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雪在门诊大厅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到方寒尽的身影。
她急忙迎上去,问:“你上哪儿去了?订票要这么久吗?”
“排队的人太多。”方寒尽淡淡解释一句,从她手里接过行李,“先上车吧。他们呢?”
“春生还在病房,娜塔莎陪着他。那里暖气足,春生身子还虚着,我怕他着凉。”
方寒尽点点头,“我去接他们。”
收拾妥当后,一行人坐上了车。
方寒尽开车,身旁是闻雪,方春生裹着毯子躺在后座,脑袋枕在娜塔莎的腿上。
天边阴云密布,路边光秃秃的白桦木被吹得几乎倾斜,也许又要下雪了。
等红绿灯的时候,方寒尽擡起眼,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方春生。
“他身体还吃得消吗?”
娜塔莎垂下视线,摸摸方春生的额头,说:“还有点虚弱,医生说要多休息。”
方寒尽温声说:“先坚持一天。等明天坐上火车,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绿灯亮了,方寒尽的目光重新回到前方,脚下缓踩油门,车子稳稳地前进。
一直沉默的闻雪突然开口:“你是在那儿订的票吗?”
她指着街角的一家店,门外的招牌上印着飞机的标志,可是此刻里面人影寥寥,只有个办事员在柜台后打着哈欠。
她有些疑惑:“人不多啊。”
方寒尽面不改色地说:“办事员是个新手,不会操作,折腾了半天才买好。”
闻雪哦了一声,便不再追问。
她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萧索的街景出神。
车厢里静悄悄的,一时无人说话。
车子驶出市区,穿过一片白雪皑皑的旷野,一个小时后,终于在民宿门口停下。
闻雪打开车门,一股凛冽的寒气瞬间冲进车厢。她忍不住瑟缩一下,将羽绒服裹紧,下了车。
“哎,下雪了?”
一片雪花在风中打着转儿,最后轻轻落在闻雪的睫毛上,很快消融成水。
闻雪的眼睫湿漉漉的,看向娜塔莎,语气有些惋惜:“今晚是不是又看不到极光了?”
娜塔莎笑道:“上次不是看过了吗?很多人来这里都是无功而返,你已经够幸运了。”
上次啊……
闻雪回忆起那一幕——头顶是瑰丽绚丽的巨大光幕,在夜空缓缓铺展,如梦如幻,周围是黑暗无边的森林……
那时的她被冻得意识涣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菩萨显灵了。
可现在回想起来,又觉得遗憾:她都没来得及好好欣赏那变幻多姿的光影,就彻底失去了意识,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而且,她连相机都没带,手机也关了机,所以没有留下任何的影像记录。
闻雪叹了口气,嘀咕道:“要是能再看一场就好了。”
“知足吧你。”娜塔莎拍拍她的肩,“有些美丽,一辈子见一次就够了。见一次,就能记一辈子。”
“这倒是。”闻雪释然了。
因为遗憾,美丽才能成为永恒。
娜塔莎仰头望着昏黑的天空,自语道:“关于极光,有很多传说。有人说,极光是上帝的烟火。有人说,是指引死者上天堂的火炬。还有人说,极光是狐貍的尾巴扫过夜空,扬起漫天的雪。”
“挺浪漫的。”闻雪顺着她的视线,望向深不见底的夜空,“那你相信哪个说法?”
娜塔莎目光悠远,似是陷入了沉思。
过了半晌,她才说:“我相信,极光是黎明的化身。”
闻雪收回视线,转头看着她。
娜塔莎依旧凝视着夜空,说:“我之前跟你说过,生活在极夜中的人,每天见不到太阳,很容易抑郁,所以需要一些积极的信号来鼓励自己,燃起生活的希望。”
闻雪若有所思,过了会儿,又问:“都有哪些信号?”
“比如冰湖开裂时那一声响、白桦的枝头长出嫩芽、熊结束冬眠钻出树洞……这些细节看上去微不足道,但对我们而言,就是希望的化身。”
顿了顿,娜塔莎吟起了普希金的名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闻雪歪着脑袋看着她,眼里浮起淡淡的笑意,问:“所以,看到极光,就意味着天快亮了?”
娜塔莎坚定地点了点头,“嗯,天快亮了,春天也要来了。”
在两人闲聊间,方寒尽已经抱着方春生下了车。
他对闻雪说:“你先回房间吧,我跟娜塔莎结算一下费用。”
“行。”闻雪接过方春生,用小毯子将他裹紧,“我先带春生回去休息。你早点回来,咱们得抓紧收拾行李。”
方寒尽点点头,跟在娜塔莎的身后,朝石头屋的方向走去。
小木屋里空了几天,打开门,一股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
闻雪一进去就把电暖炉打开,等房间温度慢慢升上来,才把方春生放到床上,然后抖了抖被子上的灰,轻轻盖在他身上。
直到夜深,方寒尽才回来,肩上落了一层薄雪。
闻雪正在沙发上打盹儿,听到动静很快就醒了,睡眼惺忪地望着方寒尽。
醒了会儿神,她才慢悠悠起身,伸了个懒腰。
“怎么去了那么久?你的行李我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你早点睡吧……对了,明早几点起?六点来得及吗?”
她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朝门口走去,经过方寒尽身边时,才发觉他一直站着没动。
闻雪放缓脚步,擡眸打量着方寒尽的神色,很快得出结论:他心里藏着事儿。
果然,等了半分钟,他主动开口了:“闻雪,跟你商量个事。”
顿了顿,他垂眸看着闻雪的眼睛,神色恳切,“你今晚要不就睡这里吧?”
“……”闻雪脸倏地一红,支支吾吾地说:“呃,这、这合适吗?万一春生醒了怎么办?那个、明天还得早起呢……”
方寒尽弯眸笑了笑,举起右手,装模作样地发了个誓:“我保证,今晚什么都不做。你跟春生睡卧室,我睡沙发。”
“……啊?”闻雪不明白他这么安排有何意义。
不知为何,心底居然还有一丝小失落。
方寒尽解释道:“你听我说,明天早上,我要出去办点事,我怕春生醒了,发现我不在身边,会害怕……”
“你等等!”闻雪皱着眉打断他,“明天早上?几点?不会耽误飞机吧?”
“五点左右。”方寒尽扶着闻雪的肩,微微俯身,对上她的视线,“我不知道要去多久,所以你们直接去机场。我刚刚跟娜塔莎说好了,她会送你们。等我办完事,就去机场跟你们汇合。”
闻雪一时气结:“不是,方寒尽,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到底是什么事这么紧急,非得挑这种关键时候去做?万一赶不上飞机怎么办?”
方寒尽依旧直直地看着她,目光平静而坚定,说:“那你们就先去莫斯科。我给陈佳禾打了电话,她会来机场接你们。”
闻雪:“……”
所以你还真的有可能赶不上飞机?还做好了应急方案?
闻雪板起脸,拧眉瞪着方寒尽,语气严肃:“方寒尽,你说实话,你到底要去干什么?”
方寒尽别过头,回避着她审视的目光。
沉默良久,他无奈地笑了下,说:“我本来想了各种借口,比如去修车、帮朋友代购、买进口药之类的,现在都不想用了。闻雪,我不想对你说谎。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闻雪挑了下眉,表情明显是不信,“那是什么时候?”
方寒尽思忖片刻,笃定地回答:“等明天到了莫斯科。”
闻雪迟迟没说话,但脸色似有松动。
良久,她冷哼一声,丢下一句“你爱说不说”,扭头走进了卧室。
—
凌晨五点,床头的闹钟响了。声音很轻,闻雪却很快就醒了。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披了件衣服,回头看一眼床上的方春生。他睡得很安稳,丝毫不受闹钟的影响。
当个小孩真好,无忧无虑,倒头就睡,永远不用为明天担忧。
闻雪轻轻推开房门,打开灯。
昏黄的灯光下,客厅里空无一人。
只有沙发上还留着浅浅的印记,证明方寒尽昨晚的确在这里睡过。
窗外天色青黑,灯光洒在空旷的雪地上,闻雪注意到,方寒尽租来的那辆越野车也不见了。
她坐在沙发上,心里怅然若失。
他一定是猜到她会起床送他,故意虚晃一枪,说是五点出门,实际上怕是更早。
男人都是骗子,谎话张口就来。
还说什么“不想对你说谎”,说得那么言之凿凿、情真意切,她差点就信了!
闻雪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冰水,仰头一饮而尽。
待火气渐渐消下去后,心头又涌起一股深深的担忧。
能让他这么不管不顾的,一定是紧急且重要的事。
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闻雪攥紧冰冷的水杯,深吸一口气,试图压抑住越来越慌乱的心跳。
她脑子很乱,一时间想到了很多,好的、坏的,过去的、未来的……最后定格在脑海中的画面,是那片绚丽至极的极光。
如果……
恍惚中,她想,如果极光真的是菩萨显灵,那么求求菩萨,一定要保佑方寒尽平安。
—
凌晨五点,夜色还未消退,一辆车孤独地行驶在积满雪的公路上,昏黄的路灯晕成一个个光球,蔓延进视线的尽头。
方寒尽在开车时,突然想起他第一次搜索“摩尔曼斯克”这个词条时,读到的一段话——
“世界有尽头吗?
有,就在俄罗斯的东北角、北冰洋的出海口、永远的不冻港——摩尔曼斯克。
这里就像是被世界遗忘的无人之境。”
彼时,他和闻雪还在那列火车上,喝酒、谈心,说着半真半假的话,隐藏着心底最深的秘密,尚且不知这趟旅途终点在何处。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半个多小时后,车子缓缓驶入一座港口。
这里是俄罗斯最大的深海鱼捕捞基地。长长的海岸线停靠了不少船,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大片,如蛰伏在黑夜里的巨兽。
方寒尽将车子停在稍远处、一座废弃的仓库后头,然后绕到后备箱,从里面拎出一个半人高的行李包。
雪还在下。
方寒尽戴上羽绒服的兜帽,低头点燃一根烟,同时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四周。
确定没有尾随后,他猛吸两口烟,在尼古丁的作用下,心跳渐渐平缓,大脑愈发清醒敏锐。
他盖上后备箱,朝码头的方向快步走去。
北冰洋吹来的风冷得彻骨,还夹杂着潮湿的腥味。呼啸的风声中,偶尔能听到甲板吱呀作响,也许是渔民起床了,有几艘船的舷窗透出了温暖的光。
方寒尽放轻脚步,如一个游魂穿行在船身巨大的黑影间,很快停在一间平房门口。
这是码头的值班室。
里面亮着幽暗的光,透过窗,他看见床上有一团人影,伴随着鼾声,胸脯一起一伏。
方寒尽屈指,轻叩三下玻璃窗。
床上的人影动了下。
大约等了半分钟,值班室的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秃顶男人打着哈欠,冲方寒尽勾了勾手。
方寒尽大步迈进去,反手关上门,用低沉的嗓音说了句俄语:“船准备好了吗?”
秃顶男人懒洋洋地说:“好了。钱准备好了吗?”
方寒尽从怀里掏出两摞卢布,递给他。
趁着他低头数钱的空当,方寒尽又问:“昨天有人来打听过我吗?”
“有。”秃顶男数钱的手一顿,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其中一个跟你一样,也是亚裔。”
“你怎么说的?”
“你怎么教,我就怎么说。”
秃顶男人清点完钱数,脸上露出满意的笑。他拉开抽屉将钱塞进去,然后拿起一件厚外套披上,冲方寒尽擡了擡下巴:“跟我来。”
出门后,男人四下张望一圈,见周围空无一人,又望向方寒尽,狐疑地问:“就你一个?昨天不是说有两个?”
“还有一个,在这里。”方寒尽勾起唇角,拍了拍黑色行李袋。
男人愣住,眼里的疑惑更深了,但他们这行的规矩就是收钱办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他耸了耸肩,转身朝码头方向走去。
方寒尽紧跟在他身后,走过一条晃晃悠悠的浮桥,登上了一艘渔船。
船不算大,银灰色的外壳反射着冷光。甲板上腥气扑鼻,船头高悬着一盏强光灯,白光照得一切无处遁形。
静静等了会儿,从船舱里出来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眼神警惕地将方寒尽上下打量一番,然后转向秃顶男人,问:“钱收齐了?”
钱,又是钱。
方寒尽想起之前跟陈佳禾打电话时,她说过一句话:在这里,只要有钱,什么事都能办到。
其实,何止是在俄罗斯。
钱是全世界的通行证。
两人交接好后,秃顶男就下了船,方寒尽跟在年轻人身后,钻进了船舱。
等了约莫十分钟,终于响起突突的马达声,渔船正缓缓地驶出港口。
方寒尽透过舷窗向外望,海面上雾茫茫的,银灰色的海岸线越来越远,很快便消失不见。
他又转过头看向前方,幽暗的夜幕笼罩着冰蓝的海,天地之间一片萧索。
不知过了多久,马达声突然慢下来,越来越轻,终于彻底熄火。
渔船静静停在海面上,此刻,万籁俱寂。
从甲板上缓缓降下一艘快艇,“哗啦”一声,快艇落在海面上。
方寒尽一个大步跨上快艇,在驾驶座坐好,然后将黑色行李包打开。
里面露出一张脸,苍白色的皮肤,立体的五官被画上了拙劣的妆容,看上去不男不女,怪瘆人的。
这是昨晚他从娜塔莎那里借来的塑料模特、她心爱的“普希金”。为了让效果更逼真,娜塔莎还给它戴了一顶假发,与闻雪的发型极为相似。
方寒尽嗤笑一声,将塑料模特从包里拿出来,给它穿上闻雪的羽绒服,戴上毛绒帽,再将它安置在副驾的位置,系好安全带。
乍一看,还真跟闻雪有七八分相似。
背影更是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希望能顺利骗过孙赫明。
一切准备就绪后,方寒尽擡起头,冲甲板上的船员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拉动引擎。
他启动的速度很慢,一方面是为了熟悉操作,另一方面,是为了引鱼儿上钩。
快艇绕着渔船转了个圈儿,然后不疾不徐地驶向远处。
方寒尽瞥了眼身边的“普希金”——在安全带的束缚下,它坐得很稳,羽绒服灌风鼓起,长发在风中纷飞。
这画面,真是浪漫又诡异。
昨天,方寒尽无意间撞上孙赫明雇的私家侦探,然后一路追到医院的后巷。
在他的武力威胁以及金钱诱惑下,那位没什么职业操守的侦探很快投诚,跟着他来到了这座港口,并在他的指导下,假装偷拍了一组照片。
照片上,方寒尽站在码头的值班室外,与一个秃顶男人在交谈。两人又是搂肩,又是贴耳,还不时向四周张望,表情神秘兮兮的。
更重要的是,最后一张照片上,方寒尽还往那男人手里塞了一沓钱。
两人明显达成了什么交易。
方寒尽笃定,以孙赫明那种病态的控制欲,在拿到这些照片后,他肯定会想方设法打听到他们这次交易的内容。
如果一切按照计划进行,那么孙赫明收集到的信息应该是——
明天凌晨,方寒尽和闻雪将会偷渡到挪威。
具体路线是,两人先登上一艘正规渔船,躲过海警的巡查,然后换乘快艇,与停在公海上的偷渡船汇合。
这项计划,并不是方寒尽天马行空编造出来的。事实上,由于摩尔曼斯克的海岸线与挪威相连,几十年来,有不少东欧人通过这条路线成功偷渡到北欧。
昨天,方寒尽找到那位管理员,不过是想摆拍几张照片,然后租一艘快艇。
不成想,聊了几句后,那管理员突然压低声音,讳莫如深地说,要去北欧吗?一张船票十万卢布。
方寒尽愣了下,很快明白过来了。
果然,钱是全世界的通行证。
于是,他用二十万卢布抛下一枚鱼饵,现在,就等着孙赫明这条大鱼,乖乖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