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药洳茶(二):下毒
劫法场一案过去,该死的人也还是死了。
一晃,大半个月过去。
二月初,王献位居参知政事兼任户部尚书一职,与同党派的宰相梅雪尘,开始着手主持全国的清政变法,遭到台谏上述反对,认为操之过急。
这日,二人与御史台几位重臣,同被赵晟召见,就变法和屡屡被王献与邵梵提起的雄殇岭被屠旧案,跟众位官员商量具体该如何做。
变法需要能实施,旧案翻案,也需要着力调查的证据,赵晟虽然力挺王献,也早知当年王家被冤的真相,但如今当了皇帝,做什么那也一个人说了算的,底下还有三省。
新朝廷如今少见旧人,约分三派,宇文平敬为势的王邵一派,郑慎父子为首的郑党一派,还有英王未承恩前,在封地招揽的各地寒门士族,高门大户,这些政客皆为心有抱负,口有清政之人,这一派自然属皇党了。
三党鼎力,互相制衡。
郑党御史大夫出来发话。
“陛下,变法一事牵连甚广,就单说这纳税,分河、桥、道、港、洲。前朝以洲纳税,设立中央派遣的中监使,调度上是转运使,但监管混乱,笔录失准,参知大人既然想要在税中查漏补缺,没个一年半载的,连基本都不得知。”
赵晟听了,放下在看的劄子。
“这个问题,我其实已考虑过了,也问过王参知跟宰相。但须知,财政为国家支撑之本,秘书省呈报的数目,除却前朝携的款,恢复民生的开支用度。如今国库里一半不到,可知私相授受,中饱私囊之泛滥。这件事,太上皇来不及做,我便替他接着。”
御史大夫眼转了一转,赵晟说,“我不想赘述,叫宰相参知跟你们解释吧。”
无论哪朝,年轻的皇帝刚登基,都是想要锐意改革,成就一番事业,赵晟也想还赵家一个清明正大之誉,否则大可继续当闲散亲王,两耳不闻窗外事。
御史大夫瞧他这态度,就是很支持王献变法。
除了皇党,斯文的赵晟似乎跟状元出身,满腹经纶的王献更亲近。
梅雪尘年高,喜静听,少参与口舌之争,于是王献起来答话。
“臣已调度秘书省,官家令宗正寺与大理寺干员四十人,左右巡院各出一百人,共二百余人发派各州,调遣当洲府衙财政邸书,不出一月,定有结果参报。御史大人莫要轻断。”
王献微笑,淡定气派将御史大夫回的一愣。
御史想他跟邵梵还有赵晟已经做了让步,让左郑与右邵插手共察,便不再纠缠。
对高处观望的赵晟鞠手,“臣,臣只是担心王参知年轻,经验尚许不足。既官家与参知宰相已遣专人,臣无异议。”
王献隔空还礼,还是微笑,“那就谢过御史大人了。”
御史大夫微微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赵晟又怎会看不见御史大夫衣服下的几根花花肠子,这一查根本便是动了他们背后王党的利益了,但凡事看破但不能点破。
眼下,场内王献着红,梅雪尘着紫,倒是御史大夫身后跟着一群着绿的官员,赵晟眼光一扫,重新提笔在劄子上给台谏的写回批。
“官财取自于民,民着青,官着绿,可见官为民之仆。众卿都是我底下勤奋至极的好官,自然该取俸禄,只是这财如何取,取多少都该有个清平的论断不是。否则,国库,何时能满?账目,何时能对?”
一番话,暗递劝告警示之意。
此话一出那些人尴尬相视,包括御史大夫在内的,全都轻微咳嗽几声来掩饰心虚。
梅尘雪脸上只挂着平淡的笑容。
他看了眼缄默的王献和耐心温和的新帝,适时说,“官家,该谈谈这十六年前三万八千人被屠于雄殇岭的旧案了,这个案子当年草草了解,牵连的可是三万多常州兵民的性命,刺史失踪,成了一桩悬案,宫内宗正寺至今没有一个清晰的案陈呈报过。”
王献低垂的眼也萌发出了点异样的碎光,在眼底起伏流淌。
他撩袍跪下,行礼请示赵晟,“臣想求请陛下让亲事者,右巡狱院院首邵梵入殿。”
其余人听这话都有些奇怪,赵晟当着众人的面,也得装作不知道。
“哦?他怎么会是当年的亲事者呢?十六年前,”赵晟的笔滑过葫芦形砚台取墨,看了王献的脑袋一眼,“邵郎将也才八岁,尚不知事啊?”
王献俯首,答,“他本姓王,是前朝常州刺史,王凭之独子。”
此话一出,平地起惊雷。
终在十六年后,邵梵的身份被提起。
王家一案背后的三万多人的冤魂,也终在十六年后,以改朝换代为代价,才在王家后人的浴血争取下,求来一场能够平复冤屈,洗净污秽的审判。
御史大夫和其余几人异口同声,“此事当真?”
王献:“岂敢欺君。”
“”
赵晟当时被拥护,便是宇文平敬第一个找到的他,宇文平敬有权,邵梵有兵,宿在修远侯府的庇佑下,这对半道父子互相成就。
虽说赵晟因为邵梵不请示,就故意私自将赵令悦送走心中不快,但他眼下无实权,而邵梵恰恰相反。
有宇文平敬,有邵军和半张虎符,他有恃无恐,对赵晟明言是因为开春要打三洲,需要前郡主做人质挟制赵琇和朝内赵光,才送她到常州修养的,但赵晟只觉得,他无法无天了。
可他毕竟真的捉住了废太子赵义,这件陈冤只好尽快提上案头。
否则他如何能心甘情愿地离开朝廷去打仗呢?
此人蛰伏十六载,找到后来长大的王献一起合谋,不为名,不要利,只求一个重新审判。
——王凭是忠臣,而非罪臣,是英雄,而非逆党。
王凭带领的常洲三万八千百姓与官兵,不是战中叛逃遭遇埋伏,而是被自己人栽赃灭口,全数屠尽。
而这样的颠覆案情昭告天下,当今,也只有皇帝才能实现。
也罢。
赵晟敛眉颔首,“卿先起身,让他进来。”
*
相较于建昌宫中的二月,常州靠河南岸,湿气和春暖都来得更早些,赵令悦还是一如既往坐在岸边看水中放养的大鹅。
她知道邵梵为什么要她来这里,如无意外,开春便要攻打对岸三洲了,思及此整张脸垮了下去,偏偏这时秋和来喊她回去用饭。
“你为什么每天都要跟着我?”她扔掉最后一把鹅食,不耐烦地转头,眉间冷意飕飕。
她难伺候,秋和也没有被吓走,只是好脾气地解释,“我是照顾姑娘的人,自然要跟着姑娘,不然衣食住行用的,姑娘不会做饭洗衣服,想起来的时候可找谁去?”
赵令悦觉得她傻,没继续跟她争辩。
乘牛车回去的路上,她还有些依依不舍,频频看顾,秋和择了个水果剥皮给她吃,“今早买来的,路上怕口渴,姑娘尝尝这橘子甜不甜?”
赵令悦没有知觉似的吞咽了下去,憋出一个字,“甜。”
秋和微笑,缓缓道,“姑娘每日看河,从冬日看到春日,一看就是一整天,是不是想泅水啊,还是捉小螃蟹和小虾?”
“。”
她看着秋和这个傻丫头,心道,自己只是想回家。
母亲,哥哥,还有姊妹赵琇都在对岸,虽然她已经没有家了,但有家人的地方,那就是家。
一觉醒来,天已经变了。
而这些情绪下的震惊,无措,恐慌,她都只能化在一场无妄的眼泪里,从雪山一行后,她在常州的灯市上想过逃跑,但侍兵看得太紧,走快了都要提醒她,眼睛如一根绳子将她绑住。
她那时想过搏一把,拼命逃。
这样一来她或者成功逃走,亦或被邵贼发现自己恢复记忆,重新关起来囚禁个暗无天日。
犹豫不决浑身发冷时,看见了集市门外的吊唁白狮,看守她的侍卫不让她多问,她只是借机看热闹,才知道这是常州人自发凑钱,给常州首状元,名士左思峡请了舞狮吊唁。
许多人,都在观望。
官至辉朝参知政事的左思峡已经死了,他死在清君侧的刑场上,听说是为了保护赵义,但赵义最后也没有回到三洲而赵光扶持新帝上位,是新帝的太子少保,旨意从弘郡君太上皇。
官家,退位了。
新帝身边有两只鹰犬,一只是文人王献,一只是武官邵梵,他们捉了赵义。
流言四起,众人不知真相为何,只能哀叹。
当时有一人道,“这不是我们能管的事啊,太上皇退位让侄,这小亲王倒成了皇帝,可想一想,这天底下,那哪有帮着外人不帮自己孩子的父母,我看这太上皇是被逼的,他们不是找了支大军压境,进了京嘛。”
那人身边还站着个簪花的圆脸婆娘,将他一打:“哎呦快住嘴吧,呸呸呸,青天白日的你是鬼迷日眼了,说这种话,也不怕官差逮你!”
赵令悦当时也不知要如何去感受。
她浑身僵硬,跟着秋和浅粉色的脚跟,回到了车中,面目通红,憋闷到几乎不能呼吸,死死咬牙才忍住大哭的冲动。
赵琇为了生下王献的孩子,承受诺大痛苦,遭遇难产,她的父亲为了保她,认贼为君,及至于今日她都仍旧想手刃邵梵。
这种想法冲到脑颅,次次都会引起她牙齿颤栗。
是,她该将他杀了,才能报仇雪恨!
赵令悦吞下剩余的橘子,掩盖因为恨而打颤的双唇。
这边的秋和见她全数吞了,又剥了一个橘子给她,“姑娘慢慢吃,还有。”
“你吃。”赵令悦推给她,“你也吃。”
“甜吗?”
“嗯,很甜的。”
秋和满眼期待张了嘴,一瞬间巨大的涩苦弥漫舌喉,她差点没吐出来,忍得五官皱起,勉强吞了下去。
“姑娘骗我,卖橘子的贩子也骗我!”
赵令悦松松的发挽在一边,随意用手勾了一下,取下发梢那枚纯金的空心簪子。
这是邵梵唯一未曾剥夺掉的,还属于她赵令悦的东西。
她将簪头的空心如意把玩来把完去,想试试给再见面的邵梵下毒,看着窗外,冷笑道:“喂你什么你就吃什么。酸死了也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