副绿色的鬼面具,我没看到他长相。但我记得他手上有个痣。”
明华章伸出自己的手,让小乞丐比划在哪个位置,一点都不介意小乞丐的手脏。小乞丐飞快点了个地方,明华章微微眯眼,沉吟片刻,问:“你记得他给你东西时,伸的是左手还是右手吗?”
小乞丐想了一会,说:“好像是左手。”
明华章心中微凛,招财腹部的伤口,便是左撇子捅出来的。明华章叫了几个侍卫进来,问:“那个人有多高,身形最像哪个人?”
小乞丐绕着侍卫走了一圈,犹犹豫豫指向其中一人:“有点像他。”
明华章问:“那个人很瘦?”
小乞丐点头:“是。哦对,我想起来了,他和我说话时总是咳嗽。”
明华章静静道谢,让随从将两个孩子领到厢房吃饭,除了酥山,他还让人给他们准备了热食。
他们还在长身体,晚膳要以汤食为主,如果实在喜欢甜点,打包带走就好。
两个孩子走后,明华章独自站在屋檐下,他望着从碧蓝一层层浸染成墨黑的暮空,许久后说:“叫忍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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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今夜无月,却有满天寒星。
明华裳躺在床上,左右翻身,始终睡不着。她认命地叹了声,拢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她靠在围屏上,有些怔忪盯着地上的阴影。
她以为李重润、武延基毕竟是皇子龙孙,女皇再生气也不至于真打死他们;她以为皇室那么多人,总会有办法救下他们。
可是,他们竟然真的被打死了。
堂堂郡王,女皇的亲孙儿,太子的嫡长子,被当众打死在丹凤门,简直匪夷所思。
能将一个孕妇吓死,永泰郡主当时该有多绝望呢?明华章知道这些事时,又该多难受?
而她竟然一句都没有关心他,任由他在这里照顾了她一整天。他主动致歉,试图解决之前的问题,然而她却埋头回避,理所应当消耗着他的温柔。
可是,分明他才是最悲伤、最不容易的那一个。她失去了招财,明华章失去了堂兄、堂姐、堂姐夫和未出世的侄儿,他承受的,远比明华裳的沉重多了。
明华裳出神,忽然窗边袭来一阵凉风,屋中帷幔轻轻动了动,惊扰了一地夜色。明华裳回神,下意识抬头:“二兄?”
外面没有回音。明华裳心中一凛,手本能地去摸枕下,却摸了个空。
她这一天过得浑浑噩噩,哪还记得藏利器?明华裳暗暗攥紧手心,尽量平静地下床,不慌不忙朝外走去。
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进来,她再装傻充愣也没用,不如主动面对。靠门窗近一点,至少呼救的时候能早跑一步。
明华裳掀开帷幔,抬眸,看到了一个意外却又不意外的人。
苏雨霁站在夜色沉郁处,静静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