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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下册 第11章 景仪

所属书籍: 庆熹纪事

    庆熹十五年正月初一。

    虽然黑州作乱,殃及三州百姓,但毕竟是别水以南的阵仗。离都京畿,并北方重镇,这一年甚是太平。

    元日里北方草原诸国朝觐,大典之后赐宴,颇有人问及内亲王的。

    皇帝因而回头问吉祥道:“辟邪在草原一年,各部膺服,各部使节必是想念。正逢盛事,他怎么忍心躲懒,不出来相见?”

    吉祥躬身道:“正值天寒,他的旧伤不免发作,身上酸痛,不能出门。”

    众使节都是憾然。

    宴罢出宫之时,一个青衣小监上前,悄悄拽了拽贺里伦使节的袍子。那使节心领神会,默默退出人群,跟着那小监沿着东外路不住向北行去。

    一路两边宫墙高耸,不知经过了多少重宫苑,直到最北边迎面一溜平房,那小监领着他过了月亮门,指着东厢道:“使节请进。”

    他打起帘子,便见内亲王背手独立屋中,仿佛如他一般第一次到这屋里来似的,正环视打量着屋中的薄尘。

    “内亲王新年吉祥如意。”使节跪倒在辟邪身后,叩首。

    “快请起。”辟邪转身虚扶,笑道。

    使节起身道:“女王近日大婚,两位陛下与内亲王深交已久,特命外臣禀明喜讯。”

    辟邪笑道:“当真可喜可贺。请回禀国王陛下,原有高僧言道,陛下业祚在极北,如今印证了高僧所言,奴婢感慨万千呢。”

    “是。外臣此来,女王命道,倾贺里伦所有,呈于内亲王足下,虽是小国寒碜之物,也是中原难得,望内亲王笑纳。”

    他呈上礼单。辟邪已摆了摆手,命他置于案上。

    使节又道:“更要紧的事物,臣亦携来。”他从怀中取出鹿角盒子,躬身垂首奉上,未觉辟邪有何动静,他便继续恭敬地低着头耐心等待。良久,辟邪终于伸手取过。使节透了口气,忍不住微笑着直起身来,见辟邪正若有所思地把弄着鹿角盒子,忙道:“女王还命臣问,内亲王上次服用觉得疗效如何,有何不适,万请告知,女王必尽心调制。”

    “已很好了。”辟邪道,“女王陛下费心了。”

    “内亲王药服对症,女王得知,必心中宽慰。”使节走近一步,道,“而女王最近却在发愁两件事,茶饭不思。想来内亲王与女王曾携手破敌,必也担心的吧。”

    “两件事?”辟邪轻笑,“女王陛下心中只有草原的大业。怎生又多出一件事来了?”

    “内亲王说的不错。女王最盼望的,还是内亲王能兑现承诺,开春便将火炮一百门及火药悉数发送。”

    “战后的火炮已悉数留给贺里伦。更加夏天奴婢亲自送火炮三十门去往贺里伦。北方自屈射人渐往西去,已无太多战事,女王何需火炮?”

    “女王的意思,草原自屈射溃败,已失其主,各部落争夺水草牧场,混战在即,贺里伦备炮,多为自保。再来,国王与中原渊源颇深,自然甘为中原镇守东北。”

    “东北已有洪州亲王世子镇守。”

    “洪家小王子却不如内亲王般体恤草原民情,只知固守白原河筑城,眼见草原渐生屠戮,从不施以援手。更阻碍草原人在白原河以南放牧。草原上水草丰足之地已被他占了大半,各族各部不免要争剩下的地盘,不免怨声载道。若内亲王肯出京北上主持大局,女王便不会妄自索取中原利器。”

    “呵呵。”辟邪笑道,“那么就是说,女王陛下要替中原主持草原大局了?”

    使节怔了一怔,立时笑道:“凭国王的亲贵身份,与女王一同操持,也是情理之中啊。”

    辟邪不禁放声大笑。

    “内亲王这是笑什么?”

    辟邪道:“你们国王的性子,岂是愿意为这些俗务束缚的人?”

    “国王骁勇善战……”

    辟邪抬手止住他的话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奴婢当是最清楚的了。”

    “是。”使节道,“那内亲王应当知道,国王与訸妃娘娘一母同胞,很是惦念,命臣前来请内亲王于宫中照拂,不致有失。”

    “奴婢是外廷御书房的小监,如何管得上内宫的事?况何谓不致有失?”

    “自然是封后了。”使节道,“若訸妃娘娘能尊为皇后,两国结秦晋之好,贺里伦为中原朝廷固守草原,效法凉州,中原可称得上再无后顾之忧。”

    辟邪叹道:“自王皇后驾崩,皇上一直怀念,忧伤难抑,早生再不立后的意思。现在逼迫皇上立訸妃为后,岂非让訸妃往刀尖上送?国王陛下可太过着急了。”

    “国王言道,内亲王是最有办法的,内宫之事,也是游刃有余。就算现在不成事,至少助訸妃娘娘在宫中地位愈发尊崇,必是做得到的。”

    “两位陛下是世间少有的人物,万里相见喜结连理,还真是缘分。”辟邪不住苦笑,“又是盼奴婢北上督阵,又是托奴婢看顾訸妃。多谢两位陛下垂青。”

    使节道:“内亲王能者多劳。女王、国王知道内亲王日理万机,这方备下灵药,望内亲王益寿延年呢。”

    院子外有人在缓缓地拍掌,两人都止住语声,向外望了一眼。

    “奴婢多谢女王陛下的厚爱。”

    “殿下,此药千金难求,不是说得就得,殿下可要好好珍惜。”使节听得院外的击掌声又在催促,躬身施礼告退。

    辟邪打开鹿角盒子,其中依旧是三粒药丸,他拈在手中,细细看了看,只觉颜色比之从前更是深了些。他将盒子与礼单都掖在怀里,推门走入居养院的院子,寒风打着旋在头顶上掠过,树上的积雪扑簌簌掉在他的肩上。

    元日宫中的热闹远在重重宫阙之外,而此处却像是被逝去的亡灵抽走了活气,死一般的寂静。他在正房门前伫立良久,出了会儿神。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如意在月亮门前道。

    辟邪扭头望着他无声无息地走近,道:“二师哥最近精进不少,步伐轻捷了许多。”

    “我还比得上你吗?”如意笑道,与他并肩站在正房前,“从前正月初一,服侍完自己主子,都回来向师傅磕头的。一年能聚上的,不过一日。自师傅走了,大伙儿都散了。”

    “是呢。”辟邪笑道,“说起来一年里没有人挨打的时候,也就是那一日吧。”

    “若师傅还安在,被他打两下也是无妨的。”如意叹了口气,又拍了拍脑袋,“看,这就忘了,皇上叫你。”

    “怎么?正月里放赏吗?”辟邪笑道。

    如意道:“还放赏?赐宴之后,皇上召见几个大国使节,之后便留了成亲王和太傅刘远议事呢。不知道那些使节说了些什么,大正月的不给人好日子过。”

    颇多微词。

    皇帝不禁头痛,道:“东南开战,若北方愈加不安静起来,如何是好?”

    成亲王不谙草原军务,道:“屈射已亡,小国之间为水草纷争,分而不合,也是朝廷想看见的。现有变化吗?”

    皇帝道:“分而不合,还是望他们割据土地草场,相互制衡。若诸国地域太过狭窄,国穷人困,即便现还没有强国崛起,但凡有一国势力过大,吞并邻国之后,迟早还是要向南走。以洪定国的强势,草原人不得休养生息,与中原交恶,是眼前的事。无论如何,这一年间必要北方绝对的安静。”

    辟邪道:“当初留洪定国在白原河筑城,还是望分散洪州兵力,即便洪定国有所异动,当中还隔着永平侯的大军和凉州。但要是洪定国与草原诸国先剑拔弩张起来,永平侯一部倒甚难抉择。”

    成亲王问:“那你什么见解?”

    辟邪道:“当前还不到草原诸国作乱的地步。只是洪定国刚愎自用,不得草原人心。以奴婢看来,开放白原河以南草场五百里给卢芳,再由一位亲王前往草原安抚各国国王,也尽够了。”

    皇帝盯着辟邪的眼睛道:“哪位亲王?”

    辟邪忙道:“奴婢看凉王必隆在草原上素有美誉,人品稳重,更与洪定国世交。他在其中斡旋,必有裨益。”

    刘远道:“正在藩王作乱的口上,仍重用凉王往白原河去,若与洪定国有所密议勾结,岂不坏了大事?”

    “凉王固守北疆,最清楚因藩王祸害,朝廷兵粮匮乏,至北伐大业多年不成。此番险胜匈奴,皆因倾举国之兵,用尽机巧,方能大败屈射。他就算与洪州结盟自立,二三十年内再出一个屈射,那两州一隅之兵,腹背皆敌,只怕是覆巢之祸,于他并没有什么好处。”

    “只是凉王……”皇帝眼前却是景优公主决绝的身影,遇此大变的凉王世子多兴却没有大哭,只是执着地想要将母亲的身躯从血泊里拽起来。皇帝闭上眼睛,揉着眉头——他着实庆幸凉王没有目睹当时的惨状。

    “凉王动不得。”皇帝对辟邪道,“朕知道凉王骁勇,你素来敬服的。你也不是第一次为他说话。但不可以同袍之义罔顾朝廷大局,这你要懂得。”

    “奴婢……”辟邪瞥了一眼在座的刘远,便垂目道,“奴婢知罪。”

    成亲王道:“臣原本也以为这是稳妥的法子。既然皇上说凉王动不得,则北方安抚一事,又当如何处置呢?”

    辟邪咬着嘴唇,便不再说话。

    刘远道:“就下旨命洪定国放还牧场。”

    成亲王笑道:“洪定国所为都是依旨行事。放还牧场不错,但其中的尺度拿捏甚是微妙。何谓五百里?为何只给卢芳放牧?其他部族可要安抚?以洪定国的性子,能好好地抚慰清楚吗?”

    “先走得这第一步吧。”皇帝道。

    成亲王退出,拉住引导出来的辟邪,道:“自皇上解你幽禁之后,反倒见不着了。昨儿立春,更要紧的是祖宗祭祀,因此京中子弟都没工夫出来跑春马。先求了皇上,便定了初三赛马,皇上这两年见得马太多,自不会再凑这个热闹,想你也是觉得京中的赛马最是无趣。不过春马之后,我可是要摆宴的。你可得告假出来。好些话要说。”

    “是。”辟邪笑道,“只要能告得假出来,必上王府磕头去。”

    “你也该歇歇了。”成亲王一眼瞥见退出的刘远,道,“可说定了,初三。”说罢便随着慈宁宫的太监去谒太后。

    “太傅,新年吉祥如意。”辟邪迎着刘远,躬身行礼,微笑看着刘远打了寒战挪开目光,从旁擦身而过。

    太后自腊八以来就疲惫得很,加上整年里一直心悸气短,到初二也不愿喧闹看戏,只与洪司言在屋中闲话。偏是皇子重珄正是爱笑爱跑的年纪,在慈宁宫喧闹不住,更是吵得太后静不下心来。

    “进宝。”洪司言唤了进宝来,叹气道,“带皇子别的屋子里玩。”

    进宝赔笑道:“小皇子见了外面的雪甚是喜欢,吵了许久,实在是怕冷不敢带出去。屋子里,除了太后娘娘的正殿,厢房里一去,就以为是要他安歇,立时就哭了。怎么也劝不住。”

    “那就雪地里打滚儿去吧。”太后道,“男孩子家的,这点冷就怕了?想北边的凉王世子多兴怎么办?像你们这样看着,岂不是一年里七八个月都要躲在屋里了?”

    “是。”进宝得了令,兴高采烈地拉着重珄出门。

    “瞧瞧。这多好。”太后也跟着走到廊下,揣着手炉望着重珄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跑。

    宫门外一条青色消瘦的身影迤逦而来,斗篷里裹严的人,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倒似白雪堆成,风姿无双,令人望而心驰。

    “啊,是内亲王。”洪司言喜道。

    太后宫中皇帝、嫔妃的晨昏定省不断,辟邪年前常来,总遇洪司言、明珠侍奉太后应付日常的礼数,今日才算找到了合适的时辰,一人独自悄悄前来向太后问安。

    太后问洪司言道:“怎么没有人跟着?刚才明珠在这里,怎么也是见了他转身就走?”

    洪司言忙道:“主子可千万别当着他们面问。前些日子,小顺子弄错了方子,就撵出清象宫去了。明珠可生了好大的气,同内亲王大吵了几场,两人现在互不理会呢。”

    “这些孩子。”太后苦笑,“这是明珠的不是。方子是随便可以弄错的吗?撵出去断不够的,岂不应该径直开发了的好?”

    “那时内亲王盛怒之下,一脚踹得小顺子吐血,现在还在陈襄处养伤呢,也算惩戒过了。”

    “你就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们得你的好处,却未必领你的情呢。”

    “奴婢可不用他们领情,奴婢看着喜欢,怎样都好。”洪司言道,“太后主子可备下了荷包赏?”她见太后摇了摇头,又笑道,“那可别把人气跑了。”

    而辟邪显然没有料到年里慈宁宫的热闹,撞见雪地里追着皇子跑的一众内臣,有些手足无措,正犹豫是不是当回避的时候,重珄已张开双臂,“咯咯”笑着抱住了他的双腿。

    幼子的面庞白皙圆润,正从粉嫩的嘴唇里透出“咿咿呀呀”的快语,不知在高兴些什么。

    “内亲王。”进宝飞快地行了个礼,伸手想从辟邪的身上拉开重珄。

    辟邪摆了摆手,蹲在重珄面前。

    “奴婢辟邪,初谒小皇子,小皇子万福。”他笑吟吟地道。

    语声明朗,却让太后微微一个寒噤。

    重珄被他雪色的肌肤吸引着,伸出冰冷的双手,按在了他只怕是更冷的面颊上。

    “呵……”辟邪的喉中透出一声呻吟,在重珄漆黑的眸子里微微战抖。

    洪司言已走了过来,虚扶起辟邪道:“内亲王快起来,雪里冻到了膝盖怎么好。”

    “是。”他恭顺地道,舍了重珄,上前向太后行礼请安。

    太后静静等他礼毕。辟邪起身想了想,寻了个话儿道:“奴婢原不知道太后娘娘宫里是这么热闹。”

    “有孩子在固然是热闹,只嫌费神呢。”太后疲惫地叹气,由洪司言扶着往殿内去。

    洪司言替她脱去斗篷,道:“从前皇子都放在明知宫里养大。要不挪去那边?”

    太后冷笑道:“那我怎么放得下心!后宫里的几个,没有省油的灯,一眼看不见,必要出岔子的。皇帝也是心宽,见他还小,喜欢时玩一阵子,其他都没管过。我要是身子不济了,更不知道重珄该怎么办呢。”

    辟邪道:“太后娘娘恕奴婢插句嘴。其实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太后道:“倒是说来听听。”

    “只管将皇子交给訸妃养育就是了。”辟邪道,“她仍貌美年轻,更难得聪慧,长宠不衰是一定的了。她唯一怕的,是不能生育这件事,有皇上的嫡长子在身边,心中自然平静安慰,少生波澜。”

    洪司言道:“没有訸妃小产的那件事,倒也使得。”

    “正有了这件事,才最好。”辟邪道,“人都猜忌她记着小产那件事的仇,皇子交她养育,稍有闪失,都不免疑她。她若想长久蒙皇上青睐,绝不会令皇子有失。”

    太后笑道:“未尝不可。”

    洪司言道:“谢天谢地,果然是内亲王,想得最周全。”

    太后已问洪司言道:“这是立了一功,该赏点什么好呢?”

    “凉州的裘衣送来了,看内亲王的斗篷单薄,应赏一件穿。”

    洪司言出去叫人开库房,屋中立时一片死寂。辟邪站起身来,告退。

    “要走了?”太后问。

    “奴婢不敢久留。”辟邪道,“时长了,惹太后不悦。只是不来,奴婢心中十分挂念。因此想每日给太后请安,望上一眼,但愿不使太后厌烦。”

    “不是厌烦。”太后道,“只是看得你久了,便觉得心就要扯碎了。这样下去,都是煎熬。”

    “煎熬”二字何其贴切——辟邪无言,叩首告退出来。

    这个新年当真冷清。年中妃子与皇子的贺岁、家宴、年节仪注繁复,皇帝爽性挪回了乾清宫住。辟邪独守清象宫,只得将各地官员年前的请安贺岁折子一件件拿出来看过,做好节略。初三下午,听李及来道,成亲王府在宫外催促,方穿衣从后殿角门出去。

    清象宫后的夹道里未走几步,却忽见宫娥侍奉妃子走近,忙与李及退避在侧,一眼瞥见正中的妃子如初雪消融,阳光下纤然宛然,不可方物。

    “这是谁?”辟邪望着一行人走远,问道。

    李及笑道:“那是桂合宫的谐妃娘娘。内亲王第一次见。说起来谐妃娘娘……”他转脸看着辟邪,突然见了鬼似的,瞠目结舌,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怎么?”

    “没什么,没什么。”李及摇着手,“成亲王那边可要等着急了。”

    他跟着辟邪走到小西门,见了成亲王府的内臣,嘱咐道:“可小心伺候好了。今晚必是留宿在亲王府上,明早务必将起居回给大爷、二爷知晓,说好什么时候回程,可要拦着成亲王爷留人。我这儿送了人出来,过了时辰没回来,又是我挨骂。”

    那内臣连连称是,一路上却对辟邪笑道:“这可难办,哪回不是叫王爷拽住了不让走?”

    成亲王果然是见了面便一把抱住,笑道:“这便不许走了。”

    “奴婢才获开释,清象宫还有公务,也就今日敢偷个闲。”

    “大正月里还不让人消停吗?”

    辟邪笑道:“这倒有个罪魁祸首。王爷夜宴里,可有燎原吗?”

    成亲王道:“我可是叫了他的。现还没见着人。”

    辟邪道:“奴婢这两日里都在替他做节略。看堆着的折子,年前他可就当上甩手掌柜了。”

    有中书省的官员忙过来赔笑道:“年前燎原接了寒州的老母和嫡妻到京。一家子忙家务事,必是有些疏忽了。今日已托臣向王爷告罪,他辜负王爷美意,今日不能到席。”

    成亲王便拉着辟邪进屋,见他身上穿的白毛金钱猞猁裘,道:“难得的东西,贵在这一身金钱均匀错落。像是凉王所进,必是母后赏的。”

    “正是。”辟邪有些后悔出来得匆忙,将昨日太后赏赐的斗篷径直穿在了成亲王面前。

    “我可要过了一回,母后说只怕我要过来就是拿去转手赏了别人,因此没有赐予。原来竟是殊途同归。也只有你配得上。”成亲王的微笑里有些暧昧。

    一时开席,京中青年英俊觥筹交错,行令作乐。

    酒至半酣,成亲王侧首问辟邪道:“你还是不吃杯酒吗?”

    “奴婢实因有伤有疾,大夫交代,酒是不能的。自去年就是病症缠身,如今皇上开释奴婢出来,总要有个好身板儿报效。”

    成亲王嗤笑了一声,凑近了辟邪的耳边道:“你心里想着报效,皇上倒未必领情。”

    “奴婢不敢妄语。王爷也莫妄自揣测圣意。”

    “那你和皇上是怎么回事呢?”

    成亲王见他语塞,笑了笑,扭头又和其他人凑趣吃了几杯酒,便拉了拉辟邪的袖子。两人悄悄离席,往成亲王的书房去。

    内臣奉上清茶,便掩了门出去。

    “从前皇上对你可是言听计从。”成亲王道,“怎么最近的大事,反倒对你的计议都不痛快地答应。你天天在皇上身边,心里必是比我清楚,这是什么缘故?”

    辟邪笑道:“是奴婢一时糊涂,在外擅作杀伐,皇上怒奴婢自作主张,遇事不免都要想想是不是奴婢又在混账。”

    “苗地那件,算什么大事。”成亲王不以为然,“至于心存芥蒂至今?你迄今为止,都当得起‘智谋超群,万事妥帖’八个字。”

    辟邪道:“朝中宫内,最后作乱的,哪个不是极妥帖的人?皇上有所顾忌,也是顾着社稷在先,奴婢心中最是清楚,绝无怨言的。”

    成亲王道:“看你如此谨小慎微,我实在不忍,这是其一;更要紧的是,皇上凡遇你的谋略都犹疑不决,耽误的还是朝廷的大事。”

    辟邪微微沉吟。他确实不得不介意皇帝的怀疑,更甚于此的,是接近重珄时,太后眼中的惊恐与戒备。两宫皆失,便再无周旋的余地。

    成亲王却已接着问道:“就以洪定国一事来说,你必有后招,却实在碍着皇上,才没有作声吧?”

    “后招确是有的。”辟邪道,“王爷可要恕奴婢的罪。以奴婢的处境,实不方便在清象宫直言。”

    “你说来听听。为朝廷社稷,最不济我去对皇上说,看他用不用呢。”

    辟邪道:“若弃凉王不用,当中没有调停的人,只得封卢芳国王为中原公爵,允他名正言顺在白原河以南祖地放牧。如此,一来,草原上有了主心骨儿,而卢芳一国从未求过独大,各部平静;二来,洪定国也无借口拒他过境,若洪定国有异心,永平侯又多了一个盟军,回旋便宜。”

    “妙。”成亲王拊掌,“我从前不谙军务,更不消说北方诸国的时务。你有空时,一定一一细说给我听。”

    “奴婢必知无不言。”辟邪微笑。

    果然初五,便有翁直向皇帝谏言,授卢芳国王查多为安平公,于白原河以南祖地,自由放牧。皇帝大喜,当时便允了,趁卢芳使节仍在京,授金印牙笏,连同各国,俱赏赐各类丝茶珍宝无数。

    年中最大的一件事尘埃落定,辟邪得闲出宫,往海琳的宅子去。

    海琳早一日得了信,身着红裙狐裘,在院子等了多时,见家人开了门迎了辟邪进来,忙疾步上前,跪倒叩首。

    “六爷。”她不禁哽咽,正月里不敢造次,忍着泪道,“六爷把贱妾忘得一干二净。”

    辟邪伸手抬起她的下颌,望着她温柔似水的眉目,诧异地发现几乎已忘了她的面貌——若真是被自己忘了,倒是她的大幸——辟邪向她微笑着。

    “这是有一年多没见了,你还好吗?”

    “锦衣玉食,安静得很。”海琳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珠,道。

    “这处深宅,你也没有亲戚在京,栖霞院的人更不能来往,想必是寂寞的。”

    “正要求爷常回家来。”

    辟邪将她搀起来,笑道:“不当是替你找个正经人家?”

    海琳道:“贱妾的出身,去哪里都是被人作践的命,也只有在六爷这里能过个太平日子。”

    她打起帘子让辟邪进屋,忙着替辟邪解了斗篷,接过辟邪的手炉,又道:“爷看今日的席面可还过得去吗?”

    辟邪道:“这可要听客人怎么说。”

    不刻便听院外打门的声音,辟邪要了斗篷,亲自迎出门外,躬身候在门前。车帘一挑,便见成亲王口角含笑在内向辟邪点头。

    辟邪忙上前伸手,将成亲王扶下车来。迎入正房,海琳已惶恐伏地请安。

    成亲王摆了摆手,立时有王府内臣捧入绸缎头面。

    “海琳可是相思成疾了。”成亲王笑道,“这些赏你,慰你相思之苦。”

    “王爷说笑了。”辟邪又对海琳道:“却之不恭,快谢恩。”

    海琳受宠若惊,磕头之后便掩了门,容他二人叙话。

    辟邪筛过一遍酒,成亲王道:“翁直上折子的事,你可别介意。”

    “奴婢不敢。”

    成亲王叹了口气,道:“自小就是皇上和我两个人长大,皇上对我的恩宠,还是因为亲兄弟罢了。实则……”他望着辟邪笑,“你替皇上防着我也有多年了,最清楚不过。”

    辟邪“噗”的一声笑出声来。

    成亲王道:“因此上,我想若是我出这个主意,皇上还不定纳不纳的,不如找其他人说。你没去我王府,却在这里摆酒,就知道你明白的。”

    “原是为社稷着想,只要皇上首肯,奴婢都感激不尽。”

    “我又如何不是呢。天下,岂不就是皇家的天下?”成亲王忽然神游物外,把弄着手中的银盏,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一个寒噤,“倒有件东西还给你。”他放下酒盏,从身侧摘下佩剑,交在辟邪手中。

    辟邪怔了怔,从鞘中掣出一截剑来,剑脊上“驱恶”二字赫然入目。

    ——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已不知为此断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去,岂有余地容得半分容情和犹豫。

    辟邪怅然抚过金色的錾字,向成亲王道:“王爷竟留着此剑。奴婢承情得很。”

    成亲王拽过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前,低声道:“你从未真正明白我的心。我的心,无时无刻不是向着社稷天下。你的心若也以社稷为重,必知我心赤诚。”

    掌心下的心脏怦怦跳得厉害。辟邪目光流转在成亲王脸上。

    “王爷在害怕吗?”

    成亲王咽了口唾沫,道:“我怕你错会了我。”

    “王爷的心意,奴婢从来都没有错会过。”辟邪轻轻按了按成亲王的胸口,微笑着抽回手来。

    成亲王望着烛火下辟邪散发着柔和光晕的面容,已然痴了。

    “王爷。”辟邪嗔道,“就是因为王爷这样,奴婢才不敢亲近。奴婢猜不透王爷究竟看重奴婢什么好处,心中惴惴不安。凡奴婢尊长,都告诫奴婢,万不可……”

    “啪。”成亲王击案怒道,“他们都拿什么鼠肚鸡肠度我?你这等容色,若我不爱,岂非盲眼无珠。但我敬重你的才智,当你是朝中第一的才俊英杰,断不敢亵渎。不然便如朝中权贵,使那些巧取豪夺的伎俩,你又能奈我何?”

    辟邪按捺住冷笑,道:“王爷说的极是。”

    成亲王又柔声道:“我真愿每日见你,听你讲说朝政高见,促膝议论世间英雄,是何等的乐趣。”

    “奴婢心中也是一样的。王爷对内政最是谙熟周全,奴婢仰慕许久,竟未得机会与王爷深谈。”

    两人相视而笑。辟邪拍掌叫海琳入内温酒布菜,又和成亲王闲话朝廷户部财政的琐事,成亲王亦问大理的情形,不觉间海琳已换了三遍新菜,又听见门外家人轻敲房门。

    海琳出去应了,回来对成亲王道:“王爷的伴当来说,眼看黎明,一早被王府长史知道王爷未归,必要问去处。”

    辟邪惶恐道:“这可如何是好,王府里只怕着急了。”

    成亲王也是一惊:“竟说到这个时辰。”他起身要来衣裳,辟邪上前服侍他穿衣,执了灯笼在前引导,送他出了门。

    成亲王握着他的手,道:“如此秉烛夜谈,我增益良多,但愿能时常相聚。”

    “奴婢更是受教了。”

    两人这才依依惜别。

    海琳揉着眼睛道:“六爷可快歇息吧。”

    辟邪拿热手巾擦了脸,又漱了口,叹道:“宫内还要当值。”他捏了捏海琳的面颊,又是神采奕奕地一笑自去。

    离都还在年节的慵懒里,辟邪顶着晨曦孤身而行,赶在宫门初开之际,回到青龙门。当值的郁知秋向他抱拳行礼,目送他徜徉而入。迎面就是吉祥背着手,正仰头望着东方青白的天色。

    “师哥。”辟邪赶上前行礼。

    吉祥笑道:“你我哥们儿过年间都未曾聚得,不如回去一起吃一杯。”

    “我却没有师哥那么忙,候着师哥的便宜,师哥说哪天就是哪天。”

    “好啊。”吉祥一笑,“就是今儿下值。”

    他领头往小西门去,辟邪紧随其后。待周遭无人,吉祥便放慢了脚步。

    辟邪知道他将是一通数落,也只得硬着头皮赶上一步,与他并肩而行。

    果听吉祥低声道:“与成亲王走得太近,被皇上知晓,又是天大的麻烦。何必这个时候招惹他?”

    辟邪道:“师哥也说了,现今皇上对我没有半分信任。我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却处处受制于皇帝,时日长了,有碍我的大计。况且,从血统上论,难道成亲王不才是先帝之子?大统被颜家子嗣所篡,我父王……”他说到这里惨然一笑,“颜王,从皇帝即位之际便竭力反对,最终这个局面,他必是不能瞑目。”

    吉祥停住脚步,望着辟邪的目光大有骇色,怔了一会儿,才道:“你竟想……”

    辟邪已止住他的语声,笑了笑:“我的东西,我爱给谁就给谁。”

    眼前就是小西门,笔直能看到隆宗门缓缓出来的銮驾。两人急忙转向清象宫花园,从中疾掠至后殿角门。

    辟邪开了门,忙着换宫衣,被吉祥一把拉住胳膊道:“小六,你可不要鲁莽行事。”

    辟邪甩脱了他的手,冷笑道:“师哥,我哪有余地鲁莽行事?从来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师哥不也一样吗?”

    吉祥只来得及朝他深深看了一眼,不得不赶去前殿迎着圣驾。

    还未曾过得元宵,皇帝却已然从乾清宫回来处理政务,暖阁案上厚厚十几摞折子,看得皇帝叹了口气。拿起来却见折子面上已夹上了节略,笔迹端正圆润,竟不记得自己见过。难得更将各地贺岁、述职、待批复等分门别类按日子分了,最后两摞分别是踞、寒、巢几处的军报。

    皇帝取了来看,头一本上的节略就写得清楚——“捷报”。

    原是姜放述巢、寒两州乡勇义勇无匹,自除夕至元日,出其不意,攻入白旗、入屏两县县城,官军随之应合,初三便将两县克复,如此便打通了前往椎名盘踞的运州城与南下巢州城的通道。终有对两地围而攻之的可能。

    皇帝大喜过望,握着折子长吁了口气,这方有一年新气象的舒畅。他唤来了如意问:“这两地的折子怎么没有送去乾清宫?”

    如意笑道:“回皇上的话。这大过年的,昨儿才到的吧,想必是没有什么急事,所以没有夜里送过去。”

    “是吗?”皇帝又接着看完踞州的军报,仍是僵持,并无大事,这才去看各地的折子。节略做得甚是精准简洁,这许多折子看完也不过两个时辰。

    皇帝神清气爽,站起身来舒坦身子骨,问如意道:“中书省在御书房的舍人换新人了吗?”

    如意道:“奴婢年间一直在皇上身边,却未听说。只是霍炎告假,中书省派了新人的差,也是有的。”

    “很得用。”皇帝点头,“待过了年,让中书省把人领来看看。朕很久没有见过霍炎了,他是在躲什么懒?”

    如意道:“奴婢只知他母亲从寒州来,皇上可是准了假的,赶巧又遇正月,合着有一个多月没上值了。”

    “难怪。只是他素来勤勉,去年年里,他可是日日都在的。”

    如意苦笑道:“霍炎老娘可是才到京没几日,万岁爷可体恤他的孝心吧。”

    李及却在后面哼笑了一声。皇帝立时扭过头去瞪了他一眼道:“你笑什么?”

    李及道:“奴婢可听说自他老娘与嫡妻来京,家中就没有一日安宁。霍母看不上霍炎的侍妾,天天打骂,过年这么冷的天,硬是连同那侍妾生的女儿,一同赶出门去了,霍炎正疯了似的满京城找呢。”

    皇帝猛然想起,霍炎的侍妾正是自己做主销了贱籍的歌姬,霍母不会不知底蕴。竟敢如此不顾圣意眷顾,这老妪着实不识时务——一瞬间怒火攻心,皇帝立起了眉毛。

    却听吉祥呵斥李及道:“朝堂之上,私议臣子帷幄之事,斯文扫地。”

    皇帝顿时一惊,回过了神来,一笑释然。

    然而京中对此事私议颇多,年轻臣子们对此风月之事大为雀跃,本以为在成亲王的夜宴上能大肆议论一番,不料爱热闹的成亲王却突然变得深居简出,转瞬过完年,再没有召这些朋酒高会。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我固然是喜欢的,但何须那么费心思操办?还不是指望你不嫌弃那些俗物,能时时来玩儿?而今能在此与你雪夜对床,是此生最大的乐趣,还要那些虚荣作甚?”成亲王倚在火炕的靠枕上,对着辟邪笑道。

    “是。”

    辟邪从茶炉上端下酽茶来,为成亲王添上。今夜又是通宵达旦,成亲王将自己所知各州府官员的任命政绩与辟邪详议,最后摇了摇手道:“我已困倦得不行。喝酽茶也无用了。”他往炕上一倒,“就须在此睡了。”

    辟邪将裘衾盖在成亲王的身上,道:“王爷打算如何应付王府长史?”

    “要缠住他可不算难事。”成亲王笑道,“不过就是酒色。只要提前替他备上就好。”他见辟邪已忙着穿宫衣,吃了一惊,“你这就要回宫里去?”

    “奴婢一早当值。”

    “当值?你两昼夜未眠,如何使得?”

    辟邪笑道:“两昼夜不算什么。行军时几天几夜,哪有合眼的时候?王爷且在这里安歇,奴婢得了空,必禀告王爷的。”

    成亲王这才和衣而卧,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忽听海琳在外轻轻叩门。

    “什么事?”他迷糊着问。

    海琳在外低声道:“王爷,有个人在门前,执意要见王爷一面。贱妾不懂王府规矩,不知是否为王爷约定的人,故斗胆一问。”

    成亲王坐起身来,奇道:“是谁?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人……”海琳吞吞吐吐,“小名儿叫作紫眸的,不知王爷是否见过?”

    成亲王蹙起了眉,道:“那不是霍炎的侍妾吗?怎么找上我这里来了?不见。”

    “是。”海琳道,“她说王爷不见,便交给王爷一封信就行。”

    “拿进来。”

    海琳轻轻推开门,将手中的信函放在炕桌上,垂首退出。成亲王厌恶地望着书信,挣扎了片刻,才拿起来。信中不过寥寥几句,成亲王一眼看完,便将信件撕得粉碎。他一把掀开身上的被衾,跳在地上,让身上火热的暴躁退去。

    “海琳。”他拍了拍掌,“请那位霍家的娘子进来。”

    海琳在外犹豫道:“王爷,贱妾冒失请了那人进来,若六爷知晓,必要责骂贱妾,王爷若不对六爷提及,贱妾感激不尽。”

    成亲王道:“那是自然的。”他按捺住浑身上下的不舒坦,等着房门被轻轻推开。

    走进来的女子裙摆春风拂柳般摇曳着,更衬得她纤腰一握、袅袅婷婷,紫色的眸子顾盼生辉,令简朴陈设的屋内顿时充满了迷醉的光芒。

    “王爷。”紫眸并不拘于正经的礼数,只是盈盈福了福。窸窸窣窣衣裙拂地的声音,靡靡不可名状。

    成亲王道:“燎原正在到处找你,怎么不回家,却上这里来?”

    紫眸道:“他归他找,民女并不想回去啊。”

    “你不如说是皇上赏给燎原的,胆敢私自跑出来,这算欺君大罪。”

    紫眸悲戚戚地道:“冤枉。民女却非是私逃出来的,是被霍家老太太驱赶出来的。其中缘故,王爷必是清楚。”

    成亲王道:“燎原不是薄情的人,我给他银两让他养你在外室,又不是什么难事。”

    紫眸叹道:“王爷还是没有明白民女的意思。民女并不想回霍老爷身边去。”

    “胡说什么!”成亲王怒道,转念想了一想,微抽了口冷气,“那你想去哪里?”

    紫眸望着他脸上转瞬而逝的惧色,不禁冷笑道:“王爷过虑了。王府,民女高攀不上。只是想在京郊有个宅子,自己过活。”

    “有霍炎在,总是依靠。”

    “太寂寞了。”紫眸幽然叹了口气,抬起眼睛往屋里四处打量,“就像这个宅子里的人,也算是有个依靠,却不寂寞吗?”

    “自己过活,难道就不寂寞了吗?”成亲王哑然失笑。

    紫眸却抿嘴笑了起来。

    ——太不安分了。

    成亲王像是望着一个无尽的深渊般,竟生出一丝惊恐。

    他坐回炕上,紫眸已欺身跪坐在他的腿边,仰头望着他,目中含泪道:“王爷,民女能哀求的,此时只有王爷了。”

    “你说的不错。”成亲王望着她的眼睛,展唇笑道。

    次日一早,五城兵马司袁迅入宫,禀京城走水。火势延烧数家,因夜中起火,颇有伤亡者。那几处宅子在暮冬桥以北,邻近兵部驿馆和数家大臣府邸,数这两年间京城较大的火事了。

    “这倒也是奇了。”皇帝道,“年间那么多爆竹,也没有这么大的火事。”

    袁迅道:“回皇上,事后勘察,是卧房中的火盆夜里烧到了被衾帐幔之物。”

    “那房中的人必也不能幸免了?”

    “正是。”

    皇帝点了点头,命袁迅退下。李及便来请皇帝慈宁宫定省。大臣依次而退,只有成亲王落在后面,拉住引导出来的如意,悄声问:“辟邪呢?”

    如意道:“他身子不爽快。王爷有话要问他?奴婢一会儿叫他出来。”

    “不用不用。”成亲王笑道,“我和他还拘这种礼数吗?”

    “就知道王爷是心疼人的。”如意静静地笑起来,待皇帝起驾,便领着成亲王往辟邪的东厢去。

    辟邪却是神色如常,披着袄子坐在炕上看书,只是手扶胸襟,气息有些短促。见成亲王进来,笑道:“王爷有急事?”他挣扎着下来行礼,又被成亲王按回炕上。

    “你不要拘礼。我有话和你说。”成亲王与他并肩坐了。

    如意深深望了辟邪一眼,识趣退出。

    成亲王转头伏在辟邪耳边接着道:“昨夜,海琳的宅子走水。”

    辟邪倏然抬起头来。

    成亲王道:“我的伴当天没亮就禀进府来。五城兵马司昨夜去救,却听说海琳的宅子里无人幸免。我还在叫府里人去各处打探,刚前面袁迅说,火是从卧房里着起来的。”他一脸悔色,道,“我就想是不是我临出门没有小心,落了什么被衾衣物,后面点着了?”

    辟邪垂目静静想了想,道:“王爷是什么时候回府的?”

    成亲王道:“回到王府已是未时。”

    辟邪道:“王爷万不要自责,从午至夜都无事,怎么会与王爷相干?况那里仆妇仆从也有几个,房里一天里不知要收拾多少遍。必是海琳与仆妇晚上睡时不小心,点着了屋子。”

    成亲王叹道:“可怜那样一个人,就没了。”

    辟邪摩挲着书皮儿,沉吟了片刻,方道:“毕竟只是区区一个侍妾,王爷总放在心上,奴婢竟不知如何相劝才好。”

    成亲王一惊,恍然道:“是我太过优柔。”

    辟邪道:“王爷与其心疼海琳,不如想想这火来得突然。奴婢一年多不在京城,只不过承王爷不时降临半月,那宅子便被人一炬,当夜若是王驾下临,岂不是危及王爷?”

    成亲王抽了口冷气:“难道是冲着你我来的?”

    辟邪蹙眉道:“也未可知。奴婢这两日亦是旧伤甚痛,不能出门,所以暂不能拜会王爷。如此几日里先看看情形方能知道。王爷出入府邸,也万不能疏忽。”

    “领教了。”成亲王点头。

    辟邪见他起身,忙执礼恭送,待成亲王去得远了,才坐回炕桌边上,展开书来,继续读其中夹着的栖霞的谍报。

    “人去得晚,眼见海琳既死,只抢出了紫眸幼女,现收留于院中,求主子爷示下如何处置。紫眸为成亲王交予王府赵师爷,此时只怕已沉江溺死。”

    辟邪将谍报掷入火盆,看着纸上黑色的“海琳”二字焚毁在炭火上。

    “咳。”他被青烟呛得咳了一声,心口一瞬间又痛了些。

    紫眸的奸情若有败露,就算不能坐实,对成亲王的清誉也一样是极大的毁损,再拿成亲王的野心权衡,更不啻过渉灭顶。因此早些处置了紫眸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这般肆无忌惮地将手伸在了辟邪的眼皮底下,狂妄地相信自己的小聪明,就当真是没有自知之明了。

    辟邪闭目蹙眉,默然叹了口气,胸臆的疼痛愈发翻江倒海起来。

    “怎么转瞬脸色就差成这样?”如意走进来,吃了一惊道,“可吃了药了吗?”

    辟邪摇了摇头:“我算了算,这回渐渐发作,间隔又短了些。那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随便乱吃,能挨得一日就是一日吧。”

    如意扶他躺回床上,道:“遭这么大罪,都是我欠你的。必要找个法子,能根治了才好。”

    辟邪笑道:“师哥心里想的那个主意,不说我也猜得到。何必为了一个,再垫一个人进去?不是我笑话师哥,以师哥的懒惰,还远不到修习‘安隅六篇’的时候呢。”

    “小瞧我就不好了。”如意道,“你好好歇着,别忙着替别人操心。那位小王爷,”如意向着外面瞥了一眼,道,“惦记兄弟日久,你还当真和他厮混,等着闯大祸吗?认真给正主儿办事就好了,还不避着他些?”

    “二师哥越发地像大师哥的啰唆了。”

    “哎呀,我可别像老大那般招人嫌。”如意笑道,“我确实杞人忧天了。就你这样不知保养,自己先熬坏了自己,别人惦记得着?”

    辟邪深以为然,此刻内息如沸,不敢逞强,一直卧床强忍了两日,才服药调息。犹若得脱地狱,他倾听自己绵长的呼吸,感受内息强劲而平顺地奔流,反倒心生劫后余生的惊悸。算下来距上次服药依旧是二十九日,方心中稍安。

    他唤来小监助他细细梳洗,换了新衣,自有脱胎换骨的清爽。时值下午阳光正好的时辰,静悄悄的清象宫里却突然“啪啪啪”有人疾奔。

    “快。”小监一打帘子,却是如意捧着一堆折子疾步进来,堆在辟邪炕桌上,“趁皇上幸桂合宫,快把这些节略做了。”

    辟邪苦笑道:“难道霍炎还在歇假吗?”

    “歇什么假?”如意顿足,“他前两日回来,就因私携奏章回家,遗失数本战报,已下狱了。中书省那些蠢材,只能应付一半差事,今日让皇上摔了折子,还问上回做节略的是谁,怎么不当值。”

    辟邪大吃一惊:“霍炎下狱?”

    “你先别问那些细的。快应付了眼前的差事要紧。”如意道,“我去前面看着。”

    辟邪翻了翻这堆折子,大抵军报都早已摘了出去,一早当已议过。剩下的都是各地及京畿政务,虽无急务,却甚烦琐。

    最要紧的,是奏离都年前船运繁忙,航道拥堵不堪,商家、船家械斗倾轧之事屡见不鲜,故开春之后当每日限船只入京数量。

    辟邪不禁失笑。连古人治水尚知疏导为上,今治船运,竟只知禁航。他料皇帝心思现不在这等内务上,便在节略上注明:离都立都五百年,航道日趋狭窄,当务之急应在京城东西水域多设码头,兴修驿道便于马车等大牲畜起运货物直达京城,不过境的船只便能在城外停泊,于陆上交卸人货。五城兵马司原只应城门治安、巡捕、火禁事,河道为商贾行会把持,当将离水上疏导一事交由五城兵马司监管。而长远来讲,还是以挖掘运河,绕城而过,直通别水为上。

    他下笔既速,不久便看完数十折子,叫如意忙忙先取了去。之后的都是无聊的琐事,夕阳落在眼前的折子上,他忽有久不见天日的惆怅。他执笔支着下颌,凝望窗棂。

    霍炎这个时节莫名下狱,与紫眸一事自然不会是巧合。霍炎并无大罪,迟早是可以开释的,但只怕成亲王已做好手脚,必要在牢中要他性命。

    侍妾歌姬也就罢了,连朝廷未来的肱股也要一并灭口,这实在超乎辟邪的设想,可谓不堪了。

    他出着神,忽觉眼角一个人影,一把将他手中的笔抽了去。

    辟邪勃然扭过头去,却见皇帝正俯首看着他笔下圆润陌生的字迹。

    “皇上。”他错愕道,又看了看指间的墨迹。

    “为什么搞这些鬼祟的玩意儿?”

    皇帝垂着头,并不能令他看清此时的神情,辟邪忙跳下来请安,道:“原是看折子攒得太多,中书省的人又比不上皇上的勤勉,眼前没有得力的人,故此越俎代庖,将那些都看了。”

    “好端端的,装作他人的笔迹做什么?”皇帝看见他面颊上蹭到的一撇黑墨,笑起来,“以你的遣词造句,还指望瞒着朕到多久?可惜、可惜。朕开始还以为中书省有得力的新人,结果还是你这坛子陈酒。”

    “皇上饶命。”辟邪也笑着叩首,“都是奴婢二师哥发来的差事。”

    “你起来。”

    辟邪盯了皇帝身后的如意一眼,如意已适时地递来了帕子,他只得一边抹去脸上的墨,一边跟着皇帝往前殿去。

    “就在这里,不用躲躲藏藏的。”皇帝指着自己书案边中书省舍人常用的几案。

    “是。”辟邪便立于案边,接过小监奉来的奏折。

    皇帝已经道:“坐吧。听说你前几日一直病着。朕不是那等时刻嘘寒问暖的人。但要赏你个凳子坐,总有的。”

    辟邪口称僭越,谢了恩。

    清象宫不刻便上了灯,御书房内只有皇帝夜读与辟邪翻动奏折纸张的瑟瑟微响。若非通臂大烛缓缓消融,竟没有半分时光流逝的迹象。书香中沉静的青年——与长兄共读的日子重现,奏折上无聊的政务如夫子三令五申须要背得滚瓜烂熟的经、史、子、集,已不再叫人烦躁,反倒像是个习惯,让自己的心跳都慢了点。

    “年里用你做的节略批注,是最省心的时候。”皇帝忽然道。

    辟邪搁下笔,站起身来。

    “朕才想起来的:北伐之前,北方的军报、各地征粮使、户部兵部的折子岂不比现在多出一倍去,也是井井有条的。自你留在北边,也是朕看得折子多了,早忘了原先是如何省心。”

    辟邪垂手肃立,道:“是奴婢懒惰,回来之后也未想过替皇上做些实在的事分忧。”

    “你说的不错。”皇帝道,“闹过这一回,也尽够了。上回翁直劝朕加封卢芳国王,实在是好谋略。”他见辟邪倏然抬起眼睛,不由得叹了口气,“果然是你的主意。”

    “是。”

    “朕的心魔还在作祟。”皇帝道,“不知道哪天才能彻底放下。但有一样,必是能做的。不如从这些实在细小的事情开始,只当你仍是那针工局的小监,第一回见驾,重新相处?”

    辟邪怔了怔——世间哪有什么能重新开始的相处?他对费尽心力想要破局的皇帝不禁心生怜悯。

    “奴婢万死,也当不起‘相处’二字。若皇上能当真将奴婢当个青衣小监看,奴婢感恩不尽。”

    “就是这个意思。”皇帝道,“打今儿,就办节略的差。”

    “奴婢辟邪谢主隆恩,皇上万福金安。”辟邪轻盈地伏地叩首。

    恍若隔世——少年抬起的面庞一如初见,依然晶莹。这瞬,多年里皇帝所知的坚毅、忍隐和苦痛,并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上元年间,御驾每年早春多临燃春桥赏梅,是后宫嫔妃少有的、能走出宫墙作乐的时节。自当今登基之后,一则因大丧之后便是内忧外患,二则皇帝对这种风花雪月之事远不如成亲王上心,这个惯例也就无人提及了。今年太后自元旦以来,一直圣体欠安,年间宫中都没有什么兴致。皇帝十分孝顺,也体恤宫里自匈奴开始南下之后,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待太后病愈,身子大有起色时,不免要提起奉太后多叙天伦的意思。母子间提了一句,便定了二月十五御燃春桥,奉太后稍作行乐。

    宫车浩浩荡荡地过受命桥出了皇城,于离水南岸的梅林停驻,与离都繁华不相称的一片寂静中,以太后为首的宫中丽人,自燃春桥步行过江,正如仙娥轻踏彩虹飘落绯色云海,梅林中早候多时的皇帝不禁因自己错过多年美景,甚是憾然。

    不刻有宫人来回,普圣庵段太妃亦至,车驾已到了燃春桥。

    太后大喜,道:“她不是说十五总有法事不便出门吗?果然还是要诚心诚意地去请。”

    段太妃依旧是光头缁衣,手握数珠,素丽风华不逊华妆;步入梅林来,举目望着这片火海,必是遥想起昔年繁华,从唇中透出一声叹息,用空灵无思的眸子向太后身边的众人望来。

    “大师。”太后笑道。

    段太妃双手合十向太后行礼,目光终于落在了明珠脸上。

    太后向洪司言点头,洪司言忙笑道:“传懿旨,入席。”

    林中依梅树方位,错落置席十二,奉太后、太妃、皇帝、四位皇妃、皇长子、重瑢公主、成亲王夫妇落座。箫声轻吹,暖风挟落英扑打在胸襟之上,太后环顾左右,只觉此生一眼已然望尽,不禁感慨。

    内臣、宫娥斟上第一杯酒,太后笑道:“既然是出来玩儿的,就不拘那些过分的礼仪,尽兴就好。”

    众人称是,饮尽了第一杯,明珠、洪司言并吉祥、如意、辟邪、慈宁宫总管太监等便执壶斟酒。林外细乐又起,舞伎便低头而入,立在正中起舞。没一会儿重珄便坐不住了,绕着无尽的梅树转圈儿跑,内臣怕他摔着,一样狼狈地跟着。逗得众人笑个不住。

    太后对洪司言道:“你也在我这里吃一杯。”

    洪司言忙接过酒来饮尽。

    “看这般的热闹,想那时先帝还在,就喜欢美貌的宫娥来舞,接着就是美貌的小子来舞,不知道让我们看来何用。”

    杨太妃闻言也是笑了。

    这时辟邪斟酒到成亲王席上,被成亲王拉住道:“你不如也在我这里喝一杯。”

    辟邪笑道:“王爷看奴婢平日里可饮酒吗,这酒就怕啦,可不敢再喝第二杯。”

    成亲王笑道:“你是跟我玩惯的,才敢赖,看这里太后、皇上都在,你敢不喝?”

    辟邪无法,只得在成亲王手中饮了一杯,成亲王再要叫他喝,辟邪只是摇头,笑道:“上回去苗地,进寨之前有三杯酒拦住门,喝了第一杯,也就罢了,再喝第二杯,便是头晕目眩,第三杯再不想喝时,寨门内便有女孩子唱歌,羞来客逃酒。”

    “什么来客。”皇帝笑道,“不就是你吗?”

    “是,就是来羞奴婢的。奴婢便只能喝个干净,原当先办正事的,竟只得先找人讨了醒酒汤来。”辟邪笑道,“若王爷也能唱得那么好,奴婢定是喝的。”

    他知成亲王善歌,便要他凑趣。成亲王果然拊掌大笑,忙叫人调了一支调来,放声高歌一曲,自太后以下,都是大赞,辟邪自然又饮了一杯。

    成亲王知道内宫众人都好奇远疆故事,便追问辟邪还有什么趣事。辟邪想了想,便讲了阿兰扎为国王设宴,叫了举族少女给国王看的故事,众人又是笑又是感慨。

    乐呵了许久,太后笑道:“若先帝有知,知道我们在此行乐,一定驾风而来,在此奏上一曲了。”

    说话间飒然风起,吹得梅林瑟瑟轻鸣,落英卷在头顶,火雨般簌簌而下。

    太后道:“那时七宝太监尚在,素衣在此做舞,先帝亦是相和,那才是美景。”

    “又有何难?”成亲王一把拽着辟邪走到太后席前,“素衣作舞的来了。”

    “你就喜欢胡闹。”太后嗔道。

    成亲王道:“这是七宝太监的弟子,有什么舞不得的?臣年轻,七宝太监的风采没有见过,但若是辟邪,定不逊的。”

    如意笑道:“奴婢不才,亦是同门,不如奴婢舞来。”

    “要不得。”成亲王忙摆手,“你和吉祥自回了宫,心宽体胖,慈驾在此看你们觍着肚子做舞,还有什么意趣?”

    众人哄笑之下,太后问辟邪道:“你行吗?可别替你师傅丢脸,也别替皇上丢脸。”

    这句话问得温柔犹如梦境,太后此刻身前的落英顿失颜色,霞光里只有她的身影熠熠生辉。

    “是。”辟邪一瞬的迷醉,不自觉地道,“奴婢愿为太后舞。”

    辟邪取了挂在腰间的玉箫,婉转轻吹定了音调,便听席外遥遥笛子横吹,清风萧萧而来。他展袖舞入林中,酒色轻透面颊,飞目中神光流动,艳色逼人,见者无不瞠目结舌,如醉如痴。随他舞姿渐急,身周落英飞卷,暴雪般洋洋洒洒,天地间均是清丽无俦的绯红春色。

    ——仰面即是漫天火云,飞花似箭,当空无尽,叫人无处可逃。为生母做舞,倒似一场杀伐。沉沉酒意涌来,辟邪更是恣意展开双臂,由得落英直刺胸臆。

    皇帝从未见他如此飒爽做舞,那恭谨的青衣少年、雄伟的乌袍杀神,此刻却突然抖出另外一个谜团般,变化无端,叫他揣摩不透。

    “你看。”

    他忽听到太后轻声对洪司言道。

    “多么像先帝。”

    明珠亦立于席旁,见辟邪少有如此自在的时候,不禁微笑相望。却见辟邪面上,渐渐红晕退去,转瞬间便惨白了一层,立时心生惊惧。

    皇帝亦觉不妥,已倏然站起,却见辟邪微微蹙眉,忽然手捧胸口,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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