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王府元宵盛宴出了个大事件,亘古未有的所谓内亲王,在酒还未斟上一遍的时候,就面色煞白有昏厥之象,是手下小太监抢了回去,才没有闹大笑话。
人说他低贱之人,本当不起皇帝的这份宠爱,因此才会病重如斯无福消受。
而凉州城内又论起之前一个传闻,说这位大太监实则是来接管凉州的,原本多数人见他人甚低微,都不甚信,如今见他竟领了亲王俸禄,坐实了他居心不良。
到正月十七日,凉州城内又出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凉州月氏族二十余人,夜里悄悄率众围了王府西苑,要揪出那意图不轨的小太监,待冲入正房上,便见通明的宫灯辉煌四溢地亮着,正中的宫衣女子清丽绝伦,端坐正位。
“这是怎么说的?”明珠轻轻抚着案几上的木匣,含笑望着气势汹汹的一群人,像是等待着访客家的仆役们跪倒行礼。
“把那个小太监交出来。”
“想欺负凉王,小太监也是不想活了?”
胡人叫嚣不迭。
明珠摇头:“这里是太后亲遣到贺的女官下榻之所,并无什么小太监。前来颁旨的大太监却都还在府里住,不妨那边去问。”
那些月氏人破口大骂,前面的几个只觉眼前银光一闪,咽喉肿胀,呼吸困苦,都说不出话来,捧着脖子满地滚。
“你们先别骂,不妨先问她。”明珠笑着抬起眼睛。
门外中年妇人执一柄细小如新月的弯刀笑嘻嘻地走进门来,叹道:“王爷说弄脏了姑娘的屋子可不好,但老奴一辈子只会杀人杀个死透,如何是好?”
她旋风般地杀入人群,一进一出已毙五六人。
月氏人慌忙间才想起掣出刀来,屋中凶光四现,照得明珠美目闪动,却不知她心中是惧是忧。
才见她眉头微动,忽有人在外道:“姑娘别脏了手。”
只见一个黑衣青年飘然入内,一手持刀与季芸一般护在明珠面前。
——“所以,这二十几人定是要死透了的。”辟邪看完谍报,合上折子对姜放道。
“沈飞飞吗?”
“正是的。难为他千里迢迢跟着明珠北上来了。这会儿明珠住进王府里,他要见就更难些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朝廷岂不怪罪?”
“皇帝震怒。本要责凉王的,后说是明珠带来的宫女,名子葙者夜间误开了大门,才让肇事者进来,所以也没有太过深究。那子葙自然是拘了,待明珠回京的时候再交给太后处置。”
“在主子爷饮食中下毒的不就是她?拘着也是后患,先处置了吧。”
“她是听从太后做事的,身不由己。明珠话语里甚是不忍,所以就未伤她性命。况在王府中死了宫里的女官,朝廷怪罪,凉王也很难办。”
“好在主子爷元宵之后就立即赶回白原河,不然身陷那种风波里,一屋子人,杀是不杀,都是烦恼。”
辟邪苦笑道:“还杀什么?这个病动不得真气,现在就是寻常人一样,甚至不如的。”
姜放道:“权宜之计,待毒拔干净自然就好。”
二月中白原河解冻,天气甚至可以开始称为煦然,一年征战,又始于阳春。辟邪抱病已久,只在大营中与姜放筹谋,三座城池选址已定,钱粮石材也筹算清楚,只待朝廷抵复,便可动工。这日来报游云谣与李师俘虏千余匈奴人,缓缓回程了。
辟邪与姜放都是大喜,亲自在营外迎接。但见游云谣与李师二人率亲随当先驰回,马上抱拳道:“大将军、监军大人。”
姜放很是欣慰他二人没有提那内亲王的头衔,不然又要招惹辟邪的烦恼。
原是自正月十五日起,辟邪每日一奏,顿首固辞皇帝封赏。皇帝都严厉驳回,待上奏到第十五个折子的时候,按霍炎的描述:皇帝着实是气得笑了,将折子扔在地上对礼部的人说:不要理会他。便拿辟邪每日的折子扔在一边。
礼部、户部便像是皇帝派来存心报复似的,天天来问府邸的选址。礼部侍郎问了句回京是什么仪注,便被辟邪拿住道:“先不说奴婢不敢承受皇上的赏赐,就是真有这么件恩赏,也是说俸禄,哪里扯得上仪注,拿奴婢这样微贱的人去作践满朝公卿,是什么居心?”
倒是成亲王来了一封信,说皇上念的是同袍之义,我却知你救过我兄长的性命,因此是比兄弟还亲的人,回京之后,当好生叙旧。其意甚诚。
如此天天折腾,直到二月中,辟邪已为此精疲力竭。好在震北军中,众人知他不喜,都只称监军大人,只在背后提及,才会心悦诚服地叫声“殿下”。
李师却是不吝这些的。大庭广众下一般地直呼其名,此时咧开嘴大笑:“辟邪,你竟骑得马出来了吗?”众人闻之,无不胆裂。
姜放道得一声“辛苦”,便见之后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押着牛羊人口,男女老幼上千人缓缓行来。辟邪奇道:“怎么整个端回来了?东边还有一部一族的整个都在的吗?”
“岂止有!”李师道,“还不少,都在深山里窝着。”
辟邪见这些匈奴人身衫褴褛,面色如死,孩童妇女混杂其中,哀哀啼哭,其状甚惨。
李师道:“流落在东边的部族依旧不少,这样困于林中,已死了不少人。若能网开一面放他们西去,于他们于我们不是都很好?朝廷中亦没有说过要斩绝了匈奴人。”
“你说的未尝没有道理。”辟邪后来见人散了,方对他道,“但大计未定,不要当着那么多人说。况匈奴人,远不是你让他西去,就肯西去的。两国死斗这么多年,他们哪里肯抛个干净,转向西行?”
“明白了。是要有人去说。”李师道,“那就是谢大哥了。这些天都不在,定是去往日逐王那里了。”
辟邪被他说得一怔:“竟能想到这一层,你算是长进太多了。”
李师大笑起来。“你呢?”他忽然问道,“怎么升官了之后日日里都是愁眉苦脸的。”
辟邪笑道:“我并不想升官却升了,故而烦恼。”
李师道:“那你定是没有明明白白掏心掏肺地和皇帝说。若说了,他也都肯的。我看他也是个坦荡荡的汉子。”
辟邪笑起来:“好。我掏心掏肺地说。”
这折子里自然不能以固辞厚禄开始,辟邪便禀明放匈奴人西去的这件事。白原河西北,按历代先皇之法,远不能及的,均以胡制胡。屈射人浩大了三世君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贺里伦、卢芳等弹丸小国治他残部极是吃力,故才有筑城之大计。而要扶植小国与之争锋,就像贺里伦一般,不免要与他弓矢火炮,利其军备。有点野心的,得了中原这么多好处,翻脸不认人事小,最怕是也动了那制霸草原的念头,岂不是养虎为患?
若能说动屈射人向西而去,两面放下刀戈,放他们自断琴湖向西,经戎翟故土远遁,中原面对的,就是草原上零星小国,便是四五十年的太平。
奏折最后才是那掏心掏肺的话。
“奴婢究竟是做了什么不堪的事,令皇上如此动怒地惩罚奴婢。现在想到这个恩赏,每时每刻都如身处炭火之上,焦心如焚,惶恐之至,夜不能寐,昼不能食,日渐消瘦虚弱,眼看不能骑马,更加忧虑不能报效皇上的恩德。奴婢正不知如何做才好,请皇上明示。”辟邪解说给李师听。
“这才不算掏心掏肺的真话。”李师嫌弃地道,“你怕过什么?”
辟邪笑了笑将折子封了。
皇帝对让匈奴西去的主意也十分赞赏。
“若能将乐州的兵力抽调些回来,倒是可解黑、寒两州的燃眉之急。”
“确实兵力瞬时充裕。”翁直道,“不过乐州军是否能擅南方征战,也有待时日,方能知晓。”
“现今杜闵将水军撤回通水关以东,将倭寇渐渐往寒州里逼迫,少湖及以西,乡镇日日不堪其扰,不管是哪里的兵,是否擅水战,都请朝廷尽快部署。陆巡一人,已被寒州戍务缠身,更请派大将,将寒、巢、梧三州之兵,制辖诸将,方能驱逐倭寇。”
蔡思齐已在一边不堪这等患得患失的议论,忍不住道。他是今月上京述职请罪的。寒州一炬,他上表自述其罪,自贬其职。皇帝将他寒州失火、下官去向不明两件事并罚,罚俸一年,品级也直降到了从三品大夫。但他为官勤政通达,皇帝很喜欢,依旧叫他主理寒州政务。
“领三州之兵,左侧还有杜闵?”皇帝笑道,“这个差事,兵部看谁合适?”
“踞州的兵马是动不得的。一动则门户大开,镇朔将军郑钧海便不能指望了,朝中大将都在白原河,权宜之计是带着乐州兵马调一个回来。”翁直道。
皇帝看了看屋子里禀事的人,道:“朕会想想,你们都退了吧。”
翁直一样先退出来,却在值房里静候,不敢回家,果未许久,便有内臣出来召见。
皇帝叹道:“朕确实没人可用了。翁卿看哪一个好?”
翁直道:“也只有姜放可以调出来用。”
皇帝“唔”了一声,未置可否。
翁直只得接着道:“留在北方的人当中,能当重任的,不过三个。姜放、王骄十、辟邪三个人也都算统领过重兵,将三州之兵,都不算大事。只是寒州一战,明里战倭寇,实则……”他想了想,接着道,“险象环生,东、西、巢、大理四王俱在,牵一发而动全身。毕竟是要个识时务懂大局的。论这一点,倒是辟邪稍胜一筹,次者就是姜放。若姜放将兵,辟邪监军周旋,那是最好的。但一口气去了两位大将,北方只剩王骄十,臣细思之下,也觉不寒而栗了。”
“那么辟邪南下呢?”
“那却有两个不妥。”翁直道,“其一是他体弱年轻,行军的话,怕是会加重病势,精神倦怠,怎么服人?二来,毕竟是内臣,我朝正式有头衔领兵的内臣,从未有过。皇上也无必要非要开这个先河,让人忧虑朝中无人。”
“王骄十……”皇帝想了想道,“王骄十同他父亲王举一般,是个刻板守礼的人。实觉得他没有太多机变之能,留他一个人在那里,盟国、匈奴、洪州,朕都替他头痛。”
“有辟邪在,机变之能是尽够了的。反倒是王骄十这样刻板遵礼的人,能制衡太多变数。”
皇帝大喜,道:“照此拟旨吧。”他又唤来吉祥道,“今日不见大臣了。”
“是。”
春日的阳光照进暖阁里,亮堂堂的一片,那里日暖,訸妃宫中进来的午膳就设在那处。春笋清炖的鸭子,清香四溢。
“上回说赏辟邪的笋韭鱼鲜,也是不了了之了吧?”皇帝问吉祥。
“运过去,便也吃不得了。”吉祥道,“奴婢私信里告诉他,他甚是感激皇上惦念。说南方春早,也很思念。”
皇帝想起王骄十前几日的折子,“一日瘦得一日,已现嶙峋之状”——辟邪依旧是煎熬着,没有片刻安逸。
皇帝从怀中又将辟邪的折子拿出来看。
“他居然说朕变着法地在消遣他。”皇帝指着折子,对吉祥道,“你说说有这样的混账吗?他就算是要朕在沙砾上造座琉璃宫给他,朕也愿意造给他,不识好歹、满嘴胡言的东西。”皇帝说到极怒处,竟笑了。
“皇上斥责他。”吉祥忙奉上笔墨来。
“混账!你怕过什么!”皇帝批道。
姜放奉调率乐州军万人南下寒州的旨意很快就到了白原河。与此同时,皇帝得辟邪固辞,只得收回封地府邸赏赐的谕旨。
辟邪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继续叩请皇帝收回其他成命。主奴二人做作不休。
姜放对南下清寇这件事极其不安。他接连上表两次,对皇帝及兵部陈情道:自己年少便自震北军出身,平原开阔地界步兵马战都是极擅,唯于南方山岭沟壑水网密布出,自己确是没有任何把握。国家用人之际,自己定是听从朝廷召唤,但若能有更贤者,也望朝廷能指派南下,协助荡平倭寇。
皇帝的回复也是不出所料:就是因为良将稀缺,才有这下下之策。望姜放不必妄自菲薄。皇帝自也会倾朝廷所有,助姜放功成。
“这都是老说辞了。”姜放苦笑,“北来的这些都是听了这句话来的。”
辟邪道:“北方算作极凶,黑、寒两州却叫作险恶了。你此去极要小心。能倚靠的除十六哥他们,陆巡等寒州诸将也都堪大用,望大将军善用。”
姜放道:“主子爷自要小心,这招毕竟不仅仅是冲着东王去的。”
辟邪道:“你我一般的。万望你一战功成。”
姜放四月初启程,五月中寒州地界的倭寇就平息许多,皇帝大喜,下旨嘉奖姜放。
姜放上表道:“并非是平息了,只是陆地城池中能清扫的,都已清荡,但倭寇弃了城池,向黑、寒两州交界处逃匿,现藏身在方圆数百里芦苇荡中,沼泽遍地,难行大军难布严阵,况北军不擅水战,损失惨重,臣估算,若无东王水师协同,臣四万兵马并无余力出城再战。如此将黑、寒两州富庶之地放在倭寇无尽的骚扰中,并非长久之计。”
辟邪亦书信皇帝道:这岂不是东王最想要的?朝廷大军与倭寇胶着城外,东王固守藩地城郭,寒江、别水汇聚之后,东王所占地界才是大军得以横行的擅守之地。若现在掉以轻心,只怕杜闵腾出手来,先对付巢州,搬掉横亘东西两王间的钉子,而姜放身陷泥沼,恐鞭长莫及。
唯一值得欣慰的却是杜澜依旧屯兵在黑州外海三岛之上,扼守险要,只待杜闵稍有异状,便可直入黑州腹地,令杜闵腹背受敌。从秋至春都是这个钳制法。
这大半年中令杜闵如此虚耗兵力在沿海戊防和倭患两件事上,朝廷当得以庆幸。
直至六月初八,却突然传来了杜闵在黑州称王的急报。
“称王是什么意思?”皇帝惑然望着刘远,“他已是亲王,称什么王?”
“杜闵于六月初三日昭告,称黑、寒、巢州地界,被中原人贬称夷人,所敬神鬼不同、所赖生业不同,本非同种。现今倭寇登陆,东海渔农俱废,民不聊生。而天子却倾举国之力,与匈奴交战,大破匈奴之后,又屯兵守卫凉、洪二州,为的只是这些皇亲国戚。更敛了东南诸州的钱财,要于北方筑城,而罔顾东南百姓的生死。姜放南下,也只是固守城池,为皇帝聚敛白银,真正的百姓仍在倭寇蹂躏之下,却没有人管。故此杜闵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率三州百姓自己立国,奉东海之神母为尊,荡平倭寇,固守家园。为此南下巢州……”
“巢州?”皇帝本只是平静地听着,此刻倏然抬起头来,“他们准备动巢州吗?”
“只怕在这个当口上,已经围了巢州城了。”
“啪!”皇帝猛击长案,站起身来,“杜斓呢?”
“并无半点消息。”
去年十月里皇帝北伐大捷的消息传至黑州,杜闵仍在为倭患焦头烂额。
南北两地都是与外族厮杀,偏是皇帝大破了匈奴,而黑州这里与椎名寿康的交锋并没有讨到什么便宜。
为此呈上的贺表,杜闵一字未看,挥了挥手,打发人直接封了送上京去。
转瞬过了年,黑、寒两州更是闹得不堪,朝廷中时时有诏来问责。
杜闵的谋臣都道:“现北方逐渐平定,朝廷兵力渐充实,只怕以倭患为口实,增派大将兵马南下,冲着王爷来了。”
果然在四月中,姜放便奉命将兵清荡寒州地界。
杜闵叹道:“就算是姜放,也无甚可惧之处。只是这般兵患匪患,时日一长,黑州的基业岂非虚耗殆尽?我怎么有脸面向祖宗交代?更深恨的是,杜斓不奉藩王钧命,孤悬东海之上,兄弟内耗,让人耻笑了去。”
此刻屋中只有最亲近机密的谋臣二人,面面相觑之后,忽低声道:“王爷想要摆脱窘境,却也有个釜底抽薪的办法。”
杜闵道:“有杜斓在海上重兵窥视,稍有不慎,为朝廷猜忌,被他们海上、陆上两处夹攻,绝无生机。”
“王爷可想过,这是迟早的事。只不过现今有倭寇作乱,北方的匈奴还未全部平定,朝廷没有富余的兵力。若震北军当真腾出手来,皇帝岂会让他们空吃粮饷?若不趁现时背水一战,王爷可算是坐以待毙了。”
杜闵点头道:“你们说的,我何尝不忧虑?但说来说去,杜斓依旧是大关节。”
“学生等见王爷近日的水军操演更是密得多了……”
杜闵摇了摇头,抬手止住两人的语声。
“杜斓的手段你们也是知道的,天下能令他的水军一战覆灭的,只怕还未生呢。他哪怕有半支残兵,也足够杀进黑州了。”
“王爷,学生说的这个釜底抽薪,就是要令斓公永不回陆上来。”
杜闵失笑道:“他的心已经让朝廷收去了,你们哪有办法禁得了他?”
“恕学生们斗胆,杜家想要自立于东南是几代的夙愿,朝廷想要撤藩,亦非一代两代之愿。现在未曾揭破,只是因为朝廷在北方总有匈奴人如鲠在喉,无暇顾及东南倭患。然而北方匈奴,并非王爷之患;椎名也渐被逐出黑州,反倒牵制着姜放。因此南方倭寇亦非王爷之患,王爷却非如朝廷一般,有僵持在此的必要。而这刻朝廷在巢州空虚,只消夺了巢州,则西眺夸、桐数州,别水以南的富庶之地,都在王爷手中了。”
“这都是知道的事。”杜闵道。
“学生们的意思,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这个当口就称王自立。”
“什么?”
以杜闵的勃勃野心,听到这里也变了颜色。
“所谓破釜沉舟,讲的就是这个。王爷称王自立,杜家一门之中,与朝廷再无回旋的余地。斓公善战不错,若王爷称王之际,他的兵马没有半点应对,朝廷岂会容得他?只消王爷诏书檄文一发,将斓公一并恩封,这个中原,斓公便再也回不来了。”
“原来如此。”杜闵握拳。
“初夏将至,王爷海上征战多年,必已想到,这个时机王爷已等了一年了吧。”
五月二十九,杜闵意欲大逆称王的消息飞传至杜斓军中。杜斓大惊之下,依之前的计议,兴全部水师欲登陆黑州除逆。只是这日,东南来的飓风如期而至,港口外浪高数丈,根本不得启程。他强命半数战舰顶风而行,出发之后便杳无音信。
这场飓风肆虐黑州沿海及外岛三日不绝,待海阔天空、风轻云淡之际,杜闵自立的诏书檄文已遍传中原。诏书中更有一段大赞杜斓孝义,为黑州驻守外海,特封了“靖海公”的头衔。全家亲睦,必成就大业。
——非但将谋逆的帽子戴在了自己头上,连这个公爵的称号,都犯了皇帝的名讳。
杜斓将这大逆不道的诏书摔在地上,却有黑州奉诏来的使者道:“靖海公爷,王上却还有个贺礼。靖海公的家眷原先从黑州早早搬了出去,仍一直留在中原。王上道,一家人不得团聚,心中不忍。这次特命臣请了公爷的家眷同来。想海外诸岛,黑州也经营多年,不算荒芜之地。公爷在海上乐享天伦,无论离都、黑州,都不能企及,何必再蹚这中原的浑水呢?”
杜闵得知杜斓的水师因此向深海中远遁,更是肆无忌惮,先以重兵于别水、寒江两处水域,大举清剿寒江承运局船只,焚船千只,凡相抗者更是死逾三千人。寒江承运局不得已弃了黑州分舵,向寒州、巢州两地溃退。六月八日,便挥师南下,径直侵入巢州,不过两日间,围了巢州城。
巢州王景亿的先父良涌于京中被刺身亡,他是个忠孝的人,对黑州一向恨之入骨,情愿死战守城,僵持数日,仍然城破。他悲愤之际,欲自刎殉城,被属下解救下,才弃了城向巢州西方退却。
巢州既失了一半,姜放侧翼空虚,数日内被杜闵的兵马围于崤州。杜闵这刻当真是诸事顺心,又分兵一路入侵寒州,渐渐接近踞州地界。
自六月八日至六月二十日,每日里传来的都是杜闵攻城略地、直指京畿的战报。皇帝这十几日几乎夜不能寐,自夸、桐两州征发的士卒都被拒寒江、别水和少湖流域,无水师可与东王争锋。而姜放被困崤州一带,无兵可救,粮草亦是有虞。
皇帝放下折子,慢慢踱到乾清宫外。夏日里烈阳炙烤白玉阶,清象宫中工匠“砰砰”造物的声音挟着无休止的蝉鸣乘热风滚滚而来。
就算是努西阿河畔京营几乎崩溃,也不似现在这等遍地疮痍、烽火无尽的窘状。
“辟邪有消息了吗?”他脱口而出。
吉祥道:“上回折子说押运火炮,并见贺里伦女王去了,比之白原河,又远了五日路程。这刻未必得了皇上的谕旨呢。”
“知道了。”皇帝摆了摆手,在阶前深思。
“皇上。”吉祥却未就走,仍道。
“什么事?”皇帝厌烦地扭过头来,拿着凶恶的眼神看着他。
“镇朔将军郑钧海到京了。现正往慈宁宫去。”
亲王府邸有权蓄奴,类洪司言、贺冶年等,都是洪府家奴出身,入宫进仕都有,并无什么奇怪。唯这郑钧海,却是太后一个人的奴婢。早在太后仍是少女时,游历凉州雁门,见郑钧海年幼可怜,于匈奴人手中,舍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首饰,连同洪州老王妃的遗物,才买下郑钧海入府。
要说舍命回报,恐郑钧海都觉得不堪太后厚恩。因此把踞州戍防、遥拒东西两王的铁军,交在他的手上,无人有疑他的忠心。
而他凡到京面圣之前,也一贯于太后处行家奴之礼,皇帝也从不计较。只是事关天下存亡,京畿安危就在他的手上,皇帝甚想知道他的见解,因此起身道:“朕也去慈宁宫。”
郑钧海一副威风凛凛的胡须,体格健壮,正匍匐于太后足下,道:“奴婢看太后的神色,似乎又比前一两年差了些。那个旧疾,看来也不算不妨事啊。”
见皇帝进来,忙重新行礼,叩首道:“圣躬万福。”之后跪于太后面前,任皇帝叫请起赐座,也只是执着地卑微着。
“唉。”太后道,“你也是快五十的人了,不必再拘礼了。皇上要问你,这样怎么说得上话?”
“是。”郑钧海这才站起身来,垂首肃立,直截了当地道,“奴婢这次返京,确为了寒、黑两州的事。眼看黑州人就到眼前了,不免也是着急的。”
皇帝道:“依卿看,踞州兵马南下阻击可使得?”
“那是万不得已的时候的事。臣看寒州的陆巡是个将才,甚好。寒州虽有混战,却为他部署得当,并没有失太多城池。可抗上一阵。烦恼的却是巢州及其以西,自姜放被困,能与黑州一战的人马将才都急缺。黑州、巢州的战乱,本来是西王当出兵勤王的时候。而那个白东楼……”郑钧海肃穆的面庞上难得的表情却是不屑,“狡诈阴险,在黑州背后也想自己霸占藩地。要平巢州,倒不如先平了龙门。”
藩地藩政确已动摇朝廷的根本了——皇帝切齿,不仅杜闵,白东楼也是狼子野心。而洪州、凉州,自来就是沆瀣一气,谁知杜闵一反,那两处藩王又在打什么算盘。他出神了一会儿,忽觉殿中太过安静,举目之际,太后与郑钧海静候他的主张。
“依旧是兵马的事。”皇帝道,“要夺龙门,兵力都在北边,远水解不了近渴。”
郑钧海道:“只有大理了。毕竟公主下嫁,是皇上的姻亲。”
“你先下去。”太后对郑钧海道。
正殿里便剩下太后与皇帝各自沉默着盘算。
皇帝喝了口茶,想了想,方道:“这么看需要有个人劝动大理王出兵了。”见太后未置可否,接着道,“这个人倒是麻烦的。须得以探视公主的名义去是其一,另如意在大理有不少眼线势力,也还得见得着如意为其二,更加要能在那处即时领兵攻下龙门,带着兵马解崤州之围……”
太后已笑了起来:“皇帝真的是无人可用了。”
“既然有面面俱到的,也不妨先搁下他的出身。”皇帝笑了笑,哀求道,“当真是合适的,母后等他立下这次的功劳,再看是不是还嫌弃他居功自傲,乱生是非。”
“他哪里有什么居功自傲,乱生是非。”太后叹了口气,“就是没有一个说他不好的,才是皇帝应该在意的。”
“是。”
“皇帝刚说的,都是在理的。这些年皇帝十分长进,我也很欣慰。”
这就是准了。
皇帝大喜,一边立即着霍炎下谕召辟邪回京领差事,一边算计这旨意何时能到得辟邪的手里。
“就算现在送去,往返起码二十日。”皇帝不免焦躁。
霍炎道:“以臣之见,杜闵谋反的消息定是早到了震北军中,内亲王心中必也忧急,他并没有正式领兵的差事,知道现在黑州更急迫,只怕这个时候已经往京中赶回来了。”
皇帝深以为然,长吁了口气,一瞬欣慰安宁。
“他也是的,好端端去什么贺里伦?早应该回来了。”
远在凉州的必隆,也是一样的叹息:“竟在这个时节去了贺里伦……”
季芸回道:“是。明珠拿了内亲王亲笔与奴婢看,去了有一阵子了。”
杜闵称王的消息,在必隆听来,又是另一番滋味。于朝廷而言,藩王之祸哪里有黑州、凉州的差别?黑州谋逆,其他三王在皇帝的眼中也是一样的不臣。
未及凉州寻得脱身之法,便出了如此大逆的祸事——必隆蹙着眉,叹了口气。
景佳见状,道:“王爷莫烦恼。真急着要见内亲王,数日间也是见得到的。”
“啊。”季芸拍了拍掌,“公主说的是。内亲王的病症虽见好,却一样要每月针灸祛除余毒。现都是明珠赶去雁门,她住雁门的日子,可比在凉州长得多呢。”
景佳道:“我算了算日子,又是明珠要启程的时候。她昨日把替多兴绣的衣裳呈进来,要出门的话,就是这一两日。内亲王必也是这个时候赶回雁门的。”
必隆吃了一惊,道:“雁门?一个来回就是半月之久。她一个女子,孤身往来?”
景佳向季芸点了点头,道:“请明珠来。”见季芸退出,才转而向必隆笑嗔道,“雁门也非天涯海角,并非女子去不得的地方。”
必隆见她眉目温柔似水,不禁将她手指握在掌中轻轻抚摸,道:“倒是忘了,也是一个中原姑娘,不计生死,只身从凉州到雁门。凉州女子都要被你们比下去了。”
景佳笑道:“哪里是只身?那姑娘车驾如云,随侍千众,可是大排场去的。更何况……”她在必隆的目光下微笑,“她已是凉州女子,跋涉千里,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这忠贞的气度,与母亲何其相似。必隆心中不知是感慨还是恐慌,掌心又紧了紧,道:“王妃说的不错。”
“王爷心中烦恼,便是见了内亲王,也是不能排解。”景佳见他依旧忡忡,怜惜地道,“东南谋逆,皇上怎么看另外三家亲王,不言而喻。你我相处日久,若王爷心有异志,夫妻间又岂能如此坦荡光明?王爷烦恼的,是朝中并不知道王爷的心意。若因此生了芥蒂,长久于凉州便是大患。”
必隆道:“王妃说的极是。因此才望内亲王能在皇上面前为凉州直言几句。出了这个乱子,皇上是不会留他在北方的。”
景佳点头道:“话虽如此,毕竟是内臣,皇上宠信他不错,但母后在朝,只怕他想的先是如何自保吧。”
必隆凛然一惊——辟邪沉沉的秘密,哪怕是被人管窥一斑,都是大祸。与之亲近,难保不是玩火自焚。
景佳又道:“而王爷毕竟是皇上姻亲,假微贱人之口,不如直陈心志。”
“藩王擅出藩地,本是大罪。我苦于不得机会。”
“若王爷不弃,我大可上京,为王爷陈情。”
“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必隆稍露喜色。他站起身来回踱步,仍在细细思忖。
“呵……”他忽然停住脚步,似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吓到一般,深深抽了口冷气。
“王爷?”景佳少见他如此动摇,不禁问。
必隆脸色沉郁,缓缓道:“我请王妃携多兴一同上京。”
“多兴?”景佳怔了怔,她不愧是皇家子女,转瞬便明白了必隆的用意,失声道:“嫡长子入质?王爷是想以此明志?”
必隆走到她身边,轻触到她腰间的离别钩,沉吟半晌,方艰难地道:“要委屈王妃在京中久住了。”
当初“永不离别”的誓言太过沉重,令景佳无力言语。她投身在必隆的怀抱中,战抖着。
“咯”的一声,外面有人轻叩门扉。
“明珠到了。”
必隆松开双臂,仔细拭去景佳面颊上的泪痕,转身往内室去。
“请姑娘进来。”景佳的声音仍有些颤抖,捏着帕子立于室内,见季芸陪着明珠走入,忙上前一把拉住不叫行礼,绽开笑颜道:“辛苦姑娘走这一趟。”
明珠突蒙召见,自有些狐疑,清亮的目光在景佳脸上流连,忽笑道:“公主殿下召见,必是有王爷的要务相商。想见的,只怕不是奴婢呢。”
景佳一时语塞,想了想道:“姑娘聪慧,不敢相瞒。王爷为的是东边的事,求内亲王一个计较。”
明珠道:“奴婢也正犹豫。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自然是要赶回离都去的。奴婢在雁门相候,待他一同回京,反拖累了他疾驰。这么想的话,只怕他连凉州都不入,径直走重关、乐州一路,王爷更是见不上了。”
景佳怅然若失,咬着嘴唇。
明珠无声地叹了口气,道:“王爷与他素好,知他为人,便信他必鼎力为王爷周旋。”
季芸问道:“姑娘的意思是,此时不必寻内亲王入城?”
明珠笑道:“怕是寻见了,他也不便赶来。与其凉州相会,倒不如让人在他入京驿道上截着他。我打算就此返京,倒更是便宜。”
景佳瞬间心意已决,揽住明珠的手,笑道:“这倒好。不如我们路上相伴。”
季芸倏然转过脸来,望着景佳,怔了怔:“公主也回京?”
“正是的。”景佳道,“遇此大变,母后必也忧愁。我打算带着多兴回京,承欢母后膝下,望稍解母后烦恼。”
“这等大事……”季芸失色。
景佳已淡淡道:“这也是王爷的心意。”
明珠见他二人更有体己话要说,先福了福,道:“如此,便候公主殿下差遣。”
她告退出来,回西苑命同来的女官收拾行李。
听闻返京,少女们喜气盈腮,“叽叽喳喳”喧哗不住。
明珠坐在廊下,让凉风轻拂发髻,漠然望着。
“姑娘就要启程?”身后有人轻轻地问。
明珠站起身来,向傍晚荫凉的幽暗里静静退了几步,便可看见沈飞飞热忱的面庞。她向沈飞飞盈盈施礼,道:“沈大公子,你护着我北上,凉州、雁门两地奔波,我实是承你的情。”
沈飞飞大喜,道:“哪里哪里,都是我愿意。”
“现有件要紧事,仍烦沈大公子帮个忙。”
“姑娘尽管说。”沈飞飞双目放光,搓着手掌,等着明珠发话。
“要烦沈大公子往白原河壕营一趟,为我传个话儿给六爷。”
“难道姑娘是将他扔在此处,自己要走?”沈飞飞更是笑得咧开了嘴。
明珠微笑道:“烦告知六爷,我这便随凉王妃回京,在宫里等他。”
“姑娘要回京?”沈飞飞脸色一沉,喜色顿失。
“总要回去的。”明珠像是说服着自己,漫然道。
“这句话也不尽然。姑娘家并不在离都,怎么称得上回去?姑娘生性洒脱,既能从寒州到雁门,天下之大,只要姑娘愿意,哪里去不得?”
明珠笑了笑,道:“沈大公子岂非一样?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为何一定要困守凉州?”
“我的心在姑娘身上,姑娘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明珠听他胡言乱语多了,也不着恼,垂目想了想,喃喃道:“心嘛……”
沈飞飞见状,急红了眼,忙道:“姑娘切莫着了那小子的道。好端端地,为什么与他为奴?”
明珠道:“平静喜乐,不过就是一茶一饭。与他这般相处,我安心得很。”
“平静喜乐?”沈飞飞冷笑道,“所谓平静喜乐,难道不是白头到老,子孙绕膝?他哪是能给姑娘平静喜乐的人?”
“你说的是。但你说的那些,却不是我要的。”明珠微出了会儿神,“也许不是他,却更不是其他人。”
凉州夏日的风也甚飙急。明珠在火热的晚霞里绾了绾被拂乱的发丝。
沈飞飞一时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明珠望着他虔诚的眼睛,轻叹了口气:“你岂不比我更傻呢?”
沈飞飞抹了抹眼角沁出的泪珠,道:“我固然是傻透了,明知道姑娘的心已不在了,仍还心存妄念侥幸。如今姑娘对我再不声色俱厉,我便知道,姑娘眼里再没有我这个人,是时候知难而退。但我却知,若念着一个人,便会时时刻刻都望纠缠在她身边。日日相伴,才是平安喜乐。他若想着你,便会时时在你身侧,又何必要去什么贺里伦?”
以辟邪现在的体弱,本不当去贺里伦的。但慈姜的动静,着实令辟邪在意。贺里伦女王依旧举止冷漠,对携去的丝绸珠玉并没有特别的喜悦,这看似寡欲的面庞,却在听到火炮数量的时候,因为忍耐着攫取的欲望,微微绽出了些红晕。
真正是头疼。
辟邪归途中忽然叹了口气,对谢还道:“兄长,真怕我们回京的时候又要晚些了。”
“那怕什么?”小顺子插口笑道,“白原河虽然辛苦,不过每月里仍回雁门,有明珠姐姐在,师傅的病症也一日好得一日。倘若回京,宫禁森严,哪里那么容易得明珠姐姐诊治?”
谢还亦笑道:“北方已定,中原亦跑不了。不差这几日的。”
“是吗?”辟邪笑道。
那般绵长悠远的安静,让人过得一刻,便沉溺一分。一场北伐,耗了太多精神血肉,他在犹豫自己是不是值得片刻的懒散。
要是能长远——辟邪嘴角的微笑凝住,为一时的慵懒,也许要搭进去明珠一生的人伦之乐,他被内疚和自己的软弱搅得烦厌。
“师傅看,那是不是讨人嫌的‘哼哈二将’?”小顺子忽道。
李师在草原上纵横无疆,这里遇到本也不出奇,只是沈飞飞自来黏在明珠身边,此刻孤身而来,难道是什么变故?
辟邪的心顿时“怦怦”跳得难受,催马直驰过去。
“寒州的消息。”李师将怀中的信掏出来,急急交给辟邪。
“什么事?”小顺子见辟邪神色凝重,蹙眉不止,忙问李师。
李师只是摇了摇头:“我送信。”
“我们即刻回京。杜闵反了。”辟邪合上书信,望着小顺子道,“而沈兄为何在此?明珠呢?”
沈飞飞道:“我来说的是一件事。杜闵谋反自立,凉王早得了消息,十分不安,和王妃商量。王妃便带着小王子六月十二日回京省视太后,准备探探皇帝的口风。哎呀哎呀。”他掸着光亮的发髻上的灰尘,抱怨道,“我哪里知道这些皇帝太后的事,说的可对?明珠姑娘道,六爷若是知道杜闵的事,必定也要回京,因此她也不便孤身留在凉州,并同凉王妃的车驾一同回去了。”
“好,她想得周全。”辟邪怅然若失,怔了怔。
如此连白原河大营也不回了。辟邪命李师去壕营知会王骄十,转过头去,对谢还道:“兄长,虽事出紧急,却也是个南归的好时机。可愿与我同行?”
告别草原的这刻来得太过突然。
谢还转过身去,举目眺望。碧草如青天,青天似原野,苍茫一色,天地似仍在混沌。倘若鸿蒙时就是这般景象,又何必在意渺渺独行,非要身历繁华纷争呢?
“南方?好啊。”谢还的笑容忧愁。
辟邪是走到第五日的时候才遇见传旨太监的,官道上明黄的旗帜乱飞,见者避之不及。被辟邪拦住,立时眉开眼笑。
“殿下来得正好。奉皇上的口谕,免礼。命你直行上江行宫面圣。”
路程便直缩短了一日——辟邪亦喜亦忧。这一路已奔得骨骸俱裂,能少走一日的路程只怕都是救命了;然而皇帝特意自离都赶往上江行宫,只为了早两日相见,只怕巢州战事极不妙。
“若错过,岂不直接去了京城?”辟邪道。
“这一路的驿馆驿站都有自己人等候殿下。马匹都是随时备好的。皇上口谕,不拘什么时辰,只要到了,即刻入内。”
辟邪无论如何都不愿夜闯行宫。因此紧赶慢赶,然而到达的时候也是第九日的傍晚宫门下匙之后了。
胡动月等人候了多时,忙层层开门,容他长驱直入倚海阁。吉祥得了消息,奔到宫门外挽住他的马,急道:“剑、剑。”辟邪跳下马来,解了佩剑交给侍卫,一路听着吉祥抱怨他佩剑入内,一面抹去脸上仆仆风尘,一面正了正领口衣冠,奔入正殿中。
皇帝高挑的身影已离了座,几乎走到了门前。辟邪收住脚步,撩起袍角,跪伏于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快起来。”竟是皇帝先开口道。
“奴婢……奴婢辟邪叩首,皇上万福金安。”辟邪从气喘中勉强挤出这句话来,行了大礼,被皇帝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
皇帝握着他的双手,望着他的面庞,见一片片的,还是路上的灰尘,只当中露出的,还是晶莹雪白的皮肤,不禁笑了。
辟邪忙又去抹脸,皇帝已笑道:“罢了!”
外面的小太监慌忙送入手巾来,皇帝亲自接过,擦去他发上、面上的尘土,叹息道:“竟瘦成这样,但还算看得过去,不似王骄十说的那么不堪。”
“是。这三四个月暖得很,皇上赏的滋补药食都好,补益上来了不少。”辟邪道。
这几乎是经年未见了。虽日日都有书信、折子往来,似就在身边,但乍见之下,遥远异常。忽然便是无语的静默,两人耐心等着对方丢在努西阿河边的影子飞奔回来。
“这可是连奔了九日的灰尘。”吉祥笑道,“万岁爷这么擦下去,就把白原河的泥巴擦出来了不是?”
皇帝笑了笑,将手巾交在小太监手里,握了握辟邪兀自颤抖的双肩。“坐吧。”
吉祥放了个柔软厚实的褥子,辟邪感激地点了点头,坐在其中竟觉瘫软了片刻。
“震北军中安静?”皇帝问。
“是。眼看到带林了。因之前定计令屈射人向西方移动,所以大军收束在带林,不再前进。贺里伦人正在猛攻屈射人左翼,将他们从林中赶出来。奴婢觉得现震北军三镇,只余王骄十一人,有些单薄,若非凉王督阵,便须朝中再派遣一位善谋擅策的大臣军前监军。”
“翁直也走不开。东南方闹成这个样子。”皇帝却不再理会凉王督阵的建言,直问,“几方都举荐你出使大理。你知道缘由的,打算怎么办这个差?”
“要说动大理结盟并非太难的事:一则段秉得了川、遒等州,但与西王在杜门、幽琴两地不断争夺,尚未完全从西王手里要回去,这回有朝廷许他兵马入境,他自不会客气;二则大理兵马深入中原腹地这个机会实在太过诱人,段秉就算此时尚不敢触中原逆鳞,但行军讲的就是地势、人情、城池戍防,他亦会不惜余力地要人勘探,这样的机会他更不会放过。”
“这都是他想要的。于我们来讲,日后的隐患太大。”
“皇上圣明。”辟邪道,“大理用到适度,才是最关节的事。若指望大理人进巢州解围,不啻引狼入室。而能解巢州之围的还是西王之兵吧。”
“西王地面上还有能用的人吗?”
“白东楼冥顽不灵,是不行的,其子白望疆,皇上是见过的,体质虚弱,并无子嗣,倒是可以一用。巢州王景亿为人刚古,虽失了巢州城,兵力不过数千,正面迎击东王之兵是以卵击石,但进兵西王龙门,倒是可以一搏。”
“甚好。”——郑钧海未虑得之事,在辟邪这里都豁然开朗。皇帝点头,道,“如此,便可引西王之兵发黑州,速战速决了。”
辟邪摇头道:“杜闵所占黑州及寒州大半,都是他从前势力最根深蒂固的地盘,先不必去算计远处的得失。麻烦的,却是巢州。若姜放重围不脱,杜闵得了巢州全境,并沿别水直下梧州、瞿州;就算踞州固若金汤,皇上失了南方富庶之地,想与杜闵纠缠亦很是吃力,则杜闵和朝廷拒别水而分庭抗礼的局面就定了。”
“若以踞州之兵南下呢?”皇帝问。
“踞州之兵善守不擅攻,若一战不成,踞州空虚,则离都、京畿俱危了。不到万不得已,踞州兵马还是以静制动为上。”
“现在就只能任杜闵逍遥称王吗?”
辟邪望着皇帝沉郁的神色,道:“杜闵这类野心有余、雄志不足的逆臣,不足为皇上长远虑。他现今铤而走险,就是虚耗不起这一两年的工夫,若将他困于黑州,不消皇上大军征讨,便如困蛇,自噬其尾,内耗而败。万请皇上制怒,容大将们于巢州等地部署妥当,再一举摧之。”
“一两年?”皇帝冷笑了一声。
辟邪忙紧闭了嘴,垂首待他盛怒过去。
“凉王如何?”皇帝忽问。
“凉州很安静。”辟邪有些隐隐的不祥之感,想了想,斟字酌句地道。
“你正月里去了白原河,不知道凉州人围了你的住处吗?”
“奴婢是知道的。”辟邪道。
“哪里算安静?”——这便是质问了。
辟邪忙站起身来,垂手肃立,本当无言听训的,细想了下,还是觉得要替必隆辩解几句。
“皇上明鉴。”他跪倒在地,“凉州地界多族混杂而居,凉王世代处政戍防都公允勤奋,各胡都深爱之。唯月氏一族势大,多年望取而代之。即便如此,月氏人也不曾想过要藩地自立。以必隆之才,尽弹压得住的。就算是正月那件事,也是受人挑唆,以为奴婢是为撤蕃设府的事去的……”
“啪!”皇帝一掌拍在桌上,“怎么?撤藩设府就使不得吗?”
辟邪顿首:“奴婢以为凉州藩地与其他三王有大不同。不能一概论之。”
“你还在替藩王说话?”皇帝压抑住咆哮,狞笑着问,“杜闵就是这般姑息出来的。这几年里若不撤了必隆,令他休养生息,还了得了?”
“皇上……”
“砰!”
皇帝已将案上砚台操起来掷在辟邪面前。上好的台州美砚粉碎,碎片扎得辟邪额上一道血痕,他却不敢稍动一下。
一屋子内臣跪了一地。刹那间屋里只有皇帝一人怒气冲冲的喘息声。
连平日最善暄排尴尬的吉祥都缄口不语了,皇帝在寂静中冷然望着一屋子脊背。辟邪淹没其中,若不见他淡静晶莹的面容,他的身影竟是最瘦弱不堪的那个。皇帝叹了口气。
“滚起来。”
辟邪只是再次叩首,仍不敢稍动。
“朕只是被杜闵气得狠了。”皇帝亲将辟邪搀起来,“这些日子都没有冲谁怒过,见了你,才会使点真性子。”
洪州于北方漠视京营被围无动于衷,伺机窃国;黑州的杜闵不但狼子野心,更与太后有私。皇帝的耻辱与狂怒都是可以体谅的——辟邪知道这会儿不能论个是非出来,只得道:“奴婢妄议藩务,奴婢该死。”
“你明日就要启程,不当争执这个。”皇帝道,“去向太后请安吧。”
“遵旨。”
辟邪退出倚海阁,康健已然在外等候。辟邪慢吞吞挪动着脚步,有些不太情愿地跟着。
“夜就下来了。”辟邪道,“只怕扰到太后安寝,不如明日去请安?”
“师哥说什么话,指了名儿要我在这里等着你。况现在景佳公主正在问安,吃了点心,要晚些时候才就寝呢!”康健还是一般地不会看脸色,拽住辟邪走得甚快。
辟邪刚刚虽被皇帝训斥,但此刻却觉得不如多听皇帝咆哮一阵的好。
望野别墅这夜十分辉煌,不似太后往年在这里的肃静排场,道路两边都是通臂的大烛燃着,喜气洋洋的确有阖家团聚的气氛在。
辟邪在外静候,却听里面欢声笑语,是景佳公主带着世子多兴承欢太后膝下,与皇子重珄一起玩儿。
直过了半个时辰,才听见景佳公主告退,执事太监出来叫人备辇。“公主向皇上请安去。”
一时只见女官、嬷嬷前呼后拥地捧着景佳公主和世子多兴出来。
景佳公主见是他,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辟邪想上前说一句话,却见洪司言送至门前,正静静望着他。
“哎呀,是内亲王。”洪司言脸上半晌后才慢慢展开微笑。
辟邪忙作揖道:“姑姑取笑了。”
“怎么敢。”洪司言笑了笑,“那便进来吧。”
景佳公主似一瞬间带走了所有的灯光火烛一般,屋里瞬间阴暗了下来。
太后倚在榻上,旁边是肃然无语、焦虑地攥着手帕的明珠。
“奴婢辟邪,叩请太后万福金安。”辟邪在太后脚边匍匐,尽量低垂着头。
太后望着,慢慢伸手拿起旁边的团扇,轻轻扇动,像是等自己凉快下来了,才道:“你知道内臣领兵在外,是什么忌讳吗?”
“祖宗家法难容。”辟邪道,“前朝宦官拥兵自重,欺凌公卿,扰乱朝纲,因此灭国。”
“你现在算什么?”太后依旧是不疾不徐地问。
“奴婢罪该万死。”辟邪叩首。
“那些求赏你京营总戎政正一品头衔的人呢?”太后又曼声问。
“那都是受奴婢蛊惑。”辟邪道,“都是奴婢辜负了皇上的错爱,年轻气盛,学了些花拳绣腿便以为能冲锋陷阵。京营自当选能臣良将领之,奴婢不成体统,不堪重任。”
“你看看。”太后对洪司言道,“他知道今日不会拿他做法子,他就都揽在身上。”
“这完完全全都是奴婢不懂事。”辟邪再度叩首,“请太后娘娘责罚奴婢一个人。”
“一个人?”太后冷笑道,“你一个人倒能在宫里混这么久?”
——这个话锋不对,辟邪怔住了。
“你抬起头来。”洪司言道。
辟邪心念飞转,犹豫间却听太后亦道:“你抬起头来。”
辟邪直起身子,仰面。
太后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像是要拆解掉他每根眉毛、每个眼神、每寸肌肤寻找别人的影子。
辟邪此生从未直面过如此专注直白的目光,他用尽十三载小心翼翼垒起的壁垒,在这如炬的目光下正瑟瑟乱颤,再不用片刻,就将如缟纸,不堪一触。他咽喉竟开始发紧,第一次心生恐惧,开始握紧了正在颤抖的双手。
烛光下,太后双目之下被照出浓重的阴影,看起来似乎老了许多,她轻轻启唇,用奇妙的平静声音,问:“你,可找到了流花泉?”
灯光、太后的明眸、明珠微蹙的眉头和洪司言冷冷的微笑倏然扭曲成旋涡,在眼前飞旋,太后手中仍在轻扑的扇子,像刮出一阵阵飓风,要将他的皮肉从魂魄上层层剥下。
——“记得那美景,日后讲与她听。”颜湛多年前便如此命道。
“是。”辟邪如同呻吟般地遵命答道。
“如何?”
“那日大雪之后,天色放晴,晴空万里,如草原倒悬于头顶,令人无分东西。茫然之际,却见远处一缕白烟袅袅直上,直冲天际。大军只道有异,飞奔而去。行至近处,却见碧草渐见,暖意袭人,一丛梨花,一丛海棠,一丛桃夭错落而生,其间雾气蒸腾,温池如璧,永不冻结,落英缤纷,萧萧而下,卷在水雾里,扑入泉中。清泉内有一少女,黑发如翠,正在梳洗,对奴婢笑言:‘这便是流花泉了,万要记得这美景,回去说与她听。’”
太后的轻扇如倦怠的蝶儿停在她膝上,她举目,面上是辟邪曾经在父王脸庞上见过的如梦似幻的神情。
“他是这么说的?”太后喃喃问。
“是。”
“他死时,你在身边吗?”
“在。”
“他说了什么没有?”
“心里再无可惧之物,再无不忍做的决断。”辟邪一字字地道。
瞬间的惘然便从太后面上消散。
“奴婢不敢欺瞒太后。”
那句话如同箴言,将辟邪的灵魂唤回,让他在太后怨毒冷酷的目光中平静地道。
衣衫瑟瑟之声,明珠亦跪在辟邪身边:“母亲饶了他。”
“你也是知道的?”太后垂下眼睛问明珠。
明珠叩首:“女儿是知道的。”
“好、很好。”太后冷笑,又看着辟邪,“你毒蛇似的蛰伏在宫中,费尽心机挑拨皇帝和成亲王,好毒辣的手段。杀你,你觉得冤吗?你没死在凉州也算是苍天蒙蔽了眼睛。现在朝廷要用你,权当赦你几个月的死罪,你心中的得意,叫人看着恶心。你去想,皇帝对你毫无嫌隙防备,真当是君君臣臣投契有缘,你忍心欺他到何时?”
“奴婢现在为皇上做的,都是真心真意的。”辟邪心静如水,坦然道,“只要能继续服侍在皇上身边,奴婢打算瞒着皇上一辈子。”
太后抽了冷气,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
“奴婢已一无所有。”辟邪道,“奴婢只有皇上了。”
太后怔了怔,突然扬手甩了一掌在辟邪的脸上:“贱奴!不许胡说。”
“是。”辟邪垂首道。
“明珠你呢?”太后却问出了辟邪一身冷汗,“这贱奴正如其所言,什么都不是了,你这是何苦,要跟他扯不清?”
“女儿却是无法。”明珠道,“女儿一岁时随父亲寄居颜府,其时就将女儿婚配给了颜府的第九子。婚约聘礼皆在,女儿是报颜府收留救济之恩,必不离不弃。”
“你父亲是个糊涂的。”太后怒笑,“一岁的毛孩子定什么亲?还偏偏是这个?”
“原是女儿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的生辰,郑王妃便力主定下的。”
“郑王妃?那工部小吏的女儿?”太后冷笑,“这种妇人见识,你父亲堂堂公爵,竟也听她?定是她为了笼络,故意乱说的,怎么能一日不差?”
“非但是一日不差,连时辰都是一样的,我同他,一同生在上元三年五月十五日戌时。所以……”
太后和洪司言毫无掩饰地,同时抽了口冷气,像是地狱中的女鬼们突然迸出的一声惨呼。明珠住了口,见太后已用扇子掩着面。
“都出去。”太后用虚弱的语声道。
“女儿……”
“出去!”太后扶榻,几乎是在尖叫。
“快出去!”洪司言拽起他二人,在他们退出殿去的那一瞬间关上了殿门。
辟邪与明珠二人只得在殿外再次跪倒叩首,殿内死寂无声,二人面面相觑,缓缓走出来,在夏夜飒然的风中如听涛声。
“太过凶险了。”明珠最后松了口气道。
辟邪却在千头万绪的折磨中仍微微地颤抖。
“明珠,”他忽然道,“你记错了生辰了吧?我的生日,明明是在八月十五日的。”
“怎么会?”明珠道,“郑王妃亲笔抄的八字仍在我处,明明白白的是五月十五日。”
“嗒、嗒、嗒……”由倚海阁的来路上,是小合子一通狂奔,惊惶失措地要从辟邪面前跑过去。
“站住!”辟邪叫住他道,“慌慌张张做什么?”
“出大事了。”小合子道,“凉王妃携世子觐见皇上,忽起争执,凉王妃触柱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