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裳看到是苏雨霁,暗暗松了口气,随后才感觉到尴尬,道:“原来是你,快请坐。”
苏雨霁一身劲装站在窗前,冷冰冰道:“不必了,几句话就能说完。具体原因你不必知道,但你的丫鬟死前,我曾经看到过她。当时有些细节不太对劲,我觉得应该转告你。”
明华裳听到招财的名字,笑容微滞。她垂下眸子,笑了笑,说:“那更要坐下来慢慢说了。我这两日昏昏沉沉的,屋里没有好茶,只有清水,见谅。”
明华裳拿出茶盏,依次倒了两盏茶,放到对面的位置上。苏雨霁看了一会,慢慢走近,坐在对面。
明华裳问:“多谢你来提醒我。你看到了什么?”
苏雨霁没有碰桌上的水,淡淡说:“那日你和苏行止走后,招财留下来替你。江陵和任遥越搜越远,我主要跟着他们,没怎么注意招财。但我走时,隐约扫到她站在巷中,和什么人说话。对方站在阴影中,我没看清楚,只注意到他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
明华裳问:“那个地方,是她死时的巷子吗?”
苏雨霁点头:“是。”
“是什么样的红衣?”
苏雨霁说道:“没看清楚。但我很确定,不是他们今日从排水渠找到的那件。”
昨日苏雨霁奉命执行监视任务。她的任务是暗中观察双璧小组,并不局限于双璧本人。苏行止过来找明华裳时,苏雨霁也看到了,但她刚和苏行止吵完架,看见他就心烦,一点都不想跟着他们,所以就留在长寿坊,继续监察剩下的人。
她不觉得一个丫鬟能问出什么,主要跟踪对象还是江陵和任遥。也正是因此,她错过了招财的死。
苏雨霁得知招财的死讯后,心里非常过意不去。她明明看到了招财,甚至可能看到了凶手,如果她再晚走一步,或者对招财再关注一点,是不是就能救下招财?
苏雨霁心里愧疚难安,今日忍不住关注招财的后续。当她看到谢济川从排水渠中找到一件青色长衫,据此找到羊半疯,并在羊半疯家里搜出杀人凶器时,苏雨霁就知道出错了。
杀害招财的人绝不是羊半疯,有人布置了线索,故意将嫌疑诱导到羊半疯身上。但京兆府那边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在,苏雨霁空有怀疑却不知告诉谁,思来想去,只能来找明华裳了。
明华裳听后沉默良久,问:“这么重要的线索,你为什么告诉我?告诉京兆府,谢济川,或者……我二兄,不是更有用吗?”
今日谢济川来时,明华章将人带到外面说话。他们以为明华裳在睡觉,说话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其实明华裳根本睡不着,她全部听到了。
她本能分析线索,但转念一想自己害死了招财,又觉得她根本没有能力管这些事。这是京兆府该做的事,她胡乱掺和,只会让状况更糟。
她没想到,苏雨霁带来了截然不同的消息。京兆府查出来的凶手是错的,杀害招财的人,很可能还逍遥在外。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告诉她?如果她再搞砸了怎么办?
苏雨霁挑挑眉,站起身道:“也对,他们身上有官职,有权力,能做的事情更多。可能是我魔怔了,觉得她是你的丫鬟,只有你会刨根究底为她追寻凶手。既然你不愿意,那就当我没说过吧。”
苏雨霁说着便要离开,明华裳忽然从背后叫住她:“等等。”
苏雨霁停住,却没有回头。屋里没有点灯,夜色静静洒在两人之间。明华裳默然片刻,问:“你为何相信我可以找出凶手?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苏雨霁呼了口气,环臂抱住短刀,凉凉道:“我也不相信。只是相对于其他人,我觉得你更想为她伸张正义,更愿意咬死了往下查,仅此而已。”
明华裳听到这些话怔住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保护着她的情绪,生怕她再受刺激,苏雨霁却一点都不在意她,直接将明华章小心隐瞒的招财之死甩在她面前,说话堪称不留情面。
是啊,她可以矫情,可以哭哭啼啼伤春悲秋,可是,招财再也回不来了。京兆府众人查案是为了政绩,明华章查案是为了她,谢济川、任遥等人寻找凶手,也是觉得过意不去。没有人是为了招财而付出。
招财早早就被亲人卖掉了,这些年待在镇国公府,早就和家人断了联系。如果明华裳都不替招财声张,那还有谁呢?
明华裳的指甲不知不觉掐入掌心,几乎都掐出血痕。她不可以倒下,她要为了招财,继续和背后那个人战斗。
明华裳咬牙,站起来说:“稍等一下,我换件衣服。招财的尸体就在公府,我这就去验尸。她的身体上面,一定有凶手留下来的痕迹。”
明华裳现在只穿了一身中衣,寒意不断顺着袖口、裤管侵入体内,她身体都忍不住轻轻打颤。明华裳没空慢慢穿衣服,只在外面系了件披风,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她的额头依然在发烫,可是,她的脑海却无比清明。
振作一点,明华裳。凶手都没死,你怎么能倒下?为了那些你想保护的人,无论是现在在身边的,还是已经逝去的,哪怕跌断骨头,血肉模糊,也要再一次站起来,继续战斗,至死方休。
明华裳没有惊动丫鬟,静静推门,摇摇欲坠又义无反顾朝黑暗深处走去。苏雨霁隔了几步落在后方,明华裳呼吸着初春寒冽彻骨的风,对身后说:“有一件事我要和你道歉。我以为这是对你好,所以让苏行止不要告诉你,可是,你才是最应当知情的人。是我自作主张了,抱歉。”
苏雨霁挑眉,目光变得警惕起来。明华裳一鼓作气,继续说道:“你应当知道,你根本不姓苏,而是镇国公的女儿,只是因为一些事被送到苏家,苏家知道这些事,镇国公府,其实也知道。”
苏雨霁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冷,身上又竖起尖刺,问:“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不要误会,我没有炫耀、冒犯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我们本该是双胎姐妹,从小打打闹闹,一起长大。只是,父亲有更重要的人要保护,所以只能在我们之间挑一个人送走。我很抱歉,那个人是你,而不是我。”
苏雨霁慢慢拧眉,有些听不懂了:“你说什么?”
“明家生的不是一对龙凤胎,而是一对双胞胎女儿。”因为发烧,明华裳没法很好地思考,因此她乘着头脑发热,没有回头,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真正被抱来的那个孩子是明华章,他不姓明,而是章怀太子的儿子,十七年前因东宫谋反案被送到明家避难。父亲想要保住章怀太子的血脉,所以就送走了自己的女儿,留下一个和章怀太子之子假冒成龙凤胎,瞒天过海至今。”
苏雨霁完全呆住了,她愕然许久,喃喃道:“可是……”
“可是那些人不是这样说的,是吗?”明华裳接过她的话,平静道,“当然,我的话对你而言也是一面之词,你可以怀疑我,但是,这里面牵扯着皇权斗争,无论如何,赢家都不会是我们。我希望你做决定前,能再想一想,多等一等。”
这回轮到苏雨霁沉默了。明华裳没有催促,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夜色中,只能听到彼此的脚步声。许久后,就在明华裳疑心她没听到的时候,苏雨霁开口了:“你这样说,是为了他吗?”
明华裳本来想解释一二,但转念一想这话也没错,无论找多少理由,她说服苏行止隐瞒苏雨霁的核心动机都是明华章。明华裳没有隐藏,点头道:“可以这样认为。”
苏雨霁似乎轻轻笑了声,说:“你们对他,可真是忠诚。”
苏雨霁因为明华章有家不能回,无论明华章愿不愿意,这都是真实发生的伤害。明华裳没有替明华章说好话,这是他和苏雨霁之间的事情,该由明华章自己解决,她不该插手。
很快,前面就是存放招财尸体的院落了,明华裳径直走向院门,看守的侍卫看到她,惊讶道:“二娘子,您怎么来了?”
明华裳淡淡颔首,说:“我来看看招财。”
侍卫踌躇,二郎君说了,除非他陪同,否则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但侍卫拿不准二娘子算不算“任何人”。他犹豫片刻,说:“娘子稍等,属下去禀报二郎君。”
他话没说完,猛地听到一阵风声。他并没有防备明华裳,所以后背完全袒露在黑暗中,哪能料到偷袭。他意识到不对,正要躲避,后脖颈已传来一阵痛意,他两眼一翻,不可控制地昏迷过去。
明华裳叹气,说:“其实,让他去禀报也无妨,没必要打晕他的。”
苏雨霁已利落地放倒看守,她拍了拍手,淡淡道:“你刚才说了,无论那群龙子皇孙怎么斗,赢家都不会是我们,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过河拆桥呢?我不信他,只信自己。”
明华裳当然相信明华章不会对镇国公府不利,然而苏雨霁前段时间莫名被一波人盯上,如今又从明华裳嘴里得知了截然相反的身世,她心怀警惕,对所有人尤其是皇室成员抱有敌意,也无可厚非。明华裳没有在这种时候劝苏雨霁,而是默默将晕倒的侍卫拖到避风的地方。
明华裳站在房门前,伸手覆在门上,却许久没有勇气推开。
薄薄一扇门,却仿佛重愈千钧。招财就在里面,明明已经做了那么多心理建设,但当她站在这里才发现,替自己朋友验尸,是多么需要勇气。
明华裳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数到三就开门。一,二,三,明华裳咬着牙用力,猛地推开房门。
里面阴冷黑暗,寒意像蛇一样扑到明华裳身上,疯狂撕扯。她不允许自己后退,逼着自己抬腿,木然走向中间的黑影。
招财躺在台子上,她还维持着死时的姿势,身体蜷缩,双手僵硬地护在腹前,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死灰。明华裳乍然看到,心脏像被尖刀重重捅了一下,猛地转身,急促地大口喘气。
苏雨霁站在门口,见她这么勉强,道:“要不我来看,然后将伤口描述给你?”
明华裳摇摇头,她拿出火折子,吹亮,逼着自己转身,一寸寸扫过招财的尸体,不肯让自己漏过分毫:“我来。那个人是如何伤害她的,我要一点一点,全部看清楚。”
明华裳俯身察看尸体,黑暗浩浩荡荡,寂静无声,她手里的火光如暴风雨中的孤舟,随时会被黑暗吞没。苏雨霁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有些无可适从。
什么都不说好像太不近人情,然而安慰她,两人的情分似乎也没到那一步。
在苏雨霁纠结时,屋里传来低低的声音:“她那么胆小,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会不会害怕?”
冰块无声挥洒着寒气,火光摇摇晃晃,时不时掠过尸体灰青色的脸。明华裳站在冰床前,握着死人的手喃喃,仿佛在和什么人说话。
苏雨霁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凉飕飕的,她不由左右看了看,问:“你这是……和鬼魂说话?”
“她是招财,不是鬼魂。”明华裳垂下眸子,道,“何况,鬼有什么好怕的。我们每日活在人群中,连人都不怕,何必怕鬼?”
苏雨霁挑挑眉,慢慢靠在门框上,仰头看向头顶的星空:“你有些时候真的让人看不懂。你整日表现得活泼快乐,仿佛未来全是好事,但有些时候,你又对人很失望。”
明华裳低低道:“因为人性,本身就让人很绝望呀。我决定将余生投入到追凶沉冤、惩恶扬善时,也以为我做好了准备,毕竟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我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不在乎可能遇到的危险,哪怕招致凶手的报复,也都是我自己选的。可是,为什么要牵连我身边的人?招财连镇国公府都没有离开过,她单纯热心,心直口快,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吃和喝,什么人能对这样一个女子下手?人心,怎么可以恶到这个程度呢?”
许久后,门口传来苏雨霁的声音:“你这是在和我谈心吗?”
苏雨霁本以为明华裳会否认,没想到她大大方方点头:“是。”
她这么直接,倒让苏雨霁没法接话了。苏雨霁看着面前阴森森的冰块和尸体,意味不明笑了声,说:“这是我见过最怪异的谈心。”
苏雨霁望着头顶璀璨明亮的星空,心中觉得十分讽刺。多可笑,这么寒冷的夜,却有这么美丽的星空,仿佛天上那些神仙从来不管人间悲欢离合,兀自排布着他们喜欢的星辰。
就像无论发生什么,第二日的太阳,总是会照常升起。
苏雨霁突然问:“你知道羊半疯为什么会疯吗?”
明华裳如实摇头:“不知道。”
“世人见到一个疯子,第一反应大抵都是厌恶,仿佛他们天生就是如此。我想不通羊半疯为什么会自大到觉得世上所有人都要害他,便去玄枭卫查了他的生平,没想到,却找到一份刑讯记录。”
“羊半疯,是被审讯的那个。”
明华裳停下手里的动作,静静听苏雨霁说话。苏雨霁也不在乎别人的反应,自顾自说道:“垂拱二年,圣人重用酷吏,整肃朝堂。那时羊半疯还叫羊怀沙,他刚中进士,意气风发,才名远播。他在和朋友小聚时,义愤填膺批评时政,没想到被好友告密,他被酷吏抓起来严刑拷打。等出来后,他的信念就崩塌了,从此再无法相信任何人。他觉得朝廷不可靠,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要杀他,疯疯癫癫至今。然而,哪怕他都这样了,还是努力活着,拼命说我不想死。”
羊怀沙,怀沙,乃是屈原投江前的绝命词。
明华裳和夜色一起沉默,苏雨霁依然仰望着星空,无波无澜说道:“不只是羊半疯,我在民间见过许多这样的人。天灾,人祸,疾病,徭役,他们光活着就要拼尽全力,却依然在泥淖里挣扎、呐喊,努力想活下去。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活着。”
“你无需为生计奔波,有能力,也有人支持你做自己向往的事,已经比世上绝大多数人幸运了。上天赐予你天赋,如何处置是你自己的事,哪怕扔在地上弃之不用,也是你的自由。但说实话,因为这种事放弃,怪可惜的。”苏雨霁用刀柄支着门框站直,拍了拍衣服上的浮尘,伸手指向东方,“你看,天快亮了。”
明华裳顺着苏雨霁的手指望去,东方泛起蒙蒙亮,原来不知不觉间,夜晚已经过去了。
她们两人谁都没说话,静静望着霞光刺破云霭,一轮朝阳喷薄而出,阙楼如约响起鼓声,激越的鼓点和着佛寺晨钟,一起奏响在长安上空。
生命苦涩如歌。哪怕如此,依然要在日出时高歌。
明华裳低低呼出一口气,道:“原来他说的有大人物要杀他,是这个意思。”
明华裳说完,突然怔住,喃喃:“大人物……”
许多片段闪过明华裳脑海,她眼珠无意识盯着阳光,无数条线在她脑海里延伸、断裂又重新编织,最后,汇聚在同一个点上。
明华裳忽然转身,快步跑向招财:“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