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沐霞(五):昙花
上元节的迷离与缱绻,犹如昙花,夜间一现。
取而代之的喜讯,便是第一批净水灌溉出的早稻收割。
周匕因对鲸州的农业与地理也有些研究,请当地农民试验稻油轮作,自去岁收割完一季水稻,又接着种植过一季油菜。
如今,整个鲸州的云田,放眼望去金波泛滥,蝶停蜂采于花上,闻之醉鼻,香艳入瞳。
经略使的府衙甫一开门,邵梵他们都在书房里头议事。
听得外头嘈嘈切切的都是人声,姚庭便叫两个人出去看看。
那二议政的官员出了门片刻便回来,轻薄官袍下的脚步步步生风,脸上的表情眉飞色舞,进了门一拱手撮髯,低笑出声,对他们摆手。
“无他,无他!是一些种稻与油菜的村长与县丞们一早同来,聚在门口,想邀姚相公与邵郎将一同去游观村民割稻!”
于丛生也淡笑,“一开门便在,可是二更夜里,便从他们村里出发了?”
“不错,听闻是二更里乘牛车进城。”
于丛生转头,眼光扫过垂头看图的邵梵,他向来严肃沉闷,于丛生不敢打搅他。
便直接问一旁同沉浸于思索的姚庭,“相公赴约吗?”
姚庭将才听了一耳朵,摩挲那牛皮舆图的边角,沉吟,“如今与梁战事在即,我们不可有丝毫松懈,但也不能寒了百姓的心。这样,不如丛生你替老夫去,老夫与邵郎将再议议。”
于丛生应下,掉头出门回话,却突然被邵梵叫住。
“于将军。”
于丛生掉过头,紧张地瞧着他。
“郎将还有吩咐?”
邵梵维持着那姿势,未曾擡头:“可有邀请周先生?”
“周先生肯去,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他最近回了山上小住,你识得路么?”
“下官尚不曾去过山中。”
“可让温助教为你带路。”
于丛生这才反应过来,他绕了这一大圈,无非是想让那温梵跟着他们出去走走。
本还局促的脸上挂起笑容:“多谢郎将指引。”
*
那些县丞与村长特意空出一辆小木车,让赵令悦随周匕坐进去。
村长亲自赶着老牛,带他们一同出城。
到了云田处,赵令悦方探出头,菜花与稻田风吹低腰,羸弱的花瓣在风中扭动,一下浓香四散,百姓辛勤的汗水随民歌一同出没花海与稻田。
确是让人散心的好去处。
而她自打得知建昌城疫延入宫中,就忧心忡忡,闷闷不乐已久。
“二姑娘近日清减许多,出门散散心也好。”
坐在对面的周匕扯着胡子,朝她微笑。
赵令悦清淡莞尔,将头重新缩回车内,“我,想回建昌。”
周匕叹息,“脚长在二姑娘身上。”
“可他不会让我走的。”
赵令悦垂头,在马车轱辘的颠簸下攥紧了自己的手,“我仍如同囚犯,只是换了种方式,戴着一双无形的镣铐,跟在先生身旁做事罢了。”
说罢,看了一眼车外跟随的邵军。
车停。
周匕未再多说,只搭引她下车。
稻田与花田相临,采完这一季,云田的村民便要趁着春水再次插秧。也许不符合种地规律宝宝们不要深究我会碎掉
赵令悦掀起裙角,独身走入齐胸的油菜花海,用手拨开那些锃光瓦亮的枝叶,忽见几个农忙的少妇与汉子,脚下裤脚与袖管都卷了几层,裸露的肌肤全是汗水。
“抱歉我是否打搅到你们?”
赵令悦朝后退,一个少妇热切叫住她。
“嗳不打搅不打搅,我认得你呀!你是周先生身边那位温助教,去年水车引水那天,你也来了是不是?”
“这位阿嫂,竟然记得我?”
那少妇拉她到一旁,见她晒得脸微红,倒了地上瓦罐中的一碗凉茶给她。
“我当然记得。姑娘是云田村的恩人,你找到了周先生,又帮我们凿井,引水。咱们能有这一天,也多亏了姑娘不是!”
赵令悦接过碗,小口酌茶。
另一少妇也凑过来,盯着她许久,热呵道,“哎呦,喝茶都这么斯文,怎生得这般好看!小娘子可有喜欢的少郎君?若没有,我一表弟才中了进士,等他提包袱回家,我引你们见见呀。”
赵令悦茶没喝完,闻此反而喉头一阻,这便猛烈地咳嗽起来。
那少妇便搡了这少妇一把,嗔笑:“年轻娘子脸皮薄,你大喇喇地提这个作甚?”
说罢拿过赵令悦的茶碗跺在地上。
“我带你去瞧瞧引水种出来的粮食有多饱!走!”
也不及赵令悦答应或拒绝,便抓了她的手脚下生风,提她一同朝花海深处奔了起来。
“嗳?”
这少妇脚程又奇快,她什么也来不及说,便被拽得踉踉跄跄。
那干净的革靴深一脚,浅一脚的瞬间沾满了湿泥。
在她手下难拨的枝叶,被前方人大力轻松地挥去两旁,飞快地往后退,剥落的油菜花,落了她满头满身。
她眼光一落,落在那只僭越性牵住她的手,又盯了几眼这人着粗布,坚实紧瘦的背脊。
渐渐的,那些抑郁与烦躁也一并在湿溅的泥土与簌簌的落花中散去。
待她将赵令悦拉过花海,站在稻田上时,总算放开了她。
赵令悦弯下腰来喘气儿,忽然就笑出了声。
少妇肤色稍重,也噗呲笑出了声。
两人对笑一阵,笑声都散在一望无尽的稻田内。
“你跟着我,我给你介绍——”
少妇一说她是温助教,那些老妇,老翁,汉子少妇便全放下手中镰刀锄头,一窝蜂地围了过来。
“你是温助教啊,快,这果子拿着。”
“吃午饭了吗?我那还有几张烙饼,给你和周先生垫垫肚儿。”
赵令悦被这股陌生的激烈的热情,弄得十分惶恐,不住被逼得往后退。
直到那些人俯身将割的一把稻子给她瞧。
“姑娘接着!”
她愣了愣,缓缓伸出手。
那少妇道,“温助教摸摸看,你看着这谷粒大不大,结不结实。”
沉甸甸的稻谷捧在手上,她第一次有了“粮食”的概念。
忽而,鼻子一酸。
点点头。
那些人便爽朗呵笑。
一汉子叉腰,“不得了,鲸州十几年没有长出过这么好的稻子了!助教与先生都是我们的衣食恩人,我们还给先生与助教编了首歌呢。小鱼,你嗓子亮,快唱给助教听听。”
那唤小鱼的脸圆黑,十六七岁。
她记得高韬韬当团练使之后也是风吹日晒,但从未这样黑过。小鱼见她身上都是花,闻着花香,黑红了脸高歌,不敢看赵令悦,他便俯下身去打稻子。
赵令悦鼻腔中的酸坠越重。
她将稻子归还,向那拉她过来的少妇推辞要走。
说罢也不等他们回答,自顾自往田岸上走去。
少妇吆喝着追上来,歌声也未曾停。
她在赵令悦上岸时助推了她一把,自己站在稻田中,还仰头问,“温助教,你跟衙门关系好,我想打听一下,是不是新来的军队又要跟梁人打仗了?”
赵令悦扭身,微微蹲着,迁就她的视线,“如果要打,你们怕吗?”
“怕什么?”少妇嘴一歪,“温助教不知道我们鲸州人从前过的什么日子,那梁人见我们有一点好东西就要喊着金人一起来抢,房子树木全都烧光,要我说就得硬气点,把腰杆子挺起来!
前个老皇帝吧,好像什么也不管,招人恨啊。
民以食为天,一亩三分地的,每年都遭人抢劫,又是发洪水又是痨病,次次死好多人,这新朝廷,总算不是睁眼瞎,看得见鲸州了!
只要这新衙门不再跟以前一样,不管我们,它为了我们跟梁人打,那就是要多少粮食,我们都很情愿给的!
温助教有机会,能不能帮我们村民,将这话传给那些衙门里的老爷温助教,你怎得哭了?”
赵令悦这才反应过来,胡乱抹掉脸上湿哒哒的痕迹。
“阿嫂,我可以也问你一个问题吗?”
“哎呀你尽管问嘛。”
她顿了良久,才抱着膝说,“以前,以前那个当了瞎子的王公贵族,她现在悔过了,也愿意赎罪,你还会恨她吗?”
少妇憨厚笑。
“温助教说话文绉绉的,阿嫂没听懂呢。”
临走前,村民装了两布袋稻米与土豆、枣子给他们。
不论周匕与她如何推拒,也抵挡不住他们往车内塞放物什的手。
牛车缓缓拉动,那少妇忽然带着她家姑娘追上车。
“温助教!”
赵令悦探出头,“阿嫂?”
“我家姑娘说去家给你拿饴糖,你怎得就走了!快,将东西送给姐姐。”
那姑娘举起帕子包的糖,跑得很辛苦,她忙探出半个腰身伸长了手,接过那包尚存温度的饴糖,尽量摆出一个最温柔的笑,“谢谢你。”
二人停在泥路上,缓缓朝她挥手。
人影远去。
周匕见对面的她迟迟不肯吃糖,只是摊开来呆呆地看,便问,“饴糖热了便容易沾住,怎么不趁新鲜吃?”
她摇摇头,眼角微红,将饴糖郑重包裹回去:“我似乎,并配不上这味甘甜。”
周匕便道,“二姑娘是觉得自己不知人间疾苦?可二姑娘亲手挖土开地,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现在的你,已经什么都配得了。”
回府衙已近天黑,城关需核查身份,赵令悦替周匕递了守城官差名印。
那官差过目,便立即叫另一人上去通报,“告诉郎将,周先生与助教回来了。”
赵令悦微愣,“他也在?”
官差点头:“郎将今日来城楼巡兵布防。”
赵令悦轻捏了捏手中那包饴糖。
不多久,邵梵果真露了面,垮剑站在他二人眼前,脸上没什么表情,“回来了?”
“嗯。”
“那就一起。”
他让手下牵马过来,跟在他们复缓缓行驶起来,过了城门的牛车旁边。
这架势,倒像是特意在城楼上待着,为了等她回家一样。
他静静陪着,知道她最近都在为宫中有疫,想要寄一封家书给赵光,却被他拒绝的事情在生闷气,也未曾跟她主动多话。
直至回了衙门,周匕请他送一程赵令悦,邵梵自然应下。
到了她厢房门口,有些奴仆在洒扫拖地,邵梵不便多做停留,转身要走,谁知赵令悦却缓缓转向他,“你先不要走。”
他顿住,“怎么了?”
“我今天见到了一个割稻的阿嫂,她要我带些话给你。”
赵令悦看见邵梵的脸上唇角微微上扬,掩饰不住地有些惊喜。
“哦。什么话呢?”
她将那少妇的话大体复述给他,却略去了说赵洲睁眼瞎的大段措辞。
“好,我知道了。”
邵梵想了想,垂头瞧地,又擡眸朝她走近了几步,放低了姿态,哄她:“梵梵不生气了,好吗?”
他可以这样哄她,也可以花一天时间等她,但却不会允许她送至赵光处,只言片语。
柔情是他,无情,也是他。
爱的是他,恨的,还是他。
上元节确实是千年昙花夜间一现,如黄粱一梦,这梦美的支离破碎,又脆弱短暂。
她忍下情绪,微微侧了侧身,只对他露出一个在廊前灯笼下如玉般的侧脸,缓缓伸出了手,“拿去。”
他低眸。
接过去。
“你先别拆,沾着灰就吃不了了。”
他听话地停了动作,开心道,“是什么?”
“饴糖。”
邵梵的嘴角绷不住地牵起来,赵令悦微恼,“是要我带话的那家女儿,她送给你的。”
“那你替我谢谢她。”
赵令悦嗳了一声,被他惹得转过身,“我都回城了啊。”
“反正,你替我谢谢她的糖。”他眼神很亮。
像个讨到了糖吃的呆子。
赵令悦觉得口中又干涩又甜苦,“好,我知道了”
“温助教——”
“干嘛。”
“虽不许你寄家书,但我许你来问我兵书。”
她嘴唇微动,最后转为咕哝,“你怎么知道”
知道,她最近一个人,常常在房内闷读兵书。
他了然笑,将那包饴糖紧紧捏在手中,背过去有节律地欢快敲着,“兵书晦涩,初读难懂,不懂的地方,我教你解它,可好?”
她缓了气,绞卷了袖子上的花纹,淡道,“那我改日拿书问你吧。”
“温姑娘也要先解我一个问题。”
他等那拖地的奴仆拖去了抱厦内,抓准机会再靠近一步,“你给我簪的木棉,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她一怔,嗔道,“这道题你要自己解。”说罢快速推开屋门,掩饰性地关上。
她转身靠坐在门上,却也等不到他离开。
这次主动与他和好,她内心亦然矛盾不已,人如同排山倒海一样变得浮躁,不耐地搓了搓脚底,在地上拉出一些稀碎的泥印子。
这才听得门外人几不可闻的一笑,转身离去。
*
月末,原本要打的梁人迟迟没有动静。
姚庭与邵梵在城楼内商议:粮食现已充足,他们是否要主动开打?
邵梵沉吟:“应该是有什么变故,梁越才按捺开战,一拖再拖。”
姚庭担忧,“到底,能有什么变故?”
“我猜——”
姚庭殷切地望向邵梵。
他的手在膝盖上敲了几下,神色也较为复杂,“我猜多少与金梁主军对抗的建昌有关。不如等等建昌快信,十日一封。已经月末,应就在这两日要到。看完信,你我再进行定夺。”
姚庭两只眼皮一只急跳,他忧心忡忡,“先按郎将所言。”
这期间,邵梵扔抽出时间陪陪赵令悦,与她解答些兵书上的疑难杂症。
这世间许多事就是不够凑巧,又太过凑巧。送急报的人进去时,还带着从建昌气喘喘赶过来的沈思安。
他来,竟然没有任何通报,就这般秘悄悄地赶了过来。
因此沈思安进邵梵私地时,邵梵不知道。
他正解答赵令悦兵书上的问题,二人一人一条椅子,并坐于桌前,执同一本书,如同师傅教诲徒弟,场面耐心又隽永。
拐进来的沈思安惊呆在那处。
看见诈死的赵令悦,他不可置信地脸黑了半边,指着他们,“你们……”半天说不出一个话,后捏紧了拳头。
邵梵挡住沈思安直勾勾的视线,为暴露她在鲸州而压着怒火,脸也乌黑无比,朝那领他来的人质问,“为何没有人通报?!”
“郎将这沈参知有秘令在身,他亮明秘令要我们别报,按律,我们便不能报。”
邵梵走过来,一字字地咬出来:“沈思安,你是不是疯了?”
“疯的到底是谁!”沈思安闻言炸了毛,顾不得自己干的嗓子冒烟,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仍旧压不住自己的震惊,“我看你才是疯了!我以为她死了,结果你竟将这个女人弄出宫,还时时刻刻带在身边!你知道建昌——”
邵梵捞过沈思安衣领:“闭嘴!”
而置于风暴的赵令悦只是坐在那儿,脸上不悲,亦不喜。
沈思安目眦怒视向他,将汗水淋漓的拳头捏得咯吱响,奈何无处泄愤,咬牙,“那你让她出去”
“送温助教回屋。”
赵令悦站起身,直接走。
“别忘了书。”
他在她擦肩时,还要提醒她一句。
赵令悦一顿,未曾回头,她在沈思安面前一下恢复了自己的身份和立场,冷漠道,“我不要了。”
得了邵梵旨意,兵卫一路押送着她从府衙的书房穿过抱厦。
在门廊下她特意停了脚步,发现那只雌雀不知何时已带着它的稚鸟飞走了,不免失落至极。
心中便也如同乌云密布,浪潮疯涨,涛涛滚滚,澎湃汹涌一浪跟着一浪,滚压得她胸膛发闷,根本喘不过气。
回了屋,她心更不定,仿佛上下来回的翻滚,惊得她只能不安地在屋内踱来踱去。
也止不住地去深想。
——沈思安携带秘令秘密来到鲸州,没有任何人知道,甚至是邵梵。
他是京官,是赵永最信任最亲近的重臣,且联系梁人迟迟不出兵的反常,赵令悦已经能够笃定一件事了。
宫内,有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