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章把闲人都赶出明华裳的院子,吩咐丫鬟好生照顾她后,就出来看招财的尸体。虽然仵作已经验过尸,但没亲眼见到,明华章不放心。
于是,谢济川前脚被赶出门,后脚就被拉去看尸体。谢济川走在路上,凉幽幽道:“你对我便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怎么,现在不嫌我吵了?”
明华章淡淡道:“要不是仵作验尸的时候只有你在,你以为我需要你吗?别废话了,走快点,看完尸体我要赶紧回去,万一她醒来找不到我,会害怕的。”
谢济川冷笑一声,毫不掩饰翻了个白眼。江陵和任遥的任务是协助京兆府抓人,如今凶手已经找到,审问判决不需要他们操心,两人闲着也是闲着,就跟过来凑热闹。
镇国公见他们几个小辈都要去,他作为长辈,自然没有躲在孩子身后的道理,便一起跟来了。
安置招财尸体的是明华章的亲信,动作十分麻利,这片刻的功夫已经收拾出一间空院落。几人刚进门,便感受到一股阴寒扑面而来。
谢济川和明华章虽然相互看不顺眼,但动作一点都不含糊。两人几乎同时掀衣上阶,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任遥跟在后面,脚步有些踌躇。
她不怕强敌恶棍,却怕死人,但她若表现出害怕,仿佛不如男人一样。任遥正为难时,身后传来一道咋咋呼呼的声音,江陵抱住任遥,叽里哇啦嚷嚷:“我怕死人,我不敢进。”
任遥冷着脸推他,江陵死活不松手,像只大型牛皮糖一样黏在任遥身上。任遥甩不开,嫌弃道:“瞧你这德行,真给羽林军丢人。行了,站好,我在外面陪你。”
江陵这才嬉皮笑脸站正,任遥嘴上嫌弃,其实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镇国公跟在最后,不动声色扫了江陵一眼。同为男人,他对江陵那些心思了如指掌,他只是意外,外人嘴里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江安侯世子,居然有这么细腻的心思?
看出来自己心仪的女子害怕,却没有借机展示自己的男子气概,而是把由头揽到自己身上,巧妙地替她解围。这份心思,可比大包大揽站出来说保护她,要难得多了。
要么是他天性善良敏感,要么就是他足够爱那个女子。
镇国公感慨过后,便毫不犹豫往屋里走。他多活了半辈子,总不至于还没几个孩子胆子大。镇国公自认大风大浪都见过,何惧区区一具尸体,但进去后,当他看到原本熟悉的人躺在冰床上,脸色灰青,浑身是血,关节不正常地蜷曲着,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镇国公没法想象,这些伤口,原本是冲着明华裳的。
明华章已经戴好了手套,俯身翻看招财的眼睑。四周冰块散出一阵浅薄的寒雾,明华章脸笼罩在其中,平静淡漠,有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性。
镇国公见过孝顺的、勤奋的、温厚守礼的明华章,却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一时都有些愣怔。明华章余光注意到镇国公表情不适,温声道:“父亲,为了保存尸体,验尸时不能留太多人,劳烦父亲出去等。”
镇国公刚刚才感慨过江陵会给人找台阶,如今被递台阶的对象就变成他自己,心里着实五味杂陈。他叹了口气,没有死要面子,顺势出去了。
一推门,灿若洒金的余晖扑面而来,恍如另一个世界。江陵和任遥正站在廊上说话,他们看到镇国公出来,没有追问怎么了,笑着向镇国公问好:“镇国公。”
镇国公有些尴尬,自嘲道:“不服老不行,半只脚入土的人了,还没有两个孩子胆子大。”
江陵听到,大咧咧说:“镇国公这话言重了,正常人看到尸体都会害怕,明华章和谢济川那两个才不正常。”
镇国公突然对明华章任职的地方生出些许好奇,问:“京兆府经常面对这些吗?”
“我们平常在北衙训练,不清楚京兆府的事,但我每次见明华章,都有尸体。”江陵叹道,“谢济川看着就一肚子坏水,他不怕尸体不奇怪,反而是明华章,看起来斯文稳重,其实胆子极大,什么刺激喜欢什么。这次的尸体算好的了,上次凉亭爆炸的时候,人被炸得血肉横飞,地上、树上都是烧焦的皮肉,连办案三十多年的老捕快都看吐了,明华章却第一个进去,没事人一样把尸块拼凑好了。哦对还有明华裳,他们俩可真不愧是兄妹,明华裳有些时候比明华章还猛,一个人待在死人刚躺过的地方,一直盯一直盯,我看着都瘆得慌……”
任遥轻轻撞了江陵一下,示意他注意言辞:“死者为大,你少说两句。要不是我们疏忽,招财也不至于死。是我们对不住二娘,害她病倒,请镇国公恕罪。”
镇国公摆手,说:“这不是你们的错,华章说得对,该死的是那个疯子,二娘、招财都是受害者。”
说到这里,镇国公突然意识到,他光是看到尸体就心悸得待不住,明华章和招财更熟悉,他面对相熟的脸,还不得不细看招财是怎么死的,心里岂不是更难受?
昨夜明华裳被送回来后,镇国公所有心神都在明华裳身上,再没空注意其他。好像只是一转眼,明华章理所应当地回来了,他照顾生病的妹妹,安排招财的后事,处理亲人的情绪,一切自然的仿佛天生就当如此。
可是,那个站在所有人前面,熟练地为他人遮风挡雨的少年,今年才十七岁。一天前,他才刚刚失去了两个亲人。
若算上永泰郡主腹中未出世的胎儿,是三个。
镇国公狠狠怔住了,从什么时候起,连他都习惯了让明华章挡在前方呢?章怀太子的死太悲怆,已成了他们这些旧臣的心病。这些年镇国公对明华章的教养不敢有丝毫懈怠,恨不得他拥有天下所有美德,但今日镇国公才惊觉,明华章似乎太懂事了。
永远独当一面,永远沉稳可靠,时间太久,以致大家都忘了,他也是血肉之躯,会受伤,会疲惫,会坚持不下去。
镇国公突然问:“你们觉得,明华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当着人家父亲的面,他们不可能说坏话,任遥想了想,认真道:“他是一个很可靠的人。”
江陵平日里牛气哄哄的,总觉得自己天下第一好,此刻却道:“那些大义凛然的话别人来说,哪怕是我爹,我都觉得他们在吹牛,但如果是明华章,我就相信。”
镇国公听得出来,这两个年轻人是真心认可明华章。他望着野蛮生长、蓄势待发的春意,默然一会,问:“那你们觉得,裳裳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说起这个,任遥和江陵的表情都轻松很多。任遥立即说了许多优点,比如通情达理、善解人意、聪慧灵巧、胆大心细等,江陵不方便直接夸明华裳,任遥每说一个,他就在旁边点头:“嗯,我也这样觉得。”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样子很有趣,镇国公不禁笑了。笑完之后,是沉甸甸的茫然。
他第一次从外人口中听到明华裳聪慧灵巧、胆大心细,才惊觉他其实并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他这些年一门心思扑在明华章身上,满心满眼都是不能辜负章怀太子殿下的信任。他给明华章施加了过高的期待,却疏忽了自己的女儿。
他以为给女儿提供最好的物质就是对她好,却忘了孩子最需要的,是陪伴。
若瑜兰在,定不会如此。若雨霁在公府长大,和裳裳相伴,也不会如此。
镇国公想到往事,心情愈发沉重。看来,他确实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亲手送走了妻子和长女,连养在身边的小女儿也没尽好父亲的义务,实在愧为男人。
镇国公慢慢叹了声,有点明白明华裳为什么依赖明华章了。抛开身份不提,明华章远比他这个父亲尽职,他知道明华裳的喜好,最难得的是理解她的情感,愿意陪她去做在世人看来离经叛道、不可理喻的事情。
难怪明华裳醒来后,对着他们说不出话来,等看到明华章回来,才终于能哭出声。
他们都以为她被死人吓到了,而明华章却知道,她在自责。她失去的不是一个丫鬟,而是朋友。
镇国公对明华章最后一丝介怀也消散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不是一个好父亲,没资格指点女儿的婚事。裳裳和华章能走到哪一步,就让他们自己去决定吧。
镇国公看着逐渐被吞没的夕阳出神,忽然背后门开了,明华章和谢济川说着话出来:“你画一张地图,标明你们在哪里找到血衣的,羊半疯住在何处,一会……不,现在就给我。”
谢济川嫌弃地啧声:“天都这么黑了,画图伤眼睛,等明日吧。”
“现在太阳还没下山,你画的快点,就不会伤眼睛。”明华章示意屋外的随从,“去给谢郎君取笔墨来。”
谢济川轻嗤:“有事让我做,就是谢郎君,平时就是闲杂人等,可真够坦荡。”
明华章就当听不见那些风凉话,亲眼看着谢济川将地图画出来后,才道:“今日有劳你们送招财回来。时间不早了,我送你们出去。”
“不用。”谢济川懒得听他假惺惺,说,“我腿还没老,自己能走。你回去照顾二妹妹吧,省得出什么事,你又怪我耽误你时间。”
明华章一听当真不送了,道:“那你们路上小心,回见。”
镇国公自然不能如此失礼,立刻派管家将三个小友一一送出府,他们寒暄时,明华章已经回到内院,继续守着明华裳了。
明华章询问丫鬟,得知这段时间明华裳没有醒来也没有做噩梦后,心里略微放松。他坐在床榻边,无声翻看地图,另一只手还握着明华裳的手腕。
他无力去梦中赶走让她害怕的东西,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在。
一直在。
明华裳睁开眼时,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