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刚过没有多久,太后便重病一场。虽没有感染风寒之兆,却时常心口绞痛,食欲不振,时时倦怠。皇帝日常两省,都为洪司言劝退。而洪司言,也一样没有往日神采,恹恹的,似乎许多烦恼,只怕是为太后病情操心所致。
直到九月中,多亏陈襄殚精竭虑医治,太后眼看是大好了,却连皇长子的周岁生辰也不甚提得起精神应付,便自离都起驾,径自前往上江独住。
皇帝自然放心不下,便打算皇长子生辰一过,立即带同幼子,前往上江请安。
而出京之前,皇帝先收到了如意与辟邪联名的贺表,恭贺皇长子殿下寿辰,一并进的,都是苗地最好的灵芝、沉香。贺表中更述苗地战事在九月中旬大定,都罗汉白苗被剿灭,苗人尊古斯琦为王,大理西南的苗人如今安定,与中原遥相呼应挟制大理段秉,西南连同西王属地,当有一阵的太平。因此辟邪终能抽身回京,得以在御驾前侍奉,心中无比安宁喜乐。而如意因与古斯琦久识,要贺他封王,尚要晚些时日才能回京。
皇帝合上贺表,忽听到了自己冷笑的声音。他微微一惊,竟向左右看了看。
吉祥这些时日比从前寡言许多,有些无趣地远远恭立,似乎没有听见皇帝烦躁的叹息。
“如意就要回来了。”皇帝对吉祥笑了笑,“倒是很久没有他在身边,十分寂寞呢。”
“皇上还惦记那个惹祸的。”吉祥赔笑道,“如意要是知道,一定是神气活现得了不得。”
皇帝垂下眼睛,案上厚厚的一摞,都是巢州战事的军报,那除魔利剑般的少年正在这最要紧的时候,向京城奔驰回来。原当一样是安宁喜乐的心境中,却是有些畏怯和烦厌——皇帝心中隐隐的杀意变作血色,忽涌在了脸上。
“皇上,这折子发下,礼部一定要来问内亲王进京仪注的。”霍炎在一边道。
皇帝怔了怔,才恍然大悟:“自和屈射人一战之后,辟邪就南北奔走,竟还未回过离都。”
“正是的。”霍炎道。
皇帝抿着嘴唇,他由衷地想赞叹辟邪的辛苦卓绝和绝世之功,却又不甘心道出口来。乾清宫中一片尴尬的沉默。霍炎显然没有体贴皇帝心境的余力,这些日子一般跟着皇帝忧心忡忡,已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清瘦羸弱得不堪。
“若皇上并无特别的谕示,臣这就叫礼部拟了来。”
“不。”皇帝道,“他自己虽不愿意张扬,但确是北方一战中最大的功臣,着兵部、礼部按执节钺的亲王凯旋之礼迎入。”
“遵旨。”霍炎欣然道。
因此迎接内亲王的仪仗自九月末便在京郊守候相迎,算日子辟邪在皇长子生辰过后一两日内到京的,皇帝却一直等到十月头上仍没有辟邪的消息。好在正在为难是不是先往上江去向太后请安的时候,太后却先返京了。
“还是放心不下这孩子。”太后搂着重珄,微笑着道,“原想多住些时日的,但夜里念着他,就睡不好了,絮絮叨叨到天亮,精神反而困顿,倒不如早些回来。就是这么来回折腾,辛苦的都是内务府的人。”
“这是内务府分内的事,这两年因为战事不休,宫中已减了许多排场开销,若母后巡幸上江都要遭他们抱怨,他们岂不是日子太好过了些?况母后气色比之出京之前已好了很多,京城毕竟人多脏乱,不是静心休养的地方。”
太后一边命洪司言拿果子给重珄吃,一边对皇帝道:“听说巢州的战况不见进展?”
“甚是胶着。”皇帝道,“姜放施展不开,朝廷里也无其他良策。他们都说毕竟是拿举国之力与杜闵缠斗,时日长了,不怕他自寻死路。”
“这话也是对的。”太后道,“辟邪平了苗地这就要回来了?皇帝身边又多个得力的人商量,我更放心了些。”
皇帝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他年轻,军功是有的,但朝廷上多嘴不合祖宗之法,一定会惹母后生气。”
太后清澈的眼睛望着皇帝,不置可否,连往日的微笑也吝惜了起来。
皇帝只觉心中每个角落都被母亲的目光洞穿,跟着太后一起沉默着。
“也没别的事。”太后最后笑了笑,“訸妃忙宫里的事,谐妃又有了身孕,后宫也当充实,临幸过的人,不要扔在上江,那算怎么回事呢?”
“是。”皇帝不禁也笑了,“以为母后不喜欢,就没带回来。还是母后心疼儿子,又体恤她们。”
“那也是个爽利的姑娘,虽然是民间来的,但看明珠就知道,哪点比官宦世家的差呢?”
闲话到这里,太后也有些乏了,皇帝告退出来,时辰还早,便缓缓踱回乾清宫。只是刚过乾清门,便觉身周微微的异样。
虽然是比平日更甚地死寂,却有股不寻常的暗流在每个人身上骚动着。巢州战事带来的无尽焦躁充斥的乾清宫,似被一股飓风清洗了一遍,天色透亮了一层,每个人面色身姿都有好些日子不见的勃勃生气。
白玉长阶之下,青衣小监们已在銮驾前齐刷刷跪倒,只是其中一个最清瘦的身姿,让皇帝禁不住快步走了过去。
“奴婢辟邪叩首,皇上万岁……”
未及他的礼行完,皇帝已一把搀住他的胳膊,将他拉了起来。
——甚至比四个月前更加骨立形销。上次见的时候已堪称憔悴,而这次,双目中却没有多思清明的神采,只是清荡无垠的一片空阔,仿佛站在面前的,只是他的躯壳。
“皇上……”他像是多日没有说过话了,有些艰难地启唇,目光缓慢而迟滞地停驻在皇帝面庞上,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皇帝与他相识至今,从未见他有过一瞬的迷茫,而这样痛楚恍惚的形状,让皇帝竟心生怜惜不忍的念头——想到辟邪回京,他曾心生畏怯,胸怀杀机;而此刻,他却觉得辟邪回来得太晚了——“辟邪。”皇帝心中的忧惧和喜乐均变作伤感,几乎是哽咽地道,“不要再走了。”
“是。”辟邪的微笑似大喜又似大悲,一瞬间被无尽的思绪冲击得天旋地转,却突然迸出了些光彩,“奴婢若能在皇上身边多侍奉一日,便是一世的造化。难怪奴婢二师哥如意一直在抱怨皇上召他回京太晚。”
“和他比没甚意思,他指望像条藤蔓缠在朕身上才好。”
原当是调侃取笑的话,两人却都没有那么高涨的兴致,更愿静静对望,忘却诸多纷繁的前因后果,享受片刻安宁平静。
皇帝握起他冰凉的手指,在手心里紧了紧,拽着他往大殿走。“来吧。怎么没听到你路上的音讯呢?”
辟邪落后半步紧跟着皇帝长长的步子,有些吃力地道:“奴婢想着朝廷里必有人出来接,皇上那时说得一句礼如亲王,朝中人都少不得当真要纡尊降贵地另眼青看奴婢,礼节上必要繁重的。一则是不敢折辱大臣;二则奴婢也是疲累,省些事反倒便宜。”
说话间殿上的内臣都跪候圣驾,吉祥行了礼,笑道:“这般内书房得用的人可多了,只看皇上什么时候才舍得派差给辟邪。”
李及见皇帝既是高兴又是心疼,不免做作地擦着眼晴。
皇帝见了忍不住呵斥道:“你这是在哭什么?起什么哄?”
李及道:“总算是回来了,皇上惦念得很,若过几日如意再回来,那就是师兄弟大团圆,想想就是喜极而泣。”
皇帝冷笑道:“他们哪里和你是师兄弟了?如意回来哪里还有你在内书房的差事?他回来你就快快滚,见了心烦。”
众人都陪着皇帝笑,皇帝见辟邪笑容虚弱,不忍道:“还是病着吗?”
“奴婢只是路上赶得急了。”辟邪道。
皇帝便问苗地征战,辟邪说得波澜不惊:“毕竟是中原援兵三千入境,都罗汉早失民心,兵败如山倒,助得古斯琦在三个月内一举攻下苗地全境。”
“如意还来问过,要不要朝廷封藩古斯琦。若使得,趁他国内新定,这个时候甚好。”
“皇上圣明。若有朝廷的旨意贺他称王,已是古斯琦求之不得。古斯琦虽愿求与中原有宗藩的名分,但实在奈何他国内各部初定,若他现在迫不及待地向中原称臣,苗人多要诟病他没有骨气,也是两难的。况封藩之后,大理身后凭空多了个中原属国,以段秉的为人,岂不更加猜忌?”
“有道理。”皇帝点头,“这就差霍炎拟旨。那么巢州……算了。你今天先歇着吧。”他本要说到眼前的急务上,却怜惜辟邪一脸的疲惫之色,叹了口气。
辟邪跪倒再次行礼告退,小合子却在殿外迎上来道:“太后娘娘知道辟邪回来了,问辟邪的差事。”
皇帝在内听见了,怔了怔:“差事?”
吉祥望了辟邪一眼,旋即笑道:“辟邪此次是奉懿旨问公主的安,领的是司礼监的差事,正是太后娘娘要问的。”
“不去不合规矩,还是去给太后请安吧。”皇帝在内对辟邪道,“太后今日还提起你来着。”
“是。”辟邪茫然答应了一声,脚步虚浮地向乾清宫外走。
小顺子忙从旁边转出来扶住,低声道:“师傅这时当真去吗?”
“还能如何?”辟邪苍白地笑了笑。
小顺子默叹了口气,辟邪便回首看着他。小顺子只是抿着嘴,没有说话。
辟邪拍拍他的手,点头道:“小顺子确是长大了些。”
此时已在宫里,纵说一万句沙场上反倒自在纵意,又有何益?
出了乾清宫,都是熟识的侍卫,都上前问安,辟邪极为耐心地一一回礼寒暄了几句。这般走得极慢,一座花园之隔的慈宁宫却几乎要远到夜色里。
至拖拖拉拉地走进慈宁花园,辟邪已经轻轻打着战,蹙眉忍着后肩伤口的疼痛,透了口气笑道:“竟有些晕眩了。”
小顺子从来少见他自己示弱,慌忙扶着他坐在路边的凳子上,摸了摸他的额头,道:“怎么体热又上来了?”
后肩的伤口,是照着古斯琦的法子日日以沸腾的汤药熏蒸,辛苦了多日,才将辟邪的高烧退了下去。一路奔波,未曾痊愈的伤口又如此反复,令小顺子不禁气馁。
“这也不是办法。就算见了太后娘娘,只怕也没有精神行礼答话了。”小顺子忽拍了拍手,笑道,“不如我背着师傅去?”
辟邪闭目靠在柱子上,懒洋洋地道:“成何体统?慈宁宫里见我这么僭越,不是要命了吗?”
小顺子笑道:“就是师傅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罢了,宫里的大太监谁不这样?”
辟邪便连微笑也懒得回应。
小顺子倒急出一个计较来,道:“不如我跑去跟明珠姐姐说,让她在太后面前支应一回,容我们明天过去。”
“这是个正经主意。”辟邪知道交给明珠去说大可放心,点了点头。
“那我这就跑着去。”小顺子道,“师傅这里歇着只怕还无妨,我片刻工夫就回了,然后背着师傅回居养院去。”便一溜烟地跑了。
傍晚的秋风正无情摧动慈宁花园的森森树影,枝丫“哗啦啦”摇动,便是落叶萧萧而下,落在辟邪的膝上,除此之外,就是大内的静肃,正向着孤影的他放声咆哮。
他拼力透了几口气,脑中“嗡嗡”作响的声音才缓缓退去,却突听有人惊呼了一声:“哎呀,吓了我一跳,这黑漆漆的,躲在这里要做什么鬼祟的事?”
辟邪抬起头来,正望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宫女对着自己大呼小叫。
“娘娘正从这里过,还不快起来。”
“是。”辟邪忙道。他异常不喜欢在嫔妃前走动,自然是想速速回避了事,只是想要起身,却浑身倦懒,挣了一挣,竟没有动。
簇拥着正中宫装丽人的一干宫女都大惊小怪地呼喝起来。辟邪在“这小奴才,快滚起来”的一通嘈杂里,终于勉力站了起来,然而体热令全身疲惫异常,一时没有半分力气行礼,只能挪到路边,扶着树干整理真气。
“宫里都是这么无礼的小子吗,怎么比上江的人都放肆?”美人蹙眉大怒。
那些宫女更是嚣张,吵嚷道:“怎么不给娘娘行礼!你是哪里的小太监?”
——跪下说不定还省些力气——辟邪容自己的双膝软在地上,道:“奴婢辟邪,给娘娘请安。”
“你在哪里当差?”那美人问。
纵使在外带兵两年,“辟邪”这个名字在宫中还是如雷贯耳,眼前的美人竟一点反应也无——辟邪忽觉啼笑皆非,听说皇帝在上江私访时选了一位杨姓小吏的女儿,虽很宠爱,却怕她礼仪有失,不敢带回宫来;太后却不甚计较,亲自上江将其带回,说的恐怕就是眼前的美人不错了。这杨美人虽然不懂宫中世故,但这一问,辟邪倒也一时不知怎么答复,想了想,才禀道:“奴婢于御前当差。”
“胡说。”那美人面带得色地道,“御前的人都跟到上江去过,哪个我没见过?这么个病恹恹的小子,皇上要留你在御前做什么?必是你说谎。”
辟邪已有些厌烦与他们纠缠,道:“奴婢不敢说谎,若娘娘不信,可以问御书房吉祥。”
“竟敢唬我?”杨美人自幼家富貌美,眼高于顶惯了,为皇帝新宠之后不免更是骄纵,被皇帝留在上江时尚有些落寞收敛,不料见了太后,却很招太后喜欢,一路回来就想着怎么在大内艳压群芳,如此心高气傲,怎容得辟邪抢白一句,伸掌上来对准辟邪就是一记耳光。
“姑娘的手疼才是要紧。”她身边的都是自己家中带来的侍女,急着为主人出头,忙一边有人哄着杨美人,一边另有两个宫女扬手劈头盖脸就来掌嘴。
面颊上是火辣辣的疼痛,辟邪只是觉得匪夷所思——宫里少有这般说打就打、随意责罚的事,况且不过是个美人,并未有其他封号,竟擅动私刑,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经过这样的事,身处这样的局面——他全然没有想到要躲避,直到有重重的一掌打得他耳中“嗡嗡”作响,令他一阵晕眩,才抬臂挡开那些宫女的手掌,径直站了起来。
他恪守的七宝太监教导的礼节尊卑,在这通无理取闹的责打中突然意义全无。他长身站在冷秋的落叶中,目光越过面前张狂的妇人们,向已渐渐燃起灯火的慈宁宫远眺了一眼。
“哼。”他冷笑了一声,拂袖而去。
耳边不知何时开始涌入“殿下息怒、六爷息怒”的喧嚣声,也不知道身边究竟围了多少人,只是在有些陌生了的宫中道路上不停地向前茫然地疾步而行。
“师傅,咱们回不回居养院呢?”
小顺子的声音在耳边低沉地问。
辟邪摇了摇头:“不。”他从迷茫中清醒过来,眼前就是居养院的月亮门,而自己似乎已在此伫立了许久,脚下跪了一地的内臣,都吓得面如死灰地望着自己。
这是他从前唯一得以庇护的地方,至今仍充斥着七宝太监严酷的溺爱,和驱恶不明不白地为自己替死的仁义,那些谎言般的回忆一涌而来,让他精疲力竭。
“小顺子。”辟邪笑了笑,“我累了,想睡,可是又无处可去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已有大半个月了。”
左近两人声音压得极低,细不可闻,依旧因为说话的人语声惊惶,令辟邪警觉地惊醒了。
吉祥的怒声在外道:“怎么不早说?你们跟在身边的都是死人吗?”
“严命不让宫里知道,说是每次都是闹得皇上和宫里不消停……”
“这样就让人消停了吗?如意为什么没有话说?他也发了浑了吗?”
这句话小顺子没有敢接口,又是一片死寂。
辟邪终于有余力敛了精神打量屋内。卧床对面明亮的窗棂之下,长榻上铺设的都是杏黄的坐垫靠枕,屋中雪白的墙壁、案上天青色凝脂般的瓷瓶、白玉如意、珊瑚盆景,皆是宫中主位才敢用的器物,有些甚至看着眼熟,还是自己经过手的御用之物。只是屋子的方位格局都不曾见过,必是新修的宫殿。
辟邪一时灵台清明,浑身挣了挣,就要起来,旁边伸过一只手来,按住了他。
明珠俯身看着他微笑,极低的声音道:“别出声。招了大爷进来,又是一通臭骂。”
辟邪握住明珠的手,慢慢摩挲着她纤细手指的每一个关节,确定了她真真正正地存在,才放心地长舒了口气。
外面“嗒嗒”的脚步声远去,是吉祥盛怒之下走了。小顺子半晌才起身悄悄走了进来。
“师傅已醒了?”他见辟邪睁目,不禁大喜。
“这是哪里?”辟邪仰起身来,问。
明珠道:“这里是清象宫。皇帝回来大兴土木,连通了从前的寿宁花园。特赐六爷住呢。”
“我?”
“就是六爷千岁殿下。”明珠不禁笑了,“都是因为爷不要外面的赐府,皇帝便特地在宫里修了院子,本来打算风光颁旨赏给爷住的,谁知回来第一天就派上用场了。”
小顺子大奇:“朝廷里就没有人多嘴?竟让这事成了?”
“你想呢。”明珠笑,“今儿言官的折子上来,皇帝便说,难不成以为将整座宫殿赏给了辟邪吗?原是皇帝一则是想自己住得离太后近些;二则是因为皇长子现由太后教养,自己住得近了,好多教导嫡长子懂事;三则就权当这后面的房子都是辟邪的值房,要时时商量政务的时候,免得传来传去的,省却好多麻烦。”她笑容消散,接着道,“大臣们听了,都说那也算是个正经的理由,都立时不闹了。皇帝嘛……”她想了想,“失了对手,还有些怏怏的没有意趣,不是很高兴呢。”
辟邪知她所指,点了点头。
“六爷打算这里长住呢,还是挪回居养院去?”明珠问。
辟邪漠然:“我暂不多想这些个。”
明珠的目光再次流转在辟邪脸上,似从熟悉的躯壳中,辨识出一个从所未见的幽灵来。“六爷还是累了,先歇过这阵,体热退了再说。”她站起身来,望着辟邪的神色,似乎有话还未说尽,却不知道是不是当惹辟邪的烦恼。
“太后在召我?”辟邪便笑着替她把话说了出来。
明珠笑道:“这会儿先称病?”
“确实病着。”辟邪认真地答道。
明珠向小顺子招了招手:“你来,我有话问你。”便福了福一笑自去。
身边突然一个人都没有了,身无俗务琐事,无穷无尽梦魇般的疑惑便如滔天巨浪杀来,死死将他按在黑沉沉的水底,让他瞬间俨然遇溺——辟邪忙仰起身来,趿了鞋,在陌生的宫殿里缓缓走动,指尖轻触着珠玉宝器、古籍孤本,想让这些凡俗真实的东西尽快驱赶掉无尽飞旋的思绪,混沌黑暗中有三头巨兽不甘桎梏,不住凄厉咆哮,他不禁呻吟了一声,扶住榻上被阳光晒得温暖的几案,轻轻摇头,仍然挥之不去。他沮丧地掩住额头,转过身来。
暖阁门前肃立着的妇人,正戚然望着他的挣扎,在外福了一福。
“内亲王殿下。”洪司言道。
“姑姑。”辟邪几乎是倒退了一步,用干涩的声音道,“安好?”
“奉太后的懿旨,来问殿下的安。”洪司言迈步走了进来。
辟邪让她在上首,跪倒道:“奴婢不争气,病重不能给太后磕头请安,罪该万死。”
洪司言见他礼毕,忙伸手搀他起来,握在手中的臂膀正隔着单薄的衣衫透出微微的体热,洪司言举目打量辟邪的气色。
“能起来就是大好了?”
“现下身子软弱,还出不得门。”辟邪胡乱地搪塞。
“那还不先坐着。”洪司言将他按在榻上,取过长袍披在他肩头,之后只是细看他围在漆黑长发里、正在阳光中消融的容色,半晌并无一语。
小合子此刻疾步到了门前,望见洪司言在内,忙收住脚步。“皇上口谕告诉辟邪。”
辟邪站起身来,垂首听着。
“此刻贺里伦女王的使节到京朝贺,要进来在病榻前给内亲王磕头。”
“回皇上的话,奴婢体热难耐,有失礼仪,见不得人。”辟邪道。
小合子道:“皇上也是这么说,贺里伦使者却说有件事一定要当面问内亲王示下。皇上叫辟邪务必接见。”他正事说完,才四处张望,道,“小顺子不在吗?六叔这怎么更衣?”
“跟的人太少了。”洪司言叹气,“什么亲王的排场,都是骗人的。我来梳头,你快去找了小顺子回来。”
小合子犹豫地望了辟邪一眼,见辟邪点了点头,才道了声“姑姑辛苦了”跑了出去。
洪司言在辟邪面前支上镜子,正打散他的头发,从中拣出一条漆黑卷曲的发辫来:“这个是?”
“烦姑姑梳在发髻里。”辟邪说着,目光落在镜中,正能看见洪司言越过他的肩膀,怔怔看着他镜中的容貌。在镜中的虚幻里四目相对,洪司言没有来得及掩去目中的惊骇之色。
辟邪已“啪”地合上了镜子。
“小……殿下。”洪司言颤声道。
“姑姑,”辟邪扶案拼力挤出声音,哀求道,“不要再来了。”
皇帝望着贺里伦使节退出乾清宫,面色已沉得如同冬夜。
“这件事,中原里没有人懂得,只有内亲王明白。皇帝陛下也不能做主。”
——适才此言一出,乾清宫中的人都悚然变色。
使节的中原官话说得甚是勉强,要苛责他无礼并非皇帝所愿,因此只是笑了笑:“如此,就去问内亲王。”
吉祥却能看见皇帝陡然握紧了手中的沉香数珠。
“草原上的人倒是直来直去的。”吉祥待使节出殿,笑着道,“皇上真是待他们犹胜中原子民,宽厚已极。”
皇帝笑道:“难不成在这里和他们掰扯礼仪吗?”
待又批完数件折子,内务府和总管太监都来报,御用的器物、书籍等均已迁至清象宫正殿。
“今日就宿清象宫。”皇帝道,“晚膳摆在正殿,分一份给辟邪。”
他起驾往清象宫去,特地叫内臣不许拍掌。“别吵到他。”皇帝对吉祥道,“见过贺里伦人,这时候一定是累了。”
“皇上这么体恤,难怪满朝里都是愿为皇上粉身碎骨的忠臣良将。”吉祥叹了口气,“也难怪辟邪情愿极北极南地跑。”
“他只怕觉得外面更自在呢。”皇帝苦笑,正至清象宫正殿,忽又道,“左右无事,朕看看他去。”
人自然不当跟得太多,只有吉祥奉皇帝从穿堂过去,影影绰绰却见青纱帘后,辟邪端坐正位,贺里伦使节匍匐于地。原来尚未说完正事。
“无论如何,请殿下拿个主意。”贺里伦使节低声哀求着。
就算是隔着纱帘,依旧能见辟邪冰雪般的雍容之色,他垂着眼睛,冷澈的声音缓缓道:“这是草原各族的家事,容不得我来管。”
“臣出来之前,女王已对臣说过,殿下驭草原诸部,没有一件不公允的事,最讲道理的。况殿下才是斩了阿纳的人,草原上各部,哪个心中不已奉殿下为尊?说是塞外之主,有什么不妥?”
皇帝听到此处,全身挣了一挣,却听辟邪冷然呵斥道:“放肆。”
“臣不敢。”使节将头颅伏得更低了,在少年足下战栗不止。
半晌扼人心神的沉寂之后,只听辟邪终于曼声道:“请回禀女王陛下,王子出生之际,名分已定。女王爱他,便不应夺他天生的贵胄之本。屈射人前来请回王子,是屈射人天赋之权,无有半点不妥。若王子率屈射人西进,更创一片天地,作为生母,难道不应欣慰吗?屈射人若因王子之故滞留东方,各部为此交战折损英雄的性命,都当算在女王妇人之仁的不是上,又是女王所愿吗?”
“只是屈射人要夺回王子,未必是什么好心。几大天王之间钩心斗角,各自逐利,王子回去,不啻落入虎口。”
“他生而为屈射的亲王,身负国体,已无从容生死,无论如何,比之于贺里伦浑噩一生,要强许多。”辟邪冷笑,“这其中的体会,你国大将中有一人只怕最是清楚。他的才干人品相貌,贺里伦国中有能一较高下的人吗?然则他要名正言顺地做你们的国王,却又有多少人心中不忿的?”
“将军为人谦和,不甚在意这些,国中都是有口皆碑,心中赞服的。”
“谦和?”辟邪不禁轻笑起来。
使节有些尴尬地赔笑了几声,道:“殿下既然如此训示,臣浅薄无言,必据实回禀女王知道。殿下之意,草原上各族无不遵从的。如此……”使节从袖笼里取出一只鹿角盒子来,“女王念及殿下上次内伤发作,距今已是一年之期,恐殿下仍觉不适,心中不安得很。因此命臣将女王新炼制的药丸,进献于殿下。”
皇帝屏住越发粗重的呼吸,悄悄向正殿回转而去。一向稳重精细的吉祥却依旧在原地出神。
辟邪笑了笑,道:“承女王陛下惦念了。请回禀女王知晓,这一阵子奴婢身子好得很,况已经回京,宫中太医的医术均高明,虽不及女王陛下久研此续命之术,只是调养,还是够的。此药贵重,奴婢无福享用。请使节代奴婢万谢陛下厚爱。”
那使节又道:“女王亦命臣来询火炮一事……”
辟邪抬起手掌,止住他的语声,抬起眼睛,向吉祥望去,微微笑着:“这却不是现时可以商量出结果的事。今日就罢了。”
使节亦扭身看到了吉祥的身影,道:“是。臣,告退。”
小顺子将使节从侧门引出后殿。辟邪费神太久,很懒得起身,斜靠在正座的扶手上,凝望着吉祥,直到吉祥无声地退入穿堂的阴暗中。
“呵……”辟邪轻轻叹了口气。
也许这世上最清楚所有事的人,却是最微贱的奴婢们。只是深沉稳重如吉祥者,抑或透彻多思如辟邪者,都没有确定明白了所有的事,是幸还是大不幸。
“皇上已将寝宫挪到前面正殿了。”小顺子道,“想到皇上的御驾就在穿堂前,我心里还真有些发毛。”
辟邪由他扶起身来,转回东暖阁里,一边换衣裳一边道:“这么想的,又岂止你一个呢?”
往时在京或回御前,自内务府、兵部、户部,直至京营,都络绎不绝有人来见,尤其是霍炎、陆过等年轻交好的,必是促膝长谈。现今却因皇帝在前殿起居,要探视后殿的内亲王却成了一件了不得的麻烦事。陆过更从小合口大营来信问霍炎,霍炎虽是最胆大不怕麻烦的一个,亦也只敢悄悄抓住最喜欢多嘴多舌的李及问。
李及笑道:“探花爷要和内亲王说上话,也还早呢。别说内亲王特地说了,毕竟是一年里几乎没见过皇上,这时候好些话要禀,先不见外臣;探花爷可瞧见没有,皇上这两日见的大臣也少了,从早到晚,和内亲王两个人絮絮叨叨,絮絮叨叨,没有一刻安静的时候。”
“都说些什么呢?”
“都是琐事。”李及笑道,“先讲草原上各族各部的人情,后讲苗人各族各部的世故,从战场一直问到内务府的差事。不是皇上困了乏了,便是内亲王眼皮打架了,才罢休呢。”
“这么说公公他身子还好?”
“回来的时候倒不是身子什么不好,就是眼见的没有什么精神,像个木偶似的。”李及微微一个寒噤,转而又笑道,“这两日倒是大好了些,看来有些活气儿了。”
“小顺子公公呢?烦李公公传个信,就说霍炎大理一别,甚是想念,找时候说说话。”
“小顺子可忙着呢,日日里被洪姑姑叫去问话。”
“问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李及笑道。
唯一仍能堂而皇之对皇帝直说要见的,也只有成亲王,这日陛见,便直说道:“臣今早已在母后前磕了头,母后说上回姑姑回去抱怨,辟邪身边就一个小子,一时找不到,眼前全然连个人都没有,两个人这里白占了五进的殿堂,太过了,成何体统?臣就禀说原先和他一起玩过的,来问问他缺什么,一定会直说给臣听。”
皇帝笑道:“姑姑还管这种闲事?”
“岂能不管呢?”成亲王道,“臣还养在宫里的时候都是母后与姑姑商量掌管后宫,现今儿还不是姑姑帮衬。”
“你不过就是找他玩罢了。他这两天虽然看得过去,离到处乱跑还早呢,你不要勉强他费神。”皇帝摆摆手,“回头议完巢州的军务,你便去后面瞧他。”
成亲王便坐立不宁地等着翁直等众臣入内。皇帝将姜放的折子给众人看,道:“姜放在巢州西北遭遇倭寇,此战虽没有吃亏,但亦有二百人以上死伤,这般拖下去,不是办法。”
翁直道:“臣等以为,只要倭寇与杜闵仍在相互消耗,便不足以动踞州兵马。秋收时节,未令倭寇抢得粮草,现将其迫向东南,与杜闵争粮,至冬倭寇缺粮之际,便能不战而胜,正是原先定下的大计。皇上圣明,此刻还需耐性观望。”
“众卿想过没有,倭寇缺粮的时候,也正是当地百姓缺粮的时候。若置百姓于不顾,朝廷不就如杜闵胡说的一般不堪了吗?”
“皇上的忧急臣下都是知道的。”成亲王道,“但是臣记得,抢收绝倭寇粮草这个主意,不是辟邪出的吗?他既然就在后殿里随时待召,这个时候不如直接叫他出来问他那时可想着后招吗?”
尽管都在竭力掩饰,群臣的欣然大喜依旧被皇帝看在眼里。
“真是糊涂了。”皇帝笑道,“他一直不在宫里,这节骨眼上竟没想起他来。着他来回话。”
吉祥对小合子使了个眼色,小合子忙去后殿传口谕。
不刻穿堂影壁的帘子一动,辟邪依旧是齐整的青色宫衣,雪白的容色,飘然而至。
“奴婢辟邪,奉谕伺候。”他在众人瞠目结舌的寂静中撩起袍子跪倒行礼。
这里的臣子,除霍炎外,最后见他都是去年随皇帝亲征匈奴时了,此刻一眼瞥到的,几乎是形若枯槁的面容,原先少年丰神如玉的肉身几乎消融干净,只剩一片空灵的精神,目中甚少波澜。
待他安然御前侍立,群臣悚然之色依旧挥之未去,人人都想仔细打量功勋超绝的战将,但目光留在他身上久了,能想见的都是他这一年来所受的折磨煎熬,不免心生不忍,在这贱役面前,自惭形秽地垂下目光。
皇帝微笑着将目光从众人脸上收回,转而对辟邪道:“在说巢州抢收之后,倭寇所占地界,百姓亦无粮一事。”
“是。”辟邪躬身道,“倭寇四散作乱,朝廷的大队兵马阻击不得,从来都是以乡勇民团应对为上。巢、寒两州富庶,民众惜命,王命征召,多无效用。而今秋粮已为朝廷抢收,百姓固然有绝粮之虞,却一样多了征召乡勇的筹码。不妨请吏部、兵部一同议之。”
殿中是附和的赞叹,皇帝便点头道:“那便着姜放于巢州办理。”
今天最大的一件事议完,众臣散出。远处传来他们“嗡嗡”的议论之声,虽听不清楚详细,却比之平日昂扬了许多。
成亲王拉住辟邪,仔仔细细地打量,热泪盈眶,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如随景仪去,陪他下两日棋也好。”皇帝道。
“是奴婢不识抬举了。实在是奔波日久,心神俱疲,现在绝不是成亲王的对手。”辟邪叹了口气,又笑着对成亲王道,“王爷现在赢奴婢,胜之不武。”
“那我去瞧瞧你的值房。”成亲王道,“缺什么,我找母后要。”
辟邪却少见地蹙了蹙眉,还未答话,皇帝已经点了点头。
“陪景仪去吧。”
成亲王利索漂亮地行礼告退,欢天喜地地拽着不情不愿的辟邪往后殿去了。
皇帝对吉祥道:“他们去乐呵了,我们也别枯坐在案牍前面。去谊妃那里吧。”
吉祥喜道:“奴婢这就告诉庆祥宫去。”
自杜闵起兵谋反,皇帝忙于战事政务,已许久没有心情夜宿后宫。回銮一年来,有喜信的不过是谐妃一人罢了。太后体谅皇帝政务繁忙,亦不便当面催促,却找了吉祥训示过多次,要他得机劝皇帝多幸后宫。吉祥深知皇帝心中不畅快,也是作难,不敢多劝。
今日皇帝竟有兴致自己要往庆祥宫去,吉祥自是如释重负。秋日阳光正好,皇帝也不用辇,徜徉而往。
毕竟皇帝月余未入内宫,想到的第一个便是庆祥宫,谊妃身边的人都是勃勃的喜气。谊妃亦神采奕奕地侍奉,美艳照人,惹得皇帝十分高兴。帝妃说了些公主们起居的闲话,皇帝笑道:“这些天都是重珄在眼前闹,朕见得也多,倒是两个公主,长久没见了。”
“那便叫过来,皇上看看。”谊妃自然不能放过这等让亲生的公主见驾的机会,用明朗恭顺的声音敦促着。
皇帝不喜长女生母邓氏出身微贱,连名字都没有为公主起,宫中只得以大公主称呼。现今四岁的重瑢公主毕竟是身世高贵的谊妃所出,不但命了名,在这年重修玉牒时,一并录入了,倒俨然是长公主的身份。
十一岁的大公主惊恐万状地被人一把推入了屋内,她瘦弱的身子甚至还挣扎了片刻,似乎想要从皇帝的视野中仓皇逃离。
“大公主,快行礼。”谊妃忙提点她道。
而随后如雪球一般滚进来的重瑢与大公主并排跪倒,虽然年幼,口齿却很清楚。
“父皇吉祥如意。”
皇帝叹了口气,问大公主道:“你教养的女官是谁?都已经长这么高了,竟还不如你小妹妹。”
谊妃称心如意,忙劝道:“他们是难得才见圣驾一次。重瑢只是年纪小,无知无畏。大公主懂事了,知道御容威严,难免惶恐。”
“好了。下去吧。”皇帝对大公主挥挥手,将重瑢抱到膝上,问道,“爱吃什么点心?”
“绿豆酥、枣糕、奶酥……”重瑢眼中放出光来,这就要喋喋不休。
谊妃忙拦住笑道:“不能给她多吃,凡是甜的,吃上就打不住。”
皇帝没有理会,从盘子里拣了一块枣泥儿糕来,亲掰开了喂在重瑢口中。
“你管得严了。”皇帝道,“她现在就学这些惜福节制的道理还太早了些。”
“皇上是不知道她多有自己的主意,多顽皮。”谊妃叹道,“疯跑起来,谁也追不上。清知宫的教养女官成天来告状呢。”
“也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儿都玩些什么?”皇帝道。他自幼只有景仪一个玩伴,姐妹都极少见,能想象的不过是秋千、斗草之类。
谊妃道:“还说呢,女孩儿爱玩的一概不喜,若是投壶、木射,臣妾也作罢了,她就喜欢射箭弹弓这些玩意儿。”
皇帝大笑道:“你抱怨什么,说来还不是赵家英武的家学渊源。就是你自己,在上江哪次行猎少得了你?”他又低头对重瑢道,“不如玩一玩。”
重瑢拍着圆鼓鼓的小手,又忍不住钩住皇帝的脖子,贴着他的脸欢呼起来。
庆祥宫人忙不迭取了小公主常用的弓箭来,立了靶子,围在周围笑嘻嘻拍掌。重瑢也不怯场,挣脱了谊妃的手,就去取弓箭。为就合小孩子做戏,箭上无矢,前面是布儿裹了白粉。重瑢稔熟地搭箭开弓,一箭射中十步外的红心。
皇帝大喜,笑道:“这孩子甚是勇武。若是位皇子,十数年后将兵出塞靖边,都由得他。”
谊妃神色不豫,拿着手帕子掩着嘴,笑道:“皇子聪慧健壮,深肖万岁,今后必英武过人,为皇上分忧。皇上日日见,定是欢喜的。只是宫里的皇子、公主还是太少了。除了谐妃的好日子在五月里,其他的后宫嫔妃还未有喜信的。皇上……”
皇帝讶然笑道:“这不是上你这里来了?”
“臣妾自然是高兴的。”谊妃道,“皇上月余未入后宫,姐妹们都深感皇上政务辛劳,不过……”
“不过什么?”
谊妃道:“皇上也该体谅太后的慈心。后宫这些佳丽,无一不是母后用心选的,前些天还问,哪个不称皇上的心,便再选,还是指望皇上多幸后宫,子嗣繁盛。”
皇帝睁大了眼睛望着她,似乎从未认识她一般,笑道:“你是让朕充实后宫?”
“皇上圣明。”谊妃还未来得及领会皇帝语中的不悦,接着道,“后宫祥和,都在均沐恩泽一件事上,还求皇上各宫多加临幸。”
皇帝打断她道:“怎么想起说这些来了?从前那个最爱争风吃醋的,不就是你吗?”
“那是从前。”谊妃赔笑道,“现如今后宫中失了主心骨儿。更加自辟邪回来,皇上就搬去外朝住,小子们说,圣驾最近都未曾出得清象宫一步。内宫听闻,更是不安。她们老实的,说不上话;小的,才十几岁。臣妾想,内宫中侍奉皇上时日最久的,就是臣妾了,不免要壮起胆子在皇上面前提上一嘴。”
“你就是想得太多了。”皇帝冷笑,“不妨直说给你听,辟邪是居功至伟,清象宫实是朕赏赐给他的,容不得后宫的妇人妄议。而你,对皇后之位也不要心生妄想。王氏一门,北伐中被刺、战死,或苦守寒地,父子两代无不碎骨尽忠。皇后,又不惜身死诞下嫡长子。朕为了她,定再不立后。”
他恶意地等待着谊妃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站起身来:“你好歹有些自知之明吧。”
吉祥忍不住心生恻隐,望了一眼谊妃灰白的脸色,匆匆跟着皇帝走出庆祥宫。
“万岁爷,既出来了,是回清象宫吗?”
皇帝呼出胸臆中烦厌的气息,对李吉道:“也懒得让景仪在耳边聒噪,你去看看他们的棋下得如何了。朕去椒吉宫。”
吉祥不禁额手称庆。若皇帝一怒下拂袖而去,不曾留宿后宫,为太后知晓,又要申饬皇帝身边人的罪过。
他因此也不先行知会椒吉宫,只管催着銮驾往前走。椒吉宫与庆祥宫不过数步之遥。皇帝到此的时候,谐妃还来不及走避,也只得随慕徐姿上前行礼。
“既然皇上来了,訸妃心中宽慰,便不用臣妾在此念叨,臣妾告退。”卫氏识趣地微笑道。
皇帝忙道:“急什么?你还好吗?怎么瘦成这样了?”
卫氏道:“蒙皇上垂问,是前阵子害喜得厉害,水米不进。也就这几日好了些,能走动。要不是訸妃这些天唉声叹气的,臣妾也不必勉强过来看她。”
“是耍什么性子?嫌朕来得少了?”皇帝握住慕徐姿的下颌,瞪了她一眼。
卫氏道:“虽然都想念皇上,但岂敢怨怼?原是母后要她学着协理后宫事务,她正发愁呢。”
“臣妾资质愚钝,远不如谐妃姐姐通透,她现在就是一面捧着肚子躲懒,一面又笑臣妾发愁。”慕徐姿笑道。
“朕知道你们好得和一个人一样,别在朕面前告状。”
“皇上好些日子也不见谐妃姐姐了,不如一起侍奉皇上用膳了再走?”慕徐姿瞟了卫氏的小腹一眼,黠笑道。
谐妃脸上飞红,啐了她一口,道:“椒吉宫筵无好筵,可不敢在此叨扰。”
她少有这般绮丽的艳色,稍纵即逝间已令皇帝目眩神迷,不禁将她的手指攥在掌中,俯首吻了一吻。
卫氏眼中淡静无波,望了慕徐姿一眼,最后仍是固辞。
皇帝自然不会强留她。吉祥见时辰正好,便于外请膳。今日一味松蕈炖山鸡鲜美无比,皇帝大快朵颐,道:“这口御膳房就不敢摆。”
“怎么不是呢!”慕徐姿道,“这两件东西难得,他们怕皇上喜欢了,赶明儿想起来,十万八千里,他们去哪里张罗?”?“哦?哪儿来的,这么这得?”
“前几日辟邪回京,他是快马回来的,那些苗地的珍奇昨日才跟着到京,都敬奉在母后慈宁宫里。母后今日赏赐给各宫,皇上才有口没飞过的山鸡、密林中的松蕈吃。”
皇帝笑道:“你是在抱怨他没想着后宫的主儿吗?”
“才不是呢。”慕徐姿叹道,“谊妃姐姐听得辟邪回来,就想叫他问大理王后的起居,想到北伐里他还去过匈奴王帐,更想听听那边的宫廷风俗。母后便说她,辟邪刚回来,和皇上的正经话都说不完,后宫不懂事,去滋扰他做什么?”她小心地打量皇帝的神色,接着道,“臣妾小时长在北边,倒甚想听听北方的风物,不免有些憾然。”
“就算是母后让你协理后宫,你还是小孩子气,哪里及得母后万一?”
慕徐姿噘着嘴,道:“好。他不喜欢巴结内宫,原是他劳苦功高,臣妾等不去理会他就好了。”
皇帝捏住她的嘴,笑道,“你可比从前爱撒娇了。”
“现在见皇上一面不容易,就想要皇上多宠些。”慕徐姿又想了想道,“协理后宫这件事,臣妾倒不是怕费神。只是有时候就说:因为协理后宫,这个时候不能见,那个时候没有闲。臣妾最好就是随着皇上起居,一刻不要分开才好。”
“耍小性儿是没有用的。”皇帝道,“母后这一年里大病数场,若你们人人都躲了懒去,重担都是母后一人肩负,做儿子的于心何忍?”
“是。”慕徐姿点头,“只要是皇上喜欢的,让皇上安心的,臣妾都尽心做。”
皇帝抚摸着她漆黑的秀发,道:“只能是勉强你了。”
“回皇上的话。”正在皇帝动情处,李及却在外回道,“皇上问成亲王的棋下得如何。奴婢回清象宫问明:成亲王一盘棋未及下完,辟邪便乏了,头晕目眩没有精神,便早早散了。”
皇帝蹙眉道:“叫太医来看过没有?”
“辟邪只是说乏了,不让叫。”
“哦。”皇帝又问,“成亲王是说了会儿话才走的?”
“没说上几句。就问辟邪伤势如何,是不是痊愈了。就没什么了。”
皇帝沉吟不语,而周遭的人都不明圣意,殿中是不合时宜的静肃无声,有些尴尬。慕徐姿一直静静听着,这时笑道:“皇上又在想着和辟邪聊正经事,臣妾可不依,这会儿来了,皇上必要让臣妾多陪皇上一会儿。”
皇帝握着她的手,笑道:“你别担心,今天朕就在这里不走。”
慕徐姿扭头对帘外的李及道:“小厨房里还有几味菜肴,替辟邪备下的。拿回去赏他。”
李及叩首道:“奴婢替辟邪谢娘娘恩典。”
他兴高采烈带着人挑着食盒回清象宫,辟邪正歪在榻上看书,听闻赏赐,勉强起身谢恩。李及忙搀起来道:“内亲王快坐着,这般拘礼,娘娘怕过意不去。”他又殷勤地挽了袖子就要亲自来布席,被小顺子拦住。
“岂敢有劳李师叔。我师傅最近子还在吃药,有忌口的,我先瞧瞧。奉在外面,也备上筷子给李师叔,一起用些。”
“折煞了,折煞了。”李及笑道,“宫里要说大方的主儿有得是。就是訸妃娘娘最是用心体贴人。”他不住啰唆着这日两宫中的见闻。辟邪安详听着,神色超然。直到小顺子进来,将一张纸条悄悄递与他,辟邪才转目望了一望。
“兄。”纸条上字迹纤秀,恐是慕徐姿亲笔。
辟邪收了来团成一团,掖在袖子里。
“李师叔外面请。”小顺子将李及让了出去,自盛了辟邪喜欢的清淡菜肴进来,奉在案上。
“你过虑了。”辟邪低声叹道,“訸妃还不至于要害我吧。”
“师傅是没在宫中中过毒吗?”小顺子白了辟邪一眼,“回来的饭食都是跟着皇上用膳也就罢了,这几样从后宫千里迢迢挑来,不知道假了多少人手,还是小心为上。”他凑近了辟邪身边,又道,“我看啊,现在宫里的娘娘们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刚才他唠唠叨叨地说了那些,我也听见几句,这位訸妃娘娘还是不如谊妃娘娘的心眼儿多。”
辟邪不禁“噗”地笑出了声。
“怎么不是呢?”小顺子挠着脑袋,惑然道,“我就怕訸妃娘娘的赏赐在中途让人动了手脚,害了师傅嫁祸在訸妃娘娘处。”
“小小年纪动什么下作脑筋。”辟邪道,“宫中能不计后果杀伐的,只有太后。谁不知道后宫无主,先是太平为上,从长计议?打这儿来讲,无一能和訸妃比肩的。若訸、谐两位共谋大计,后宫里更无别人的生路。”
“那么訸妃娘娘厉害得很?”
“厉害得很。”辟邪微笑道。
小顺子又问:“訸妃娘娘的这个‘兄’字怎么解?难不成也要问师傅的话吗?”
辟邪将纸团从袖中取出来,投入香炉内,摇了摇头。
“我和她,从何说起呢?”
十月十五日,如意陪同苗王古斯琦使节到京,苗使白呼儿携玉石、翡翠、灵芝、沉香、鲜花等进贡之物不计其数,奉国书来拜。皇帝欣然应允陛见,更命于南薰殿赐宴。
如意在宫中已无差事,只得先去内务府与慈宁宫销差,述公主和亲、婚礼、起居等事。一年多里大理先王驾崩,太子继位,接着又是索要川、遒二州,当真无一日清净日子。杨太妃与太后坐在一处听如意讲来,不时垂泪,时喜时忧。
因如意事事妥当,杨太妃不禁忧心道:“她眼前就这么个得力的人,如今如意也回来了,那边岂不是孤苦伶仃一个人?”言罢又是默默流泪,命人又赏了金银绸缎给如意,道,“你在那里还有旧识,大理宫中还有几个人都是你调教的,望你时时去信,关照众人好好看顾公主。”
如意叩首谢恩道:“奴婢临行前都已和下属、知交安排妥当,必不时有公主的好消息来往的。”
杨太妃对太后道:“还没有子嗣,真是担心她将来受欺负。”
正说间忽听清平殿方向哗然如沸。太后道:“什么事?这个动静不像话。”
如意站起身来,骇然色变:“这个时候,正是皇上在清平殿召见苗王使节的时候。”
已有内臣奔入来报:“苗使御前行刺,没有得手,已让侍卫拿下了。”
如意眼前一黑——这几个人都是自己日日夜夜陪着上京的,如今出了行刺天子的大案子,自己不知道要担多少干系,必是死罪了。
“伤到皇上了没有?”太后忙问。
那内臣道:“奴婢再三问清楚了吉祥,皇上吉人天相,毫发无伤,御驾回清象宫去了。”
“周围的人呢?”太后又问。
“这便不清楚了。奴婢这就再去问。”
如意跪倒“咚咚”叩首,道:“太后娘娘、太妃娘娘,这些人都是奴婢眼看着一同进京的,奴婢不曾料到他们竟敢行刺皇上,奴婢这是千刀万剐的罪,现就往御前领罪受罚。”
他慌忙奔往清象宫,小合子却已走出来道:“可巧,皇上正叫如意呢。”
如意见小合子神色如常,知道皇帝并没有太多震怒,松了口气,也不理衣冠,一派丢盔弃甲的模样,到了殿内扑倒在地,手足并用爬到皇帝足下,匍匐于地,呜咽不已,只顾叩首连话也说不出。
皇帝俯首看着他做作,最后忍不住笑道:“滚起来吧。”
“皇上无恙?”如意抬起头抹泪,见了皇帝的笑容,却突然百感交集,当真心中一酸,无声地泪流满面。
皇帝不由得也叹了口气:“朕很好。现见了面,才觉得很是想你在身边胡闹的日子。”
“奴婢也虚长一岁,这次回来,再不敢胡闹了。”如意道,“这回苗使行刺,都是奴婢失察的罪过,还须皇上降罪。”
他真心诚意地跪地请罪,皇帝望着,最后道:“少不得罚你的时候。白呼儿最后号叫,朕还记得,说‘这是都罗汉的人来报仇的,与苗王无干,内亲王都知道的’,是什么意思?”
如意心中一寒,忙道:“必是因为都罗汉覆灭,有诈降的部族舍命前来行刺皇上,若皇上责罚古斯琦,苗地这时节定要四分五裂。”
“辟邪都已然说了,那不是古斯琦的人,同你一般,古斯琦都有失察之罪,没有主使的大逆,现只是怎么计较的事,由朝廷里去议。可笑的是,朕都没看见究竟是谁行刺的。”皇帝苦笑,“辟邪领命下去一个个将苗使扶起,突然问了句,‘你不是红苗人’,然后挡在朕前面,之后就乱了。”他感慨道,“殿上这些侍卫,最终能以身躯替朕挡住的,还是他。”
霍炎道:“臣就在左侧,那苗王副使扬了扬手臂,就是一道白烟,辟邪转身挡在身前,右手向那道白烟指了指,那白烟竟疾射了回去,那使者躲闪不及,被白烟罩在脸上,他之后就捂住双目,满地打滚,不刻脸上都是脓水血水直流。”
如意心有余悸,道:“苗人的毒可厉害。奴婢在山里被困,也曾中了一招。辟邪身中一箭,高热了十数日……”
皇帝沉下脸来;“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辟邪又说伤了,又说没伤的,也是语焉不详,怎么没见你有一封军报来回?还有什么不让朕知道的事吗?”
如意打了个寒噤,先耍赖道:“都是皇上说,辟邪再少了根头发,都要奴婢的命,奴婢着实不敢。”
“朕这么说过?”皇帝有些恍惚地回忆着,“他现在就在后殿值房住,你去看看,回来就不见他的人了。古斯琦与你的失察之罪,都是要议的,不在这一时。”
“是。”如意不敢再在御前勾起皇帝诸多质问,忙又一通悔罪不迭,方退向后殿去了。
过了穿堂,正想嘻嘻哈哈笑两句这后殿的体面奢华,却见小顺子迎上来,冲着如意摇头,手指掩在嘴唇上,悄悄掀开东暖阁的帘子。
辟邪扶案而坐,冷汗已然透湿衣裳,发丝黏在汗湿的额头上,精神涣散地望了如意一眼。
“怎么不叫太医?”如意大惊,低声道。
辟邪摇头道:“他还不知这毒的厉害,懵懂时不会多怪罪。若被他知道原来是这等致命,一定震怒。何必惹他。”
小顺子将他额上汗水擦净,对如意道:“刚已调息过一遍,应无大碍的。”
“你也要多防着些了。我在大理听说段秉见了马坚的尸首,极是震怒,宫内传出来消息,说他立誓要取你性命呢。”
辟邪一笑:“哪一日不是如此,不多他一个。”
如意在辟邪耳边轻声道:“兄弟,有道是功成身退,惜福安命;居于一隅,养生自足。咱们一介奴婢,掺和大事,也不过如此了。你没有半点私心,却架不住有人动你的脑筋,必和他多生嫌隙,没来由地伤心费神。要我说,此处不啻囹圄,就算你身子再好,熬不过一冬就干了。你要早做打算哪。”
辟邪笑了笑:“师哥不知道,在这里熬着,反而少想好多事,心里平静得很。”
如意叹道:“你也是个傻子。若他知道都罗汉的刺客是为什么来的,可还有什么平静喜乐吗?”
都罗汉的刺客虽有死勇亦有狡诈之谋,却过于不自量力,行刺天子不成,为内亲王当场击毙。皇帝对此啼笑皆非,没有对古斯琦发难的意思。群臣知道苗地平静干系重大,亦无人坚持讨罪。便释了白呼儿出来,声色俱厉地责他失察,若当真有害于天子,是如何辜负苗王重托云云。
皇帝又命司礼监申饬如意之不察,罚俸一年,降为无品级的青衣内监,依旧于内书房奉笔。而辟邪危急时救驾有功,就算他现时极宠,也当嘉奖。
皇帝身边积聚的阴沉反倒一扫而空,皇帝想通了什么似的,连日兴致极高,折子也看得甚快,稍歇上一口气,便叫来如意问大理的风土人情,正说笑间,见霍炎手执一本折子,神色极难看地走了进来。
“什么事?”皇帝奇道。
霍炎奉折子在皇帝案上,道:“越海知府杜豫的折子。”
“杜豫?”皇帝几乎已想不起这个人来。一边听霍炎道:“杜豫原在工部当差,十三年皇上亲谕调龙门越海。”一边展开折子,看了一半,霍然跳起身来,拍案厉声喝道:“辟邪!叫辟邪!”
“皇上息怒。”
如意隐约觉得不妙,却不料此言一出,皇帝立即怒目而视。
“你们做的好事!”
如意“扑通”跪倒在地。连日告病的辟邪宫衣齐整地从后殿疾步出来,速望了殿中众人一眼,并肩跪在如意身边。
皇帝已惊得眼前发黑,扶着几案,半晌才抓起杜豫的折子,继续往下看。殿中鸦雀无声,只有皇帝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啪!”皇帝将折子摔在辟邪面前。
“上万人,无分男女老幼,让你都逼得跳崖了?”皇帝的暴怒令额上的青筋迸出,“其中多都是老幼妇孺,婴儿也是不计其数?”
如意已抢着答道:“回皇上的话,这着实夸大。”
“闭嘴,朕在问他!”皇帝咆哮道,“难怪会有白苗人赴死行刺,竟是如此的深仇大恨。朕还道你在救驾,原来源头是出在你这里。”
“皇上问的,确有此事。”辟邪道。
竟直言不讳地认了——皇帝依旧是不可置信,浑身发抖又再问了一遍:“朕问你一遍,是不是古斯琦为了他的私怨蛊惑了你,还是有人胁迫相逼?”
“并没有。”辟邪平静地道。
“是他们曲解了你的军令,背着你胡乱杀的人?”
“亦不是。”辟邪回道,“是奴婢亲站在悬崖边上,见他们一个一个将白苗人推下崖去。见杀尽了最后一人,才罢休。”
他口吻清淡,如诉宫中寻常起居之事。皇帝倒抽了口冷气,瞠目结舌。
“辟邪。”皇帝颤着声音,道,“你抬起头。”
冬海般沉寂的目中没有丝毫波澜,如杀神隔着地狱静看芸芸人世。
“你还有心吗?是什么掏了你的心去了?”皇帝问,“你这样,算什么人?”
辟邪脸上终于有了些迷茫与困惑,回道:“皇上这么问,奴婢亦不明白了,奴婢算什么人……”
“不明白?”皇帝因他的反诘不住冷笑,“你既口称奴婢,就当知道自己原是这世上最最微贱的人,何以竟妄想自己有权柄能处置这些人的生死?他们没有一个生而为奴,哪条性命不比你的尊贵?”
也许连生而为奴者亦是不如的——辟邪清净了几日的脑中又在“嗡嗡”作响——他这刻,连自己是否曾经活过,都不知道。他望着皇帝冷酷的怒色,一时有些怔住了。
皇帝见他没有半点认错的意思,只想到他在外如此横行,以刘远所奏,若他心怀不轨存心复仇的话,欺瞒的事情更是不堪了,自己一腔信任怜惜换来的只是他的骄横欺诈,不禁愈说愈怒。“杀尽最后一人才罢休?你这是在向朕炫耀你有生杀的权柄吗?怎么会有你这等恃功专恣、横暴嗜杀的奴才!”
原来如此。
辟邪一瞬间心静如水。
他是那个窃取了颜久躯壳的魑魅魍魉,被剥去了浸透兄弟鲜血的画皮之后,剩下的冷酷无情的灵魂,在最想依存的人眼中,竟是一派的丑陋不堪。
他木然长跪,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已没有一点印象。直到后背伤口火烧火燎地再次疼痛起来,才发现正坐在清象宫水榭冰凉的地上。
“敕命幽禁清象宫水榭。”李及在面前宣旨。
内臣们如逃离瘟疫一般,潮水般退去,速速掩了水榭的门。
屋中幽暗下来,房顶上是池塘反射的阳光在微微荡漾。身上有些寒冷,低头看时,只是披着件单衣,衣上都是廷杖留下的红漆,而后肩的伤口迸裂,正从中淋漓地渗出鲜血来。
“呵呵。”他听见了自己如释重负的笑声,像是从不堪的肉身中逃离出来的,最终自由的恶鬼。
因巢州战事胶着,整个清和宫都如这秋日一般,笼罩着层层乌云。清象宫花园里树木似乎繁华未现,一夜间便已落尽。春夏里被扭曲造作的枝丫,这个时候更如被酷刑的怪物。越过这片林子,就是令冷风横亘而来的宁波池。
数日里每当巳时,便有司礼监的太监经木桥,行至水榭门前,拿腔作调地大声申饬。辟邪依礼跪叩,静默听训。
“内亲王可知罪了吗?”张太监呵斥小半时辰之后,便低声叹着气,劝道,“大爷叫我来求求殿下,赶紧服个软,殿下这一年里出生入死,皇上心中明白得很,一准儿放殿下出去的。”
辟邪摇了摇头。
颜久、辟邪、靖仞,正相互厮杀,相互淹没,不惜余力地争夺着他的神智,他只想将他们连同自己的躯体囚禁在此处,任何一个走脱出尘世,他都不知道囹圄之外的人如何招架。
“唉,唉。”张太监又在唉声叹气,“内亲王听训。”
辟邪有些混乱迷茫,张太监似乎离开过,又似乎一直在面前。他没有费力去盘算时日是如何度过的,只是顺从地跪在水榭门前。
辟邪的神思支离破碎地自张太监的尖厉的喝骂声中飘忽而去,每个碎片愈见沉重,直到迟钝地落回地上,才发现那怒斥声已戛然而止。
“殿下、殿下。”
他被低沉的呼唤惊醒,原来自己倾倒在地,只有气力望着水榭外人们惶恐的袍角不住晃动。
熟悉的剧痛正一阵阵攒入肺腑,撕碎他挣扎的思绪。
“太医呢?”
他听见吉祥压抑的咆哮。
“皇上不让叫。”小顺子呜咽着。
经年之期的旧伤发作,来得正是时候——辟邪欣然体会着散布在经络中的裂骨之痛,让其驱赶掉不住尖啸的三头恶魔。
秋雨终于自沉云中倾泻于地,宁波池此刻喧哗如沸,他却觉是今生少有的平静无虑的时刻,只消不再苦苦挣扎,死亡便来得祥和得多。
不知此去能遇上谁呢?辟邪不禁遐想。是蜜桃般水灵灵的颜祯,还是大咧咧笑着的驱恶,抑或是捧着头颅走来的阿纳?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与我死斗?”阿纳高举着的头颅突然睁目大喝,“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斩去了我的头颅!”
胸襟中的热血陡然沸腾,将辟邪濒死的欣悦炸得粉碎。
“啊!”他听见了自己的惨呼。
抑郁的真气奔流,伤楚远走,苦痛再临。
他蜷缩起身子,将面庞埋入双臂之中,勉力从窒息中挣扎出来,良久方问:“你从哪里弄来的药丸?”
小顺子忙低声道:“我找到了贺里伦的使者,从他处拿来了三丸。”
“你知道这是贺里伦用来要挟于我的吗?”
“可是师傅,不吃这药,今夜是熬不过去的。”
辟邪已仰起身,一掌将小顺子打翻在地。
“滚!”
“是。这就走。”吉祥却没有平日的说教,拉起小顺子,径直退了出去。
连最后一点矜持也毁了——辟邪在雨声中苦笑。
五十六内亲王被褫衣廷杖,幽禁清象宫一事,亦传到了巢州姜放大营。
倭寇在西,杜闵在东,这般焦头烂额的时候,却有这种不祥的消息,姜放与景亿都是大惊。
景亿虽与辟邪相处不过半月,却知道他果决英勇,实是朝廷中难得一见的人才,行事亦是万般妥帖,如何回京不过几日,就失势幽禁,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常在姜放面前长吁短叹,不住揣测,令姜放更是忧惧。
姜放所虑,却远比景亿的要深刻得多。想到辟邪的身份一旦被揭穿,若只是幽禁,已是大幸。这几日李双实就在巢州行走,营门上求见,携带的是栖霞京中谍报。
姜放急忙屏退众人,与李双实同看。
栖霞道:多方打探,更亲自问了霍炎,才知道是为了擅杀白苗五千妇孺,致白苗刺客御前行刺,几致大祸一事。褫衣廷杖,确有其事,其时是慈宁宫洪司言碰到,劝了几句。不然就不是创口迸裂那么轻巧了。
“太后的人?”李双实奇道。
姜放合上了谍报,沉思不语。
“只要不是真的漏了身份,都是好说的。”李双实不住宽慰姜放,“在敌地残杀,古来将领所传的故事,不计其数,到功勋高绝的武将里,都是小恶。只是致白苗人报复到皇帝身上,才是大罪。廷杖幽禁,或并不太难堪。”
姜放道:“只是主子爷处消息不通,竟不知道之后如何部署承运局在巢州的兵力。二十哥处可得过主子爷的钧命吗?”
“十六哥临行之前,只说万般事情,都听小主子爷的。无论如何都要有苗地的安静,才能没有后顾之忧,一举铲除倭患。我这里并没有小主子爷的消息,现在看局面,已有些收不住,再不腾出手去截杀椎名,看他到处抢粮,祸害的都是百姓。”李双实长叹,“若依着我,承运局兵马已经四处江河湖海里杀个痛快了。我看这样不是办法,兄弟你毕竟是长平侯,不如京中去一趟,问个清楚。”
姜放摇头:“不奉诏擅自回京,必是死罪。我这里万动不得。”
李双实道:“我二人在此,为的就是挟制杜闵,以逸待劳,将他困上个经年。而今朝廷人马眼看守不住,承运局的人马又不让动。一旦杜闵突破巢州险要,怕是一年里,扛不住的先是朝廷了。届时踞州兵马不得不出,岂不是正中杜闵下怀?”
“二十哥说的不错。”姜放道,“杜闵来攻巢州的不过其十之四五。另有屯兵眈眈虎视的,就是踞州了。他兵马的厉害,在水军这节上。若踞州重镇稍有空虚,他便可以海上径直杀入踞州腹地,当真是凶险。依我看来,主子爷的心思是一旦巢州守不住,不如门户大开,将杜闵倾巢诱入,在巢州混战数年,也比被他一举直捣京师好。”
——这却也是杜闵最担忧的情形。
杜闵原先的算计:最下据别水而治,中则离水国土两分,上上则为取中原全境。要竟中策,必取寒州。而寒州陆巡却恼人地楔于黑州与夸、桐两州之间,时日更久,颇有将杜家困顿于黑、巢两地的形状。如此比之杜闵最下策亦是不如,他又岂能气平?
“诱踞州兵马南下?”
杜闵的谋臣听到他的决断却是大吃一惊。
“王上,之前定计,取夸、桐、巢三州以立于不败之地,若能夺寒州,更可称霸业。然则踞州兵马一动,向南冲击黑州,王上西、北两线交战,可谓凶险。”
杜闵大笑道:“踞州的兵马,可怖之处只是他固守京畿的铁城。但凡出了城,以郑钧海的手段却不足以与我抗衡。只消乘虚而入夺他踞州南方重镇,诱中原朝廷重兵来救,便可趁寒州空虚,自东、南、北三面奇袭寒州地界,进而西进夸、桐,远比胶着在巢州要强得多。”
谋臣忧虑道:“此举更是破釜沉舟。以臣之见,何不以大军悉数发往巢州,拓开黑州向桐州进军之路,一举夺得别水以南疆土?黑、巢边境的兵马,只待王上钧命,便可发动,实是最稳妥之策。”
杜闵道:“除守军之外,悉数举兵巢州,进而战下夸、桐两州,虽非难事,却亦非一年之功。待中原朝廷从北方腾出手来,向别水流域增兵,杜家岂非就困顿于一地了?”
谋臣面面相觑,道:“王上舍霸业之道,取天下鼎力之业,确为雄心壮志。只是当下南方根基未固,望一蹴而就,是否当从长计议?皇帝虽年轻,毕竟新挫匈奴,也不算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杜闵摆了摆手,道:“皇帝敢于亲征,有英武之气,不得不赞他。只是朝廷兵马积弱多年,这次能侥幸赢下这个阵仗,只因他身边有敢用奇险谋略的人。我们大理、龙门吃亏,也是因那个人。而最近京中消息,那人已为皇帝幽禁,必是因他功高震主,为皇帝猜忌。皇帝如此心胸,以震北军看来,又是如何?多少人再愿为皇帝死命出力?‘智’‘勇’二字,如今朝廷兵马都不占,不趁此时奠下与中原朝廷离水两分的局面,还等他们缓过神来重兵阻我去路吗?”
他见谋臣均沉吟不语,又接着道:“先王在世之时,总道天下能一较长短的,只有洪州。洪失昼觊觎中原更原在黑州前。待我们破了寒州北上离水之际,洪家人岂会坐视?东、西两地举兵,震北军其时首尾不能兼顾,能奈我何?所以就是这般速战速决方有开疆拓土的机会。”
当初怂恿杜闵起事,实因坐以待毙的局面之后,必是覆巢之下无有完卵,主人能于黑州安居为王,入幕之宾亦有多年的太平。而杜闵这般野心却是他们始料未及。惶恐间忽有人道:“王上所虑极是。然则中原朝廷恐亦是如此思量,断不会轻动踞州之兵。王上奇谋大善,奈何踞州之兵不出啊。”
“那并非难事。”杜闵嘴角的笑容甚是奇妙,“只消我一封信,便会如愿令踞州兵马南下。”
成亲王二十九日按例,一早便在慈宁宫为定省请见。首领太监出来笑道:“到底是小王爷,太后娘娘高兴得很,这便叫了。”
这话里有话,成亲王道:“是。母后这些天还是身上不爽快吗?”
“宫中的事情渐交给訸妃娘娘管,圣体安详得多了。就是最近天也冷了,昨晚还上了冰,娘娘懒得见人,皇上和嫔妃的定省都叫回了。”
“那还是母后偏心。”成亲王笑,“就想看看小儿子。”
洪司言已出来,迎入侧殿。太后道:“天气已冷了,反要叫孩子们多在外走动。才几岁的人儿,就关在屋里念书,等严冬一来,都闷出病来。”
“是。”成亲王道,“儿子挂念母后,也是一样的心。说母后近一阵大好了,更加好不容易宫中的事务交给晚辈们管,也当多往福海清澜宫散心。若母后觉得寂寞,儿子一定陪着。”
“巢州闹得厉害,你们还有闲陪着我?”太后笑了,“还不忙你们的去?”
“这都是皇上的不是了,没来由地在母后面前多嘴添乱。”成亲王抱怨道,“也就是僵持着。”
“僵持就很好。”太后点了点头。
“这是谁在喧哗?”成亲王忽抬起头来。
粗糙尖厉的咒骂声从远处的宫禁中穿刺过来。太后冷笑了一声。
洪司言叹了口气道:“这是皇上申饬宫内人呢。”
“这么喧闹?”成亲王脸色微变,“宫内人是什么人?”
“前阵子还捧在天上,这会儿天天申饬,吵得慈宁宫也是不得安宁。”
“辟邪吗?”成亲王吃了一惊,“儿子以为皇上在气头上,廷杖之后只是等他反省,过些天就放出来的。群臣虽不敢急着劝,但日常还平静,皇上也不提起。不想都半个月了,还在天天申饬他?”
“小王爷平日进来得晚,都碰不上。”洪司言道,“宫里人谁不是日日陪着挨骂。那张太监的嗓子倒也耐得住天天这么使。”
成亲王道:“如此惊扰母后,实是不妥。”
“我就算了。只怕外臣也渐渐有所耳闻。现巢州还水深火热的,就如此不堪地开罚功臣,叫大臣们知道,岂不寒心呢。”
“母后说的极是。”成亲王道,“皇上日日定省,母后大可劝谏几句。”
太后不置可否,道:“说起来还是因为苗地的战事而起,怎么都算是外朝的事。我也懒得管呢。”
“那儿子去劝。”成亲王识趣地道,“想来皇上现在也有些松动了呢。”
然而皇帝却没有半点想寻个台阶下的意思,道:“朕知道你们觉得苗地都是野人,一万五千的,他们自相残杀也不止这个数,大将在外,不能权宜受降的,自然有杀伐大权,都不算是事情。只是这滥杀老小妇女,有损阴德,大不祥。祖上都有严命,必重行断遣。那日口谕里也说了,念在他功勋卓著,才只处幽禁。你却看他每日里听得训斥,倒有一点思过之意吗?你要是真的为他好,不如去问问他是不是知错了。”
“臣不去。”成亲王笑道,“这是皇上问他的罪,臣见了他,没有这么声色俱厉的。怕反被他一句话噎回来。”
“你道朕是在和他怄气不成?”皇帝沉下脸来。
成亲王讪讪地道:“这么看皇上确是恼了。”一时尴尬无语。
却听皇帝冷然喝了一声:“鬼祟什么?”顺着挤眉弄眼的李及的目光,正看见吉祥、如意两人在殿外候旨,正碰上皇帝盛怒,不知道是不是当进。
“皇上万安,奴婢等前来请罪的。”
两人见逃不脱,只得进来跪在御前。如意的杖伤依旧未愈,叩首时万分吃力,痛得蹙眉扁嘴,依旧强作端肃,伏地求恕。
“你是个陪绑的不错。”皇帝对如意道,“朕只恨你虚长几岁,却在外不能对他约束,枉朕对你的器重。”
“奴婢是不中用。”如意道,“确应当铁了心不让他胡来。况那时他重伤体热,本就神志不清,奴婢平日功夫虽不如他,那时定能一招放倒他,却顾忌身在苗营,身边都是杀红眼的红苗人,一旦内讧,反被苗人乘乱占了先机。”
皇帝气得笑起来:“你好啊!几句话不但是你,连他都帮着撇干净了吗?”
“奴婢不敢。”如意道,“奴婢这次得了教训,这打挨得结实甘愿,只是恨自己背上怎么就没有个小伤裂了去,看着吓人便少挨二十板子,便宜了辟邪。”
成亲王忙笑道:“说的不错,臣觉着,这半个月过去,他想来也好了,不如皇上将他捞出来御前再打。”
皇帝冷笑道:“要打还须御前吗?你也不用在这里使激将法。”
一直默然的吉祥却忽然干巴巴地道:“奴婢斗胆,回皇上、成亲王。前几日辟邪内伤外伤一并发作,情状甚是危急,犹胜年前。这时再打,定毙命阶下。望皇上念在他御前伺候尚妥帖的分上,容他安静了断。”
“什么叫作危急?”成亲王不及皇帝问话,不禁抢着先问了一句。
吉祥抬眼望了望皇帝,不敢作答。
皇帝已然涨红了脸,良久才问道:“如今又是什么情形了?”
“因禁人探视,奴婢不甚清楚。”
皇帝在椅子上不安地欠了欠身。
成亲王已道:“那正好。今早上母后还垂问。臣替皇上申饬辟邪,若他还不知悔过,不管什么伤,都等皇上发落。”
他见皇帝微点了点头,忙从殿上下来,向水榭走去。虽拢着手,仍挡不住冷风灌入衣襟里,到得桥上,更觉透体冰凉。他微微打着寒战推开水榭的门,里面却更是冰窟窿似的。
临水的窗户却还开着,辟邪懒散地披着青色的宫衣,席地扶窗而坐,望着水面在风下漾起的黑色波澜,听到有人进来,转过身。
“王爷。”他长发落在肩头,气息虚弱,却用成亲王从未见过的慵懒自在的神情微笑着。
成亲王倒抽了口冷气,撞在了屋子正中的椅子上。
“辟邪……”
一直以来的沉静内敛掩盖了他真正的万丈光芒,这刻无声的肆意,是成亲王第一次见他如此熠熠生辉,令成亲王几乎不敢走近。
“好久没见过一个正经的人。”辟邪却没有要起身行礼的意思,似乎厌烦成亲王令他费神,更是将面庞枕在臂弯里,闭了会儿眼睛,敛足了些精神,才道,“王爷是带着旨意来的,还是带着心意来的?”
“心意。”成亲王喉咙里有些发紧,只能短促地迸出这个词来,又想了想,道,“旨意。”
“先回皇上的话。”辟邪随随便便地道,“奴婢大罪,皇上法外开恩,才容奴婢在此思过,奴婢别无所求,只盼皇上开恩赐死。”
“好。”成亲王不自觉地应着,突然回过神来,大声道,“不可。”
辟邪便挪开了眼睛,又望着水面。
成亲王终于觉得有余力说出顺畅的话来,走得近了些,问道:“皇上可没有那个意思。你这里缺什么?”
他并不自觉自己讨好的谦卑语声,辟邪却被他魂不守舍的样子逗得笑起来。“奴婢这里并不缺什么。”他见成亲王一脸黯然,只得道,“若王爷不怪罪奴婢放肆,奴婢倒知道,王爷身边常带玉箫,王爷可愿赏了我吗?”
成亲王忙解下腰上所悬短箫,交在辟邪手中,碰到的手指是冰冷如雪,方想起来四处看,惊道:“你这里连个火盆也没有?御寒的衣裳呢?”
“这是幽禁的地方,比不得寻常。”辟邪懒洋洋答他,将玉箫举在唇边,轻轻呼出气息,倾听其中细细的呜咽声。
“这不像话,快冻死人了。”成亲王道,“皇上不给,我找母后要去。”
他被辟邪的光芒炙烤得口干舌燥,犹如逃窜般疾步就走。
忽听身后细雨潇潇入江,沉云挟凛风欺城,水天混沌,举目无垠。
辟邪并无对宫中禁忌有半分忌惮,安然倚在窗前,向冷冬吹送他的风云。
恼怒和嫉恨一并涌在成亲王的脸上——求之不得的东西竟被人如此践为瓦砾——他握紧了战抖的手指,遥望清象殿,却见皇帝已循着箫声走在廊下,一样向水榭远眺。
铮铮如刃,不知是什么在撕裂辟邪的神思,箫声渐透杀伐金风,却愈发紊乱,最终气息奄奄,戛然而止。
一瞬间如同剜去了血肉,仿佛阿纳的黑翎再次刺穿身前的少年。皇帝有些惊恐地扭过头盯着李及。
李及却有些摸不着头脑,赔笑道:“皇上,这会儿霍炎已经请见了……”
“去看看。”皇帝用干涩的声音吩咐。
“叫霍炎?”
皇帝终于气馁,叹了口气:“叫霍炎。”
霍炎的神情并不比这冰冷的冬日稍有和色,严峻地抿着嘴唇,疾步走到御前,跪倒奉上一封书信。
“这是逆贼杜闵的手书。今晨到京。”
皇帝有些疑惑地接了过来。
火漆尚在,看来无人有胆量先阅杜闵致皇帝的亲笔书信。
皇帝沉着脸拆开,缓缓通篇读完,将信件攥在手里,转身回了清象殿中。
“都滚出去。”他压低了声音,仍然是狂怒地咆哮,趋近火盆,将书信掼了进去。
暴怒屈辱的火焰已经烧得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是大步走至墙边,一把抽出了悬挂的长剑。
“砰!砰!”
在清象宫后殿居住的谊、訸二妃都被惊动得悄悄走出来窥视。只见皇帝正挥着利刃,狰狞如魔,杀红眼了般,将案桌劈得粉碎。
“皇上急召诸部大臣。清象宫陛见。”
大内出来宣旨的内臣神色惶恐,绝非好兆头。群臣屏息禁气地鱼贯入内,硬着头皮任皇帝黑沉沉的目光落在头顶上。
“朕决意要出踞州之兵,南下与杜闵决战。绝不能容那贼再猖獗下去了,必要速战速决。”
不知皇帝被激怒的原委,群臣都噤若寒蝉,不敢作答,殿中顿时死寂。皇帝在臣子的沉默中死命握着拳。
“拟召。”他扭头对霍炎命道。
霍炎身为皇帝的近臣,岂能不知迄今为止的计议,必是固守踞州不出。虽不知杜闵适才的信中是什么言语,定已不堪到令皇帝断然决然地摒弃了上策,震怒之下行此险棋。皇帝显然已失了理智,霍炎却寻不出言语劝谏。而平日最能说得上话的辟邪与成亲王偏偏都不在眼前。他犹豫间望着翁直等重臣晦暗的脸色,却未见一个打算此时触皇帝逆鳞的。
霍炎无法,只得去自己案上取笔。
“且慢。”翁直终于顶着皇帝狂暴的眼神,开口道。
“皇上,踞州兵马要调动,有皇上手谕、兵部勘合,实则还差一件东西。”他又清了清嗓子,道,“郑钧海毕竟是太后家奴出身,踞州风吹草动,均须由太后首肯。”
皇帝霍然站起身来:“怎么?没有太后点头,踞州的兵,朕还动不得了?”
苗贺龄即刻领会了翁直的意思,忙道:“自然是以皇上的手谕是瞻。不过慈驾就在慈宁宫,遇此朝廷攸急的时刻,不会不允。若能请慈驾知悉,郑钧海断不会上疏再次询问懿旨,其间少生波折,起兵更是快了。”
这是指望太后出面劝谏的用意,皇帝觉得当头一盆凉水泼下来,让他已稍有点冷静。
“你们下去。”他挥了挥手。
太后半月前便托病命定省自退,却又不是命人提前来传懿旨,每每都是到了慈宁宫,才由洪司言出来命免。皇帝原未觉奇怪,直到今日太后见了成亲王,才品出些太后的别扭来,更不如说是刻意的惩戒。
“去慈宁宫。”皇帝对内臣道。
李及咋舌道:“不如奴婢先跑一趟,太后娘娘今日是不是……”
“见了景仪不见朕吗?”皇帝恶意地瞪了他一眼。
去慈宁宫的一路上却热闹非凡。慈宁宫的总管太监领着人正往清象宫搬动床褥、火盆等陈设之物。见皇帝銮驾,都是纷纷避让。
“这是做什么?”
“回皇上的话,这是太后娘娘往清象宫水榭里的赏赐。”
这实非寻常,皇帝不免要特地问了。并不是定省的时辰,太后命人给皇帝看座,便依旧听洪司言立于一边,一色色在讲往清象宫水榭准备的东西。
“天气太冷,裘袄要多备上几件。平日看的书,奴婢也问了,都叫人去居养院取。”
太后道:“刚问过话的,不就是他的徒弟小顺子吗?叫他回去,水榭里好生服侍。”
皇帝赔笑道:“母后也管这些琐事?这般铺张,还叫幽禁吗?”
太后道:“皇帝也知道那是幽禁?昨天上了冰,水榭里四处透风,连件夹袄都没有,不如说是要那小子冻毙吧。”
“冻毙不至于。”皇帝轻轻打了寒战,“就是要他知道些教训。”
“教训嘛,这宫里还有人不跟着一起被教训的吗?清早就有人扯着嗓子喊,慈宁宫都听得见。那个时辰,已多有朝臣于清象宫外候着禀事,只怕对这等喧哗只能充耳不闻,颇有尴尬吧。”太后笑。
洪司言道:“皇上的阵仗也太大了些,已然惊动慈驾。要说辟邪确实有错,但毕竟刚刚回京不久,如此羞辱功臣,朝廷里不议论吗?”
皇帝见是洪司言发话,方冷笑道:“其一,他若是朝臣,便是外朝的事,洪姑姑便当信得过朕管;其二,他毕竟是宫中的奴才,宠惯了忘了自己的身份,教训他,大臣也不必自轻自贱,拿他来和自己相提并论。”
洪司言不禁语塞,只得望了太后一眼。
“他也算是出生入死回来的。皇帝想想从前,就给他点体面。”太后道。
皇帝倏然抬起头来,半晌才赔笑道:“母后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他是什么差事办得好,让母后另眼相看了?”
“当是打我这里说起吗?”太后叹了口气道,“那时就劝过皇帝,要长久相处,必要相互留有余地。而今就算是恼怒至极,也是一样的。万事最难从头再来,有些事做下了,是容不得后悔的。”太后眸中是皇帝极少见到的哀伤飘忽的神情,许久才重新凝视皇帝,道,“我听他们说,辟邪病得沉重。皇帝也不让叫太医,只让他自生自灭。我先没当一回事,想着病两天皇帝心疼,也就作罢不闹了,慈宁宫也好得个清静。今天才知道那天若没挺过来,也就没了。”
皇帝抽了口冷气:“这个儿子倒不知道。没人回过。”
“皇帝在气头上,谁敢呢?究竟是什么罪过,皇帝什么情分功劳都不念了?”太后望着皇帝的眼睛,“皇帝的心从来都是开阔无垠。就是因此,我实在也是没有想明白。”
皇帝沉吟了半晌,方道:“儿子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只是怒他居然敢连句知罪的话都没有。”
“那好。想来也不是皇帝真心想要折磨他。真有个风寒,病得重了,皇帝再去想他平日的那些好处,有些微的难受,皇帝身边的人看着不揪心吗?事情做得,连自己都难过,又当真值得去做吗?”
这句话当真醍醐灌顶。皇帝怔了许久,才听太后对洪司言道:“好了好了。为个小奴说了这么久。你说的那些,我都准了。”
“遵旨了。”洪司言笑道。
殿中终于有了点活气。
皇帝笑道:“母后的话都圣明。但这也待他过了。真像宫里的书房了,他又哪里担得起?正责他忘了自己贱役的身份在外兴风作浪,这里又待他优渥,儿子也难处置。”
太后叹了口气,道:“皇帝说的对。是有些过了。但我架不住一子一女在眼前不住地磨。真都是些冤孽。”
“明珠就罢了,那是母后眼前一等一的人。景仪也跟着起哄,母后也就听了。想来我们做儿子的,母后总是疼小儿子多些。”皇帝调侃着笑道。
太后倏然抬起眼睛来,盯着皇帝的面庞仔细望了一眼,最后道:“都是疼的。别胡说。”
“是。”
“幽禁之事,打算到几时呢?现在巢州如此胶着,皇帝不打算早点放辟邪出来,身边也好有个帮手?”
皇帝的脸色有些难看:“朝中这么多大臣良将,也不缺他一个内臣出来主张。依儿子来看,踞州稍进百里,杜闵便两面受敌,必溃散的。”
“我记得踞州的事在七八月就有了定论,万万动不得的。此刻又有变化吗?”
“战事瞬息万变,没有什么绝对动不得的兵力。”
“踞州事关京畿,自有他超然之处。”太后道,“虽非决然动不得,却发愁皇帝身边有没有人好好谋划。”
“兵部、大将都经过北伐大战的,均靠得住。”
“郑钧海上回来,倒只推崇了辟邪一个人呢。”
“是。儿子也想,这支兵马交给辟邪监军也是很好的。”
“他七病八灾的,不堪放在外面用了。廷杖时洪司言正在那里,看到满身是伤……”太后说到这里,握紧了手中的帕子,压抑下颤抖的声音,“在宫里帮着谋划踞州的事,还妥当些。”
“是。今日就撤了他门前的看守,他愿意出来,随时都可以的。”
皇帝出了慈宁宫,心中的震惊还是挥之不去。就为了将辟邪自幽禁中释出,太后连握在手中多年的踞州兵马,竟也不惜交了出来。他裹着裘衣漫步向宁波池走去,望着小小的水榭。
久违的阳光从阴霾中透出,正笼罩着水榭的琉璃顶儿,此刻清和宫唯一熠熠生辉的,却是贱役的囹圄,天下之主在这清象宫中反倒没有容身之地般。
“去内宫走走。”
“皇上想去看看谐妃?”
“不。”这时只想去个完全没有辟邪影子的地方,“上江叫作杨梅的,由太后带回来了,现在安置在哪里?”
“来时就在慈宁宫侍奉太后娘娘,应当是这一两天内与各位娘娘商量了,就安置到后宫去的。”
“来时在慈宁宫侍奉太后娘娘,这时应当安置在后宫了吧。现在去叫,朕有话要问她。”
这是讨赏的好机会,李及应了一声,飞跑着去了,过了许久,才一脸惊骇地在御花园追上了皇帝。
“这是怎么了?”皇帝见他跪在地上不住哆嗦,奇道。
李及此时深恨自己没来由地要抢这个差事,抬起手来先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回皇上的话,奴婢前去慈宁宫询问。太后娘娘宫里人都说,没有这个人了。”
皇帝蹙眉:“胡说,太后亲口说已经带回来的。”
李及扁着嘴道:“奴婢也是这么问,最后洪姑姑出来说,杨氏一月前冲撞了皇子,皇子彻夜惊吓啼哭。太后很是着恼,便打了杨氏几下,命杨氏迁去咸仪宫。没几日宫中人回说,杨氏晚上想不开,早上开门的时候,她已用白绫悬梁自尽,没救了。”
“死了?”皇帝睁大了眼睛。
“因此洪姑姑跟奴婢说,请皇上别在太后娘娘面前提起,怕太后娘娘又想起来心里难受。”
皇帝挥了挥手:“滚。”
李及忙连滚带爬地躲到远处。
吉祥忙上前低声道:“皇上这时若有介意,情形让人禀了太后,太后娘娘更是难过的。”
皇帝摇头,道:“宫里这些年了,从没有这样的事。朕不是介意,只是没有想明白罢了。”
“是。”
“如此,重珄可好吗?”皇帝对吉祥道,“既是吓到了,朕倒是很在意,叫他们把重珄抱来,朕看看。”
三进敞亮的亭子里摆上了茶点,皇帝屏退了众人,独坐在其中。待跟皇子的内臣抱着重珄到来,皇帝一边将孩子抱在手中,让他摆弄荷包玩儿,一边问那内臣道:“看你很是眼熟。从前是皇后宫里的吗?”
“皇上明察秋毫,奴婢进宝,从前坤宁宫当差,现奉太后娘娘的懿旨,伺候皇长子,须寸步不离。”
“寸步不离?”皇帝笑道,“说皇子让宫人杨氏冲撞到了,岂不都是你寸步不离的罪过?”
进宝跪倒,叩首道:“奴婢看顾皇子是十万个小心,皇子并未被惊吓到。”
“那么是说太后小题大做了?”皇帝沉下脸来。
进宝便突然噤口不语,想了半晌,垂首道:“都是奴婢的罪过,求皇上责罚。”
这种情形,必是有隐情了——皇帝盯着他的脸,竟一时气结。
“你也是七宝太监的弟子?”
“是。”
“你们师兄弟从来一个鼻孔出气,若是你的罪过,你们几个便一概被罚;若你有所隐瞒,也是你们几个一起挨打。你自己想。”
进宝面上阴晴不定,最后只得道:“皇上容禀,其实皇子都没有和杨氏照过面,奴婢听了这个消息,是最觉得奇怪的。后来才知道……”他又开始支吾,“皇上开恩,一样事关奴婢师兄弟,奴婢不知如何说起。”
皇帝已不耐烦地道:“现在就打死,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进宝无奈道:“慈宁宫的人大半都知道的,杨氏冲撞的并非皇子,而是辟邪。”
“辟邪?”
“奴婢说错了。并非冲撞,实是辟邪冤枉。辟邪回京那日至慈宁宫复命,忽感不适,便在花园稍歇,见杨氏出来行走,身子挨不住,不及回避,行礼也慢了,便被杨氏和宫女不由分说掌嘴,一时口中都是鲜血。太后娘娘后来知道了,怒杨氏随意殴打功臣,没有半分贤淑谦忍,直接命自尽了。”
“砰”的一声,是重珄将桌上的茶盏碰在了地上。
皇帝眼前却是一股恼人的洪流,卷成汹涌的旋涡,正向那神色空灵的少年飞旋而去。外使、朝臣、兄弟乃至自己的母后,自辟邪回来之后,整个朝廷的中心便如皇帝作茧自缚一般地,从乾清宫偏向清象宫的水榭去了。
“都是朕不知道的事。”皇帝喃喃自语。
进宝又在叩首:“求皇上开恩,毕竟辟邪并未有一声怨怼……”
“知道了。”皇帝按住重珄想要再次抓起茶盏的手,将皇子交到进宝的手中,“好好看顾皇子。”
“是。”
重珄此刻已有些会走路了,进宝小心翼翼地牵着,沿花园的小路慢慢退去。
辟邪回朝之后的一派恍惚与孤绝已让人在意,而更令人惊悚的却是太后目下,嫔妃之命、踞州之兵,都抵不上一个内臣的委屈。
“李及。”皇帝唤,“请宗人府良汩。”
十一月中,踞州兵马终于出城,南下寒州应对杜闵。皇帝特又谕旨兵部调动陆过前往郑钧海麾下听命。陆过不免要自小合口京营赶往兵部交割,并递了折子求请陛见。
皇帝对他道:“郑钧海固然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了。但讲究机动野战,毕竟还是你们经过匈奴一战大阵仗的将领更强些。愿你能助郑钧海一战功成。”
“臣必不辜负皇上器重。”陆过叩首,之后又问,“臣斗胆,内亲王辟邪仍在幽禁中,臣等知道他大罪,却不免念他与屈射交战以来,重创体弱,仍十分惦念。望皇上能恕臣莽撞,开恩容臣见内亲王一面。”
皇帝笑道:“朝中最迂腐的只怕有你一号。朕虽未降旨免他幽禁,但实则早不禁他出入,也不禁人见他。成亲王就日日去那里,你这会儿去,能碰上一堆儿人呢。”
陆过大喜,谢恩后由内臣领着,向水榭去。只见白雪覆盖着水榭屋顶,下面的屋子却是暖洋洋的热气四溢。陆过报了名,里面成亲王站了起来,上前挽住,道:“长久不见省之了。”
辟邪这时弃了窗边的鱼竿,笑吟吟转身而来:“状元爷安好?”
一样还是青色宫衣,只是雍容之色更甚从前。屋中都是精致器物,桌上铺满精美肴馔,辟邪立于其中,仿佛此生一直这般养尊处优,而战场上乍现的锋利恣意,此刻毫不掩饰地迎面刺来,反倒有些与这有些狭小的奢靡宫阙格格不入,令陆过觉得自己几乎没有立足之地。
“甚好。见殿下身安,末将才放心了。”陆过走上前去。
成亲王知道陆过有要事来说,便先要走,笑道:“钓上鱼来,可记得叫我。我就说这池塘里没有半条鱼。”
陆过见他远去,方与辟邪共坐,道:“踞州的兵马,说好了是不能擅动的。殿下回来不久,这么快就有了变化,可是殿下心中有大计了呢?”
辟邪摇头:“这并不是我的主意。”
陆过大惊:“难道是兵部议出来的吗?还是长平侯要的兵马?”
“只是皇上为了速战速决,大军驰援罢了。”辟邪道,“这个主意盘桓在皇上心中太久,若不一试,他是不肯罢休的。”
陆过道:“殿下可曾劝过皇上?”
“状元爷,”辟邪笑道,“奴婢可是正在幽禁之中,劝不得。”
陆过脸色一沉,道:“事关四万将士、朝廷的气数,殿下莫出戏言。”
辟邪道:“状元爷说的是。只是皇上有他速速收拾掉杜闵的缘由。而我,只是太累了,想歇一歇。”
他虽说得平静,陆过却不禁怆然。他见辟邪已经意兴阑珊,便告辞而去,百般细想都是不解,又特地修书给姜放。姜放也是甚为忧虑,命陆过须同郑钧海一同克制行军,万一大军过于深入,恐为杜闵所乘。
然而一语成谶,至十一月末,踞州兵马便在寒州腹地被围,折损兵力上万。幸有寒州总兵陆巡领兵来救,突围而出。然而踞州最南的两座城池,因此被杜闵乘虚而入。不但巢州,连踞州亦是遍地烽火。
姜放便请了谕旨,自巢州连日驰回,陛见皇帝。
朝廷上众臣诸将争得面红耳赤,也无计较。姜放却并非为此而来,皇帝最终疲乏,命散了廷议,他便向吉祥使了个眼色。
“哪里才能找见六爷?”姜放问。
吉祥喟道:“陆过既然已去踞州,小合口主将空缺。皇上不限他的出入。他有时便去一趟小合口看兵马操演。”
“操演?”姜放道,“这里正经事他不议,去管什么操演?”
“若是正经操演也罢了。”吉祥低声道,“他现在去,呼啸就是上百人入山,踏雪行猎。他在京营旧部甚多,只要他开口,无有不从者。”
“那么就是身子好透了?从前慈姜的药丸的毒物都祛净了?”
吉祥摇了摇头。
姜放大惊失色道:“难道还在吃那药吗?”
吉祥将他一把拉到更僻静处,道:“他回来时并不想接着吃的。他心中比谁都清楚其中的利害。就算是廷杖之后,毒性并发,他亦不肯就范。实是奴婢自作主张,眼见他性命有虞,不得不硬喂了下去。现今他见了我,也很是不爱搭理。”他苦笑着,又道,“然而问了小顺子,前几日又有内伤发作之象,他却没有半分犹豫,爽快地吃了药。以奴婢看,这个药虽说是一月之期,总觉得这个月吃得又比上个月早了。”
姜放涨红了脸,抓住吉祥的臂膀道:“大爷,你是七宝公公交代过的人,你若不能看顾好他,怎么对得起七宝公公的托付?”
吉祥黯然垂目:“侯爷说的是。”
姜放愤然甩开了手,一头怒汗地出了宫去。他亦无心回府,径直去了栖霞院。回眸楼中才坐了片刻,便见栖霞翩然入内。
“长平侯。”栖霞收住脚步,笑着福了福。她仅用一支翠簪绾着发髻,在酒客尚疏的早晨还未及精心梳妆,慵懒得如朝夕亲昵,时光长驻。
“太久了。”姜放上前将她一把搂在怀中,额头枕在她的颈间,摩挲着她单薄的后背,叹息道。
栖霞像是被他扼得窒息,半晌才挣扎着从他的怀抱中仰起脸来,眼角淡淡的皱纹似被姜放的气息拂出的涟漪。
“你辛苦了。”
“岂敢啊。侯爷面前哪能说得上半分辛苦。”栖霞笑道,“怎么能得了谕旨回来?”
栖霞的语声有些故作的明朗,令姜放忽觉陌生的隔阂,忙攥住她的手指,道:“虽是为了巢州、踞州的事回来,但终有见你一面的时候,不枉我战场飞驰千里。”
栖霞本想谑笑于他,却因看清了姜放眼中浓烈的思念,不觉滴下泪来。
“我比不得你。”她道,“我愿意离了京城,追随你在巢州,却没有这个出生入死的胆量。”
姜放已按住她的嘴唇道:“那不当是你要做的。京中没有你,我、主子爷,岂会有一日安枕?”
栖霞的目光有些闪躲,一瞬欲言又止之后,缓缓拔去了簪子,将黑发倾在肩上,向姜放微笑:“你要的安枕,现在就给你如何?”
一刻缠绵,不解相思,更增眷恋。
栖霞枕着姜放的胸膛问:“今晚可宿这里吗?”
姜放叹道:“我回京不过两三日工夫,若见不到主子爷,可误了大事。”
栖霞柔软的臂膀忽然有些僵硬。
姜放抄住她的身子,按在身下,望着她的眼睛。
“怎么了?”
栖霞勉强笑道:“若是寻主子爷,倒是有个去处。今日就是他从小合口回来的日子,到得晚,宫门下钥进不去,总在成亲王处夜宴。你要找他,先要去凑个热闹。”
“不是的。”姜放道,“你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件事。”
栖霞啐了一口,道:“你什么时候能猜得透我了?”
“你究竟是什么心事,回来之后见你好多不安。栖霞,事关重大,巢州、踞州两地的人马都等着主子爷的号令驰援。我原以为他音信不通,现在才知道早就可以到处走动,我们都问了多次,何以没有钧命?”
栖霞目光闪烁,沉默了半晌,才道:“这件事我早已知道,却没有敢对任何一个人讲。我奉九爷的命,查了帝系、颜王谱系两本玉牒。九爷的名字,自上元十年,便再不录于颜王谱系中。而先帝的子嗣里却多了一人。”
姜放惘然坐起身来,神色阴晴不定。
栖霞忙抱住他的胳膊道:“若非我是自九爷小时看着他长大的,定要疑他的出身。但自玉牒递到之后,九爷就再不曾理会过我。我心中岂止疑惑,更是惊恐。若九爷自己心中有一点犹疑,他将如何自处?又将如何处置颜家的产业势力?”
姜放挣脱她的手臂,道:“我必要去成亲王府了。”
“姜放,”栖霞又拉住他的手,“九爷其人,不能逼得他太紧,惹恼了他,必叫我们在这天下没有立锥之地。”
“天下将亡,哪里会有平安容身之处?”姜放苦笑。
天色黑得早,姜放到成亲王府的时候,王府门前已是灯火通明。他在门前报名,王府门役吓得奔向里面通报。不刻竟是成亲王亲自迎了出来,硬是拉住不叫行礼,挽着手内进。
姜放笑道:“臣是来打秋风的。听说王爷这边宴请贵客,蹭一杯酒吃。”
成亲王道:“哪里的话。我已经去府上请过你,都说你还没到家,可不是我不想着你。”
他们堂上吃茶,这日客人都是朝中年轻的文臣,多有未见过长平侯的,一一过来叙礼。成亲王显然是在等什么人,一直没有叫入席。直到门前一阵喧哗,都是王府人役做作之声,叫道:“来了、来了。”
成亲王望着姜放笑:“敢说这不是你要找的人?”
只见辟邪体态轻盈,漫步而来,将手中的弓箭交于王府的伴当,空出手来向着成亲王抱拳:“致王爷久候了。”他一眼瞥见姜放,绽开笑容,道,“侯爷回京了?”
“六爷的气色,果然是大好了。”姜放先放下一点心,他有急务在身,也不客套,直截了当地道,“不瞒六爷说,今天就是上这里堵着六爷来的,一肚子话要说呢。”
辟邪笑道:“真正的扫兴的人来了。”
成亲王再浪荡,也知道这是大事,忙让出后厅容他们说话。
姜放见四处无人,径直问:“主子爷,二十哥叫我问,承运局什么时候出兵巢州?”
辟邪微微摇头:“前阵子朝廷命你征召乡勇,若能成事,便以乡勇战之,不必伤了承运局的元气。”
“承运局的人都是本地勇士,邻里乡亲,都是一样的人,现在能投入战地,何必扼腕眼见战机消逝?”
“那是颜王一脉里最宝贵的一支势力了,如若滥用,父王必会责备我糊涂。”
“主子爷。”姜放劝道,“此刻再不遏制倭寇,只怕就没机会用了。现在踞州已失两城,若再有闪失,杜闵就直指京畿了。”
“还不是时候。”辟邪道,“杜闵的黑州人颇不耐寒。这个季节,不可能与郑钧海对峙。”
姜放见他左右推托,不禁急道:“主子爷,这都是为了什么?这些是皇家的天下,亦是颜王的天下,先王要的是去除藩镇清荡四境,才有了承运局。那些倭寇亦是承运局放进来的,难道为了保全承运局,放着百姓就不管了,放着这天下就不管了?”
“什么叫作皇家的天下亦是颜王的天下?”辟邪望着他,“你见过栖霞了?”
辟邪依旧是冰雪一般的剔透——姜放不禁语塞。
辟邪微笑道:“若真是见过栖霞了,你当知道,我有什么资格动用承运局的人?去藩一统,清荡四境,都是父王想要的。我已不知道我是谁,既不在那里,又早死在这里,没有活过一天,怎么能知道我要的是不是他苦求一生的天下?他到最后那刻都在骗我逼我相信作为他最宠爱的小久,为了他要的天下,可以杀了驱恶,可以杀了阿纳,可以杀了明珠,可以杀了我自己。我杀了太多太多的人,现在我亦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们。姜放、姜放,你还在叫我主子爷,你的挚友刘思亥,亦是我使人杀的。如今你却告诉我为什么呢?”
他拍拍姜放的肩头,让他转眸去看厅上的成亲王,在他耳边低声道:“你看,那许是我的同母兄长,手中拿的,是用我这几日猎到的雉鸡翎做的金冠。那些雉鸡翎,我猎到之后,就献于太后,她亲手绣了金冠上的那颗珠子给我。那许是我母亲的人,天天派人来水榭看我,把她以为我爱吃爱穿的东西都堆在我的脚下,可她自己,却羞于亲自来看我一眼,只是因为是她自己下令对我宫刑,变作她长子最瞧不上的贱役。”他展开手臂,随着乐声缓缓旋转,惨然大笑,“你说我做得太少,我却已做得太多;我觉得做得太多,却又做得太少。”
他撇下姜放,向前厅舞去,满室宾客,都在拊掌欢笑。成亲王将金冠戴在他的发髻上,雉鸡翎笔直地抖在半空,颤悠悠跟着他的舞姿晃动。
潜鲸暗嗡笪海波,回风乱舞当空霰。
他应着鼓声不住飞旋,沾了猎物残血的袖口袍脚飞散,仿若困在自己命运里的陀螺,被谎言抽打得无尽徘徊。
他耐不住头晕目眩,大笑着跌倒在成亲王怀里的时候,姜放抹净了脸上的泪痕,往漆黑的夜色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