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归(六):弑君
灼灼星辰记下她这些话,同样记下的,还有她表白的男人,他除了心房软塌塌地深陷之外,也听出了话里的决绝之意,在沉溺中睁开了眼,眼底又含情又清明。
当下便要摁下她的手退开,将自己从这股难言的情绪里拔出来。
可她的手摁得很紧,邵梵不想弄疼她,一点点地,将她的手指从自己耳后掰开,才掰开一些,她也忽然睁开了眼,又反扑上来。
如此反复一推一迎,只换来二人急促焦灼的呼吸丢在风中,将寒风染热。
“先放手,好不好?”
她非要缠抱着他,吻着他的耳朵跟下巴:“你听我说了这许多,都不开怀么?”
邵梵沉默了。
不知他在想什么。
但从他的表情来看,显然,他不怎么开怀。
赵令悦抿住唇,箍紧他的脖子不让他逃离,在她有限的视野里,全是他抛洒在星辰里的细发,在星辰之间来回摇动,擦在她的脸上和眼睑里。
让她渐渐蓄起了痛激生的泪。
——他虽然晒黑了,也瘦了,但轮廓依旧挺拔,一身螭骨深刻伤痛,是她的无冕之王赵令悦耐心地将那些碎发一点点理去,随后呼吸钻进他的耳朵。
“邵渡之,你说句你爱我吧。行不行?”
话方落,腰身便被人收紧,她得以顺势一缩肩,钻进能他挡住一切风声的胸膛内,只闻听他身上的味道。
邵梵低头,在她鬓边落下碎吻。
她听见他一字一句,清晰地道:
“我很爱你,赵令悦。”
“爱你之心,悦你之情,是我执念,此生不移。”
料峭寒风悬起她失重般狂敲的心跳,赵令悦在暗中莞尔,也尝到嘴角边的一点咸湿。
那夜。
是邵梵留在杨柳关的最后一夜。
二人并坐在那张椅上,十指相扣,看星辰,也是等更声。
他要带着他的军队在五更悄然开拔南下,除去三州的驻军,将能打的兵全数撤走带去了鲸州,与梁金决战。
决战这个词,是邵梵亲口所用。
他低声呢喃:“此次距离金不败亲征,已经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前他与梁在边关起乱,夺得幽、云二州。如今膝下王子无能,他为夺得南边霸权,便只能御驾亲征最后一搏。我唯一庆幸的,是他已经老了,而当年的那个我,却已经长大了。我等这一天,已经太久。”
赵令悦自然猜到他要做什么。
她仰望他的侧脸,擡手,将他的头慢慢挨在自己肩上,“你放心去与他决战,一路走来,我知道你也很累了,现在,什么也别想,先在我的肩上靠一会儿。”
“若我想你了呢?”
“那我就在你身后。”
邵梵将心放回去,抓握住她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搁在自己腿上,轻轻闭起了眼。赵令悦吸下一口冷酸的气,也轻轻地守护他,直到五更声响,他们不得不分离。
哨堡的风吹卷悬于战马上的营旗。
铁甲红衣绕成绵延不绝的波涛河流,从杨柳关滚滚滔天而撤。
赵令悦独身站在待了一夜的哨堡上,一动不动目送他们远去,待再也望不见那骑在马上的轮廓,与赵琇所在的木笼时,她才无声低头,将邵梵临行前,从香囊里翻出来给她的那张字筏打开。
纸张仍是她所写的旧纸,只是被人在后两句旁边,重提两排诗。
“但求高风送我意,与卿共赏太平人。”
默念完。
一滴泪也打在“太平”二字末尾,化了飞白,成了一团黑雾。
*
杨柳四浮,寒香散乱。
行了一天,邵梵与他的大军在天黑前已到常州河岸,要带马上军船,换水路行军。河岸上停着一艘熟悉的棕船,为建昌船司所造,在水兵指引下,立即往王献所在的那支军队靠近,放下船板搭梯,迎他们上船。
邵梵方转身,吴彻便已牙尖龃龉,膝下一弯便已然单膝跪地,“郎将,你带上我吧!属下欲同随郎将南下抗金!”
“吴彻,起来!”
吴彻固执摇头。
邵梵便弯腰去扶,他是太子,吴彻再执着也有个分寸,不敢让他用力,忙跟着他手站了起来,知道跟他走是没希望了,便红着眼抱拳:
“郎将一定保重,若需支援,属下不眠不休也会在十日内带兵赶到鲸州!”
“放心。我留了一支军队予裴明,他已先去鲸州跟于丛生姚相公会和,鲸州的厢军,姚相公也按我军的训练方式,已训练近两年,尚能守住一方安定,跟金梁相抗一二。”他摁住吴彻的肩,“你与刘修,护好三州,护好杨柳关。”
吴彻嘴角紧绷,重重嗯了一声。
“郎将放心,这三州,属下管定了!”
船上,车炮马匹这种愚钝之物需先行,好置入船舱安排停放,王献尚未上船,他一路上都守着关押赵琇的笼子,跟在笼子旁边步行千里,一天下来,两只脚已经磨了一掌的水泡。赵兴被抱在他怀中,闹了一天,这会也终于渐渐睡过去。
邵梵宽慰完吴彻,一转身便对上他哄睡的场景,而赵琇缩在笼子角落抱臂曲膝,露出的一半眼角全透着冷,懒得多看王献一眼。
王献换了个姿势,将赵兴背在自己身上,朝他走去,只是弯了弯腰,“有担在身,腾不出手,无礼之处,殿下见谅了”
“我免你礼。”邵梵瞧他一心在相妇教子上,可妇不认他是夫,子也不认他作父。淡淡问道:“这样,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隔着笼子,崎岖相守?”
王献只是淡笑:“事已至此,殿下。”
邵梵走近他一步,看向他背后赵兴无辜童真的睡颜,“你与赵令悦,在杨柳关密谋了什么?”
王献摇摇头:“并未密谋。”
“四哥。”
邵渡之忽然这样叫他。
“我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我可以不问,也没空再问,但不代表我同意了。你已经与她骗过我一次,她尚且姓赵,有她能自辩的立场。那你呢?我再问你,你可还记得你在杨柳关战壕,与我说过的初心?你早已色令智昏。”
王献擡眸,眼底一片苍翠的清灰色,半透半掩,如泉水中被水打圆的石,暗藏动机与力量。
他用身子微微挡住邵梵看赵兴的锋利目光,走远了几步,免得赵琇与旁人听见:“渡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些东西,刻在心底,不会忘,不能忘。”
“你不能忘的,大概是你容不下他。”
一个“他”字,指代何人?
邵梵几个字猛然戳住王献喉管,让他彻底失语。
邵梵缓缓说:“你看见的利益牵扯其实在后,老侯爷养我教我的恩情在先。若你真要再骗我一次,那这次,就将我也算进去。连我也别放过,你便能得偿所愿!相反,若你算不过我,那就栽在我手中了,我与你割袍断义,从此兄弟义绝,想要我成全你再无可能。四哥,你听好了吗?!”
王献眼角崩裂,面色骇然:“渡之,我绝不会害你的!”
“可你害他,也是害我,要他死,便是要我自绝。外人嘲我愚忠也罢,朝廷内臣骂我蠢孝也罢,他们都不是我,他们都不理解我。可四哥不同。四哥清楚,谁欲迫害他,都得先过我这一关。所以,你自己选罢,到底要怎么做终究在你。”
赵令悦什么都没明说。
可邵梵何其聪慧,对他们打的算盘早已猜了个七七八八。
慧极者自伤。
悟高者自扰。
邵梵从小便是一个极聪明的人。
宇文平敬是大奸,所有正直的纯臣膝盖发硬,对于这个藏恶的天子,他们只是被迫弯下腰,曲起膝盖朝他俯首称臣,实则跪不久,也跪不长,只有将他从那个位子上拖下来,还权于贤者,朝廷与国家才能真正走上正道。
——邵梵看透了这一切。
他甚至知道,此次他一离去,城中必会生事,而局势转折的关键之一,就在于王献。
周围人陆续从岸边往船上挪动,踢踏得泥水撮响。
王献不及去多想这番话,才一说完,邵梵已调转剑柄朝南下的军船走去,众人跟随他身后,脚步尽数飞驰。王献伸出一只手想去挽留他片刻,却也只碰得他衣裳一角的软甲。
手被甲片划伤,立即一道口子,血珠子不断冒出,几粒粘在他的铁甲上。
王献倒吸一口气,可邵梵不曾回头。
他用帕子包住手指,护住身后沉睡孩儿,一转身,匆忙与赵琇探寻的视线撞上,这一次,赵琇没有厌恶地避开。
王献心一动,不知该喜该悲。
——方才他们在远处低声争执,她又听去了多少只言片语?
*
临近年关,鲸州在激战,郑思言带兵出北后已有快两月。
十月之后至今,夏人都退居自地,与大盛各不侵犯,郑思言方谈拢停战一事,便收到朝廷遣令,让他回京中述职。这也是每到年关,各边武将回京上朝的传统惯例。他接过旨令,才发现拟官落款里,有钱檀山。
忽然记起,临走前王献自个儿落马摘了乌纱帽,群臣一直建议复钱观潮职顶了王献的缺。
宇文平敬自然是推掉劄子,在他带兵北上前,朝廷还在为钱檀山能否复职,在垂拱殿殿外跪谏,现在看来,是那帮嘴里喋喋不休的谏官赢了。
这是为何啊?
宇文平敬吃错药了?
待郑思言甫回到建昌,他才知,原来是因为老宰执梅雪尘,在年内消身逝职了。
郑思言觉得,这人,就该是活生生被宇文平敬给气死的。
宇文平敬肆无忌惮地去删改国法条规,被梅雪尘这帮风宪官带头阻止,君不君,臣却是臣,屡屡在朝堂闹的不欢而散。
他最后一次上朝时,梅雪尘气到嘴唇青紫,准备摘帽撞柱以明己志,垂拱殿里你推我拉,乱哄哄的一片,当时吵的他耳朵都快聋了,便觉还是北上打仗来的舒服。
郑思言想了想,几月前他想支援邵军,这梅雪尘也为他说过话,只不过被那些个军侯驳回了,他便也下马买了两只素菊白杞,带副将去了梅府,给梅雪的灵牌尘上一柱香。
梅雪尘有一老妻,早年失子,遂无子送终,由钱檀山与王献代劳。
见是他来,钱檀山还有些诧异,“郑将军?不曾想你今日便到了,我与朝廷报的此月下旬。”
“呃。本将方入京,来看看老相公遗身。”郑思言咳嗽两下,放了花,转眼看见同披麻带孝,从内院拐出来的王献,“那个,你也节哀顺便,节哀,节哀。”
“郑将军。”王献儒雅一笑。
郑思言哼声,“王献,你倒是未曾变过,走哪儿都临危不乱的样子!”
三人聚在灵前,也不便大声说话扰了逝者,偏郑思言嗓门大,钱檀山略讪,王献便借此送郑思言出门,不及他上马,拉住他的马缰,“郑将军此次回来,待多久再走?”
“不知道呢!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他嚎两声,才想到王献从不说废话,拉他攀谈,应该是有要事,“你别拐弯抹角,直接说,想干什么?”
“借一步说话可好?”
郑思言略思索,便道:“我回京还未打过牙祭呢,你不如挑个好脚店(宋代私人饭店不能自主酿酒能自主酿酒的称正店),让我先吃上个一顿!北边的菜是真难下咽啊,你看看,我眼见得,脸上肉都掉了一圈!”
王献清风般一笑,“新开的问苏楼名气正盛,有些许新菜式,很有建昌特色。将军若不嫌弃,可带上两位副将,与献一同前往品尝。”
郑思言答应下来,王献自去换了一身素白的便服,骑马带他去了问苏楼,请出两间包厢,将他副将安排在隔壁厢房,他则与郑思言独一间。
郑思言提起温碗内的执壶就想给王献倒满,王献手盖过酒杯,“我尚在为相公守灵,不饮酒,不吃肉,将军见谅。”
“呵,这过的清心寡欲,有什么意思,那随你吧!”郑思言说罢,自己豪饮一杯,一股仙死的酒气儿顶得他痛快地大喝一声,立即又满上一杯,“有酒有肉,才当真快活!说罢,什么要紧事非要现在谈?!”
“你回京,这暂代右巡院院首的龚平,便会将巡院首权交还给你。我妻赵绣,现就关在右巡院内,自她入京,因不肯对官家下跪,龚平似乎对她用过刑逼她服软。这段时日,她深居牢中无人照料,我不知她伤轻重。”
“赵琇?”
郑思言面露诧异:“我就听说了杨柳关不打而降,我以为尘埃落定,她已经——”
他正要作个抹脖子自裁的假动作,却被王献的两道目光笔直地射过来。
不锋锐。
却压迫。
一时噎住,肚子胀气,转而狼狈地打了个酒嗝,“呃。”
郑思言战略性地撑住桌子,一手握拳搁置下巴处,语气凉凉:“让你们见一面,确实不难。但我也冒险啊,自从我爹不明不白死了,我家不比从前。
倘若官家因为这个事儿不高兴了
王献,我人直,说句难听的,你现在无官无职的白丁一个,顶多比那菜市场的汉子多认识几个字,会写些七七八八的文章,我帮你,我能有什么好处?!遑论你还算计过我几回,我们也算不得朋友!”
王献听完,只是从容提过他的酒杯,敛袖为他倒上一注酒水。
香气肆溢,醉香弥漫。
他将酒推至郑思言面前,徐徐道来:“我不在朝,却仍为“官”。虽无明权,但有几分薄面。我知你与吕家四娘子郎情妾意,早年已经订过亲。
但吕家因你家处境,对你心存芥蒂,这几年拖着,迟迟不肯将第四女嫁你,倒想逼你主动退亲。但若你肯带我见我妻,我便可帮你敲定这门婚事,这样,你就可成家了,郑将军。”
郑思言难得的肃面沉默下来,一改方才嬉皮笑脸。
“你诡计多端,万一你,你又诓我呢?”
“你今日可往吕府送张拜帖一试,明日述完职后过去拜访,看吕相公让不让你进吕府大门。等你坐上堂,见到吕四娘子,便能体味我的诚意,届时,还望郑将军,酌情考虑。”
郑思言放下二郎腿。
良久,吞咽了一声。
“王献,你,你太狠了你又将我狠狠拿捏!”郑思言垮下脸妥协,“要是此事能成,别说让你们见一面,你要住里头陪她睡觉,我都没意见,我帮你兜着。”
*
人间一日,牢内十年。
春花秋月,还是寒江冰雪,都与赵琇无关了,她喘着气,不敢去摸腿上被鞭子抽到的伤,身上多日不曾打理沐浴,也犹如万蚁爬噬,又疼又痒,还浑身发涩发黏,时不时自嘲猛笑。
“赵令悦啊赵令悦,你要我来建昌,要我忍,要我等我一公主,却沦落至此腌臜境地,还不如,当初死了为上上策!”
她咬破干燥的唇,咸腥的血滋润发干的嗓与口腔,鲜血刺疼她自己,使得她痛苦地呢喃一句,“你为我囚困于敌手,便要我来建昌体会一次,你这几年受过的苦吗?啊?”
她低低地笑出声。
却听得耳边有些许骚动,她从深蹲忍住眩晕,一把撑住自己,一瘸一拐地挪至牢前栏杆,死死地往外望,门开了,此处只关押她一人。
王献走着走着,见她裙角,脚步越快,最终在空荡荡,死气沉沉的牢廊内奔跑了起来。
赵琇有那么一瞬,眼含热泪。
可她随即便逼迫自己将可笑的感动逼回去。
——不要忘了,不要忘了是这个男人毁了你的家,反了你的国,夺了你的子,让你受这样的罪。永远,永远不要原谅他!
他能进来,便是如赵令悦所说,右巡院院首郑思言回来了。
那日。
在她军帐中。
赵令悦交给她证物,并细细坦言:
“公主,昭月郡主早在一年半前为先帝殉葬,我已是个死人一般,自然也无法再露面。此回,我陪不了你,只得你先去建昌,此为第二步。
第三步,只能委屈你,先找个理由将自己关进牢内,你既已投降,宇文平敬不能杀你毁约,众目睽睽之下,你在牢内反而安全,他暂且不会对你动手。
公主,你要坚持下去。坚持到郑思言回来,京城兵多半是郑军,郑思言掌一半虎符,他有兵权。
先激起他的仇恨,再让他将另外一件信物交由钱檀山,告知他钱学士死亡的真相,是谁所为!如此,弑君,便成功了一半!”
王献跑到赵琇面前,她立马作晕状,一下子不省人事起来。
“郑将军,让太医进来!快!”
一副柔软的怀抱全力倾向她时,熟悉的樟木香也扑鼻,演戏不过半真半假,苦肉计之所以能苦,便是从前有无数甜蜜。
她的情感从四肢百骸酸重地涌来,一双手还是下意识的,片刻地抱住了眼前的人,恍惚道:“王隐濯,你来了。”
这世上,还有谁会这样叫他?
王献将她放在双腿上,贴抱得更紧,胸膛撑着她往后倒的脑袋,圈住她:
“是我,我来了。”
虽知龚平不会为难她,但做戏做真,赵琇精神几近崩溃,徒遇温暖,还是不争气的哭了。
你来了啊。
我,等你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