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药洳茶(四):心软
计划失败的赵令悦,一夜无眠。
她不停地怀疑和猜想,邵梵有没有看穿她,以及夺走她簪子的目的。
方才她的动作甚至都未能来得及做,就被他捏住了手腕,是故作调情之下的巧合,还是他防范她的有意之举,赵令悦也无法拿捏得清。
她看不透他,从一年半前起就看不透。
但只要他起了一丝怀疑,让李无为去查验那些残羹,便能知晓她下了毒,她左右今夜也逃不掉。
从前她坐在高台不用染风雪,更不需过问人生死,自然是第一次做这种害人性命之事,忐忑与冷笑,还有失败的悔恨、无助,几种情绪纷纷掺杂在一块,在赵令悦心中反复耕耘,发酵。
她在床上和衣而眠,听着秋明睡熟后偶尔发出的细细鼾声,一刻不曾能够闭眼。
——出京前,考虑到逃亡路上未知因素太多,簪子的如意内藏着她特意装下的毒,而这毒有两种用法,杀人,亦或自杀,这根带着毒的簪子,也是她一路上偷偷藏着的底线。
她落成阶下囚,为避免受辱本该自了,可她不愿比邵梵这种人先死。
相比邵梵,她何曾有罪?
这毒终归是用在了他身上。
簪子残留的那些粉末,早已经被她全数清洗干净,他拿走又能做什么,倒不如直接查验鱼肉来的直接。
黑夜漫长,四周无光。
冷峭的几声乌鸦叫声,挂在天边。
赵令悦不知有什么在等着她,她如今彻底孤立无援,身边已经连一个能帮她的人都没有。
尽管知道爹爹辅佐新君,邵梵为挟持她爹爹,估计得留她一命,但凭他的无良与狠厉,可以随时冲进来给她一刀,将她躯体四肢尽数斩残。
她还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余生便要茍延残喘
赵令悦的眼睛越睁,便越酸疼,她也是怕的,独处时还是没忍住本性,一滴无声的泪自眼角溢出。
泪水滚落的同时,屋外廊下听得侍卫巡视的脚步声,伴着滴滴答答下下来的细雨,朝她靠近。她连忙攥住了棉被盖过整张脸,僵在被窝里,抹干自己湿漉漉的脸。
就这般,煎熬过了这一夜。
*
次日,天色依旧冷黑,一半被乌云压境。
而赵令悦既然活了过来,便强撑着精神起床。
秋明打水忙活一通,也忘记看她脸色差不差,殷切地将新拿来的胭脂跟衣裳铺了满桌满柜,“郎将如今好容易回来了,姑娘与他碰面时虽谈不上要花枝招展,总得换换新花样,让郎将也欢喜欢喜啊。”
“呵,我不需要。”
“姑娘何不试试?”
秋明以为赵令悦想开了,要跟邵梵卿卿我我地培养感情,可现在她都要东窗事发,死到临头了,压根没任何打扮的心情。
但转念一想,人这一生无论盛时,富时,还是衰时,困时,都要全衣冠体面,把脊梁骨挺起来,这句话是她及笄时,母亲为她簪花冠子,亲自教授她的道理。
母亲是官家乳母的女儿,从小也跟着大人长在后宫,见多了今日荣、明日灭的人生境遇。
一国江山尚可更叠,偌大家族也会顷刻覆灭,人生中更多得是猜不中的大起大落,她告诫赵令悦,生在皇家宗室,并非万全之身。
一语成谶。
赵令悦低了头,去抠自己素净的指甲,由着秋明在她脑袋上作妖。拿着这样、那样的绒花和步摇往她挽好的髻上比,私自将泪憋下去,就如邵梵曾经挨打那般,将苦涩全揉碎了,使劲往肚子里咽。
——就算下刻要被他抓去当众行刑,那也得打扮好,整洁一番修养与衣装。
一整天,足足一整日她都坐在自己卧室的堂中等,雨下停,停了下待日头落下去,月亮在乌云后透出来,赵令悦才真正恍惚过来,什么也没发生,她登时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存着疑心着秋明一打听,才知道邵梵一大早就出了门,根本没管昨晚那事。
此人赶路到三更半夜,又跟她暗地里龃龉了一回,天不亮便起床,也算精力过人。
这之后连续几日,他都是披星戴月地回来,与她起身、躺下的时间点完全交错,二人同在一屋檐下,却再也没有交过手。
不止秋明和府衙里的其他下人偷偷议论她这个新妇得罪了邵梵,已经失宠,连她也在想,邵梵是不是故意在避开她,以免再次招惹杀身之祸
但他没有一味禁着她的手脚,将她明着关起来,赵令悦也不容自己多想,眼下只能顶着他未婚妻的名头,随机应变了。
她开始见缝插针地搜敛一些珠宝首饰,试着规划出一条,能让她解决掉邵梵后,自己还能逃出升天的路来,尽管希望渺茫。
*
三月初,赵令悦已被困在常州近九十日。
邵梵指挥的几波大军陆续遍布常州河岸一带,对赵琇所在的对岸三洲形成了集结。
本来说好了开春就打,但因为打仗的粮食不够,才硬生生地按兵不发。
究其原因,是因为赵晟与宇文平敬等人进京不过几月,刚平息的乱世里百姓尚且不安定,粮食也不充足。
进京时,他们发现的地下官仓,只在仓内的底部剩下半屯粗糙的粟谷。
是矣,赵晟实在拿不出来多余的米来。
这一等便是一大半个月,几州几县勉力上交的粮草凑齐了一官仓,已经是仲春与暮春之交时节,在清明节前后。
王献着手与朝廷安排下去,立刻用停在北开的六只大运船押送着发往常州,船上的粮草被片片黄油布罩着,由此才能躲过一阵阵的西南雨水。
大清早上,一片烟雨朦胧的潮湿雨幕里,邵梵披蓑带笠,带着他的军队,坐在马上等破雾而来的粮船。
宋兮也带着斗笠,正倚在自己的马脚下啃粗面馒头,伙夫将早食发到邵梵那儿,邵梵只擡了下手。
“不用了,我这份给宋横班。”他跨下的马儿有些烦躁,跺了跺前蹄。
“哦,是。”
“郎将。”刘修穿过冒热气的食物木桶,踩泥过来,仰头向马,“府衙的侍卫来报,赵姑娘非要见你。”
刘修视线里,隐在笠内的脸一直朝着正方心无旁骛,却在他话毕之后转了转头,斗笠甩下一圈清凉的水珠,挂在刘修臂膀上。
邵梵启唇:“她又怎么了?”
自从他“不着家”,她便时不时着人来传话,邵梵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懒得理她。清明节前后她便闹得更欢了,一日叫人对他三传六唤,非要他回府衙,搅和得邵梵有些头麻。
接船这种正事里,刘修又不是没点眼力见的,怎会这时候来跟他禀报这个。
除非是赵令悦生了什么幺蛾子。
“赵姑娘绝食两日,今早体力不支,晕倒了,晕倒前念着要见郎将。李军医派的人来,让郎将抽个空回府衙一趟,说是叫您跟人把话说明白。”
“行,我知道了。”
刘修忍不住补充道,“郎将,我看这个姓赵的女人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她既然不听话,郎将不如直接将她关起来,她敢再闹,便打。”
“”邵梵默了默,刘修便怒其不争,强调,“郎将!”
“刘修你别在这哔哔了。”宋兮吃完邵梵那份的馒头,舔了手过来。
他方才听了一点,站在刘修正对面,背着邵梵给他使眼色,“郎将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啊,你说你,平时那么多兵蛋子还不够你操心的,在这瞎出什么主意呢?”
刘修还在那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宋兮又大力歪了歪嘴,斜了斜眼,示意他赶紧走,刘修只好抱了抱拳,憋着一肚子话走了。
“宋兮,你转过头来。”
宋兮便笑呵呵地转过去,“哎。”
“刘修说的也不全错,她确实该吃些苦头,长长记性了。”
宋兮就比刘修油滑多了,他知道邵梵要是想打想杀,早就动手了,不可能等别人来催,那就说明他不想对她动手,他不想干的事,目前还没人能逼他干。
便挂起笑脸儿,老话长谈道,“郎将这么做,肯定有郎将的道理。大丈夫打个女人算什么本事?不过我听了一耳,怎么像是赵姑娘晕过去了,她没事吧?”
斗笠檐深,眼睛隐在暗处,邵梵露出的下半张面,唇角牵出一丝冷笑来,看穿了一切,“我若说她是装的,你信不信?”
“她装晕?”宋兮瘪瘪嘴,避重就轻道,“可能是太想你了,出此下策。那郎将回去吗?你都跟我们同吃同睡大半个月了,回去汤池里泡泡,不然都要臭了,我也想回去一趟,搓搓这一身痒痒肉。”
军队等候良久,终于听得一声呜鸣的号角,这是六艘粮船到了。
宋兮将斗笠往后挪,打开的视线里,粮船沁水的风帆裹挟着雨水,霹雳吧啦地飞舞,他嘴角咧到耳后。“郎将,船到了,终于不用再天天啃馒头了。”
错落清脆的风帆声响,让邵梵脑子里闪过那夜杯盘狼藉掉下地,狼狈碎了一地的昏暗场景,抱着她的暖热触感仍在记忆之中,不曾随风散去。
刘修如此看不惯赵令悦,应该是因为他目睹了当时在雪山的一切,觉得赵令悦是个祸害,而不是因为赵令悦试图毒死他的事。
鱼里有毒这件事,只有邵梵跟李无为知道,而毒是赵令悦下的,便只有邵梵自己知道。
邵梵下了马,去迎船上的押送官。
雨中他将帽檐摘下,冷俊的面容任快雨批打,有些微痛快的,鲜活的快意。
他压住宋兮乐颠颠挥手的肩,摸了一手的凉水,“行,你回去洗澡,顺便给‘赵姑娘’带个话,跟她说,我没空,若她想求人,得自己来,别再使唤旁的,不管用。她不擅长骑马,你就给她一匹马,而且不要温顺的,要那种烈马。”
“这”宋兮一脸疑惑。
“有恃无恐,招致祸端。”邵梵走上前去,丢下一句,“以后不要再对她心软了。”
是说给宋兮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