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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下册 第10章 吉祥

所属书籍: 庆熹纪事

    离都的大雪,这些天就没有停过。吉祥懒得出宫住,让小合子收拾了居养院的厢房,将就了一夜。天色未明时就是寻常日子吉祥起身的时候,就算不当值,也一样醒了,披着袍子,在冰冷的正屋里寻了个黑暗的角落静静坐着。

    门“吱呀”一声响了,一条颀长人影走了进来,就向供桌底下翻。

    “如意。”吉祥道。

    如意蓦然跳起身子来,望着吉祥说话的方向。

    “大哥。”

    “‘安隅六篇’,你习了多久了?”

    如意“呵呵”一笑,道:“瞒不过大哥。回来就找到了,已修习了两个月吧。”

    吉祥道:“你的内力还差得远,怎么现在就着急练起来。师傅其时是怎么说的,练太早,岂不是自己折寿?”

    如意走近了道:“我倒不是为了别的。这回小六在苗地中了毒,顺理真气的时候,是李师帮着调息。现在李师是不见啦。我想他那药吃得多了,必遭毒害,若下个月毒发时,能用他同路的真气助他祛毒,岂不是好呢?”

    吉祥叹道:“何必搭上自己的寿数?”

    “反正我的命也是小六救回来的。若非是我大意中毒,他原不必要吃那药来强行补足真气。说起来都是我害了他,不是我贴给他寿数,又是谁呢?”

    “去吧去吧。”吉祥叹气,“都是自己随心所欲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封书信还在——他心中庆幸,当时还动过念头将书信同“安隅六篇”一般也放在供桌的下面,好在千思万想,还是随身带着了。

    “啊,我说。”如意走到门前突然回过头来,“小六最近和成亲王走得太近,成亲王的癖好,哥哥你是知道的,别叫小六着了成亲王的道儿。更要命的,是成亲王心里的那些盘算。小六被打是皇上绝情不错。再怎么的,那是咱们正经主子,三心二意的,于大伙儿都是祸害。大哥可要劝他:再这么下去,可不行。”

    “再这么下去可不行。”吉祥点了点头,像是一并给自己做了决断。

    他慢吞吞梳洗,照平日御前的穿着,仔仔细细收拾干净。小合子年纪还小,难得不当值的时候,依旧在酣睡。他便撇下徒弟,一个人在晨曦里往清象宫去。

    皇帝已然叫了第一拨廷议。北方大雪,杜闵北进踞州的势头,大可以缓一缓。但是翁直等人确实是不高兴的,毕竟力谏了那么久,皇帝还是和谁赌着气似的,一定要把踞州的兵马往虎口里填。

    吉祥没有惊动殿门前的小监,径直往宁波池走。水榭大门是一推就开的。就是巴掌大的地方,小顺子揉着眼睛,在旁读书,辟邪仍披散着头发,背着手一同在看。

    “大师哥,少见。”辟邪抬头笑道,“小顺子,倒茶吧。大师哥请坐。”

    “既不喝茶,也不坐。”吉祥道,“小顺子。”

    “是。”小顺子站起身来,裹上裘衣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一直过了木桥,哆哆嗦嗦站在雪地里。

    辟邪笑着,懒散地倚在窗边:“大师哥一早上就来消遣我的人。”

    吉祥站在屋中,仍在缓缓地四处打量。他虽然性格沉稳,但决断雷厉,这般踌躇实在少见。辟邪渐渐敛了笑容,望着吉祥插了门,走近了些。

    如同落雪般无声,吉祥撩起袍子跪在了辟邪脚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举过头顶,呈于辟邪面前。

    屋内只有两人绵长舒缓的呼吸,似乎都早知道这个局面,没有太多的诧异。辟邪从吉祥手中接过书信,封皮中的折子面已经老旧发黄,并且被人不断触摸,有些磨损了。

    远仙吾弟。

    ——开首如是,字迹俊丽犹如清水腾龙,带着醉意的潦草,看得出执笔人那刻无拘无束、清明自在。

    此时朕与湛儿共饮,清秋落叶,温酒如故,念年少时暑楼秋饮,夜行离都做尽荒唐之事,老时想来仍不禁莞尔。想我三人不能聚首,已十三载矣。

    辟邪倏然抬起头来,望了吉祥一眼。吉祥已匍匐得更深了,像是要蜷缩进尘埃里。他的目光只得又落回这漫然直述的笔迹上。

    更至靖德战死,朕与湛儿多生嫌隙,你每次函至,俱能见你忧心呕血之状。五年间三人未得心扉一敞,想人生不过如此,虚度十之其一,岂不憾哉?

    贤弟九年时力陈靖仞可用,聪明贵重,气宇不凡。十年便重录玉牒,贤弟尚笑湛儿失一爱儿。而今却要赞其得一明君矣。朕近两三年间,多临湛儿府邸,时有召见,比之聪颖高贵,更难得果决善断,坚毅沉静,胸中自有大是非,故为人自在随和,如鞘中利刃,实为朕诸子中最堪大统者。适才已亲拟诏书,待择吉日,即立靖仞为太子,召回宫中抚养。若昭妃见此子失而复得,亦不知如何感慨耶。

    想我三人,不计贵贱,少时盟誓,去藩靖边,四海清平。朕已中年,未必见得,唯两贤弟正值风华盛年,有日佐我靖仞,强盛中原,朕不啻美梦得偿。

    湛儿于靖仞,悉心抚育,朕心甚慰,然其子靖仁养于宫中,朕有失照拂,心中念之,不禁愧疚。必以亲王待之。

    人至中年,不免絮聒。贤弟姿容是否犹胜昨日?待远逐匈奴凯旋,朕与贤弟枕臂共寝,不知为湛儿笑你我垂垂老矣否?

    辟邪呜咽着透了口气,将折子合拢,想了想,又打开读了一遍,才用手指摩挲着其后紧随的、颜王熟悉的笔迹。

    小谢,帝系与颜家,十数代恩怨,若能于我终结,岂非大美?我拟靖仞进宫之后,便辞了这个世袭罔替的亲王爵位,认真当个臣子。我也劝皇上省了封靖仁亲王这麻烦事。你想靖仁十一岁,一人独拒多个刺客,这等人品,战功彪炳是免不了的,岂会稀罕这赏来的亲王爵位呢?你务必也劝皇上收回成命。

    颜王附在先帝信后充满醉意和骄傲的笔锋刺痛了辟邪的手指,他忍受着刀割般的痛楚,紧紧切齿。

    吉祥仰头望着他木然的面庞,在他失神的一瞬,轻轻将折子从他手中抽回来,为他掖在胸前。

    辟邪雪白的手指抓住窗棂,俯首问道:“这是我谢大哥带来离都的书信?”

    “正是。”

    “必是见过了师傅,谢先生才能嘱托他带给你。那么师傅呢?”

    “谢还对我道:颜王自戮前,将殿下的身份嘱托师傅,师傅将殿下接进宫来,一直在寻找这份遗诏。只是多月不得,才疑颜王的话,加之殿下与驱恶也大了,实在瞒不住,才不得已为殿下净身。师傅苦苦在宫中找了多年不得,书信中又绝不敢冒险问谢先生,才离了宫廷之后北上,亲见了谢先生印证,才见到了这封信。那时悔之晚矣。”

    “之后呢?”

    “师傅固请死罪,谢先生也怒师傅废了殿下的身子,已亲手将师傅刺死。”吉祥道。

    如吉祥波澜不惊的口吻,七宝太监就如此微尘般地消逝在不知名的草原深处了,也许自己横越草原的时候,马蹄还踏过七宝太监的遗骸。

    “他们,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却将书信交给你?”辟邪吐出的声音和气息紊乱而黑暗。

    吉祥举目,竟觉得辟邪是在冷酷地微笑着的,他寒意透骨,俯首道:“殿下知道的,奴婢这一系几百年,只侍奉真正的天子,师傅令谢还特地嘱咐奴婢自己看清楚,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天子,择而事之。”他想了一想,续道,“谢还传谢先生的话与奴婢:殿下如此一心一意的,就很好。知道太多,横生烦恼犹疑。若有碍社稷,必令先帝与颜王不喜。奴婢年少即随侍先帝,今生从未见过更高贵睿智的人,殿下为人肖极了先帝,奴婢若能侍奉,死而无憾。奈何当今却亦是英武有大气度。奴婢也是苦苦煎熬,知道一旦说破,哪里还有回头的余地?”

    “一心一意?”辟邪冷笑着俯下眼睛,“师哥,我是什么?他们在当我是什么?”

    “鞘中之剑。先帝、颜王、谢先生,他们当殿下是荡平天下的利剑。”吉祥一字字地道。

    辟邪将手指放入窗下的雪光里,指尖中已无血色,清寒稀薄的光芒透体而过。“我还以为我是有血有肉的……”

    “殿下。”吉祥匍匐上前,不敢触及辟邪身躯,只轻轻拽住辟邪袍角,低声哀求道,“殿下既知道自己有血有肉,就当爱惜自己。”

    “住口。”辟邪冷峻地呵斥道。

    吉祥顿首:“奴婢不能从命。殿下的心思,奴婢看得明白,就想用尽最后的毒药,便舍身去了。殿下的血肉,是先帝所赐,社稷所托,不是殿下能枉然弃之的。”

    他仰面,辟邪冰冷眼睛正贯彻他的心肺。

    “你以为你懂得我?”

    “是,奴婢懂得的。只要是先帝之子,颜王之子,岂甘受异族要挟?然而,颜王就戮之前,对殿下说过:立时就死了,反倒是件好事,如果一旦选择活下去,就当努力挣扎。”

    “师哥,这毒药只是微尘般的小事。倒是你口中所言的‘挣扎’二字,已耗去了我所有。他们密密织补,已将我束缚作茧,我如何挣脱?”辟邪的笑容悲怆,“师哥,去吧。”

    吉祥小心端详辟邪的面色,终欲言又止,起身退了出去。他为辟邪掩上门,同小顺子一起站在雪地里。

    “我还没读完书。”小顺子抱怨着,“师傅要责怪的。”

    吉祥悯恤地看着他冻得发红的脸庞:“没事,别处也一样可以念。”

    天色阴霾,终日仿佛晨昏不分。吉祥已在水榭边逡巡三日,见小顺子将饭食又原封不动地端出来,终于忍不住上前道:“他这是做什么?一点也不肯沾吗?”

    “不是不肯沾。是顾不上。”小顺子道,“这几日天天在读书,一屋子都是,我劝他吃喝,他答应一声,便不再理会。连觉也没睡过。慈宁宫洪姑姑也惊动了,打发人来问。皇上那儿知道这里有异,必要着人来看,更是麻烦。”

    “那里我支应着。”吉祥只觉心神俱疲,不停地揉着眉心。

    这日夜色一样落得早,两人在黑暗里悄悄商议,却见屋内的灯光照亮对方脸上忧虑的神色,都是微惊。

    门静悄悄地开了,辟邪发髻衣冠整齐,披着斗篷,立于门前。

    “我去慈宁宫。”辟邪道,“小顺子前去通报。”

    “啊……是。”小顺子将手中的东西一股脑塞在吉祥的手里,跺了跺冻僵的脚,一溜烟跑在前面,眼看着在雪地里摔了个跟头。

    辟邪在其后笑了起来。

    ——平静安详得可怕。

    水榭内案上地上,到处都是一色黄皮儿装帧的册子。吉祥细看了一眼,顿时大惊失色,忙用榻上的裘衾盖住,扭身紧跟了辟邪几步,在后唤道:“小六。”

    “师哥也去?”辟邪明月般冷肃的面庞转来,静静地问,见吉祥驻足,才点了点头,接着迤逦而行。

    大雪依旧是纷纷扬扬,慈宁宫迟迟不见传召。辟邪在殿外肃立不动,片刻间斗篷上落满了干燥的雪片。明珠已经几次走出来站在廊下,眼见他变成个雪人仿佛,不明所以,亦不敢擅问。

    终有洪司言闪身出来,疾步走下台阶,凑近了辟邪身边,扶住他劝道:“内亲王,水米不沾几天了,这么冷的天气站了一个时辰,坐下病来怎么好?”她见辟邪无动于衷,只得又道,“娘娘已歇了,内亲王这么等下去,有逾规制。”

    辟邪抬眼向她摇了摇头,却因此有些晕眩,在洪司言的手心里微微打着寒战。

    “奴婢去求她。”洪司言咬着嘴唇。

    慈宁宫在她回殿掩上门之后,便又是一派死寂。只有明珠静静站在廊下,陪他在无垠大雪中肃立。

    辟邪抬起眼来——世界和时间,正被大雪充盈,几步之遥的明珠,却如一世之隔,他向明珠微笑,明珠也翘起嘴角,正如镜中的自己,触摸不得。

    “叫辟邪。”已不知什么时辰,似乎是太后终于失了耐心,洪司言走在廊下道。

    “是。”

    辟邪有些艰难地走上阶去,被洪司言一把扶住。

    “这孩子,两个时辰站下来……”洪司言拿出帕子掸去辟邪眉上凝结的雪珠,一边叹着气。

    辟邪在廊下脱了斗篷交给了小顺子,跟着洪司言内进。

    洪司言命他在东暖阁外稍驻,轻声道:“辟邪来了。”方打起帘子。

    太后一如既往,在暖榻上垂目端坐。辟邪却微微有些踌躇,洪司言便耐心地等着。

    “奴婢辟邪,给太后请安。”辟邪在帘外道。他预想的声音,并不是这样颤抖和无力的。

    太后因此抬起了眼睛,向他望来。

    “进去吧。”

    辟邪甚至感觉是洪司言在身后轻轻推了自己一把,然后便沉浸至淡淡芬芳的温暖中。

    帘子“唰”地在身后放了下来。他挪动脚步,走进更深的芳香的旋涡里。

    “上前。”太后放下了手中的暖炉。

    他撩起被积雪浸湿的袍角,尽量近地跪在太后面前,仰起头来,迎着太后深冬夜色般的眸子。

    “外面冷吗?”太后微微俯身,握住他的肩膀。

    “冷。”

    太后便握住他冰冷的双手,捂在自己的手掌中,慢慢替他搓热指尖。

    “说你几日未进一餐,大冷天的,瞎跑什么?”

    “奴……”辟邪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太后的目光瞬间黯淡了下去,他有些不忍再看,垂下眼睛,“奴婢赶来,想问太后,先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太后想了一想,咽喉中翻滚着无声的呜咽,道:“先帝啊……他高高的个子,比景仪还高些个,面貌里最像先帝的,是景佑。他永远都有自己的主张,也一眼能看透别人在想些什么,见过的人,从来都不忘记。琴棋书画,每一样都精通,凡乐器,拨弄几下就都会了,善舞善歌,弓箭骑术就普通得很。”

    辟邪微笑。

    “先帝无论何时,都是洒脱自在,恣意而行,但他心中良善,从来对人都随和,每一个见过先帝的人,无论男女都会爱他。而他见到的美人,无论男女也都爱。”

    面前的美人,依旧是在极盛的年华,眉目如飞,眸深似海。辟邪第一次发现,她转眸遥想时的微笑,粲然如春日下的清风,一瞬间宫阙、深夜与大雪之上不见的冷月都忽然鲜活了起来。而因她目中深刻的忧色,令人不忍联想她正在窈窕年华时,又是何等惊世绝艳。

    “我从没有见过先帝这般聪慧潇洒的人。”太后说到这里,忽望了辟邪一眼,“也许能和先帝比较一下的也只有七宝太监了吧。”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辟邪的面庞,接着道,“那时先帝对我说,若再有个皇子,聪慧如他,美貌如我,便是上上佳。”

    太后的手指柔若无骨,稍带着些清冷。辟邪用尽全力挣扎,抗拒着就此疲惫不堪地倒在太后掌中的冲动。

    “先帝后来可修道吗?”

    “这是先帝的坏毛病,不但宫中修道,还跑去大臣家念经炼丹。之前颜王府中也是常去的。”

    “就是那个经常穿着五彩道服,束着金冠,五绺长须到胸口的道人了?手上经常拿着一串漆黑的数珠。”

    太后怔了怔:“正是先帝。”

    “那时还有个叫仰天道人的,一直随驾。”

    “倒是有的,后来不知何故,便不见了。”

    ——“哎呀呀!贵不可言,贵不可言。”仰天道人的大呼小叫,辟邪还记得清楚。他嫌弃这种故弄玄虚的人,不管说的什么,立时狠狠地瞪了仰天道人一眼。

    “哦?”坐在正中的中年道人将自己拉到身边,“让我看看。像他母亲。”

    颜久笑道:“先生不用见我母亲,也知道我长得像吗?”

    那中年道人倒是愣住了。

    颜久道:“我父王就在这里,若不像我父王自然就像我母亲了。若是这么看相貌,倒是方便得紧。”

    那中年道人大笑:“你是觉得我们都来骗人的?”

    颜久笑道:“不一定存心骗人,生事定是有的。”

    “怎么说?”

    “贵不可言这句话就包藏大祸心,我出身亲王家,已然为贵,贵极不过迈过兄长袭了亲王爵位,有什么不可言的,但要说声不可言,就是要人心生无妄揣测,度量颜府的用心。若道长是亲友,这句话就不当出口,若道长心藏祸心,又显拙劣。”

    “哈哈哈,哈哈哈。”那中年道人更是大笑起来,“这个给你。”他从腕上褪下一串漆黑的数珠,递给颜久。

    辟邪有些觉得闻善和尚死得太冤,应是当初知道先帝的用意,故意讨先帝喜欢的一句贵不可言,便偏偏让颜久记得清楚,十年之后依旧招来杀身之祸,也是他祸从口出的报应了。

    太后抚摸自己脸颊发髻的手指太过温暖,让自己的思绪有些缥缈起来,全然想不起之后那串数珠去了哪里。

    “还要问先帝什么呢?”太后柔软的声音继续问着。

    他的意识已经有些飘忽,只是摇了摇头。

    ——没来由的当年带着仰天道人来,让自己多年之后的佳节里,舍了明珠夜半去除闻善。“先帝欠我一个元宵节。”他苦笑道。

    这夜的大雪,直落到黎明。正值日出,清冷的阳光喷薄于清和宫琉璃天边,转瞬便是湛湛天上,皑皑人间。

    虽依旧是千头万绪的一天,皇帝却觉难得的神清气爽,忍不住走到清象殿外,打量一园琼花玉树。水榭玉桥尽头,却是一团青色人影,分外醒目。

    “禀皇上,辟邪要来请罪。”吉祥上前道,“一早就跪候于幽禁之处,乞皇上开恩召见。”

    皇帝却突然抽了口冷气,脱口出道:“不。”他自觉声音中的畏缩,定了定神,又道,“这是哪一出呢?他到处吃酒打猎这么多日子,现在才想起来认罪?”

    “是,奴婢申饬他。”

    “算了。等廷议之后。”

    就算是朝臣入内个个目不斜视,也不免多往水榭方向瞄上一眼。今日的阵仗从所未见,人人都不得不按捺着惊喜,眼见皇帝一样是心不在焉,将近日祭天授节钺的事情一并速速议毕,便草草退下。

    殿门外辟邪已跪候多时。放浪不羁一个多月的内亲王终于想明白,来低头认罪了。朝臣从他面前鱼贯而出,都刻意放慢了脚步。

    听见里面吉祥道:“叫辟邪。”更是有人驻足在廊下,被司礼监的内臣纷纷驱赶。

    辟邪在外叩首道:“奴婢辟邪,请罪。”他进了门,便用最微贱的身姿,匍匐爬到了皇帝的足下。

    皇帝不自在地挪开了身子,目光落在他背上许久,也未唤他起来。辟邪更是将头颅垂得低了,也没有着急。

    “你起来说话。”皇帝叹了口气。

    “奴婢不敢。”

    “你起来!”皇帝的语声中有些暴躁。

    辟邪怔了怔,才又叩首,站起身来。

    皇帝微微垂目,便能俯视他的面庞,细细端详了许久,叹息。

    “皇上。”辟邪哀求道,“这回都是奴婢的错,求皇上饶过奴婢,容奴婢回皇上身边效命。”

    “辟邪,你通透聪明,应知道幽禁的缘故,并不在苗疆那件事上,便是幽禁,也不当折辱你,因此没有前来说过一句软话,朕不怪你。更何况,朕心里明白,你从来都没有错过,亦没有辜负过。这般辱你,全然是因朕的心胸狭窄,有邪魔作祟。朕每思之,都是羞愧难当。”皇帝压低了声音,“而你的罪,却罪无可恕。朕钦佩仰慕你的才干,这个时节,岂是不想用呢?可是,朕,不敢啊。”

    犹如冰凌透体,辟邪的血色一瞬间从脸上褪去。

    他不清楚皇帝究竟知道了多少内情,但若因此失了周旋的余地,绝非他所望。他静静平复这瞬的杀意,仰面直视皇帝的眼睛。

    “如此,便求皇上赐死。”

    “朕不舍,不愿,也不能啊。”皇帝坦然地苦笑,“朕当拿你怎么办呢?”

    这纠结无奈的口吻,听来谙熟,令辟邪眼前一黑。

    “皇上最后的那句话,便已令奴婢死了。”他惨然失色。

    他这等动摇的神情从所未见,支撑身体的精神分崩离析,双膝不能支撑,颓然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见状大惊,喝道:“辟邪!你莫要妄度上意。你为朝廷为朕效命,不惜身裂赴死,身子也早已千疮百孔。朕只盼你能逍遥自在,尽享安宁,并非要你的性命。”

    “皇上在北伐时曾问奴婢:游侠有神兵,能自己脱鞘,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最后都是‘白光一道闪回剑匣里,竟不沾一滴鲜血’。有一天这剑飞出去了,再也不回来,会是什么光景?

    “奴婢这些天思量皇上的话,才知道奴婢愚蠢,之前总觉得以杀止杀,何以有罪?实则是错得离谱。皇上责奴婢罪无可恕,竟分毫不差的。

    “奴婢在外日久,不知从哪个节骨眼上,已然忘了,奴婢是皇上匣中的宝器,飞出夺人首级于千里之外,终究要回来的。现今这柄剑飞出去之后,斩的却不是主人所要的首级,飞回来又有何用?因此上,这柄剑就算是再锋利又如何?奴婢那时想的,都是这柄剑是不是锋利,没有想过的却是这柄剑究竟是不是柄好剑。如此必要求皇上宽恕,再多惩罚,都是奴婢应得的。”

    皇帝“呵”了一声。

    辟邪却接着道:“只是,皇上的疑惑,却在这柄剑究竟是否为皇上所有。奴婢百口莫辩。只知道,为主人所弃,就算是神兵利器,只有腐锈朽烂一条路了。奴婢正如皇上所说,这两年早已千疮百孔,却也如那时一样,无论去到哪里,遇到什么事,赶回皇上身边才觉着安宁。若皇上弃若敝屣,奴婢与死何异?”

    应与不应,都是万劫不复——皇帝犹疑的手掌终落在辟邪战抖的肩膀上。

    “好吧。”皇帝道。

    辟邪倏然抬起头来,明朗的面颊上竟沾着泪痕:“皇上?”

    这是利箭透体都未曾吭过一声的人——皇帝心中悯然不忍。“回来吧。”他摒弃了诸多疑虑,心一横,笑道,“朕去祭天的时候,你就搬回后殿。”

    “奴婢不敢再僭越了。只愿依旧是那个青衣无品级的小监,日日在皇上身边就好。”

    “那就是日日在朕身边。”皇帝道,“就只当那柄飞剑,又回到鞘中吧。”

    皇帝擅发踞州兵马,致当前困境,朝野多有微词。皇帝并非执拗,这天启程往郊外再授姜放节钺,并大祭罪己斋戒,以昭朝廷决战之志。

    姜放便于大驾之前启程。这个时节的清晨寒冷萧条,长平侯的仪仗孤零零缓缓出城。过抚民门不久,便见一骑伫立驿道边,其人拢着斗篷,见姜放仪仗经过,方露出脸来。

    姜放止住随从,孤身跟着他向驿道外徜徉。

    “这是你要的钧命。”辟邪将按着颜王蔷薇印章封印的信件交给姜放。

    姜放大喜之下,有些迷惑:“主子爷,这是想通了吗?”

    “通透得很。”辟邪道,“我是不如你的。你心中有武将长平侯的纯真在,凡事看来都是直击要害。而我,从前要的东西太多。”

    “这从何说起啊。”

    “平藩、荡匈奴、家族之仇、宫刑之恨,我还要皇帝的宠爱,宫中的平安,你们的忠诚。”他嗤笑,“有一样不满足,便心生忧虑愤恨。难道不是自寻烦恼吗?”

    “主子爷……”姜放蹙眉道,“主子爷说的都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哪样能少吗?”

    辟邪笑道:“错啦,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才有那些我想要的。”

    姜放不明所以,只是隐约觉得不安,道:“主子爷无论如何,都是平安为最上。”

    “我省的。”辟邪握住他的手,道,“长平侯,但愿你为杀而杀,为战而战,心中没有一点犹豫懊悔。”他不等姜放说话,便放开手,策马回城。

    皇帝的銮驾已然出宫,大内静肃,水榭中是小顺子指使着小监收拾陈设用具。

    “前几日师傅看的那堆书上哪里去了?”他已经学会审时度势,只是悄悄地问辟邪。

    “已还去了。”辟邪端起茶来,啜了一口。

    “陈太医来见。”打杂的小监从木桥上奔过来。

    陈襄微笑着,慢吞吞跟在其后。

    “都不收拾了。”小顺子唤,“歇会儿吃果子去。”

    辟邪起身行礼,道:“陈先生,久违了。”。

    陈襄大笑道:“六哥儿这回可是真的脱身了?”

    “脱身?”辟邪亲自奉了茶与陈襄,坐得甚近,低声笑道,“无论身在何处,都是这些事纠缠。但真的要紧的却是那剂药吧。去年拜托先生配制,若不能得到炼制之法,我可是脱身不得的。”

    陈襄蹙起眉来,汗颜道:“这便是我老朽无能了。这个药已制了一年多,却没有一个能接近慈姜的丸子的。近日得的十几丸,只怕稍好些。原来六哥儿还在吃那个药不成?”

    “苦挣不脱。”

    辟邪的语声却无焦躁和无奈,如诉家常。陈襄却在他平静的目光下微微一个寒噤。

    “六哥儿,万不能……”

    木桥那边突然一阵喧哗,细碎杂乱的脚步走得甚急,应是内宫嫔妃的仪仗。

    辟邪一边忙起身迎出门,一边对陈襄道:“算发作的日子,就在月中,请先生届时务必将药丸递进来。”

    “辟邪人呢?”水榭门前一个彩衣宫女质问。

    这是谊妃宫中有品级的女官。辟邪只得回道:“奴婢在。”

    “娘娘问你的话。”

    “奴婢有圣命,不奉内宫召唤。”

    “谁说召你了。”宫女道,“在此等着。”

    陈襄见的大阵仗多了,不以为意,在众多宫娥的睽睽众目下,迤迤然远去。

    辟邪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只见清象宫华衣如云,侍奉两宫皇妃而来。

    竟被堵在了这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地方,辟邪苦笑,在门前跪候。

    “你也太僭越了。”谊妃道,“什么身份,敢央求皇上容得你越过嫔妃主子,居住于后殿?”

    辟邪无言以对,垂着头,道:“奴婢知罪。”

    听得头顶上少女的声音道:“姐姐莫着恼。皇上定是念他劳苦功高,才有这个赏赐。凡皇上喜欢,也就容他伺候着。”

    “皇上圣明,政务勤勉,私务节制。却就是有这种恃宠而骄的奴才,在皇上身边撺掇乞怜,多生是非。皇上舍不得管教,这却是后宫的人,自有人来管教他。”

    “外廷用的人,皇上既然已经用过廷杖,也命人日日申饬过,就罢了。他也算社稷紧要,姐姐与他还较真起来不成?”

    “就是说呢。”洪司言不知何时,已笑嘻嘻带着慈宁宫的人到了。

    向两位妃子行过礼,便上前扶住谊妃的手,道:“都是皇上的意思,他们爷们儿做事粗枝大叶的,叫娘娘们受委屈,难道还真的和皇上怄气起来?太后先前还说,谊妃娘娘放着庆祥宫不住,委屈在这后殿里,尽心服侍皇上,果然是后宫里想得最周全的人了。现皇上叫辟邪搬,特叫奴婢过来,请谊妃娘娘慈宁宫去,说说话,可不要心里记着皇上不识好歹。”

    “这怎么敢。”谊妃有些惶恐,但心中依旧得意,“正当和小妹妹向母后请安的时候。”

    “宫里器物搬动,最后还是要呈单子给訸妃娘娘看……”

    慕徐姿识趣地道:“正是的,我这里先打发了杂事。母后却是更喜欢。”

    本来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场面,被洪司言轻描淡写地消弭,一瞬间风卷残云地走了大半的人。

    “内亲王快请起。”慕徐姿抬手虚扶,“我也当要看看内亲王的用度,天冷了可要多添些。”

    她没有等辟邪回应,已向身边的人摆了摆手命人止步,径直步入门去,慢慢在水榭中环视。

    辟邪不得不跟着进来随侍在其身后。身后的门,便被人轻轻掩上了。

    “这些都是太后赏的,不准备带走吗?”慕徐姿打量着屋中未有丝毫挪动的陈设,曼声问道。

    “宝物放在此处已是奴婢的僭越之罪了,岂敢据为己有,擅作处置?”

    “内亲王既因功高而食亲王俸禄,这些并不算什么。”

    “皆因将士捐躯,奴婢苟延残喘,反倒捡到的恩宠。”

    “说到将士,京营这次护驾北上,死伤甚多。”慕徐姿用手帕掩住了嘴,尽量掩饰着声音中的颤抖,“内亲王出征之前,我曾拜托内亲王帮忙看顾一个人,内亲王军务政务繁忙,我还不得问询。此人并未随大驾回京,不知道他生死下落如何?”

    “他嘛……”

    辟邪的声音有些踌躇,应在掂量要说的话。

    慕徐姿心中怦怦直跳,忍不住抢先问道:“我兄长,他还活着吗?”

    “娘娘还是当他不在世的好。”

    这句话说得着实含糊,但慕徐姿仍旧松了口气,忙拭去了脸上的泪水,却转念想到另一个不祥的念头,转过身来急问:“他是重伤不能回京吗?”

    水光映着雪光,将水榭照得满眼生辉,而其中的少女,却是如宝石如美玉,流光溢彩,玲珑万象,美艳无方。

    辟邪似乎被这宝器光华刺痛了眼睛,向后退了一步。

    “非也。”

    慕徐姿却紧跟着上前,问道:“那究竟下落如何?”

    “娘娘切勿再问了。”辟邪低声道,“这里并非内宫地界,娘娘请回。”

    慕徐姿情急之下,怒声道:“我将兄长性命托付于你,岂能不给我交代?”

    臂上忽然一痛,纤细的手臂已被辟邪一把握住,她轻盈的身子被拽得飞起,被辟邪拖近到身边。

    “他的性命?”少年的脸颊、嘴唇都被水光照得无甚颜色,仿若幽灵用黑夜的眸子盯着丽人的眼睛,启唇冷笑,“若朝中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你、我,连同慕家全族,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死神般静谧的语声,令惊恐如雪山覆顶,侵透慕徐姿骨髓。辟邪却没有松开手指,微微俯首,缓缓审视着慕徐姿如画眉目,如玉肌肤。慕徐姿在他攫取而绝望的目光下,浑身战栗,脱力绵软在辟邪的掌中。

    冰凌般的指尖触到面颊之上,犹如锥刺,慕徐姿咽下尖叫,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滚出一行热泪。

    手臂上的桎梏却松了开来。辟邪轻轻推开慕徐姿的身子,笑道:“娘娘请回。”

    慕徐姿迅速抹干了眼泪,再不敢看辟邪一眼,猛地推开屋门,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向木桥的尽头奔逃。

    十二月望日,太后的懿旨,在东、西弘愿寺大做法事,祈福放灯。两座大寺门口,辉辉然搭了两座大鳌山。燃春桥梅林里依元宵节例张灯结彩。

    这件盛事虽来得突然,离都百姓却毕竟是天子脚下见过世面的臣民,一夜间将自家彩灯都张起来,小贩买卖也渐渐涌入城中,往年跑船的生意人过年时都在家里,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将船停满了江面,共襄盛事。热闹竟不逊元宵。

    辟邪带着明珠与小顺子,傍晚便请得慈宁宫旨意出宫而去。今日大雪却无甚强风,才出皇城,便见灯光染亮天上飘絮,人间颠倒,直映天庭。

    小顺子入宫多年,竟从没有见过此等繁华,拿着一串铜钱奔来往去,不住问辟邪道:“师傅,糖葫芦吃不吃?茶汤喝不喝?那里做的兔爷儿绿豆糕可以要一个不?”

    辟邪笑道:“你去玩你的。吃这些东西,晚上可睡不着。”

    “明珠姐姐呢?”

    明珠笑道:“兔爷儿绿豆糕听上去有趣,我可要一个来尝尝。”

    “那师傅帮我拿着糖葫芦。”小顺子将手中的糖葫芦串儿塞在辟邪手里。

    辟邪替他举着,横着也不是竖着也不是,只能苦笑。

    明珠见他狼狈,道:“六爷,我拿着吧。”

    “不必了。我拿着就好。”辟邪笑道。

    “六爷是好性子,小顺子愈发淘上天了。”

    “我算什么好性子呢。”辟邪大笑,“从前我教训他,都是你拦着。现今又说他淘气。”

    才说到此处,便见小顺子又奔回来对明珠道:“姐姐不知道,除了兔爷儿,还有小猫小狗,各色都有。”

    “那是吃糕,还是吃肉呢?”明珠道。

    “可好看了,去瞧瞧。”

    明珠点头,望着辟邪笑了笑,跟着小顺子往路边走。

    辟邪转过身来,径直掠向小巷拐角。

    “沈兄还真是阴魂不散。”

    沈飞飞望着明珠去的方向,叹道:“我留在京城,就指望再见她一面。想着这个热闹,你说不定也要凑,从你们出宫时,就侍从左右,等着效命了。”

    “沈兄追随明珠北上,不但保得明珠平安,更不啻救了我的性命,我心下感激得紧。”

    沈飞飞冷笑道:“谁要你的感激。只要明珠姑娘向我点个头,救你全家也是愿意的。”

    “我没有全家。”辟邪笑道,“只求沈兄,今夜,只是今夜,容我陪她高兴一会儿。”

    沈飞飞抓住辟邪的衣襟,逼近辟邪的面庞,道:“你要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就打算将她囚禁宫中一辈子吗?”

    “不会。”辟邪摇了摇头,“只是今夜。今夜过去……今夜过去之后……”?他这着,不知想到什么,有些走神。

    沈飞飞松开了手,一脸嫌弃地将辟邪手中几乎碰到他衣衫的糖葫芦推开,向他背后努了努嘴:“她可要回来了。”

    “多谢。”辟邪点头。

    沈飞飞走了两步,忽回头问:“李师为什么没有上京?我听道上的朋友传来消息,他回了白羊。”

    “那不是很好?”辟邪道,“京城是非之地,留着随你一同闯祸吗?”

    “他是木头,自来随你摆布。若他也死了心回白羊去了,多半就是你的不是。”沈飞飞冷笑了一声,见明珠走近,也不等辟邪辩驳,转身往小巷深处隐去。

    辟邪转身会同明珠,见小顺子手中的兔爷儿糕果然晶莹剔透,白生生的好看,也凑趣吃了一个。

    明珠看着不禁“噗”地笑出了声。

    “怎么?”

    明珠笑道:“临出慈宁宫,姑姑特地把我叫过去了。”

    “哦?”

    “嘱咐了好些话。说宫外面的小商小贩的东西都不干净,叫我看着你少吃。现正下雪,要看清了穿得是不是合适。还让小顺子多带个手炉。”

    “你怎么说?”

    “我说去北边天寒地冻的,也没见怎么着,打起仗来只怕生肉也吃呢。我怎么管得住?”

    “你就顺着她说句‘是’,不就结了?”辟邪笑起来。

    明珠道:“可不是吗?之后可悔死了我。被她絮叨多时。”

    辟邪将明珠的手指握在掌中,静静听她说家常。

    “又说起这一阵,六爷天天往慈宁宫去,不是正遇上后宫定省,就是太后歇午觉,让六爷独自在我屋里等候多时,也都一直没见着,她心里过意不去,说让六爷换个时辰去。”

    “也不必换了。”辟邪道,“只是让她们知道我心里还是惦记的,每日里有走得近些的时候也罢了。见了面,本也不知道说什么。明儿皇帝便回宫了,能过去的日子就更少了。”

    “是。”明珠道。

    夜深雪重,似有玉龙困于天庭刑台,败鳞残甲随它挣扎,漫天沉重地掉落。离都街道之上的商贩游客,都渐渐失了兴致。不久,空荡荡的街上,便只有他们三个徜徉在一城寂静的琼台玉阁之中。

    “六爷不舒服?”

    明珠望着辟邪微蹙的眉头。

    辟邪轻轻揉了揉胸口:“经络里有些疼痛,却没什么要紧。”

    “那就早些回去。”

    辟邪的手掌却紧了一紧。“看。”他指着东弘愿寺门前映亮漫天大雪的鳌山。

    “真是壮观。”明珠支起帽檐来,仰面看着这座孤独的灯山在黑夜中愤怒燃烧,雪片落在她的脸上,让她不住闪着纤长的眼睫。

    辟邪怔怔地望着,忽见明珠展颜微笑,倒似被刺中心窝,透出了一声苦痛的呻吟。

    “瞧那小子。”明珠笑道。只见小顺子提着灯笼,手里拿着糖葫芦沿着鳌山整整跑了两圈。

    “好远。”她突然道。

    “走累了?”辟邪忙问。

    明珠叹息:“走到这里,竟整整花了两年。”

    这刻没有李师,没有沈飞飞,没有黎灿,辟邪挽着明珠的手,竭力地微笑着。

    皇帝斋戒十日返京,头等要务依旧是黑州之乱。内亲王既已免除幽禁,便陈踞州兵马虽然困顿,却因寒冬大雪,黑州人马的攻势必已减缓,此刻不应再从踞州向南方增兵,依旧竭力守城为上。而巢州倭寇无粮,姜放虽兵力紧缺,却不乏本地乡勇愿助一臂之力。倒是因此可全力克复巢州。

    皇帝点头:“好。着兵部与长平侯详议。”

    详议便是不置可否的意思。辟邪幽禁初释,也只能不以为意,并未力谏。更要命的是此刻胸臆渐痛,经络中的内力勃勃乱涌,心跳得连之后皇帝说的话都没有听见。

    及转回后殿休息时,已是强自支撑得精疲力竭,不得不卧床容陈襄诊脉。

    “我自觉是内力收放不住。”他对蹙眉不止的陈襄道,“先这等反噬,吃了药必有一年之期,这回不过两月,还未及毒性发作,却先痛了起来。是什么道理?”

    陈襄道:“六哥儿的症状还真是棘手。你前两个月虽未和人交过手,可骑马、行猎、开弓都是有的,可觉得异样?”

    “只觉大病过后身子甚是轻捷。”辟邪道,“行猎之际,一直都不觉劳累。”

    “慈姜的药对内力大有补益,内力过于充盈,便更早反噬肺经,也在情理之中。若为了压制反噬,再多加服用,只怕下回的反噬就更早些。”

    辟邪叹了口气,道:“果然是饮鸩止渴。之前先生言道有药十丸,这个时候可以一试吗?”

    陈襄道:“六哥儿的症状又有变化,老朽也没有把握。”他从药箱中翻出一个小小瓷瓶,从中倒出十粒大小不一的药丸。“先从这最小的开始服用,若觉得没有异状,便再继续服用大的,方能估算疗效。”

    “是。”小顺子忙收了去,取来温水,帮着辟邪吞服。

    陈襄坐了一顿饭的工夫,眼见辟邪形状无异,细细嘱了小顺子如何服药,如何诊脉,见什么样的症状务必急报等,方转回太医院。

    等了两日,清象宫打听出来的消息,只说内亲王身体不适,两日里都告假。皇帝与太后分别着人来问太医院,他只得以肺经旧伤发作搪塞。正在庆幸自始至终小顺子都没有遣人出来禀报症状有异,却有小合子急奔而来,道:“早上内亲王呕血不止。趁着皇上定省太后,奴婢师傅让奴婢悄悄地请陈太医清象宫后殿去。”

    陈襄大惊,顾不得上了年纪,疾步随他前往。过了穿堂甩开东厢帘子,却见辟邪已披着袍子端坐在床边,内里的中衣汗得透湿。而小顺子跪在辟邪面前,垂泪不止。

    “这是怎么了?”

    辟邪摇了摇头:“药不管用。只得先吃了慈姜的药。”

    小顺子泣道:“我说等陈先生来,先不忙吃那药的。”

    辟邪已一掌扇在小顺子脸上:“你有脸说这句话?那时我抵死不用,是你取来灌下。”

    小顺子扑倒在地,刚直起身子,辟邪已跟着第二掌将他打倒。

    “何不那时就叫我死了?现在受这药丸的胁迫?”

    “徒弟知错了。”小顺子惶恐不已,不知辟邪为何如此大怒,睁大了眼睛想在辟邪脸上找到些迹象。

    “无用混账的东西。”

    小顺子还道他只是迁怒,仍劝道:“师傅莫急,既然上回是李师渡了真气给师傅,不如书信他过离都来,和陈先生一处,必有法子根治的。”

    辟邪已然跳起身来,一脚将小顺子踹飞。小顺子猝不及防,被一脚蹬到墙边,嗓子一甜,竟喷出口鲜血来。

    辟邪自己亦是有些晕眩,脱力地扶床喘息,道:“滚。”

    “是。”小顺子一骨碌爬起来,“师傅别生气,我这就下去。”

    “不。滚!”辟邪道,“我这里容不得你这等自作主张的孩子。你喜欢到处给人吃药,便滚去太医院。”

    “师傅?”

    辟邪抬眼对小合子道:“将他打发出去。不许再近我身一步。”

    小顺子却是呆住了,直等到小合子来拖,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被小合子忙用袖子捂住了嘴,急匆匆拽了出去。

    陈襄安静地看着,最后哼了一声,拱手向辟邪告辞。

    “先生。”辟邪唤。他站起身来,走到陈襄面前,撩起衣角,长跪施礼。

    “唉……唉……”陈襄摇头叹着气,“知道啦,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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