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归(七):造反
地牢墙深,潮湿生霉。
待在里头,便会闻到一股令人想要作呕的味道,郑思言原本大喇喇叉腰等着太医给赵琇把脉,等得久了,眉头皱得死紧。
他觑王献一眼。
王献眼里却只有怀中人,下身盘腿坐于干草上,将腿作枕让赵琇躺下,又托着赵琇的肩背,方便太医扎针。
一身素白衣服,这会子倒是不嫌脏。
可他憋不住了,正午在吕家承那吕相公的热情,一时得意,被灌了一肚子肉酒,此时消化大半的食物全在肠子里盘旋,鼓冲上喉咙口,油腻荤腥冲着他的脑。
“呕”郑思言忙举起两根指头,关掉鼻孔,不耐烦道:“你们快点!我去外头等你!”
王献喊住他:“不能将我妻擡出去么,此等阴暗环境,何能让她养伤?”
“不能!不能!你少得寸进尺。关她,那是官家下的旨!我让你进来看这已经是越矩了,从我手底下你给她带出去,让宫里人看见,我就是有一百张嘴,我都说不清楚了!呕,老子要吐了——”
他捂住半张肉脸,脚打后脑勺地奔了出牢。
王献皱眉轻叹,低下头,这御医给赵琇扎完几针,便也结束诊治。
“王相公,她是伤口感染,以至低烧晕厥,扎上几针通上气血,再服上几剂药将这身体里的热寒摁下去,也就没什么大事了,至于她腿上这些鞭打的外伤——”
老御医闪过一丝局促的讪色,“老臣也不便就此地,潦草翻开衣物查探,不过,单就这小腿脚腕处的伤痕来看,鞭伤未曾动到筋骨,可擦些药膏,慢慢养至结痂便是。”
“献有劳魏太医。”王献叠手相谢,又问,“可否添一剂去疤的药?她她尚还年轻,娘子留疤总不好看,是吧?”
“正是。”
医者不问病人身份,不涉政治繁琐。
这御医淡淡一笑:“老臣明白的,这就帮你写方配药,王相公莫急、莫急啊。”
王献拖着身下人昏迷不醒的绵软身躯,勉强一笑,苍然敛起袖口,擦去额头上的细汗。
那头。
郑思言蹲在一棵老槐树底下,反呕了些酒水残食出来,他嫌恶地用鞋踢了土将那些潲物盖住,一撮不知何时来临的阴翳,无声落在他半边脸上。
“郑将军。”
那人低声唤他。
郑思言粗糙地擦擦嘴边口津,仍旧蹲在树根下,见此人有些面熟,可对不上号,“你是”
那人身材瘦长,朝他恭敬弯腰,还低笑出声:“郑将军岂不贵人多忘事?卑职便是暂代郑将军院首一职之人,龚平。”
“你是龚平?哦,本将想起你来了。”郑思言单手提了提内裤汗巾,低眼见他手上拿着东西,“你是来转交公印的?”
“正是。”
“嗯,给我吧。”郑思言随意伸手,还低声斥他一句,“你不够聪明,怎不将那赵氏余孽错手打死,轻轻几鞭抽来吓吓,反留了她一条贱命,能得什么便宜?哼。”
说罢便要拿过龚平手中锦囊,不料他手一缩向后,叫郑思言拿了个空。
他眼睛笑起来,绵里藏刀地笑问,“怎么,你现在跟着你叔叔,飞黄腾达,脸上添金,刑官老爷做惯了,你还不想给?”
“郑将军说笑了。卑职只是觉得,郑将军有些话,说的太早。”
郑思言挑眉,“呵?”
龚平笑里同样藏着机锋,将他一只手捉住:“这锦囊里头,可不止交接的院首公印,郑将军不若回去,看完再说。”
郑思言这才发现四下里无人,院子里干活的,全都被他支走了,他脸上露出几分警觉,只觉触手的那锦囊火烫,明明是自己几个月前交出去的,如今他不想接了,“什么东西,你想害我不成?”
“此言差矣,”龚平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是郑将军想要,求而不得的东西。”
御医此时背着医箱,被王献送出了牢门,龚平也立马将锦囊塞进郑思言手中。
给了他一个眼色。
转而退后一步,抽出一封红帖,扬声道:“将军,卑职之叔龚侯爷听闻郑将军回京,近日又恰逢他大寿,便要卑职也邀将军去侯府做客,这是侯爷令卑职转交的请帖,请将军届时上门。”
说罢,将那帖呈给郑思言。
郑思言愣愣地接过,偷觑龚平面部神情,见已经是一副单纯的恭顺之相,心中左右打鼓,待此人离去,王献便走来郑思言身边。
他目光一落:“龚侯爷位高权重,请郑将军去做客,是拉拢的意思了。”
郑思言脑袋有些乱,将请帖与锦囊一并塞入袖中:“你少来,总不会这也是你出面搞定的?”
“不是。这与献毫无干系。是郑将军从夏手里收复两所城池,威严名望在外,遂要拉拢之。”
郑思言瞧他几眼:“王献啊王献,我是真弄不清,你说的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你对我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啊?”
王献只答:“郑将军滴水助献,献必涌泉相报之。”朝他行礼,“请将军为我妻换处干净牢房,献先回住处一趟,之后再来牢中。”
郑思言瞪眼,嗤笑:“你还真要在这过夜?”
“是。”
郑思言恶劣道:“可以,不就是换个牢房?我此次抓回来一大帮夏朝细作,正好让她腾个地方。今夜我就要与兄弟一块严刑拷打,啧啧,脑瓜子开瓢特带劲儿,他们必然嚎叫得惨呐!你们两口子,晚上可是睡不好喽。”
王献隐隐皱眉:“献这就回去准备。”
王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调笑。
可待她回府将锦囊中的秘物看完,却是彻底笑不出来了,随即上马,彻夜从后门出建昌城,直直往城外偏僻的郊外奔。
同一时间,王献买了个牛车。
他将棉被、衣裳、木桶、煎药的炉子全用牛车独自拉去左巡院,在赵琇的新牢房里烧水、煎药,铺被,不紧不慢,最后,靠近坐着的她,将她打横抱起,放上了床。
赵琇刻意冷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原谅你,相反,你夺走兴儿,我只会更恨你。”
“你想怎么样都可以。”煤炉子上炖着她要服用的退热药,咕咚咕咚,不断冒着氤氲的白雾,将王献白玉般的面容蒸的略有些发红。
他将药膏盖子掀开,指腹沾起膏药,避开她肌肤,隔空伸进她的裙子。
赵琇应激地缩了一下。
王献思索:“是否是我的手太凉了?”
赵琇脚只要挪动便会疼,遂倔强地梗成一根棍子,“你来此地,将兴儿置于何处?!”
“在我挚友钱檀山处,由梅府女眷看顾,四个暗卫都守在他身边,不确保他安全,我怎敢离开?”
药膏几乎化在他停顿许久的指尖,他将她的脚腕捉住,“不上药你的伤便好不了,你一日好不了,我一日不能回去陪儿子,别乱动了,我怕自己会弄疼你。”
“我这一身伤,皆拜你早年造反所赐,王献,你这副做作样子,只能证明你是个伪君子罢了!让我嫌恶!”
“可你昨日还叫我王隐濯”
一句话,果然让赵琇片刻出神,下瞬,清凉止痒的膏体轻蹭于外翻的伤口上,她咬紧唇,“我自己来!”
“你是病人,我来吧。”
每每擦完,便还在她雪白皮肉上轻轻吹拂,赵琇不得不回忆起从前,自己眼神当真不好,为何当初会甘愿嫁给他,喜欢他,爱上他?
三年来,她唯独害怕,真正害怕的,除了赵兴安危,便是会被人看出她心底的余情未了,被人唾骂和耻笑。
赵琇掩将高傲的头颅竖起,“王献,你想弥补我,只有一个办法。”
他知道后文,只是不肯先说破。
赵琇哼笑:“你个懦夫。”
“是,我是懦夫。一个情感上的懦夫,一个为爱欲冲破理智,背弃信义,放弃原则,一拖再拖、一退再退到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我自己的懦夫公主,我品行如此不堪,难担大雅,怎敢再奢求你的原谅?”
赵琇听完,撑手坐起来,将赤裸的小腿从他手里抽出来。
药沸了。
她稍微缓下语气,但仍旧冷傲:“我与你,已是这世上相折磨得,最明明白白的一对怨偶。夫妻离心,唯有离绝方能破解。”
“离绝不了的。”
赵琇低怒:“你再说一次?”
王献起身,将手擦洗干净才去拿药炉,滚烫的药荡在勺中,被他舀出一勺,吹凉了,置她唇边。
赵琇的唇硬碰硬,粘连地很紧,“我手没有废。”
“你怕烫,这瓷盏底足不够高,会烫到你。”
他将药执着地喂进去。
这时的他眼中所暗含的偏执,也只有赵琇才能看见,从前在公主府,他偶尔也会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她,或是醉酒后,或是深夜醒来,只是那时她尚不知,他执念何为,恩怨何在?
赵琇若有所思地张了嘴,微苦的汤药喂到她嘴中。
“王隐濯。”
“嗯,你说。”
“你当初——”赵琇生冷地顿了一下,撇过脸,掩饰道:“算了。”
“你想问我,有没有想过将二十年前的灭族之祸先告诉你?”
赵琇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忽然将那药碗抢过来,热烫苦涩的黑水尽数入腹,苦的她如胆水崩裂,蔓延至五脏肺腑,激起她唇舌深处试图作呕的咳嗽反应。
王献忙帮她拍背,递来清水漱口,“你喝的这么急作甚?喉咙烫到没有?”
她眼神冷下来,推开他的水,任苦涩蔓延嘴角,“不管你想没想过,反正你最后都没有告诉我,你不曾真正相信过我!”
赵琇摁下心底的那点松动,想他与她,在龚国候的寿宴当晚,谁生谁死,谁输谁赢,便能分晓了,她清醒地放弃掉这段感情,也决意放弃他:“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选择嫁给你。”
话音刚落。
牢房中响起无数哀嚎声,一句惨过一句。
太过突然,让赵琇汗毛倒竖。
一双手及时覆过来隔在她的耳朵上,将那些让人发毛的惨叫声灭去一大半。
可有一句话,赵琇听得很清楚:
“可我此生最暗幸之事,便是能够娶到你。”
*
只肖再来十日,一年便彻底翻过去,到达正旦。
龚国候寿诞,府邸奢张结彩,铺桌几厅,又请了当地声名最喧的厨魁娘子,只差将后厨房捏炸出天仙花样子。
郑思言带礼上门时,这龚国候龚尤,正亲自站在候府前迎客。
侯府此处与皇宫尚隔些街坊,较为僻静,郑思言进府前眼一瞟,四周都是他府兵,把守严格。军侯是除了禁军、郑军与邵军三军之外,唯一能正当屯兵千二八百的角色。
如今掌权军侯,龚国候是新贵犬马,那其余四个都跟着宇文平敬有些年头了。
今日也全被龚尤请了来。
——当初若不是他一手助宇文平敬,血洗建昌谢家,登谢家千人尸体上龙马,如何能有今日在宇文手下的飞黄腾达?
人心若天洞。
危险不可察。
郑思言在腹中冒出这一个对句,自嘲冷笑。那龚尤一见郑思言,脸上笑容与皱纹甚至故意增加几分,大手拍来,将本就冷寒的郑思言,拍得更是浑身发冷。
“郑小将军抽空临老身府邸,老身这新府便更蓬荜生辉了,阿平,还不快里面请!”
龚平与龚尤对视一眼,叔侄俩不动声色地颔首,随即龚平转身亲携郑思言,“其余人都已到了,就缺郑将军一位呢,郑将军快跟我来。”
郑思言擡起脚,将要跨过门槛。
跨过去,可就真正进了一场鸿门宴。
郑思言眉头高挑,心在空中盘旋,可又不是关于他的鸿门,他怕什么,他如今就是死也不带怕的只为吕四娘子犹豫一瞬,一个绝佳的美人儿,他如今怕是无福消受了。
郑慎乌漆的骷髅在眼前一晃,郑思言按捺心绪,毫不犹豫地跨了进去。
寿宴才将一半。
龚尤大笑醉极。
他与几位军侯把酒言欢,又道有一挚宝,方才获得,要请诸位去书房一观其貌。
那几人含笑,一人腮帮扬起调侃:“龚老三儿,莫不是什么人间尤物?嗳,我先说好,我这年纪大了,这种礼啊,不收了。”
另两位淡笑,也暗含期待。
只一人略感疲惫,正想起身早些告辞,却被郑思言抢先一步拿了话头,见他站起来,那军侯只得先坐回去。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郑思言大声插话,又笑道,“我这人平日里最爱凑热闹,龚国候能不能也带我一个,让我也跟去书房开开眼界?”
在场众人多是宇文平敬得力的朝廷政要,龚尤对龚平一点头,“你去准备吧。”
郑思言笑容极浓,拉起那兴致缺缺的军侯,随手就灌他一杯酒,“来,跟下官喝一杯。”
“干什么你?!”那军侯搡开他,“郑将军,你莫要狂!如今你能谈和了夏,收复失地,是太子功劳内肯分你一杯羹,别没前没后找不着北了,来欺老身!!”
说罢挂下脸甩袖要走。
却被龚尤过来拉住劝慰,郑思言立即道歉。
这么闹一场,气氛更融,恰好此时酒又上桌,似乎要所有人在侯府内不醉不休,要所有人都有来无回,只进不出了。
众人起哄笑闹,要那军侯原谅郑思言。
那军侯才不得不勉强随了龚平走,其余几人互相垫后,都往龚尤最深处的那处书房中去。
书房外的名贵树木崎岖高大,矮林中也有名家雕石交错狭抱,群石乱舞,在低矮的贺寿灯火下,显得蛰伏又狰狞。
龚平等走在最后的郑思言也踏进屋内,将门一闭。
顷刻间有落锁声。
除去那垮下脸的军侯听见些异常杂音,其余人都还在缓步慢行,笑道:“别卖关子了,什么样的宝贝,还非得要我们一起瞧?”
龚平停下来,置站在桌前,身后一盏屏风明明不靠墙,却也不透亮,隐隐有诸多人影。
那几人笑容有些停滞。
总觉得气氛突然不对。
那挂脸的军侯四顾一圈,推开众人:“龚尤,你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龚尤的笑容也渐渐淡下去。
“卖一心结。”
“什么?”
他们皱起脸,面面相觑。
“行了,有东西就看,没有就让我们走!”
龚尤一笑,轻轻擡手。
一时密声息杂,有细碎的脚步与滑绳声往几人耳朵里钻,他们下意识背靠背地聚在一起,眼看那屏风后头冒出无数人影,似乎是有一条暗道不断吐出黑衣来。
众人眼开始撕裂,惊讶擡头,见无数黑衣顺书房二楼索道而降,站在二楼高处,拿特制的工具对准他们。
“我的心结!”
一声大喊,将几人出离的游魂拉扯回来。
他们一时谁人都未曾说话,只敢小心观察。
“我的心结,便是要亲手屠我老友谢道,诸位可看看,我用精铁新制的武器,用在你们几个身上,精不精彩,宝不宝贝?”
“谢道怎么会是你老友?”
“当年分明是你主动去他家杀灭那千白人,诺大豪华谢府,转眼堆尸成山,血流成河啊”
龚尤闭眼。
唯一提前知情的郑思言大笑,站在他们面前指向他们几个:“你们哪一个人没有逼过他?!他若不屠,岂能隐藏真实想法至今?这个江山,就不该你们这帮老朽和宇文老儿来把控!我知道虎符就在你们间秘密传递,我只有左半边,说!”
郑思言大喝,“那右边虎符,如今轮在了谁府上!立马给老子供出来!”
一军侯发抖瘫坐,跌在地上,联系前后与外头场景,才知他所设之滔天大局,嘶牙指向龚尤,“你想干什么?!囚围军侯,强盗虎符,郑思言,你身为京军主刷,是要调兵造反吗?!!你敢!你,你必死无疑!”
郑思言篾笑,上前一脚朝此人肩膀踢去,将身后那方才挂过郑思言脸的军侯一块撂倒。
“少说屁话。”他擡腿狠狠踩在这人脸上,俯下身压迫脚下人瑟瑟发抖的视线,“宇文老儿逼死我爹,怎么?这个反,老子他妈的不能造吗?!”
“说不说?”
随郑思言三字。
武器便已露芒,那人眼珠即被踩爆,股间隐隐尿流。
“说不说!”
这一幕,赵令悦也许也料到了:
“公主,谢家已暴露身亡,只剩龚尤暗地拥护赵王族,如今他已深埋朝廷,虚以委蛇伺机而动,可单凭龚尤造反,没有郑思言交出那另一半虎符,恐怕不成。
我身上恰藏有谢家搜罗的一份证物,能告知郑思言父死真相,便是宇文平敬在清心阁杀害赵晟,又栽赃给郑慎。只要他去调查,便知真假,这恰能激起郑思言他杀父之恨,反拥护赵家,与龚尤,也算不谋而和。”
赵琇与赵令悦一旦联手,那龚尤、郑思言就能随之一起入局了。
那这个反,她们跟他们,就造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