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沐霞(四):情郎
上元节(元宵节)当日。
果真如邵梵所说,整个鲸州城内张灯结彩。
周匕所引的内河平日供城民取水濯衣,如今河中放了千盏花灯,且天上的孔明灯被家家户户所放,在水面的倒影碎碎洒洒,如星星四散,点亮了本无色泽的晦暗天空。
他放下公务,与她穿梭其中。
自亡朝以来,赵令悦再也没能身这种热闹的境界。
眼前盛景,不禁让她回忆起建昌上元节时,四周人声鼎沸,光影四射,花池中放光如万炬烛夜,河内还有鱼虾荇藻附之而起(引自《陶庵梦忆》张岱),小船翻浪花,大船画鼓箫,通宵达旦,火树银花不夜天。
邵梵终究是保住了这一方小城,没有对梁人割让。
百姓有家。
脸上和乐。
却不知,与此同时,另一头的梁越千万兵马便如这星河一般不断搅动着北上,与金人一同直逼梧州。
赵令悦看花池中荡漾的层层涟漪,便如见飕飕兵船暗自渡河,欢呼喝彩声在前方,南方人舞狮与喷火的绝等杂技让逛闹市的百姓叫好,她渐渐闻到了逼近的火药与硝烟味道。
这般出神时,手被人牵过。
赵令悦愣愣擡眸。
下瞬,便撞进一双闪动着星火的笑眼。
她怦然心动。
邵梵携她往前,“不赏灯,在想什么?”
她到底家世讲究,是以攒攒这几月的银子工钱,今日盛装打扮过,绛红的抹胸上锈了金缠枝,浅芙蓉色的对襟掖进腰内,外罩藕色镶边绣蝴蝶褙子,还穿了当下时兴的百叠裙。
邵梵原本是百年不变的深色武袍。
见了她的行头,便偷偷回去换了。
为配她的盛装,难得换了身浅白的文衫,玉牌腰带,在商铺的灯下,衣衫显出其中缎面的菱形暗花,与他所戴的软脚幞头一起,盖住他身上额侧尖锐的伤疤,倒衬得他,真有几丝风流纨绔的雍容气度。
赵令悦轻笑,歪歪脑袋,“那你又在想什么?”
他瞧着她在火焰下胭红的粉颊,和那一对弯而幽远的小山眉,甚觉可爱,忽伸手在她鼻尖点了点,带她凑进去人群堆里。
“此地为何这么热闹?”
“猜灯谜。”酒家支了灯笼架子,一群人围在那儿猜灯谜,“我方才在想,今日温姑娘想要哪一盏灯笼,能不能猜中了灯谜,帮你赢回彩头跟灯笼。”
赵令悦噗呲一笑。
他们都避开了沉重、敏感的话题。
赵令悦看了看架上那几串灯笼,指了指其中一只,“那个不错。话说,你以前玩过吗?”
她指的灯笼是一只四角走马灯。
四角都坠着五彩穗子,上四面各画有大雁,随花灯旋转,大雁动起,渐渐飞出金笼,遁入高空的山水中翺翔。
他默了几瞬才道,“幼时玩过,长大后就没有了,你喜欢大雁?”
“嗯,大雁自由自在,南来北往,多妙。”赵令悦晃晃他的手,“咱们将它赢回来吧。”
同旁边几对情人一样,他们交了定钱。
店家拿来一屉子灯谜花筏,让他们抽。
赵令悦凑头去看,嗓子软软地轻念,“千年一弹,弹出眼泪,红嘴白腹,满身大羽。”
两人对视一眼。
面向店家异口同声,“孔雀。”
店家爽朗一笑,也摊开自己手中那张花筏,正是孔雀二字。
“中了中了!就是孔雀!这位郎君与娘子好生聪明,竟都不用多想的,这钱啊你们拿回去,灯笼我这就给二位取来。”
旁边一同猜灯谜的少娘子,见赵令悦与邵梵顷刻便得了灯笼,羡慕不已,转手便捶了她身旁的郎君一拳,“你看看人家呢,都交了五份钱也没见你抽出来一个会的,你啊笨死了!”
那郎君被闹得脸红不已。
他趁店家不在,就拿了花筏凑过来,“二位快帮我瞧瞧,这谜底到底是个什么”
那张花筏谜底也是四句短诗,写的是:
“白身穿房,红心住户,行走世间,尽是无名客。”
郎君被为难得不住用手挠头。
邵梵看完,双手缓缓交握置于身前,那郎君期待地看向他,他也只是唇角微勾,看了赵令悦一眼。
郎君便又赶紧转向赵令悦。
她的脸挨在邵梵胳膊旁边,抱住他的胳膊笑了笑,眉目璀璨动人。
“是油灯啊。”
郎君与少娘子二人恍然大悟。
那店家也拿了他们要的四方灯笼回来,笑嘻嘻道,“上元佳节,良人相伴,二位有我家灯火,必能走得长久。
如今,鲸州有邵军坐阵,酒楼便进了不少新货,承请二位贵人日后抽空多光顾酒楼,尝尝我家新酒。”
赵令悦憋笑,“谢店家吉言。”
她提了灯就拉着邵梵出去,听到背后那郎君与店家说了答案,要店家退钱拿灯。
店家与他掰扯,只能退这一份的,前头没猜出来的就不能算
出了人堆,那走马灯笼旋转个不停。
雁子飞去又归来,不断轮回,直至被接到了他手上,灯笼顷刻间便稳了,赵令悦惊奇地“嗳”了一声。
“都是提灯笼,怎么你提我提不一样?”
“我握剑握惯了,你没练好,平衡力自然不足。”他笑,“便我来提,你肆意玩。”
赵令悦点点头。
灯笼打在他们二人并行逛街的脚下,赵令悦一路上带着他看了人山人海围着的杂技,舞狮,相扑,还有媲美彩烟的打铁花。
最后他们来到放花灯的河岸,有几个挑担子的老媪挑着纸扎的花灯与眼花缭乱的绒花、鲜花在卖。
无论大辉还是大盛,人人爱花,不论男女,簪花即为风雅。
邵梵问她要不要放花灯。
“好啊。”
他买了一盏。
赵令悦问,“你不许吗?”
“不用了。”
他递给她花灯时,缎面的袖子泛着柔柔的光,又是在稍暗的河边,碎金辗转,将他渡的温润如玉,然出口的话,却跟他这个人一样,刻板,实在,又朴素。
“我不信佛,不会皈依,也不对天地许愿的。”
“那好吧。”
赵令悦让他去点燃那灯,而后帮她放入河中,随即闭目十指相扣,立在天地之间,无声对着花灯许愿。
所想即所愿,她所想为花灯,而邵梵所想为她。
——春夜里,她发髻上的珍珠坠脚,与她耳下的珍珠一同在河风中轻轻晃动,难得如此恬静都雅那一瞬,他竟也不知不觉跟着她,一起在腹中默默许下过一个心愿。
“好了。”赵令悦睁开眼,将手揣进袖中,转过身,对三尺开外(一米左右)的他缓缓道,“你朝我走几步,走到我面前来。”
邵梵依言走了几步。
她莞尔,“不够,再近一些。”
邵梵无奈一笑,再度靠近她,二人所隔不过咫尺,都杵在河岸边,春风里,赵令悦将手从袖子中抽出来,原本空旷旷的手上有一枝花。
“你个子太高了,头低下来一些。”
他看见那枝叶柔嫩的花,喉头有些涩渴,“为什么?”
“因为,我要帮你簪花。”
赵令悦想也不用想,没有人会帮他簪花,罗刹怎会头戴官花?
见他不动,自己靠近一步,踮起脚,将花在他的软脚幞头上比划,“你知道吗,大盛的每一届状元郎都会被赐簪花,王献曾经得了公主亲手摘的一枝国色牡丹,因此才有机会娶她。
谁知是个负心郎。
如果你也去参加科举,你又不笨,给你一个社弊议题,便也能洋洋洒洒写它个上千字的诗赋,金榜提名,进太清殿被官家赐花。”
一番话,说到最后,连她自己也觉得心酸,可惜,阴差阳错,一开始就错了
她踮起脚尖时,不拿花的手扶在他肩膀上,邵梵便只能俯下身去迁就她,听着她这一席话在耳边轻轻想起,珍珠耳坠有时打在他耳旁,有些凉。
那手,也渐渐克制地握紧了手中的灯杆。
她找准位子,用簪花针将花固在帽上,心满意足地欣赏一番,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好了,你再不情愿戴花,今夜也得戴着,既当着我的面,便不许你取下来。”
说罢脚要落地退开,他却忽然一手握灯,单手带住她的腰身,不及她下地便带着她转了半圈,用身体挡住那河岸上流动的人潮,朝她吻下来。
春水明瑟,岸上人潮汹涌,灯火如织。
金花四溅,将他帽上的那枝紫木棉,照成了金红。
赵令悦将手拽在他的胸膛中,踮起脚昂着脖子回应他的吻,感受那火热的舌将她的口脂吮净,唇间徒留彼此的气息,她的鼻尖擦过他的,邵梵开始深吻她,喉结来回耸动。
打出的层层铁花如瀑布泄在众人脚下,引起热浪般的叫好和欢呼,荡在他二人耳畔,化作口腔中传来的粘腻水声。
一吻结束,她呼吸急促。
邵梵与她额头抵着额头许久,平复热乱的呼吸,两人的身子都在欢呼声中轻轻抖动。
在这世间,她何其渺小,又何其默然,以至于只能用自己的身体,与心智,去收容住独属于她自己的情愫。
她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便只能放在心中去留存。
赵令悦忽然控制不住眼中的酸疼,便掩饰性地抱住他的脖颈,不让他看自己。
她的唇贴在他耳畔,看不见别的路人,只低低地念起,“邵梵,若有朝一日我肯承认我喜欢你,但是我又不能嫁你,那时,你就光明正大的来当我的情郎吧。”
说话间,一滴泪也缓缓滚下面颊,便更用力地去抱住他。
邵梵手里的灯原本一直稳当,此时转的比何时都快,成了一通走马的乱影,他径直扔了灯,用双手将她抱在自己怀中。
“梵梵”
“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