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峨眉山落了一夜的大雪,方圆数里的村庄都皑皑茫茫,即便是日间也少人行走。在那最为荒僻的小村内,人们都躲在家中避寒。可是一大清早,却有四五个披头散发的少年正在追着一个男孩子,为首一人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男孩子拼命挣扎,一脚蹬在少年的膝盖上,少年怪叫一声松开了手,那男孩子便趁势冲了出去。
但他似乎分不清方向,前方明明已经是高低不平的田埂,他却还只顾疯了似的往前奔跑。那几个少年又重新追了上去,口中骂个不休,有一人捡起地上的石块狠狠朝男孩背后砸去,男孩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栽倒在冰冷的雪地中。
“跑啊,再跑啊!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还敢跟老子斗!”那个被踢伤的少年率先扑上去,一下子便将还想要爬起来的男孩子摁倒在地。
“把馒头拿出来!”“拿出来!”一边的同伙也冲上去,按住了男孩的双腿,先前砸石块的人往他怀里乱掏,扯出了半个已经发灰的馒头。
“早就告诉过你,这地方没你讨饭的份!还敢来,打断你的狗腿!”他三下两下撕去弄脏的皮子,将馒头递给了为首的少年。
少年重重咬着馒头,一手抓起男孩子的衣领,将他的脖颈拗向后方,抬脚踏上他的脸颊。“瞎子,你活着有什么意思?看又看不见,打又打不过,还不如死了算了!”少年俯身笑着,脚下用劲,将男孩子的脸颊狠狠踩在结冰的地上,搓了又搓。
男孩子的脸上满是泥土,再加上被磨破后流出的血,本来清瘦的面容变得很是恐怖。但奇怪的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少年哼了一声,摇摇臂膀道:“怎么,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不会说话的哑巴吗?”
另一人谄媚道:“他可不是哑巴,刚才还跟那个给馒头的老太婆说话呢!”
“妈的,瞎子倒会装可怜,是不是去求老太婆给你馒头了?!”
一直沉默的男孩子忽然咬牙道:“我没有求人。”
“骗人呢,老太婆抠门的要死,怎么会白白给你吃的?!”
男孩子忽然大声道:“我没有求人,我没有求人!我给她扫雪,她才给我吃的!我不是叫花子!”
“扫雪?!”少年愣了一愣,忽然大笑起来,其他的人也跟着做出怪笑的样子。“他说扫雪!哈哈哈……两眼一抹黑,你倒是怎么知道扫的干不干净啊?!”
他们肆意地笑着,似乎觉得还不够有趣,于是有人抓起湿乎乎的泥土,想要塞给男孩子吃。
“吃吧,免得饿死啊……吃啊!”
男孩子全身发抖,将嘴巴抿得很紧,但又有人伸手去掰他的嘴,直至将他的嘴唇弄得出血,终于把那团冰冷的污泥塞进了他的口中。
“叫爹!快叫爹!叫了以后就分你一份吃的,怎么样?”为首的少年揪住他的头发,使劲晃着。
男孩子的双手死死抠在土中,磨得凹凸不平的指甲几乎翻了过来。
但他始终不愿低头。
“该死的东西!”一脚踢去,将男孩子从田埂踢飞,重重地摔在污泥中。
落地的瞬间,他的头撞在石头上,剧痛渗入骨髓。但他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知什么是东南西北,也不知什么是自己的家,就这样恍恍惚惚地,怀着不想被人踩在脚下的心,一味朝着前方走。
身后的打骂声又迫近了,他觉得那沉重的双腿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可他还是往前跑,一直往前,哪怕前面就是黑沉沉的夜。
直至撞上了一个人。
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了,可身前那人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抑制不住地颤抖,害怕地想哭,但却忍住了眼泪,只是以轻不可闻的声音道:“对不起……”
“不要怕。”
那个声音很年轻,带着几分清朗,是从未听到过的。
随后,这个陌生人帮他赶走了那几个少年,还有一个人走到他跟前,替他擦去了脸颊上的污泥,抚着他摔痛的地方,以苍老的声音道:“孩子,你的家在哪里?”
之前被人追打的时候,他都不会惊恐,但这轻轻的抚摸却让他不知所措,甚至忘记了回话。
男孩子不知道这两个陌生人因何来到这里,也不知他们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好。在他的记忆中,除了已经去世的爷爷,再没有人会好言好语地跟他说话,甚至没有人不叫他瞎子。
他带着他们回了家。
四面透风的草棚里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他便爬上竹塌,用袖子擦了又擦,这才缩到角落里,小声道:“坐。”
他们竟真的坐了下来。他知道竹塌其实很脏,也很冷。他感到不安,摸索着从身后的矮木桌上取来缺了一大块的瓷碗,战战兢兢地递到前方,用更小的声音道:“喝水吗?”
那个瓷碗上布满裂痕,颜色发黑,连里面的一点点水都不知是否干净,但那个年轻人还是接了过去,年长者又从他手中拿过,几口便饮尽。
“正是走得渴了,多谢你,小弟。”老者笑呵呵地道。
他反剪着双手,紧紧贴在木桌边,呆了好一会儿,才道:“可是我没有饭给你们吃。”
“我们刚吃过。”老者说罢,又道,“丹岩,你带着伤药,给小弟包扎一下。”
“是,师父。”
上药的过程中,男孩子一直在克制自己,不愿意发出一丝叫声。可是他还是痛得忍不住缩成一团,老者将手搭在他的额前,一股暖意慢慢贯注他体内,帮他驱散了寒冷与痛苦。
“还冷吗?”老者微笑道。
“不冷……”他怔怔地道。
老者摸着他的肩膀,道:“这个世上,有一个叫做罗浮山的地方,一年四季都像春天般暖和,再也没有冬天,你可愿意跟我去?”
他愣了愣,随即道:“不去。”
“为什么?”
“这里才是我的家。”
“但你没有家人了。”
“那我也不去别人的家。”
那唤作丹岩的少年忍不住抓着他的手道:“小弟,你留在这里怎么活下去……”
“我不会死,不会死!”男孩子好像很怕提及“死”这个话题,拼命往后闪躲,“我会割草我会打水,我会活下去的!”
老者叹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们在草棚中陪他过了一夜,冰冷的风钻骨刺痛,男孩子一如既往地披着薄薄的被子,静静地睡在竹塌上。只是那个晚上,身边有温热的气息久久不散,竟让他梦到了爷爷。
他的梦里没有任何影像,与出生至今的每一天一样,只有无穷无尽沉沉的黑暗。唯一存在的印记便是模模糊糊的声音,以及若有若无的触觉。
梦里好像听到了爷爷的唤声,小玉,小玉……
还有爷爷粗糙的大手,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他在梦里流了泪,拼命地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爷爷。
“爷爷,不要走!”
……
次日一早,他跟着那两个自称是道士的人离开了甜井村。岭南,罗浮山,神霄宫,这些从未听说过的地方,究竟是怎样,他一无所知。
“若是去了以后不喜欢,我们送你回来。”老者这样安慰他。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老者便将他的手握在掌心。
“走吧,青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