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药洳茶(三):暧昧
三月,天掠过一线灰影,正是大雁北归时节。
大雁因其冬去春来的时令性,常入辉人诗句,口头传诵,俗名——归雁。
跟南边的归雁一起飞过陇西的,还有前朝一桩旧案。
十六年前赵洲登基不到一年,单州王起乱,杀了城内主将,常州刺史王凭。
王凭早年由武转文出身,起乱时,他带领全州三万八千军民共同抗乱,当夜却收到一旨撤退圣书,其后带兵民撤逃,但因为隔壁临洲门不开,回城抵挡三天三夜,弹尽粮绝。
为求生路,王凭只好走偏路峡谷,往南边边境去求援边关守军,奈何当时正逢异族金不败与边关开战,三万八千兵民尽数遭金不败手下埋伏,屠杀殆尽,无一人生还。
这件事当时轰动不小,朝野都闻,但被当时的朝廷压下来了,他判决是王凭不请自逃,不等援兵,假报圣旨才会害三万多人被金不败之军埋伏。
王凭尸骨不见,亲属刺囚流放,王家背上骂名,而那些力挺王凭的朝官和京官,也都被相继贬谪,甚至关押流放。
王献,是废帝时隔十三年第一次启用王姓官。
赵晟主持翻案的时间,就在大理寺宗正寺几十干员从各洲回来之后。
这些官僚团队不眠不休七天七夜,彻查出当时主谋其实是临洲刺史被单洲王收买后,假报圣旨令其放弃抵抗,而这位临洲刺史已于去岁病逝。
因此,此案从将王家一族自罪录中抹除,追加王凭,许所有王凭后族入朝入仕,参加科举。
同时,将所流放之人召回原乡,以银钱补偿,而邵梵在左巡狱院之上,封宣义将军,赐紫挂鱼袋,从正三品,成了当朝最年轻的三品武官。
此案一翻,昭告天下。
四海哗然。
赵令悦亦然久不能语。
邵梵王献有冤,可他们为这三万八千人之冤,造就了左思峡等人的无尽冤案,毁了无数个家庭了。
谁比谁无辜?
她生在辉朝,这并不是她的错,那她为何,凭什么,要待在这里?
她和赵琇,为什么要遭遇这种变故和折磨?!
待再见邵梵,赵令悦势必,要与他来个鱼死网破,手刃仇敌。
*
大雁的翅膀划入黑夜,春寒料峭,邵梵的马步踏进了常州地界,进府衙时正踩中子时尾巴,宋兮等人来迎都不奇怪。
但等他遣散人进后院,发现自己的屋内竟然都亮着灯,脚步不免缓了缓。
许是老早听见动静,门被人推开。
秋明独自站在门槛边上,叉手跟他矮了矮腰,怯怯道:“邵郎将。”
更深露重,秋明细瘦的身子吹得摇摇晃晃的,像一根单薄的枝干。邵梵皱了皱眉,快步走至房内:“不是告诉你了,不用等我。”
屋内帐子层叠绰约,香气若有似无。
他才走几步,便耳根一动,立马察觉不止秋明一个人在场,目光微斜。
右侧帘后,一道暗影投在纱帐上,拉成一道细的弧线。
邵梵将手搁在腰侧,“谁在那里?”
那影子在帐后停了一刹那。
邵梵敏锐地察觉到香气越来越近,清楚帘后之人便是屋内这甘甜气味的由来。
佛手柑香,是她。
秋明忙这会上来解释,“是赵姑娘要奴给郎将留的灯火呢,说走夜路回来留灯是规矩,也叮嘱奴将炉子里温着饭食,等郎将回来就用饭。郎将可吃过了?”
邵梵把住腰侧剑柄的手松开,到桌前坐下,“出来吧。”又道,“秋明。”
“啊?”
“你不是奴,以后不用再自称奴。”
“那”
“就自称我。”
说话间隙,纱帐被人以手撩开,赵令悦着了一身油绿的对襟大袖衫,浸泡在昏黄的灯火里现了身。
她走至桌边,两人对视了一眼。
邵梵还是那般审视她,神色锋利。
赵令悦一手撇袖,露出来的指尖跟葱段似的,她侧目对秋明道:“你去把炉子里的饭菜都端上来吧。”
“奴我,我这就去。”
秋明的性格实在不能称做伶俐,赵令悦边站在他对面,也在揣摩他对自己的看法,就这样放一个傻乎乎的女婢在她身边照顾。
他到底有没有把她当成是一个威胁,如果不是,那满眼的防备和审视又是什么?
这个人,太不好猜。
不然去年她就不会轻敌,让他挨了顿板子就滚回老家,还有她曾经对他的那丝怜悯,想要放他一条生路,结果却害了自己,真是可笑可恨。
“你干站着不累吗?坐吧。”
赵令悦松开紧咬的牙,微笑道,“我平日不是坐着便是躺着,就站一会,不累。”
“姑娘,为何要为我做这些?”邵梵意味深长地看过来。
赵令悦迎上他漆黑的目光,迎战道,“因为,我们将来是夫妇我要练习如何做好一名妻子,还望郎将莫要介意。”
“不会,我该谢谢赵姑娘,赵姑娘真贴心。”他笑了笑,“你应该是有话要说?那就别站着了。”
说着,那脚滑过赵令悦及地的裙裾,直接用脚,将她腿旁的圆凳拉了出来。
凳子擦过她的小腿,将整齐的裙面打乱,虽未被他触碰,却胜似隔衣亵渎。
赵令悦浑身不舒服,忍着踢开凳子的冲动,后退一小步,他却忽然隔袖掐住她手臂,将她冷不丁地扯到了凳上。
“以后我让你坐,你就坐。”
她恨极,嘴角抽动,平淡的表情差点演崩,露出破绽之际忙低下头垂装羞,嗓子里憋出了个,“嗯。”
秋明这时将托盘端了出来,托盘一式三样,有荤有素并一碗香喷喷的黄米,搁到了桌上。
他接过筷子,两根一起在桌上跺齐,“有劳了。”
“郎将千万不要客气,都是赵姑娘的主意!她一大早就起来等着了,这菜样也都是赵姑娘监工厨房做的呢。”
赵令悦:“”要你多嘴。
“哦?”邵梵夹菜的动作微缓,在赵令悦暗地期待的目光下,转而将筷落在碗面,不去动筷。“姑娘何时这么热心肠了?”
秋明本意是要他们好好相处,从中笼络,结果又坏赵令悦好事。
她心冷,擡手摸了摸发边已经将粉末倒空了的如意簪子,“我望江整整一个多月,也想通了许多,从前我不信任郎将但郎将一不短我吃穿,二也不禁我读书,女子本该三从四德顺从未来夫君,我对郎将冷眼,总非正道。”
邵梵和煦一笑,似乎真被她这番话说动了兴趣。
她为求动人,说话时还看着他的眼睛,“这一月,我越想越愧,若郎将不介意,我们不如试着从头相处。此外,我还有一事,斗胆相求郎将同意。”
他笑起来时眉目和煦,神色明朗,与方才的阴森审视全然不同,也手撑膝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是什么事只管吩咐,何用斗胆?姑娘既已被君父大人托付给我,有什么事,我自当尽心而为。”
谁是他未婚妻?!
他迟迟不动筷,还敢屡次用言语占她便宜!赵令悦面色未变,腹中怒骂,不要脸的贱男人!
但面上还得继续装下去,便柔声言:“我重病才愈,一直未能前去祭父亲之墓,向宋横班打听过,他说我父亲赵老将军的骨灰,是郎将亲手埋的,也只有郎将知道地方。因此该来问问郎将,能否准予我去父亲坟前祭奠。”
邵梵听了这话,有些沉默,“你想他了?”
赵令悦垂眸,擡手从温碗里拿了执壶,将热酒斟进酒杯,半真半假地呢喃,“既是自己的亲人至爱,我又怎能不想呢,哪怕天人永隔。”又问他,“郎将有没有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亲人?”
邵梵笑笑,未婚妻这个名分是邵梵为了弄明她失忆真假,当时故意说出来试探她反应的。
但赵令悦口中提及的赵氏老将并非空穴来风,骨灰也确是他埋的。
其人生前,提过要将膝下独女许配给他,后来那位真的赵姑娘,也在一次爬山采药时跌下山,香消玉殒了。
思及此,他便也半真半假道:“是,我亦有常常思念之人。”
“是谁呢?”
“我母亲。”
“”她并不关心邵梵的过去,当下觉得铺垫得差不多了,耗尽最后一点耐心,趁机将酒端到他面前,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见邵梵不动,便没有掩袖,主动在他面前将黄酒一饮而尽,以空杯示意。
“这杯,为郎将洗尘。我敬您。”
邵梵盯着她喝完,才提起酒杯嗅了嗅,浅酌一口便放下了,赵令悦又开始温声提醒,“好了,酒也喝了就快用饭吧,冬日菜本来就容易凉,尤其是这道鱼,冻住了便不够鲜美了。”
秋明怕打扰他二人相聚,早已离开守在屋外,此时屋内只有他们两人独处。
赵令悦帮他用另一双筷子布菜,跟之前冷言冷语的她相比大相径庭,极尽女子本色的温柔体贴。
连鱼肉都被她用筷挑了刺,才放到他碗里。
“尝尝看,是宋横班带人从河岸里抓的。”
赵令悦神色殷切切的,眼皮粉红,唇角微弯,沁在昏黄摇动的拙火里,似一幅宫廷长廊的古画,也像是夜中深宫里出没的艳丽鬼魅。
若是旁的下半身思考的男人,也许早溺毙了,喂毒药也吃的心甘情愿。
可惜邵梵铁血心肠,就是天仙下凡,那对他而言也没什么特别的。
他夹起那一大块冒着热气,咸香味浓的鱼肉,故意先送到嘴边,又顿住,慢慢擡眼道,“赵姑娘,其实我不爱吃鱼,一点腥味也不喜欢,不如你帮我尝尝看。”
他盯着她,几欲将她看穿。
赵令悦袖子下的手死死攥起中衣,胸脯起伏。“”
“怎么不吃?”
赵令悦干笑,“巧了,我也不爱吃鱼。你尝尝看,宋横班都说不腥,你一定喜欢的。”
“喜欢这东西,可不好说。”他勾起一边嘴角,“比如,赵姑娘就并不会喜欢在下。”
“此话怎讲?是郎将太武断了。”
邵梵阴恻恻地与她调情,可赵令悦终归是金玉闺阁里养大的,没有他厚颜无耻,承受不住这种压境般的打情骂俏。
而且他的笑里,总藏着一种嗜血的刀子似的,她长这么大,少见这狼与鹰一般的眼神。
一块不起眼的鱼肉在空中僵持,她告诉自己,她不能放过杀他的机会。
憋住气,她慕然下了决心,穿过身体肌肤传来的层层冷意,凑近了,眉目婉约柔和,“好,那我替郎将尝尝。”用筷去盘中择,却立刻被他用筷点住,“小心鱼刺,吃我这块。”
他将她挑好的那块毒肉夹到她嘴边,直接喂给她,“来,张嘴。”
赵令悦没张,做了个矜持状:“这不太合适。”
“你方才说我们是未婚夫妻,既是未婚夫妇,喂个鱼,有什么不合适呢?”
“”
赵令悦闭了闭眼,她脑中闪回许多片段,决绝地张开嘴。
即将吃进去的那刻,他忽然连鱼肉和筷子一把丢掉,眼见筷子落了地,赵令悦哑然无措。
谁知他又将她手腕扼住,一把拽了过来。
她被拽得猝不及防,人狠狠跌坐到了他腿上,后腰空悬就要后仰,慌忙中一抓桌布,上头的米饭连菜带盘,全摔下了地。
一阵噼里啪啦,地上满是杯盘狼藉。
赵令悦心跳如鼓,毒杀不成,立马拔簪要刺他喉咙。
可手刚碰到一点头发,就被他扼住。
他当看不见她脸色多差一样,轻笑着一字一句道,“姑娘这是要趁夜自荐枕席了?莫急,我们虽是已定下的夫妻,但毕竟还未成婚,等成婚了,赵姑娘再宽衣解带为我解忧,那也不迟。”
他说这话时,眼中何曾有笑意?
赵令悦浑身上下,汗毛全部倒竖,再也不想与他靠近分毫,怒目而向,“你放开我!”
他随她徒劳挣扎,缓缓摇头,“你看看你,才挑你一两下子就炸毛了?你失忆了,但是我没有,我比你更清楚你该是什么脾气。”
她跟姓赵的那些贵族一样,懂规矩讲礼仪,若不惹她,她自当人前客客气气,若是不小心惹到了她,那她可是能要人命的。
这哪是什么小野猫,是头炸毛的狮子才对。
门外守着的秋明听到动静,慌忙推开门,便看见一贯矜持的赵令悦已经坐到了邵梵的腿上,被他搂着腰,摁在胸膛前。
邵梵的脸深埋她发间时,还一手将她发髻上的金簪缓缓抽出。
二人靠的太近,呼吸喷洒至赵令悦耳后腮边,灯火下她的耳边碎发都在微微浮动,“郎,郎将。”秋明两颊绯红滚烫,浮起若干红云,“我要收拾一下么?”
赵令悦在秋明看不见的地方神情紧绷,浑身僵冷至极,甚至不自主地打着一阵阵的颤栗。
邵梵道,“既然都洒了,鱼也凉了,就都撤下去。”
秋明点头:“后厨里还有备菜,郎将”
“不必了,”邵梵盯着赵令悦,控在她腰后的手,在她僵硬的脊背来回滑动,深嗅了一口,盯着她的侧脸道,“我在来的路上已经吃过了。这些菜太荤腥,吃了,反而不妙。”
说话时气息又喷在她的太阳穴与脸颊附近,最后四字加重,手掐得赵令悦骨头发疼,太阳穴一阵阵地发胀。
一种耻辱感油然而生,赵令悦从没有被陌生男子冒犯过,及笄后,跟父兄的肢体接触也甚少,从不知一个男子的力气原来可以这么大,这么强硬,如一副铜铁锻炼的不败笼子,将她从头到尾地桎梏住了。
她已经拼了最大力气去与他对抗,挣扎,可在外人看去,她还是没能动得了一下。
待不知内情的秋明矮腰过去拾捡碎片,他才肯松了力道放开她。
赵令悦整个人冷硬地弹起来,脚下将本就四分五裂的瓷片更碾得粉碎。
她抿唇神色不明地看了他手上的金簪一眼,伸手要去抢夺,又被他敏捷地躲过,几次以后弄得很狼狈。
知道东西是抢不回来了,她憋着那股冲天的怒火,转身甩袖离去。
那样子分明是生气了。
秋明又不能多问,只好默默收拾残局。
“碎片容易割伤手,你去找个扫帚过来,将它们收拢好。”
秋明擡头应和,发现他正将那枚属于赵令悦的金簪收入袖中,脸上已经全无笑意,与离去时的赵令悦异曲同工。
前后变化如此之大,若不是碎了的碗碟在前,秋明都要以为刚刚的声色暧昧,只是她自己的错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