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下车后,晏宇把她送回后勤部家属院,路上简短聊了几句,话题主要还是在女生夜行安全上打转,看着她进了大门,挥手告别后才转身离去。
钟莹并没有因为两人的关系逐渐迈向熟稔而窃喜,她深知晏宇在公交车上的维护是出于正义,送回家则是出于礼貌。从目光里可以看出,他对她本人毫无兴趣——认识的人,仅此而已。
不知他与关玲独处时,眼中可有多余情绪?
想起他四五十岁的眼神,稳定幽深,波澜不惊,哪怕在床上水深火热之时,也从未见他有过失控的神态。那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她,仿佛置身事外的观察者,观察着她所有的反应,冷静得让人心寒。
或许,他的失控都给了一个人,一段时光,虐恋情深伤痕累累,眼睛里从此筑起了坚固的防御。
钟莹感到遗憾,她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看到晏宇的失控时刻,如果按照计划扫除一切障碍,顺利占据他身心的话,虐恋情深岂不是不复存在?为了将来的巨额财富,她不敢虐晏宇,可又压抑不住心底的好奇,那样一个稳如泰山的人,失控什么样,伤心什么样,颓废什么样,暴怒又是什么样?
唉,公交小色狼定力太差,稍微对峙一下就退缩了,再头铁嘴硬耍无赖一会儿,不就能让她欣赏到晏宇动手了?没用的东西!
公交车偶遇有一没有二,高一和高三放学时间不同,晏家兄弟都在住校,要不是那天晏宇回家拿东西,两人也碰不到。
钟莹仍然三不五时坐一趟末班车,仍然一路睡回家,她已经忘了小色狼的长相,警惕性也并没提高多少。有人维护当然很好,但她可不是遇事慌乱不敢声张的小女孩,谁敢碰她一根手指头,她会让对方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月底期末考试,考完就放寒假,这时候没有家校群,成绩单还得自己去学校领。中间隔着一个礼拜的时间,很多学生惴惴不安,生怕考差了过不好年。唯独钟莹心态佛系,每天懒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先做套瑜伽,画几笔寒假作业,跟再次活跃起来的李舟桥隔窗聊几句天,照旧拒绝他顶风冒雪出去玩的提议,用大量时间自制面膜护理皮肤,一天天就这么混过去了。
领成绩单的前一日,晏辰和李舟桥一道来找她,站在后窗下头窃窃私语了好一阵子。
钟莹早就听到他们的动静,不开口叫她她便也不理,兀自写着作业。
待玻璃被敲响,钟莹拉开窗帘,见俩人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喜笑颜开,开场白毫无惊喜:“新华街上有耍猴的,一起去看看?”
“不去。”
李舟桥笑嘻嘻:“看来你也知道一顿臭骂跑不掉了,心情不好不想出去吧?”
钟莹莫名其妙,拒绝他不知多少次了,跟心情好不好有关系?
“我心情很好,就是不想出去。还有,什么一顿臭骂跑不掉?”
晏辰苦着脸望她:“莹莹,我去过学校,成绩已经下来了,你知道你考了多少分么?”
“多少?”
“五百九。”
听到这个分数,钟莹愣了一下,比她估算的要低,不过也没低多少,二十分左右。
“你理科加起来总分四百六十一,年级排名二百六十六,你班主任说你有三门不及格,政治才考三十四分,三十四分!我记得你中考政治不错的呀!”
晏辰痛心疾首:“你不是说让我别去影响你学习么,怎么越学越差了呢?你到底还想不想往北城考了?”
李舟桥咧着嘴哈哈:“她就不是读书的料,跟我一样。早说了混个高中文凭去当兵多好,考什么大学,自取其辱。”
高一没有分文理科,全科总分九百一,理科总分七百一,钟莹的分数实在令人不太愉快。她不怕老钟生气,只怕拖了班级平均分后腿,得被那个啰嗦的班主任拎出来竖反面典型。
特别差的学生老师一般不关注,就爱折磨中等偏下生,能捞起来一个成就感爆棚。
不知道这是老天还愿还是Flag反噬,上次在姥姥家随口一说,还真考了个二百六十六名,过年若是亲戚问起成绩,钟静免不了又要和她断绝关系一回。
看着她脸色变幻不定,晏辰急切地说:“高一基础不打好,到高二更吃力,要不寒假我给你补课吧?”
“不用了,我心里有数。”
“你有什么数,你”
钟莹“啪”地关上了窗户,窗外两个人面面相觑。
“这下心情真不好了,钟叔会打她么?”晏辰问。
“不会,钟叔老好人,从来不打孩子,要是张姨还活着,就说不定了。”李舟桥答。
“你觉不觉得莹莹变了很多?”
“变了,变矫情了,死喊活喊不出来玩,我估计还是上回摔出的毛病”
两个人说着话离开,钟莹坐下看着寒假作业发呆。刚才嘴快拒绝了晏辰的补课提议,是因为她根本没把高一课程当回事。至于不及格的三门,她也知道是政治地理历史,从来没上心背过,自然考不出好成绩。
钟莹知道自己的真实水平,她好歹也是凭本事考过重本的人,不敢说能考上华大,京大这样的顶尖高校,北城稍次些的一本还是没问题的。
要知道这时候可没有平行志愿一说,第一志愿没录上,第二志愿分数够了也可能不予录取。而且采取的是估分填报方式,错估,高估者比比皆是。高校名额紧张,录取十分谨慎,全没有后世那样宽松的选择度,一个不小心从应届变历届的悲惨人士太多,所以将八.九十年代的高考形容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恰如其分。
能和晏宇同城求学足矣,她没必要学秃了头硬往华大挤,挤也不一定能挤进去。三十年后,京语,京林,地质,农大都在华大附近,想见面去学校就是,何必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学习氛围紧张的环境中,重新受一遍忧心挂科之苦呢。
她的目标是晏宇,学习只是实现目标的手段之一。本预备到高二下学期再开始发力,可是就在刚刚,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明年九月晏宇就要离开珠州,而她还要在这里呆上两年,如果不能在高考之前把两人的关系进一步拉近,拉近到让他印象深刻的程度,两年后她未必还能轻易走近他的生活圈。
更何况,他成年了,可以名正言顺恋爱了,不知在哪旮旯潜伏着的初恋小姐随时可能先一步抢占他的心房。就算不是关玲,也还有其他莺莺燕燕,到时搞破坏难度增大,处理不好还有可能背上第三者的罪名。
钟莹很矛盾,她此时年纪尴尬,美丽蜕变尚未完成,怎么才能在晏宇心中打上一个结,又不让他觉得自己早熟早恋别有用心呢?
领成绩单当日开家长会,老钟在大女儿那儿挣来的脸,到钟莹这儿丢了个精光。她果然成为班主任重点关照对象之一,和另几位“实在让人失望,但还有挽救可能”的同学一起被点名批判,公开处刑。
父女俩全程把头埋得低低的,随着班主任的冷嘲热讽,苦口婆心,狂打鸡血,钟莹余光看见老钟额角的冷汗就没干过。
然而出校门后,老钟并没骂她,沉默骑着自行车,许久才说:“莹莹,爸爸初中没毕业就去当兵,因为没有文化,熬了十年才靠技术提干,现在想更进一步,也得拼命学习。你和你姐都生在了好时候,有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千万别浪费了,还有两年半,你努努力,考不上本科,咱们考个专科也行。大学一定要读,出社会你就明白了,选择和被选择,滋味大不同啊。”
钟莹没想到老钟还能说出这么感性的话,看来着实是被这个连专科都上不去的分数给伤着了。她没有给出肯定回答,只是拍了拍老钟的背。
入冬以来,珠州下了三场雨夹雪,天气又阴又冷,除了苦逼的高三党还要上课外,学生们大多躲在家中窝冬,等待着新年的到来。
年二十五钟静回家替姥姥带话,让父女俩去她那儿过年,老钟挺高兴,当天下午就带着姐俩去市里买新衣服,完美解决了钟莹因为成绩差而没脸说出口的置装打算。
三十三年前的新年颇有味道,城市不禁炮,走在大街小巷随时可以听到二踢脚直上云霄的尖叫。到了大年三十这天,从午后到傍晚鞭炮声就没有停过,大人们准备年夜饭,孩子们欢跳打闹,雨雪和寒冷阻挡不了浓厚的年味儿在城市每个角落弥漫。
钟莹在姥姥家住了两天,灌了一肚子健力宝,收了一口袋压岁钱。晚上姐俩睡一张床,钟莹财迷似的将钞票数来数去,钟静默默旁观,道:“如果妈还在,压岁钱她会给我俩存着。”
钟莹恍然:“我以前的压岁钱都存在哪儿了,要不问问爸?”
钟静哼一声,翻身睡过去。钟莹微笑,哪儿还有什么以前的压岁钱,不过是大人骗小孩的借口,现在就是问老钟要,他恐怕也分不清家中存款里有多少是属于孩子的了。
年初三下午,钟莹身穿大红涤纶棉袄,脚蹬崭新的黑色雪地靴,背着书包按响了晏家电铃。勤务兵把她让进门,就听屋内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钟莹在门口换好拖鞋,走到客厅外,笑嘻嘻地给沙发上四个长辈鞠躬:“伯伯叔叔阿姨新年好。”
“莹莹新年好,来,进来,阿姨给你压岁钱。”曲红素冲她招手,随即就掏向口袋。
钟莹忙摇头:“不要不要,我这么大了不要压岁钱,我去找晏辰做作业了,谢谢阿姨。”
她说完掉头就跑,两根单挑麻花小辫在乌黑的长直发上轻快甩动。
“这孩子”
沙发上坐了两家人,晏家三口,关家三口。钟莹没来之前,晏参谋长正和关父喝茶下棋,关母与曲红素看着电视聊着家常,而晏宇身旁,则没有意外地坐着他的青梅关玲,腿上放着相册,头碰头地翻看老照片。
过大年关家人都不回北城,这是打算赖上晏家了?
短短一个问候,钟莹心里转过一百八十个弯,乍见她出现的关玲也神色一僵,待她走后抵了抵晏宇:“她怎么来了?”
晏宇淡淡:“都是大院孩子,从小就在我家玩。”
关玲说不上哪儿不舒服,反正就是不舒服,冷哼:“她人品不好,别让晏辰跟她玩。”
晏宇想起几月前关玲跟他掰扯的那事儿,皱眉低声道:“你怎么没完没了的?晏辰上回都跟你说过了,钟莹从来没学过乐器,小提琴能拉出声音就是巧合,你逮着不放有意思么?”
“她不是拉出声音,她拉的是个曲子!”
晏宇看看另一侧的父母们,不欲同关玲争执,拿过相册站起身:“你坐着吧,我上去看他们做作业。”
“晏宇。”关玲气得撅嘴扭身,恨恨打了一下沙发。
二楼晏辰房间,钟莹摊开一张手抄试卷,指着最后一道大题:“这题我做不出来。”
晏辰仔细研究了几分钟:“这什么题,也太难了吧!感觉不在我们学习范围之内。”
微积分,你会就有鬼了。钟莹微微勾起嘴角:“要不,请你哥上来解解看?竞赛大神,肯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