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月始,震北大将军姜放、骠骑将军王骄十便自白原河始,一路清荡匈奴残部,渐渐向天水推进。凉王必隆亦未退守凉州城,而是于出云调度粮草马匹支援,源源不断到京的,都是捷报。
至十月下旬,姜放、王骄十每疏战况,都可见其中一支奇兵,纵横捭阖,神出鬼没,于白原河以北,带林至翰陆间驰骋无阻,非但协同调度了姜放、王骄十两部人马,更妙的是不断将匈奴人向东线压迫,逼得洪州军不得不全线极力戍防。因此洪州军虽为守军,战绩却也极彪赫,竟还生擒了屈射的右骨都侯。
草原各国流民皆渐渐回乡安置,立坛奉祖,终归故土。原先各国贵胄多有在屈射蹄下覆灭的,现今都各族各部割据混居,除卢芳与贺里伦两盟国国王、女王俱在外,都不成气候。这支人马亦在各族中不住安抚调停,故所经地界都安静平和,各族族长纷纷入白原河壕营朝拜,称中原天子为“天可汗”,朝觐礼物亦是源源不断地送往朝廷。裂而不争,和而不聚,正是中原想要的局面。
皇帝看了两人欲盖弥彰的战报,命霍炎批复问道:“究竟是什么奇兵?辟邪又在做什么?”
三里湾一役,皇帝身边的近侍多有折损。这时候中书舍人的缺尚未补完,最辛苦的便是霍炎了。他自随皇帝回銮离都之后甚少笑容,这时听了皇帝这么问,终于展颜笑道:“皇上这两句话当真问得绝妙。”
“你是见过他的惨状的。”皇帝道,“他是现在可以六日间奔袭千余里的人吗?听说他十月初就捧着诏书自去了白原河大营。因他伤重才将他留在北方,现倒生龙活虎起来了。”
霍炎词穷,不知如何作答,于是继续俯首疾书。
这日皇后的丧期已满一月,兵部、吏部及刘远等来议此役军功犒赏。
除已封赏永平侯的王骄十外,姜放封长平侯,刘思亥、赤胡等均有追赠,必隆、洪定国两王追加封地,加封子嗣,陆过等大将各有升迁,荫及后人。
现仍在皇后百日丧期之内,年内封赠皆暂缓不行,但赏赐银两物品俱已开具清单妥当,由吏部、内务府各自操办,并发咨文于大将军府、京营戎政、震北军及洪、乐、凉三军。
“五军将士当欢欣鼓舞,皇上圣明。”刘远道。
皇帝微笑道:“留守离都的诸卿亦为粮饷操劳,自成亲王始,各部亦有嘉奖,待年后发诏。”
翁直将封赏名单看了一遍,笑道:“皇上,京营提督太监不在嘉奖名单之中,其功冠于全军,皇上是要另行封赏吗?”
皇帝笑道:“他是个年轻的内臣,不当同将士并赏。我朝内臣之功,都由内务府、司礼监拟了,交内宫之主核准恩赏,并不应在此处。”
而辟邪之功迄今未叙,应是当今执掌内宫的太后执意不允了?
翁直踌躇半晌,壮着胆子道:“故内臣之功,多是护驾、长年随侍、侍读劝谏等,战功未有先例。若此时不予嘉奖,京营诸将士难免会想朝廷偏心,多生不平啊。为京营士气计,当是要重赏的。”
“京营已实际由陆过统领,升迁陆过亦是同理。”刘远道,“宦官监军早已属格外殊荣,京营总戎政的缺,总是应由兵部核准的上将担任,岂能由他一直兼着?”
皇帝本已满面的笑容顿时消散。翁直道:“此次嘉奖只讲北方一役,有功当述,与补缺调动并无干系,太傅若有远虑,他时再议。”
皇帝已然扫了兴,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小合口今日有人在宫中吗?”
一时李及跑出去问明,陆过回兵部述职,此刻仍在值房。
“为什么总是你在眼前?”皇帝对李及这个蠢奴甚是厌烦,“吉祥呢?”
“吉祥告假休养去了。”李及答,“自回来总像躲着宫里的人,当值也少,要不就成日告假出宫去。太后娘娘和各宫娘娘要问他皇上在北伐时的起居,好几次都没找到他的人呢!”
“滚出去。”皇帝见他竟要挑拨是非,先喝了一声。
“是。”李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殿外。
原先身边常在的成亲王、吉祥、如意、辟邪等一概不见踪影。皇帝北伐回銮的疲惫里更添了些孤独。因此见到陆过时,甚是喜悦,闲聊了几句后,将京营嘉奖的名册交于他。
陆过果然问了:“臣斗胆请教皇上,总督辟邪不在此中是另有封赏么?”
皇帝叹了口气:“现太后、太傅及御史等俱力谏朕不可封赏内臣领兵,只怕开了这个先例后,内臣势力渐大,重蹈前朝覆辙。今翁直劝朕,若不明奖,京营将士恐生不平。朕亦是左右为难。幸现仍在皇后服丧中,诸赏不封,且看如何与他们周旋,过了年吧。”
陆过回想着那白衣沾血,只剩灵魂支持在病榻上的少年,一时清明无惧,禀道:“臣以为总督实则并不在意封赏的。其时潜入匈奴王帐,得了盟约信物,明知被俘便是引颈就戮一条路,仍是护得盟约回到中原大营。臣自各方听说,总督身陷匈奴王帐时,几被当作人牲献祭,左臂就是行刑时被生生砸断,能为皇上豁出性命去的,普天之下大有人在,而知残虐,抵死不屈的,臣扪心自问,自知并不能做到。死士固然可贵,而甘受非人折磨而竟功成的,是不会拿爵禄来衡量忠勇和与天子的同袍之义的。”
皇帝望着他默然半晌:“省之,你一语中的,他现今依旧纵横塞外,心中定视这禁宫如同囹圄,爵禄更胜枷锁。朕心中所想的封赏,比之他所做的都是微尘。只是朕为求自己心中安慰,将能给的,都给了他罢了。”
“总督若听见皇上肺腑之言,一定是感激的。”
“然而省之……”皇帝望着他问,“辟邪他要的是什么呢?”
陆过抽了口冷气,细细想了想,道:“臣着实不知。”
“也罢。”皇帝长叹一声,“他那个人精灵古怪的,也许只是觊觎太后的公主明珠,也未可知。”
陆过哪似吉祥老成,只是张着嘴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回话。
皇帝笑道:“你与霍炎甚好,自回銮后,无一日见他打起精神的,可知什么缘故?若不喜欢在朝廷做事,朕大可发他去塞外充军。”
“断无此事!”陆过大惊失色,忙道,“皇上恕罪,断无此事。臣想,霍炎颇有苦衷,他本是寒州世族,孤身上京,母亲妻弟仍留在寒州。先寒州被焚,霍炎正在军中,自始至终,都未曾有暇打听母亲下落。现回了京城,才托臣询问臣兄陆巡,这些天怕是忧心忡忡。”
“啊。”皇帝恍然大悟,惭道,“朕失察。他是忠孝之人,一直在御前效命,不能尽孝,必是难过的。”
“正是。霍炎近日一直在值房住着,日夜候皇上差遣。要说他不愿为朝廷做事,是绝不能够的。”
辟邪看到的皇帝批复,毕竟还是姜放抄出来连夜快马送来的,到他军中时,已是清晨。看到血指印沾在了雪白的纸上,辟邪才发现手上都是未干的血迹。
小顺子忙接过折子,替他净了手。
游云谣道:“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连夜送过来?”
辟邪苦笑道:“皇上在责问奴婢在白原河以北做什么。”
游云谣笑道:“皇上对总督大人固来怜惜,望大人多在大营休养,此时听说还在战地奔波,一定是忧虑的。”
“将军说的不错,不管是什么战绩,令皇上远在京中仍在为奴婢忧虑,都是罪过。”辟邪道,“正腹拟请罪折子呢。”
小顺子忙问:“师傅这就要下营了吗?”
辟邪抬起眼睛,看着一地尸骸,道:“这里都是死尸,如何下营?往西二十里,是羌胡人的营地,我们那边扎个堆吧。”
游云谣便命令官号角集结,正在绵延数里遍地尸骸中收拣兵器、处置伤敌的震北军都闻号上马。
“伤者还有不少,问大人如何处置?”副将冯嘉赶来问。
辟邪摇了摇头。
冯嘉会意,立时飞马密传将伤俘悉数斩毙的钧命。
不刻四处遍传屈射人临死的呼号,绯色晨光普照,雪寒之地污浊嫣红一片,只有震北军铁骑停驻,无声如同高远的乌云,反倒静谧。
辟邪正要说到“启程”二字,却见一骑飞马电掣般驰来,其上青年杀气滚滚策马直扑辟邪坐骑。
辟邪见他出手要来抓住自己衣襟,右手中的马鞭迎着他的手臂抽了下去,卷住他的手腕,鞭子一抖,将这健壮青年拽至马下。
“李师,你冲撞主将,知道是什么罪过吗?”辟邪曼声问道。
李师抓着鞭子仰面大怒道:“何必斩尽杀绝呢?所剩也不过一两百人,能成什么气候?就容他们自己安身立命去,不就行了?”
辟邪道:“有的伤重,留在这里就是狼噬鹰啄,比之一刀毙命,亦不知道哪个更慈悲些。”
“也不是这样。”李师争辩道,“这种事,就听天由命了。然而你又不是什么天神菩萨……”他说到此处,周围的震北军都“哄”的一声嚷了起来。
“现在草原上都说总督大人是菩萨降世,你说他不是天神菩萨,草原上可有人会找你拼命呢!”
李师瞪了众人一眼,道:“他是不是菩萨降世,他自己不知道吗?他凭什么说他们就必死于禽兽爪牙下?”
辟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李师,你虽未在震北军挂号,但再做咆哮,我就以军规处置了。你且去看这些屈射人所经之地,各部各族,哪有安身立命的机会?若不尽除了,草原上又有多少人因你我一时之仁,受尽屠戮呢?”
李师仍然大声劝道:“你不是见个屈射人就必杀尽的。只消是右屠耆王、右渐将王两部,你却要杀绝最后一人。说你没有私怨,我是不信的。”
“私怨?”辟邪瞬间只觉血脉勃勃乱跳——中原一战而胜,大因这两部人马在决战之际远遁,才陷阿纳于重围,才令他与那金子般的英主狭路相逢,才令他每夜为阿纳最后一瞬的目光惊醒,才令他心中尚存一息的颜久魂飞魄散——他一掠而下,扼住李师的咽喉,将他摔在地上。身法之快,几如雷霆。
李师面露骇色扑倒在地,辟邪已扬起鞭子,一鞭下去,李师的软甲、棉袍顿时绽裂,背上血肉粘在鞭上,在半空划出一道血线。
“大人,饶命!”游云谣知道辟邪这一鞭的厉害,高声大叫。
他因双腿被废,坐着特制的马鞍,根本下不来马,只得催马前去,挡在辟邪与李师之间。
小顺子忙跳下马来,抱住辟邪的右臂道:“师傅饶命。一鞭就够了。”
辟邪将马鞭扔在地上,抓住李师的衣领,将他痛得浑身发抖的身子提到小顺子马前。
“你看。”他指着小顺子搭救下来的屈射小奴,“他的舌头自小就被他们割了去,你想辩私怨,不如和他辩去。”
他飞身上了马,环顾四周,都是震北军骑士悚然的面庞。
“启程。”他催马向前,身后乌云翻滚,在湛蓝的天空下紧随而行。
他们缓缓向西跋涉,遥望羌胡人的营地时,便打出震北军旗号。羌胡营地的前哨望见,策马在辟邪军前横越,看清了素缟的京营总督,远远摘了帽子,当空不住挥舞,旋即掉头向营地奔去报信。
辟邪命全军就地下营,并派遣冯嘉为使节,前往羌胡人营中知会。不过片刻,羌胡首领便领了族中贵胄来拜,将雪白的狐皮铺满了辟邪的营帐。
羌胡首领乍见辟邪的容色,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总督大人骁勇,名贯草原。今日初见,才知道上国人物,犹如神使。”言罢俯身拜倒。
年轻的总督雍容谦和,见羌胡人要俯身吻他的靴子,忙抬手拦住,均抱腰为礼,以示交好,并回赠中原丝绸。
小顺子将从屈射人手中解救的数名孩童领来,交给羌胡首领。
辟邪道:“都是草原同宗,万请大首领将这些孩子好好安顿,抚养成人。”
羌胡首领忙道:“谨遵总督大人钧命。现这里的屈射残部肃清,终有这些孩童安居乐业的一日。”
此时附近驻扎的多个部族均已得了消息,纷纷来拜。有不少已与辟邪熟识的部族首领,携美酒肥肉,奉于营中。辟邪小小一座营帐中挤满了人,各族首领一同抽烟喝酒,论西方屈射人的动向,不刻帐中便热气滚滚,青烟笼罩,直到对座的都看不清对方的面目,这才算饶了咳嗽不住的总督,笑着熄了火,撩开帘子,放入外面的冷风来。
辟邪将众人一一送出帐外,却见各族受这支人马解救恩惠者数百人,早聚在门外,见辟邪出来,都是俯身拜倒。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辟邪命部将等逐一扶起,拉住认识的部落首领叹气道,“若每次都这般客气,奴婢不忍打扰,下次必远远宿营不叫各位知晓了。”
那些首领道:“大人荡寇,受恩泽者何止数万?我们都当总督大人为战神下界,此刻是知道大人不爱他们俯拜,因此礼数已简慢太多了。倒是大人托我们打听的事,却没有音讯。大人问的那处泉水,草原上都无人知道。有负所托,我们都愧疚得很。”
辟邪笑道:“那也是以讹传讹的奇闻,各位权当一笑,不必再放在心上。”
如此已然热闹了一日,辟邪终得空坐下写他的请罪折子,却见小顺子一个劲儿地冲旁边端坐的游云谣使眼色,不禁笑道:“这是怎么了?你还有话不敢对我说的吗?”
“那我可就说了,师傅不要骂我。”小顺子觍着脸笑,“李师可伤得重,师傅不看一眼吗?”
辟邪冷笑道:“我自有分寸,不过皮肉伤,他能伤重到哪里去?”话是这么说,仍是起身走向李师的营帐,掀开帘子便见李师赤着上身,露出皮开肉绽的后背趴在褥子上。
“你的功力确实又高了许多。”李师本已昏昏欲睡,见了他,忽咧开嘴笑了。
辟邪叹了口气,坐在他身边,取过旁边的药膏,抹在他的伤处。
李师被他冰凉的手指冻得一激灵,道:“你心中有大慈悲,人又聪明,总有办法能少杀些人。”
“我也和你说过多次了,莫把我当成是什么好人。他们道我是救苦救难,你却是知道的,若你今天再忤逆我,必被鞭毙。”
李师道:“我懂了,游云谣告诉我说,军中不可和主将争执,今后便再不会了。”
辟邪却笑了。
“你笑什么?”
辟邪道:“若你能耐得住性子,不与我争执,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李师正要怒目来争,突在辟邪的笑容下恍然,讪讪道:“不争就不争吧。只是,”他又道,“你见了那两部屈射人就发狠,却又不知道你憋着的是哪口气……辟邪,你可是恨自己杀了阿纳吗?”
辟邪想喝骂一句胡说,但自己倒吸一口冷气时的声音太过清晰,容不得他否认。他匆匆撇下李师,几如逃窜般急急躲回了自己帐中。这请罪的折子忽然愈发难写了——他纵横万里,驱逐的只是对自己无尽的憎恶之意,这草原,太过无辜。
他掷了笔,出神之际,小顺子已捧过一个折子,原来是游云谣的代笔。
“师傅抄吧。”小顺子笑。
这个折子十一月十五日到京时,姜放和王骄十的折子也一并到了,一同回皇帝的质问。
那支“奇兵”不出所料,自然是辟邪所领。辟邪请罪折子中大大自责了一时好胜心起,不逐匈奴于带林只觉有大事未竟,寝食难安。因此全然没有体谅皇帝的忧心,正是该死。恳求皇帝能罢黜他京营总督一职,还于兵部裁夺另派。自己便可踏实与洪定国商议筑城一事。
而姜放所述更是详尽,讲到这支人马都是辟邪亲选的轻骑三千,其中两员大将,皇帝都是认得,其一,是敢抗旨不遵,必要紧跟着辟邪的李师;其二,却是被践烂了双腿,同样不能随銮驾回师离都的游云谣。
“游云谣嘛!”皇帝诧异,“他还骑得马?”
侍驾的翁直道:“这实有先例。”
“啊。”皇帝恍然,“翁卿指的是洪州亲王。”
“正是的。老亲王自壮年摔断脊骨不能行走之后,便自创了特制的马鞍,往来征战都是风驰电掣,没有半分不便。”
“朕受苍天眷顾,首开武举,便得这些才俊。若非状元、榜眼,哪有朕的平安凯旋?”
殿中都是附和的声音。
“这三千人转战了四千余里,竟只损了几十骑,还斩敌两万余。天子之威远达草原,有这几员大将肃清匈奴人残部,应有二三十年太平吧。”
姜放又云:在皇帝看到折子时,草原上入冬日久,大雪已有两场,当将兵马回撤至白原河大营休养,而屈射人在更北方,这时节也藏身起来,只能等开春再战。
皇帝最在意的,却是王骄十的折子。
王骄十对辟邪之功不吝赞美之词,除辟邪亲率的人马常胜不败之外,更多次深入敌后,解震北军各部之困。因此震北军上下均十分感服,唯他马首是瞻者,集结数万众,常能完胜。现北地寒苦,有他不畏艰辛转战千里,更令震北军士气大振。望皇帝可恕他擅入战地之罪,并能令他久驻北境。
刘远闻言,在旁道:“永平侯之语,感人肺腑,军旅大将生平都最钦佩智勇无畏者,士卒更尊良将。听说辟邪于北方转战时,非但常出生入死为万军解困,更对士卒体恤有加。现震北军中大有人称他为菩萨降世的。”
皇帝微仰起头,乌衣少年只身飞马而来时,确是踏着佛光临世的,少年问“安好”之际,人们便知此刻开始,都在他的身光下,定当平安无事的。
因此皇帝竟有些茫然地看着在座者争作不屑和大哗状,道:“怎么了?”他扭头看着吉祥,吉祥想了想,道:“辟邪宫内的人,微尘般的奴婢,当不得这‘菩萨’之称,只想想,都是对菩萨的亵渎。”
皇帝笑道:“这也不是他叫人这么想的。”
刘远道:“皇上对内臣恩宠太过了。这辟邪其人在草原部族中平定争端,收买人心,现在各族亦将他奉作神明,所到之处,草原上人无不礼拜,实在过于僭越。”
“非朕要纵容他胡乱作为。”皇帝沉下脸来道,“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凡心怀君臣之义,当得一用的,尽可用之。竟得一事的,尽可褒之。太傅要替朕着急,当问将领千万,为何仍需朕身边的内臣往来奔突战场?为何无人持节钺辖制诸国?人才积弱至此,早些年朝廷都做了哪些实务?为何反来问朕多宠了什么人?”
皇帝历经大战,比之前平心静气,却不怒自威得多,原先碍着脸面不便咆哮的话,现今平静讲出来,令刘远等朝廷重臣战栗难安,都垂首不语。
皇帝笑道:“只看今后吧,能有人将辟邪替回来是正经。游云谣着实了不起。虽双腿残疾,却更应重用。拟旨褒奖。”
这道旨意出去,宫中侍卫人众都甚欣慰。游云谣为人谦和沉稳,侍卫中人缘极佳。郑璧德战时怯弱,遭皇帝贬黜,原本自当由游云谣顺序晋升。然而因他残疾,今后不能行侍卫职责,眼前这些侍卫中,最有可能接管紫南门暨大内侍卫统领的,反倒成了郁知秋。
留守帝都的侍卫固为游云谣扼腕叹息,随皇帝出生入死一趟回来的二十人,却心下大为不平。
胡动月等人经此一战,仿若浑身贴金,在大内走动时只能用神气活现形容,得闻这道谕旨更是免不了当着郁知秋的面大声议论,将当日圣驾遭阿纳偷袭,如何凶险的情状说得活灵活现。
“本来心疼游兄日后只有还乡一条路,现在才知道强人自强,他日封侯,亦不是不能的。只可惜游家剑就此失传了。”胡动月说到这里不禁滴下泪来。
有人叹道:“匈奴大败,二三十年里四海清平,哪里再用得着侍卫随驾亲征?有爱留在宫中享清福的心下倒是如意了。”
郁知秋在旁听着,羞愤欲死,早早下值,在金匮大道上茫然走着,只想寻一处地方买醉。却有一驾宽敞华车慢慢走到他身边,车窗里伸出一只秀丽的手来,轻轻敲着窗框。
郁知秋认得那手上戴着的戒指,握拳立在阳光中发抖。
那车却翩然驰去,郁知秋怔了许久,才挪动沉重的脚步继续向前行去,果然又走了两个街口,便见那车停在僻静处。
郁知秋攀上车辕,便被成亲王一把拽了进去。
“皇上可问过你为何深夜开宫门?”成亲王的呼吸喷在郁知秋的颈间,一边将郁知秋的手攥得紧紧的,一边摩挲着问。
“不曾。”
“那就好。”
“王爷。”郁知秋抽回了手,“前次说到王爷会举荐微臣为紫南门侍卫统领一事,臣以为太过着急,还是暂缓吧。”
“皇上回銮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成亲王望着他,仔细打量他的神情,最后笑道,“是谁给你气受了?”
“都是公务,按章程办理,能有什么气受?”
“那么随大驾亲征回来的那些呢?可曾多嘴多舌?”
郁知秋道:“他们出征多月,个个身心疲乏,有些简慢,也是情有可原。”
成亲王大笑:“你就是支使不动他们罢了。”
郁知秋紧紧闭上了嘴。
成亲王道:“你自称善于用兵、激励士气,拍着胸脯说的那些豪言壮语,这会儿不管用了?”
郁知秋涨红了脸,半晌方道:“臣无能,又不知自省,这职位,还请王爷另觅良才。”
成亲王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为你才荐你补这个缺吗?那是为了我自己要的。你欠我一条性命,岂是你说不干就不干的?”他见郁知秋目中怒意一盛,又捞住他的手放在唇边,道,“以你我的恩义,这点事你何以忍心拒绝呢?”
郁知秋甩脱了他的手,在他的笑声中跳下车,大步而去。
次日便是皇后的七七日,梓宫仍停于坤宁宫,僧尼众三百余人于殿内外法事。
皇子重珄襁褓中,由司礼监太监怀抱行大礼,其后才是各宫内妃嫔上香祝祷,太后处洪司言也来上香,之后白花花一地人簇拥着皇子回慈宁宫,聚在暖阁里说话。皇子重珄吃了奶,神采奕奕地转动着漆黑的眼珠,盯着太后的面庞,不住面露微笑。
想到这幼子才刚刚向母后梓宫行礼,这生未见过母亲一面,从此也不知母后是个什么长相性格的人,都是唏嘘不已,众妃嫔又是跟着哭了一场。
一时司礼监与内务府来禀皇后年前出殡、停柩殡宫、落葬的诸项事宜。太后俱予核准,道:“现今是大丧中,就是北方大捷献俘、凯乐、封赏、大祭也是拖到年后了。你们别因眼前的清净都怠慢起来。要知道一到年底,万事扑面而来,不能应付的话,我自要拿你们是问。”
待禀事的人退去,太后已是神亏气虚,扶榻而坐。
洪司言命人奉上参汤来,道:“皇后既然不在了,这宫中的事务也需指个人来管。太后主子这般费神劳心的,不是长久的办法。”
“谁说不是呢。”太后道,“难为皇后生前理内宫事,一切井井有条。那孩子一年比一年消瘦,这次没熬过去,怎么不是累死的。”
两人长叹了一声。
太后又道:“所以这个人,聪慧平和固是最要紧,一样也是要年轻体强的,不然日日里七灾八病的,有和没有一个样。”
“聪慧平和的,实属谐妃了。那孩子寡言少语的,实则行事舒徐有致。”
“就是太平和了。”太后道,“我在世一日也就罢了,过些年你看她还怎么摆弄谊妃?况她还年轻得宠,诞生皇子也是看得见的事,一旦真在宫中有了权柄,又有子嗣……你我都是过来人,何必信她那时还有什么平和温顺。”
忽听有人轻轻挠动帘子,洪司言起身,从小太监手里接过折子,奉与太后。
“你和我一起读。”太后将洪司言招到身边。
“这小子的胡言乱语太后主子也喜欢看了吗?”洪司言笑道。
太后叹了一声:“说起草原上的风情,总让我想起幼时去凉州呢。那时年少,何其恣意。藩地郡主,还有机会到处走走。可怜你,”太后望着洪司言道,“自小进了王府,跟我的时候就嫁在另一个王府里。我们整日里说天下、国家,你却从不曾见过。”
“侍奉太后主子,不说恣意,却是安静体面的,也是大幸。”
太后笑道:“你嘴上这么说。你看这些小奴才们,出去一趟,就算是北境苦寒,也是意得志满,哪里想回来呢!”
她们展开折子,却是小顺子写给明珠书信的誊本,里面不谈军机大事,只说塞外两场大雪,天地混沌,隔两步之外,几乎看不清人脸,得知震北军一部迷路被困,辟邪救到时,那队人马挤在一处取暖,寸步难行。然而天色转暖晴朗之际,日出的晨光普照白原,身在神佛所驾的祥云之上般,俯仰开阔,气象万千。军中众人皆高声欢呼,令人心驰。
而辟邪身体却不如初冬,天气一旦阴寒伤处十分疼痛。又见军中众人都已转战一月有余,想必更是疲累,因此决定撤回白原河壕营。
“虽斩敌上万,但毕竟全歼匈奴之计未竟,师傅亦甚憾然。小子看他,对塞外依然恋恋不舍。壕营在望时,对小子道:‘白原河以北,有处甘泉,终年水温不冻,凡胡人貌美的少女成年之际,必要去那里沐浴,春季来临,飞花扑水,故人称流花泉的,这次竟未找到。’不知来年开春是否还在塞外,念之憾然。”
“啪!”太后将折子猛地合上,一瞬间天旋地转。
“太后主子!”洪司言只见血液从她脸上骤然退去,转眼间连嘴唇都变作青紫。
太后慢慢将折子打开,又读了一遍这几句话。
“我们被七宝骗了。”太后切齿道。
“没听说过。”阿纳笑着摇头,“哪里有什么流花泉,若是甘泉,每处都详知的,更别说是温泉了。”
“我父王特意告诉我的。”颜久道,“他说过这次若渡了白原河,必要带我去找找的。”
“这名字我们匈奴人念起来何其拗口,一听就知道是你们汉人的杜撰,若不是你父王做梦梦见,就是有人编了来骗他的。”
“谁敢骗我父王?”颜久笑道,“这军中不会有人骗他。”
阿纳神神秘秘地笑:“女人,一定是女人。女人最爱骗人的。”
“胡说什么!”铁兰在旁啐了一口,“你才多大一点子人,知道什么是女人了?”
——虽未必有人存心欺骗颜王,但辟邪回想着父亲说及这流花泉时,仿若仍在梦境中的神情,实在怀疑那美极的甘泉是否真的存在于世上。
只是颜王带着他奔波一场,却未打听到这处甘泉时,面上的歉然更多于怅然。
“若能找到,你必记得那美景,日后讲与她听。”
经年水温不冻——辟邪叹了口气。此刻左臂、肋间还隐隐作痛,甚是难耐。严寒下若当真有处温泉,自然是神仙般的享受。
“不要再多穿了。”辟邪止住小顺子,笑道,“再往我身上堆裘衣,未至壕营,这马先被压死了。”
“那么揣着手炉。”小顺子不等辟邪说个“不”字,将手炉放入辟邪的袖内。
“这要是遭遇敌骑,可如何是好?”辟邪大笑,“拿手炉砸在敌首脸上不成?”
“到时候冻得狠了,只怕师傅盼着敌首砸个手炉过来也未可知。”
两人说笑间全军起营开拔,自姜放中军向洪定国壕营行去。
这支人马自十一月上旬回到姜放的震北军中军,亦已休了十日。这三千常胜将士一回到大营,便颇受纵容,饮酒作乐、打架斗殴者不可胜数。姜放怒斥了数次,直至辟邪抱病出来杖责了数人,才有所收敛。
辟邪因此对姜放说道:“如此下去,真到了开春,只怕这三千人都被我杖死了,还是带他们各处漫游才是上策。”
“苦寒之际,又无敌手,空耗人马粮饷也罢了;只是主子爷的身体,这么虚耗法,绝非我愿。”
“前阵折子上去,提请皇帝早早安排洪定国筑城之事,要钱要人要粮,都需现在核算清楚,明年自可早日开工,也好困洪定国在此。皇帝批复,要我自同你、王骄十、洪定国三人商议,我正拟各处走走呢,却正好收到洪定国来信相邀,问的是同一件事,想来他那里也有旨意到了。”
“主子爷打算去洪定国壕营?”
“正是的。现下白原河冰封,他那里戍防应当更是艰难,我亦去看看,若逼得他太过分,不妨将匈奴人往西稍纵。”
两人议定这两件事,姜放又见有三千精兵随行,也放了心,终放他东边去。
既然不是为索敌而去,这三千人便徜徉前往。前几日天气晴好,雪也化了大半,一路慢慢跋涉尚不觉得过于辛苦。然而,这点路程快马只需一日间,要他们耐着性子走两日,更加无敌可杀,令一众人颇觉寂寞,“叽叽咕咕”大有笑着抱怨的。
到第二日清晨刚拔营上路,便有斥候来报,有一股匈奴人,约三百多人,左近呼啸,甚是嚣张,问辟邪要不要将他们包了圆儿。
辟邪见众人如见了狐兔的狼群般双目发光,跃跃欲试,笑道:“权作行猎。”
众将大喜,点起两千骑当先追了下去。
李师望着他们扬起烟尘滚滚而去,扭头对辟邪道:“行猎?你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以杀人为乐的?”
小顺子闻言大怒:“你小子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呵……”辟邪因为透进来一口冰冷的空气,胸臆微痛,不禁轻轻呻吟出声,“不许争吵。”他沉下脸来,“士卒面前,主将等争论不休,不成体统。”他行军时举止威重,凛然一语令小顺子立时住了嘴。李师还待分辩,被他漆黑的眸子盯着,想起之前诺他再不在人前损他威严之事,只得悻然。
杀人为乐?辟邪垂首细想了想,举目望着李师道:“却非杀人为乐。行军日久,竟觉人命如同草芥。若非你提点,我岂能自省呢?”
李师大喜,道:“你能听得进我的话,我就高兴得很。现在战乱,但终有能令你放下屠刀的一天。”
小顺子见他得势,不禁在旁重重哼了一声,自去生闷气了。
前锋这时又来回报,那些匈奴人马也甚快,现过了白原河,向东北方向逃了下去。
“再过去,就到卢芳国了。”辟邪蹙眉,“万不可造次。”
辟邪命传信兵骑最快的马抢先拦住前锋两千人,自己当即率后军一千人赶着追去。到正午时,才拦住了疯了似的狂奔的前锋。
人马驻足平原之上,面面相觑。辟邪行至前锋,举目向东北眺望,只这一瞬间的迟疑,那伙匈奴人便四散奔逃,突然不见。
“总督大人,还追吗?”
“你们莫欺卢芳国小,国王、王后治下,戒备森严。擅入他国境,可要想得清楚明白。”
果然不刻,便见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震北军众立刻有副将大呼:“弩。”即刻便有持弩重甲者抢身在辟邪之前,掩住主将。
身后三千精锐各自持枪执盾在手,结作枪阵,待来敌冲阵。
“且慢。”辟邪道。
那支人马旗号分明,数百支白旗雪莲,正是卢芳的轻骑,当先两员大将貂裘骏马,身姿劲健。一望而知,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其中一人,中原人面貌,髭髯齐整,甚是秀雅。
辟邪止住冯嘉,独自一人催马出阵,向卢芳轻骑驰去。那中原人见到辟邪行来,亦抽了马身一鞭,当先飞奔过来。两骑相距几步之遥,辟邪已飘身下了马,那中原人也跳下马来,两人奔到一处,喜不自抑。
“兄长。”
“六爷!”谢还大笑,转念还在细想礼数,已被辟邪上前一把抱住。
两人抱腰致意,执手相顾,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姊妹兄长,生离死别,看重看淡,这刻万般惆怅哀思,万般志得意满,都在他二人相视大笑中。
“找得兄长太过辛苦。”辟邪抓住谢还的手,“和我回中原去。李师!小顺子!快来拜见我兄长!”
小顺子一边下马向谢还叩首,一边泣不成声。
“这孩子,是怎么了?”谢还笑道。
小顺子号啕大哭,道:“原来师傅竟可以这样欣喜若狂,我竟从未见过,我替师傅既是高兴又是难过,我小顺子这辈子在师傅身边算是白活了。”
李师闻言放声大笑起来。
小顺子抹泪道:“你笑个屁!你除了让师傅烦恼何曾做过什么好事!”
兆吉此时也过来行礼,不再做他千户排场,执礼甚恭。辟邪对他一路照拂更是万般称谢。盟国两军会师一处,说起那股匈奴人。
谢还道:“这伙人在两国边界盘桓数日了。也不知是哪个部族,见人就跑。奈何人少马快,亦未做坏事,卢芳人也未曾多加理会。倒是六爷千军万马地来了,吓了我们一跳。”因见辟邪阵中多着白衣,问道,“怎么都是缟素?”
“京中皇后九月里崩逝,中原正在服丧。”
谢还与辟邪走在一处,点点头道:“六爷一身素衣,我道是为赫逯国王而来。”
辟邪微微一惊:“国王驾崩?”
“就是后面一两天的事情。”
那夜王帐中窥视,遭遇赫逯,依旧伟岸雄健,这才三个月,竟然就要撒手人寰,辟邪叹了一声。
“兄长是先返回王帐的,之后是否见过先生,或大单于?”
“不曾。”谢还黯然神伤,“那日偷袭不曾得手,便随阿纳回到王帐,匆匆与父亲见了一面,只说中原渡河在即,要我见机行事,若能脱身便早日归南,可惜战后大军封锁了白原河,我一直南下不得,只得先投身在此。”
“先生还有什么交代?”辟邪此番见了谢伦零,心中更生万种疑惑,苦于无解,只盼有只言片语曾告知谢还,自己也能揣度几分。
谢还望着他道:“父亲那日再无他语。”
“湛没有白疼你。”
——辟邪惘然。
当时的欣然欢喜,让谢伦零看起来大彻大悟,如仙似圣。只是辟邪的心绪却非他一般的透彻,细想起来,更添迷茫。
“既来了卢芳,王后一定是欢喜的,这两日卢芳国中必不太平,诚邀六爷做客之余,也万请六爷的三千人马协助守护王帐。”兆吉上前道。
辟邪谦道:“大军擅入他国王帐,实是不妥,为上峰知晓,必下惩处。若千户大人不介意,我自可带同五百人马前往王帐拜见国王、王后,剩下的人马就留在此处驻守,若生变化,只消号令,就可驰至战场。”
兆吉大喜,命人前往告知王后,一面前导带路。辟邪等人徐徐行去,互诉别后遭遇,至傍晚,才见着了王帐灯火。
一行人在王帐边下营,王后阿兰扎亲自立于营门外迎接,笑盈盈看着辟邪跪倒行礼,伸出手来,轻轻将他挽起。“阁下远来,敝国蓬荜生辉。”上上下下看了半晌,最后笑道,“记得之前在屈射王帐中,赛汗惊得跑丢了鞋,奔来回我道,有个仙子来了。看总督的相貌,果然超逸无群,今生能亲眼得见,也算得天神眷顾呢!”
辟邪自有些尴尬,却拿这笑容烂漫的王后无计可施,只得忙称谬赞,谢还与兆吉也跟着阿兰扎笑起来。
阿兰扎命人备下肥肉奶酪,送至辟邪留守的大队人马,是辟邪连呼“酒使不得、酒使不得”,才没有送去奶酒,其色憾然。
当夜阿兰扎设盛宴,自查多亲王以下,国中贵族、贵妇俱盛妆到场。正殿穹庐之下,贵胄团团围坐,大火盆内瑞炭烧得火热,烤羊、奶酒一色色端上来,滴滴答答的油脂倾得地上的毡毯亦是膻香。
如此安逸也是少有,众人吃了几遍酒,查多亲王便问起辟邪白原河洪州壕营戍备之计。
辟邪正要答话,却听阿兰扎笑道:“说什么扫兴的话。”
见帐帘一掀,竟是王后陪着国王来而来。赫逯身披一件厚重裘衣,在阿兰扎搀扶之下坐于正位。
“哈哈,好热闹,好热。”他口中叫着,敞开裘衣,见他里面只穿了个单衫,胸膛上密密缠着绷带。
辟邪忙上前行礼,赫逯见了他笑道:“果然是无双的美貌。难怪阿兰扎要将你碎尸万段。”他夫妻二人相视大笑,将那残忍的计谋说得情深意笃。
查多亲王埋怨道:“兄长不知将养,跑出来做什么?”
“有什么打紧?”赫逯笑道,“胸口上中了十七八箭,哪有不死的道理?今日、明日都是一样的。”
阿兰扎嗔道:“什么十七八箭,不过七八箭罢了。来来来,你们平日里貌美躲着不肯见人的,都出来歌舞给他看,让这个老色鬼死得瞑目。”
众人哭笑不得,无论美丑,都将卢芳国中的淫词艳曲唱遍了,歌舞在御前。赫逯握着阿兰扎的手,击股大声和唱,一时帐中热气蒸腾,人声鼎沸,欢声笑语,至夜不休。更将那贵胄家中的妙龄少女,都唤出来,不拘会不会歌舞都一并坐在帐中。那些少女正睡到一半,忽被召至御前,都甚困倦,见长辈们兴高采烈、胡言乱语都甚觉无聊,没多久就个个睡得东倒西歪。
赫逯仍不尽兴,将目光转到中原大将的脸上,问道:“中原人,你们可会跳舞?”
辟邪身边的游击将军卫芸亦是世家出身,作揖道:“臣少时习过剑器,愿为国王舞。”
阿兰扎笑道:“不要那种舞枪弄剑的。外面打打杀杀还不够吗?”
“那么奴婢舞上一曲,陛下不要见笑。”辟邪站起身来,将身上厚厚的袍子脱去,只穿单薄的衣衫,重束了腰带,命小顺子击瓮为节。
南人绿腰,袅娜婉转,慢态之中,柔情无尽,繁姿足下,荣华有终。本是娇柔女子之舞,由他纤细的身姿舞来,倒似胸藏利剑,尽显凛凛云拂冰峰之姿,一时雌雄莫辨,亦真亦幻,如梵天舞云,犹入仙境。
赫逯握住阿兰扎的手,慢慢亲吻她的手心,微笑道:“你我夫妻,生来忧患,杀业无穷。无子无女,没过上一日清闲日子。今日繁华热闹之后,见此美景,本当叹他不永即逝,却不若我心中欢喜平静,好生自在。”
这夜热闹过去,赫逯伤势更重,他与阿兰扎都知难免,心中并无忧愤怨怼,一两日里,安排查多亲王继位等务。到十一月二十三日,赫逯已呼吸艰难,出气多,进气少,双颊凹陷,是大限光景。
阿兰扎一直陪伴左右。族中人等概不再传唤。只是到了下午,忽叫去了辟邪。
“中原、卢芳两国两战志宏,皆为盟国。”阿兰扎道,“今日国王若死,新君继位,万请总督阁下上达国书,两国应长久交好,共御强敌。”
“是。奴婢必不辱使命。”
阿兰扎欣慰微笑,说罢国事,又问:“小公公武功极高,草原上已然传遍,有你在塞外督战,中原天子必放心得很。”
辟邪笑道:“千军万马之中,匹夫再勇亦是无用,还须三军用命,君臣一心。”
“公公莫自谦。”阿兰扎道,“若当真无用,中原皇帝岂会花重金请了江湖高手入内教习?”
“奴婢武功并非江湖人教的。”辟邪目光灼灼望着阿兰扎如花笑靥,微笑道,“奴婢师从大内总管太监七宝多年。”
“七宝太监?”阿兰扎微微举目想了想,“哦,是不是前一阵子来找谢伦零的那个七宝太监?”
辟邪心中翻江倒海,一个是多年身傍的恩师,一个于远方谆谆教诲,犹如亲父。这两人背着自己相聚草原,全然不肯透露一点风声,是什么缘故?面前是阿兰扎美目灼灼,他便坦然微笑道:“正是的。”
赫逯此时呻吟起来,阿兰扎忙着顾及国王,辟邪便先退出帐去。
小顺子将手炉递与他,他只是木然接过。
谢伦零提及七宝的时候那声冷笑犹在耳畔。若这二人见过,七宝又去了哪里?
辟邪越做深究,越是不寒而栗,连小顺子对他说话,亦是未闻。
忽听身后号角悠扬吹起,人群聚于王帐之前,共吟悲歌。
“国王崩了?”辟邪问。
小顺子泣道:“非但国王崩了,王后以匕首自戮心口,同时殉去了。”
“是吗……”
无论是阿兰扎自己,还是赫逯,都明明白白地知道两人必是同生共死。阿兰扎在最后那瞬,亦不忘将七宝太监的消息特意告知,定是有天大的干系。
卢芳嘛……
辟邪想,草原上一王独尊再无卢芳。现下这时候,阿兰扎又要防什么?
赫逯崩逝,卢芳举丧这几日,最是凶险。恐左近匈奴人借机对卢芳王帐不利,辟邪信守前约,将去洪定国壕营一事暂缓,只待新君查多继位之后,方再启程。
一时人来人往,都是各国前来吊唁的使节,辟邪就此询问各地屈射人的情状,东方各国都道自右骨都侯战败被俘,屈射人立时龟缩至东北方,但寒冬一来,中原大军回撤壕营,屈射人缓过这口气来,明春做困兽之争,未免让人心忧。况日逐王、渐将王等屈射贵胄未战先逃,此刻在断琴湖更西,来日与东边残军两面夹攻,对中原亦是不利。
辟邪命薛旭、卫芸等将屈射人的方位一一标明,一日间见了百十人,身困神乏,遣散了众人出帐,正想休息,却见帘子一掀,走入一人。一身亮白漂亮的裘衣,一脸的满不在乎。大概是因为等了许久,不住吃喝消磨时间,此刻叼着根牙签进来,望了小顺子一眼。
“小顺子去吧。”辟邪道,披上袍子,坐在火盆边。
两人见小顺子气鼓鼓地走出门外,相视一笑。
那汉子上前伏倒在地上,行礼道:“六爷安好?”
辟邪忙托住他的手肘,道:“白家哥哥快起来。”
“六爷伤势愈合得如何?”白大看了看他的脸色,道,“看来甚是劳累。”
辟邪道:“都差不多了,只剩下左臂还带着夹板,哥哥怎么还在这里?何时南下呢?”
“南下无望啦!”白大幽怨地长叹一声。
“这话从何说起?”辟邪笑道。
白大咋舌道:“六爷尚不自知,这话当真要说,还不是从六爷这里说起?”
“我?”辟邪讶然笑问。
白大道:“六爷巴巴地救了黎灿出来,往河对岸一送,如今战后,他就去了贺里伦那里呢!”
辟邪想了想道:“这也算是合情合理。”
“他若不拦着我杀人,就更加好。现在我依计行事,要收拾掉所有会摆弄火炮的贺里伦人,偏他看得紧,实难下手。这么一拖,已经两个月了,再不杀干净这些人,我可要在北边冻成棍儿了。”
“剩下的火炮还余多少?”辟邪问。
“还有四五十。”
“尽够的,你对他们说,新炮已得二十门,但这时节再将新炮运出塞外,远发贺里伦,着实不可能。这种严寒下,也开不得炮,倒是维护整备更是要紧。你再以工匠名义送两个得力的人去,尽快把事办了。”辟邪又取过纸笔,再纸上写了一个“徐”字,晾干了墨,折好放入筒里,交于白大,道,“哥哥见了黎灿,务必先将这筒内信给他。跟他说,看在故人的分上,求他多照应你,只盼你平安归南呢。”
白大知他素有办法,因此也不多问,兴高采烈地告辞而去。
转眼两日过去,卢芳新君查多顺利继位,卢芳各部俱祥和平静,辟邪与谢还放下心来,拔营回程向洪定国壕营行去。另派传信轻骑至中军,令大部分人马渐向南方行去,中途即可会合。
查多等远远送出王帐,辟邪与谢还劝他留心王帐动向,勿以他们为念,叙别一场,分手而去。
这五百人便缓缓向南开拔,天气只稍暖了几日,便见远方天际云层层迭迭地要过来。
谢还道:“只怕一两日间又要起风下雪了,这时候去洪州营中,六爷是要住上几日吗?”
辟邪笑道:“若当真风雪锁关,只怕要叨扰世子做东过年了呢!”
“那三百匈奴人又来了。”参将薛旭道。
眼下辟邪阵中只得五百人,却也是弩、弓、枪、盾各阵齐全,倒不甚担忧他们冲阵。只是此次出来,未存杀心,被多次骚扰,很是厌烦。
“快打发了他们。”辟邪道。
另有令官轰然发了数支令炮,命大部人马提前会合。
已如此严阵以待,那伙匈奴人仍毫无退意,更是快马加鞭直冲而来,前面放过一阵箭,中原盾阵俱阻挡住。这边见他们存心寻死,便唤了弩手出阵,蝗箭如雨地放了一轮去,匈奴人前锋已被杀伤几十人。
“还不逃走?”薛旭与卫芸未料这群匈奴人个个泯不畏死,只得再唤放弩箭。
匈奴人最前面数骑转瞬已到了眼前,震北军前锋骑兵奔去,长枪刺出,当先数骑立时被掀翻。
然而其后敌骑全无惧色,前仆后继地蜂拥而至。
“这是冲六爷来的。”谢还掣刀在手,道。
辟邪有些木然地看着。来者都是平平武士,这般赴死如同飞蛾扑火,实不知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
只见又一波冲阵接踵而来,当先者执长盾顶住弩击,再以长枪踏阵。
对方只剩二百人不到,这般冲阵并不需硬抗,只消放入一个马身来,自有震北军短枪鱼肠阵层层刺杀。
为此锋线开了罅口,放入四五骑敌骑,立时又掩住缺口,阵中骑兵伸出长钩,轻松钩倒对手马匹,短枪刺出,敌人立毙。
只有一匹马冲得距中军最近,马匹刚被放倒,其上骑手突然飘身跃起,短刀出鞘,凌空向辟邪劈来。
谢还在侧,阻之不及,见那人来势如同电掣,不禁大惊。
“叮!”辟邪已持剑在手,马上架住这来势汹汹的一刀,正欲反击,却突觉肺经中麻木之感层层涌了出来,向经络中散发,一时身周全力被悉数抽空,被来人跟上一脚,从马上直踹了下去。
他背心着地,摔得眼前一黑,手脚无力,竟不能动弹。只见那刺客踊身执刀便刺,小顺子大叫一声,向辟邪身上扑去。
辟邪大惊失色,只道小顺子绝无幸免之理,却有一震北军士从马上直扑向那刺客,想要抱住,却被那刺客闪身躲过一脚踢开。待刺客再举刀时,辟邪身侧的卫芸已催马过来拦在中间,那刺客毫不犹豫,腾身而起,将他劈于马下。一时失主的战马狂奔,震北军阵中大乱。
辟邪勉力握住长剑,单膝跪地,蓄力一搏,那刺客满眼笑意,见他半晌仍不能起身,竟叹了口气似的,亮出刀尖再刺。却又有士卒以胸膛挡住刀锋,连小顺子也一并拦在身后。
那人的刀却太过犀利,竟力透那士卒胸膛而出,直刺入小顺子前胸。
小顺子惨呼一声之际,谢还已拼力赶来,在他身后直劈一刀,竟被那人轻易闪开。眼前刀锋倏然明亮,谢还向后直仰,额头仍被刀锋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一时血流满面不能视物,着急无法,竟滚了一滚,抢身扑向那人双腿,死死抱住,那人冷笑一声,举刀将谢还的左臂砍下。
“兄长!”辟邪心痛如绞。
谢还见能将那刺客阻得一阻,不禁大喜,右手兀自抓住那人衣衫不放,昏死过去。
周遭震北军见其状惨烈,拥来支援,被那人腾身飞奔,瞬间杀了五人。
这般杀神,满身戾气,令人望之胆裂,震北军方知匈奴人见了辟邪,是何等绝望的滋味。
然则身经百战的精英悍将,无人心生怯意,执钩的士卒远处伸出长钩,想要困住他四肢,虽又被杀二人,却有机会划破他的双腿。
辟邪见军中混乱,外面匈奴人还在冲阵,心中忧急,以剑拄地,慢慢站起身来,呼道:“雷奇峰,来与我战。”
雷奇峰笑着摇了摇头:“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
“我来试试。”只见阵外放入一人,乌衣乌马,正是李师持剑矫健地扑来,剑势威如怒虎,斩向雷奇峰头颅。
众人只听得一声龙吟,雷奇峰举刀接下,面上微露诧异,道:“你倒有不少长进。”
周遭号角乱鸣,千骑惊雷般自冻土上席卷而来。
眼看援军已到,这边三百匈奴人所剩无几,雷奇峰无心恋战。他的刀法远胜李师,数招之后逼得李师稍退,便从容抽身而走。
“不要拦他!不要追他!”辟邪唯恐被雷奇峰杀伤更多,拼尽全力大声命道。
李师望着雷奇峰翩然远去,恨恨跺脚。
此役折损人马竟比他们奔袭千里数百战更多。小顺子胸口的刀伤并无大碍,而谢还失血太多,亟须救治。众人主张退回卢芳王帐,谢还急道:“不可!”
辟邪勉力劝道:“卢芳王帐是此刻最近的营寨。”
谢还道:“六爷的毒性现定是每时每刻都在蔓延发作。应速回中军医治,若与我回了卢芳王帐,明日大雪下来,行不得路,在卢芳无药可救。”
众人闻言都是大惊。
辟邪勉强笑道:“我分兵一路送兄长过去,亦无不可。”
谢还靠在鞍上,惨白脸上面露笑容:“我若不随六爷走,哪年哪月才能回到中原,说起来丢人,我却愿意死缠着六爷。”
“好。”辟邪气息微弱地笑了,“我定不负兄长,只是令兄长毁损一臂,我不知以何谢罪才好。”
“你那胳膊只是接得好,若接不好坏死了,也是要截了去的,难兄难弟,有什么好多说的。”
“正是。”薛旭道,“这一路过去每几十里就有壕营城寨,怕什么?只是洪州那边……”
“洪王世子是定会体谅的。”辟邪冷笑道。
如此这三千人花了两日,缓缓护送辟邪回到姜放中军。此时姜放已派最快的驿马,向离都而去,上奏皇帝知晓,并求陈襄速速赐药。眼见辟邪嘴唇青紫,喘息辛苦,一日不如一日,极是担忧。
凉王必隆十二月里为预备正月大祭,启程回凉州城,特来知会。姜放心中一动,恳求道:“王爷知道辟邪病重,白原河严寒,实不是养病的地方,若王爷首肯,带他回凉州城疗养,就算是京城的药来了,也比到这里快上数日。”
凉王道:“若总督能上凉州小住,是小王意外之喜。定理出别苑,供总督休养。”
姜放大喜,仍担心辟邪执意留守前线,特命小顺子在辟邪的饮食中放入安神的药物,待他沉睡之际,卷了厚厚的裘衾,塞在车中,运向凉州城去。
辟邪醒来之际,已距白原河二百里,顶上车篷摇曳,身边是谢还凝视,犹如噩梦再现,他呻吟了一声:“是向凉州去吗?”
“正是的。”谢还道,“大雪就在身后,不知是我们还是雪先到呢!”
“何必如此呢?”辟邪苦笑道,“只说去凉州养病,我立时就爬上车来了。”
“不像是六爷的脾气。”谢还笑道,“六爷是个宁死也要把事办实的人。”
辟邪知他所指,道:“那是知道自己为国为家,而今为什么有人要我的命,还是一头雾水,岂能就此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这一路喘得多吃得少,到达凉州王府别苑的时候,已瘦弱不堪。他们为避开雷奇峰纠缠追杀,住得机密,并无太多人知晓;李师与谢还二人都非正经来历,更不与凉州官场打交道,这群人犹如消失在凉州城中,声息皆无。只有姜放的战报、谍报依旧如常。
凉王不时召小顺子询问病情,都道一日差得一日,这两日间大雪下来,天气阴冷,更是喘得厉害。小顺子一边说一边流泪,又忽然道:“不知是哪个人,闲极无聊,说这次皇上大封五军将官,其中并无奴婢师傅在内,特地写了个陈情折,后头还有数千个名字署在那里,请皇上破格地赏赐奴婢师傅。奴婢师傅得知,咳得大呕了数次,顿时病情又重了很多。”
必隆道:“可有咯血之象吗?”
小顺子道:“那倒没有,毕竟不是痨症。内伤也愈了,只是药物毒性在经络中舒排不去,都是中毒的症状。”
“小公公也是懂医知药的。不知正跟谁学医?”
“太医院御医陈襄陈先生。”
“那是你的造化。”必隆笑道,“现在为克制毒性,用什么药,尽管王府库房里随便拿。”
“是。”小顺子告退,从王府角门里出来。眼前这条大街戒备森严,白日内没有一个人行走。别苑就在对门,虽是一样由王府中的侍卫守卫,但对辟邪等人十分客气周到,万事也都是唯他们称心如意为上。辟邪病中不能言谢,小顺子却未体会过如此舒坦称心的日子,心中十分感谢。
到得门前,已有侍卫道:“小公公,今日不巧,已有文书来过,虽然小公公说万不可打扰总督大人,本想压下先交与小公公,却架不住总督大人催了多次,只得递进去了。”
小顺子顿足道:“怪我怪我。”他奔进暖阁里,正见辟邪将折子摔在地上,扶着榻拼死地喘气,指望多透些气进来。
“师傅息怒,息怒。”小顺子跪倒在他榻前,忙着揉胸捶背。
这边动静惊动谢还,他亦赶来看视。
辟邪良久才缓上一口气来,精疲力竭靠在枕上。
谢还亦劝他道:“何必动气呢?依旧是联名上表的事?”
辟邪叹道:“正是的。竟弹压不住。除了震北军,连京营亦开始闹,这是谁在撺掇?姜放、陆过等之前已被严命要管束下属,不可胡乱造次。这些人都是哪个营中的,速给我查清楚。”
李师走进来道:“我看你这么爱动气,不用等他们查完,你也差不多玩完了。”
谢还竟笑道:“李师偶尔也说些有道理的话。”
辟邪见他肩上落雪未消,叹了口气道:“好,听你的。”
李师不料轻易受到众人夸赞有理,“嘿嘿”一笑,转身出去,又在院中守卫。
“他这么下去,也是挨不住的。”谢还道。
“奈何现在能挡下雷奇峰一二招的,也只有他了。”辟邪又问小顺子,“凉王怎么说?”
“顾左右而言他。”小顺子道:“我道行浅,全然套不出他的话来。”
“竟没有问上半句?”辟邪沉吟道,“说凉王指使,我却不是很信。但他置若罔闻,只怕凉州军亦要牵扯其中。”
小顺子笑道:“所以师傅就当这震、乐、洪、凉、京,五军都有人替师傅向皇上讨个说法,不就结了?没来由日日看了这些折子生气。”
“那岂不是要造反了?”辟邪苦笑,“为君的,怎么会轻易容忍?刺客是雷奇峰的话,毋庸置疑,是洪州人指使。然而早先太后、洪王、皇帝各自默许如今的布置,各有牵制,为何突然想到要动手,实是不解。我只是担忧,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变故。”
“这么劳心费神的,枉在王府里养病了。”谢还道,“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六爷还不明白吗?”
“是。兄长说的是。”辟邪被二人催得躺下,只是原先被药物克制的那部分内力又在蠢蠢欲动地反噬肺经,吐息艰难,哪里能舒坦睡去。一旦梦中稍有放松精神,便觉毒性慢慢自肺经渗向其他经络,立时就会惊醒,他尝试稍稍调动真气化解,那毒性却发作得更快,四肢顿时麻木,犹如是总在梦魇之中,苦不堪言。
夜半听到窗户“咯”的一声,明知有不速之客,却只能束手待毙,不禁苦笑。
外面那人飘身进来,将裘衣脱在一边,自去火盆处,一边伸出双手取暖,一边低声道:“还以为这里会比贺里伦好些,竟也是这般冷。”
他身上有了些暖气,才将捂住口鼻的围脖儿摘下,向辟邪微笑。
辟邪慢慢坐起身来,伏于枕上,叹了口气:“黎灿,你可知阴魂不散是个什么德行?”
“如我于你,如你于我。”黎灿摊着手。
辟邪忍不住笑出了声。
黎灿走得近了些,俯视床上更加消瘦的辟邪,黑暗的眼神落在辟邪放在衾外的雪白的手指上。
过了三个多月,被拔去的指甲业已长得齐整,却看来柔弱无力,毫无防备地搭在青色的枕边,并无仍能一击制敌的迹象。
黎灿便从腰间掣出匕首,一把按住辟邪的肩头,将匕首架在他的颈上。辟邪本无力挣扎,只一瞬间,便放弃了抵抗,坦然等着。
黎灿目光闪烁,盯着辟邪的眸子,道:“你若想死,就闭上眼睛,让我好下手。”
“我却不想死的。”辟邪笑道。
“不想死还不呼救?”
“这里没有一个人是你对手,叫来也没什么用。”
黎灿将匕首又刺得深了些,鲜血从辟邪的颈间滴在枕上,两人却都不为所动。
“杀了你,我便自由了。”黎灿切齿狞笑。
“莫要自欺欺人。”辟邪嗤笑,“她那样的人,见者无法自拔,永世不得超生。”
“哼。”黎灿望了他良久,松开手,又迤迤然走回去烤火,“李师实不堪重用,若雷奇峰再来,这一院子的人岂不都要死绝了?给你。”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鹿角盒子,扔在辟邪枕边,“慈姜托我带给你的。其中药丸三粒,每月一粒,辅以真气疏导,以毒攻毒,也能续命的。”
“以毒攻毒,一旦发作不就如现在这样?”
“正是的。”黎灿笑容冷酷,“这本就是她为了均成炼制,要的就是这般饮鸩止渴,不能自拔,今日服用,转瞬就好的。只是下次发作,情形自比现在更加艰难。她说得清楚,两国本是同盟一心,你吃完了再要,尽有的。”
辟邪打开鹿角盒,那药丸依旧是膻腥逼人,令人作呕。但是胸中那麻木痛楚却令他双手颤抖。只消一粒,苦痛俱消,又何惧雷奇峰呢?
而慈姜断指时的果决淡定令他着实在意。那本是雪林深处的巫女,却突然被拽到了大千世界里,草原、铁骑、王帐、火炮,但凡见过,她都在一点点用她的狂热追逐着。
受这样的女人胁迫?
辟邪“啪”地合上了盖子。
“多承女王陛下费心了。”辟邪笑道,“太过珍贵,不知道用什么才能偿还女王陛下的恩德。实在不敢收。”他将鹿角盒又抛给黎灿。
黎灿亦笑道:“我话已带到,就此告辞。”他披上裘衣,想了想,又道,“你保重。”上前俯下身来,紧握住辟邪的手,只觉他手指间依然真气微动,蓄力未散,诧异了一瞬,旋即大笑。
“黎灿。”
“怎么?”
“你我二人,可不可以不要再见了。”辟邪有气无力地道。
“正是呢,太过费神。”黎灿粲然一笑,飘摇自去。
屋内暖得让辟邪透不过气来,叫了一声小顺子,却无人答应。他望了一眼窗外——凉王公务素勤,黎明之前漆黑的府邸正慢慢燃起灯火,待王爷开始一天的操劳。别苑内一样遵从王府作息,仆人开始悄然劳作。
只想敞开了大门深深透几口气——辟邪不知什么神使鬼差,令他自己下了床,向门前走去。
适才为了应付黎灿勉强聚集的真气,带着极北的烈毒奔流在百骸间。他立于门前,只觉天旋地转,只想用指甲扒开胸前血肉,让空气透进体内。
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寒冷的空气带着夏季清荷的芬芳扑在他的身上。门外是黎明的第一道曙光,从高墙外透来,飘洒在少女翠色的乌发上,黛眉如山,眼波似水,长久的思念这样突如其来地涌在面前。
“明珠。”
他倾倒在她怀中,只觉这刻山崩地裂,自己也安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