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皓月曾经问过池青玉关于他幼年的事情,但是他没有说。他愿意听她说在衡山在唐门的琐碎事情,因为可以让她高兴,而属于他自己的记忆,似乎格外漫长而又阴暗。
肮脏的污泥,腥臭的水塘,是他居住的环境。三九寒天还盖着找不到棉絮的被子,“家”中唯一值钱的厚被因为要给他治病而被迫当掉。小时候的他,不仅什么都看不见,更会时不时地发烧。爷爷总是不辞辛苦地背着他去请大夫开药方,哪怕每次带的钱只够抓上一两副药,也会小心翼翼地带回来,煎好了再喂给他喝。
生病的日子里,他不能出去割草打水。爷爷安慰他,小玉病好了就能变得更健壮。可每次病好后他还是那么瘦弱,他听着别人家的孩子都跟着父母上山砍柴下地锄草,而自己却只能坐在草棚门前,晒着没有温暖的太阳。
闲暇的时候,村里的孩童们则在远处追逐打闹,扔石子滚铁环,玩得不亦乐乎。他还是独自坐着,或是远远地站在大树下,听一听他们的笑声,猜测他们玩的是什么东西。
起先也曾想要过去跟他们一起玩,但他们听到他说出那个可悲的要求后,便四散而逃,连一点余地都没给他留。
年幼的小池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愿意跟自己玩,他在冷风中站了许久,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家。
爷爷正在劈柴,声音一顿一顿,伴随着咳嗽。
“爷爷。”他被肩后的柴草压得直不起腰,用很低微的声音道,“为什么别人不愿意跟瞎子一起玩?是因为我跟他们不一样吗?”
劈柴的声音停了下来,爷爷沉默了片刻,道:“他们怕你看不见,会被碰伤,小玉,等你长大些,身体好了,就不会……”
小池知道又是“等你长大”这样的说辞,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将柴草卸了下来,摸索着学爷爷的样子去收拾。
那年冬天,他再也没有去接近别人,也不认为别人会邀他一起玩。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小小的池青玉开始替爷爷去抓药,独自往来于村庄与镇子之间。一如既往的,他走过村口的时候,总会遇到一群孩童,他们会跟在他后边叫他瞎子,有时候还会抓着他的竹杖,或者在地上拉着麻绳,等他走过时看他摔跤。
他打不过他们,只好选择那些孩童跟大人们出去干活的时候再出门。但是有一天下了雨,池青玉从镇上回来,因在半路躲雨,到村口时,已经是接近黄昏了。
果然又遇到了那群孩子。他们正在追逐玩耍,似乎没空来折腾他,池青玉松了一口气,远远地躲开了往前走。
已经快到村口,身后却传来一声喊:“喂,瞎子,过来玩啊!”
池青玉愣了一下,没敢停留,只想着远离他们。脚步声噼里啪啦地追近了,有人拉住了他的腰带,“池青玉,来玩。”
他怔住,从来没有人这样叫他,他自己甚至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
那个男孩子走到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怎么,你以前不是想跟我们一起玩的吗?”
池青玉往后闪了一下,小声道:“我要回家去给爷爷煎药。”
“就玩一会儿。”男孩子有些不耐烦起来,“叫你来,你又装模作样,以后再也不带你玩了。”
边上响起了奚落的声音,还有人抛着铁圈,大声道:“我们走吧,不要叫他了!”
他的心里钻出了久违的憧憬,就像过了长长冬天后冒出的小芽。他听到他们往回走,终于忍不住追了一步,道:“等等我。”
众人这才停下了脚步,有人高兴道:“大牛,你给他蒙上布吧!”
那个叫做大牛的孩子鄙夷道:“他本来就看不见,还用布吗?”说着,他便走到池青玉身前,“池青玉,你来当瞎子,抓住我的话,我就给你一个陀螺,怎么样?”
听到“瞎子”那个词的时候,池青玉心里有些沉,但身边的人好像看出了他的不情愿,在一边鼓动道:“好玩极了,我们刚才都当过瞎子了,就是抓不到阿牛,你来试试看!”
“……你们都当过了?”池青玉谨慎道。
“当然当然,就缺你一个了!”
小小的池青玉于是在尚未想明白之前,就被领到了空地上,又被推着转了好几个圈。“好了!”大牛一声令下,男孩子们一起冲上来砸着打着池青玉,趁他大惊失色之际,又一哄而散,朝着各个方向逃去。
“快来抓啊!来啊!”声音此起彼伏,忽远忽近地响着。池青玉起先觉得上当了,但听到他们并没有真的全都逃走,才觉得果然是应该这样玩的。他忍着痛去追身边的人,还没拉到袖子,腰后又被另外的人推了一下,身前的人便趁机跑走。就这样被众人推推搡搡着,他好几次都几乎想要放弃,但他真的从来没有跟那么多人一起“玩”,他也真的很想凭自己的努力要一只从未摸过的陀螺。
身边风声来回,池青玉凝神辨析,猛然间伸出手,用力扯住了从面前奔过的人。那人惊呼一声,想要将他推开,但他死也不肯松手。周围的孩童一愣,继而欢呼起来:“抓住大牛了,抓住大牛了!”
池青玉心中一喜,还未及开口,却被大牛重重地撞倒在地。他跌得很痛,手上出了血,站都站不起来。
“干什么撞我?”他憋着委屈道。
“瞎子,谁叫你来抓我的!”
他惊愕,摸着身边的竹杖道:“是你说抓住了你,就给我陀螺……”
其他人也起哄道:“对啊,阿牛给陀螺!别耍赖嘛!”
“哪个没长脑壳的再敢说?!老子什么时候说给陀螺了?!”大牛愤怒地冲上来,一脚将他的竹杖踢飞。池青玉紧抿着唇,爬到一边去捡,冷冷道:“玩不起就不要玩,骗我来,被抓住了就不认账!”
“死瞎子,你还敢顶嘴!”大牛更是怒了,一把抓住他的竹杖,啪的一声便折断了,重重扔在地上,“滚,少在这里碍手碍脚!你有什么资格跟我玩?叫你来当瞎子还是抬举了你!”
其他孩童见他真的生气了,也不敢再起哄,讪讪地闭了嘴。
池青玉呆呆地坐在地上,摸到断成两截的竹杖,什么都没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咬着唇,许久才说了两个字:“骗子。”
大牛本已准备离开,听到他这句话,猛然间回头就是一巴掌。
“你说什么?!”
“骗子。”他的脸红了一片,眼神却还是淡漠。
“再说一遍试试!”
“骗子。”
噼噼啪啪的巴掌扇肿了池青玉的脸颊,大牛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按倒在枯树干上,用力地撞着他的头。“再说啊!有种就别停!”
他嘴角流着血,手中紧紧抓着断掉的竹杖,带着冷漠的笑,不停地喊道:“骗子,骗子,骗子!”
“老子就骗你了怎么样?做骗子总比你做瞎子强!你连走路都走不好,还有脸活着,趁早死了拉倒!”
远处传来大人的呼喊声,大牛又踢了他一脚,这才带着满腔怒火离开了这里。看热闹的孩童纷纷散去回家吃饭,只留下一身是伤的池青玉,攥着四分五裂的竹杖站在渐渐黯淡下来的暮色中。
一瘸一拐回到草棚后,他那满脸的伤痕让爷爷一下子就明白了。小池却只是不说原因,蹲在门口给爷爷煎药,老人叹着气,想要出去询问清楚。
“爷爷,不要出去。”他背对着爷爷,还是蹲在地上不起来。
“怎么了?”
“他不讲理。”他低着头道。
爷爷走到他身后,摸摸他的背,孩子的背脊因为瘦弱而凸出,隔着衣衫也能清晰地感觉到。“是哪个打了你?”
小池抱着膝,一动不动。面前的炉子冒出了烟,呛得他直咳嗽,眼里酸酸的。他伸手去揉,手指上湿漉漉的。
他呆了一会儿,忽然道:“爷爷,为什么我是瞎子?”
“那是老天爷注定的,小玉。”
“老天爷为什么要让我是瞎子,为什么不是别人?”
爷爷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是想将他拉起来,他却抱着爷爷的腿,死也不肯站起。“我没有惹他们,为什么都要来打我?大牛说我活着没用,可是爷爷,我有眼睛的,我也有眼泪,我不要当瞎子,不要当瞎子啊!”他从未这样撕心裂肺地哭喊过,这次却好像疯了一样,坐在冰冷的地上,哭着歇斯底里。
那天晚上,祖孙俩连晚饭都没吃,他哭得累了,倦了,好像明白再喊再闹也是枉费,便睁着酸涩的眼,躺在了竹塌上。朦胧中,感觉到爷爷轻轻地抚着他受伤的脸颊,重重地叹着气。
终究是撑不住,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焦急的呼喊声,小池从竹塌上爬起。有人跌跌撞撞地进了门,他听到了爷爷的咳喘声,还有另一人在大声唤着:“老哥!老哥!”
那是镇上的郎中,爷爷唯一的朋友。
“爷爷!”小池惊慌着摸到爷爷身边,爷爷却好像连站都站不稳了,勉强扶着郎中才挪到竹塌边。
“爷爷你怎么了?”他吓得不轻,跪在地上道。
爷爷没有说话,郎中道:“听说你被打了,老哥去跟那个孩子理论,却被那户人家的恶婆娘一顿臭骂,推出门口。他年纪大了,又气又急就摔在冰上,幸好我走过,不然都没个人去扶一下。”
小池呆住,爷爷伸手摸着他的头,吃力道:“不要怕,我躺一躺就好……”他又艰难地侧过身子,从郎中那取过一物,塞到小池手中,哑着声音笑道,“给你又做了个杖子,乖,不要哭了。”
“爷爷……”小池握着那打磨得光滑的竹杖,眼泪滴落。
爷爷这一躺,没能再坐起来。漫长的冬天还未过去,他就在某一个不知是白天还是夜晚的时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小池一直记得那个寒冷的清早,他抖抖索索地坐起穿好衣服,想要叫醒爷爷,却发现躺在身边的老人已经没了呼吸。
他没有给小池留下任何话语,甚至都没告诉过小池,他究竟是被从哪里捡回的。
一间歪歪扭扭的草棚,一根底端渐渐开裂的竹杖,是爷爷留给孙子的所有遗物。幼小的池青玉独自坐在静得可怕的虚无中,伸出手来,想要再摸摸爷爷那扎手的胡须,却发现身边什么都没有了。
他每天都会去爷爷的坟前坐着,希望能有个声音再唤他一次。可听到的只有风声。
——如果没有那次出格的玩耍,如果他不让爷爷知道是大牛打了他,爷爷就不会死。
眼泪流尽后,便在心里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烙印。
他觉得自己就不应该去跟别人一起玩,不应该奢求别人肯送他一个陀螺,更不应该让爷爷发现自己被欺负。是他害死了爷爷。
——你没有资格让别人为你烦恼。
年仅七岁的池青玉,从此明白了这句话。不想让任何人因为他而陷入烦恼,不想让任何人因为他而受到伤害。
长大后,很多时候,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别人知晓,而别人是什么心思或者在做着什么,他都很难猜透。猜不透的心,他是不会再去猜的,因为,他只是怕猜错。于是他努力地将自己收拢再收拢,如一朵永远不会开放的青莲。
开不了的青莲,静立于冷冷池水中央。微风过时,月色潋滟,那莲叶徐徐起舞,可也就只是那一瞬间,摇动了波心。一旦风过,便依旧冷寂孤绝,不会为谁而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