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打开车载电台,调到一首中文歌,手风琴伴奏声悠扬辽远,男人声音很低,仿佛在倾诉心事,深情中带着些许悲凉:
“美丽的白桦林,
请把我的风声唱响,
千里万里的风,
怎能阻隔爱的人在路上……”
闻雪靠在椅背上,侧头望向窗外。
大雪纷纷扬扬,路上车辆零星,路旁的松树被积雪压弯了枝杈,像驻守边防的士兵,任风刀霜剑,他自静默坚守。
“……总之,他就跟我说了这么多。”前方是红灯,娜塔莎缓缓踩下刹车,转头看向闻雪,“剩下的,等他到了机场,你自己问他。”
闻雪脑子嗡嗡地响,额头有筋在跳,呼吸变得无比艰涩。
方春生靠在她怀里,一动不动,眼神直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闻雪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大脑才恢复思考的能力。
她揉了揉通红的眼,哑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能因为什么?你呗。”娜塔莎幽幽地看她一眼,“方寒尽说,那个姓孙的一直阴魂不散地缠着你,回国后肯定会变本加厉。他想帮你解决这个麻烦。”
答案不言而喻,但闻雪还是无法接受。
这是孙赫明与她之间的恩怨,她怎么能置身事外,让方寒尽替她承担一切?
闻雪思忖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她抓住娜塔莎的手腕,恳求道:“你带我去找他吧。”
娜塔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淡淡地回了句:“去哪儿找啊?你还是安心等着吧。”
说得倒轻巧。这可是关乎到方寒尽的生死,闻雪怎么能安心?
她执意要回去:“这是我惹出来的麻烦,我得自己去解决。”
娜塔莎静静看着她,那眼神似乎早已看透一切。
“你要是能解决,就不会像只鸵鸟躲到北极圈来了。方寒尽想帮你一把,除掉这个恶鬼,你才能真正自由。”
顿了顿,她又想到什么,啧啧感叹:“你听说过普希金为爱决斗的故事吧?我觉得方寒尽跟他一样,都是为爱而死的傻瓜。”
闻雪鼻头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她别过头,飞快地抹掉眼泪,缓了缓呼吸才转过头,喃喃地说:“为爱而死,值得吗?”
电台里歌声渐止,随着最后一段旋律结束,世界安静下来。
娜塔莎目视前方,轻声说:“普希金是死了,可他的爱人永远自由了。他一定觉得,挺值得的。”
绿灯亮了,车子缓缓前进,驶入漫天的风雪中。
—
引擎轰鸣,方寒尽驾驶着快艇,在淡蓝色的海面上前行,身后卷起一串长长的雪浪。
远远地,他听到一串马达声,从白茫茫的浓雾中传来。
终于来了!
方寒尽心头一喜,故意放慢船速,回过头,静静等着对方出现。
马达声由远及近,一艘黑色快艇在雾气中渐渐露出轮廓。
船头站着个男人,一身黑色大衣,衬得他的脸苍白得像个鬼魂。
他越来越近,方寒尽甚至能从他冰冷的目光中,读到许多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恨意,有嫉妒,还有一种野兽捕食般的癫狂。
船上还有个小胡子的东欧男人,正在操作方向盘,看上去是他雇的船工。
眼看两船距离越来越近,方寒尽突然转过身,猛地拉动引擎。
船身腾地冲出去十几米远,就像出弓的箭,一路疾驰向前,在起伏的海浪中颠簸着。
马达声突突直响,方寒尽回头一看,身后的船果然也加快了速度。
呼啸的海风中,他听到孙赫明歇斯底里的怒吼:“方寒尽!你她妈是在找死!”
方寒尽置若未闻,继续将引擎拉满,以最大速度向前冲刺,另一只手悄悄调整方向盘。
按照所谓的“偷渡”计划,他应该向西北方向驾驶快艇,才能用最短的时间抵达公海,与等在那里的偷渡船汇合。
但现在,方寒尽几次向西打方向盘,后船依旧穷追不舍,他于是笃定,孙赫明他们并没有察觉到航线的变化。
只剩几海里,就能将孙赫明引入他撒下的网里了!
方寒尽缓缓勾起唇角。
还没来得及高兴,突然响起一声巨响。
船身剧烈地震动起来,方寒尽身子一晃,差点从驾驶座上栽倒,拉引擎的手下意识一松,快艇立刻慢了下来。
方寒尽回过头,愕然发现船身破了一个大洞,正袅袅地冒着白烟。
身后十几米远处,孙赫明举着一杆猎.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方寒尽脑子轰地一声炸响。
他居然有枪!
在他愣神间,两船的距离再次拉进。
孙赫明指着“闻雪”的背影,恶狠狠地威胁方寒尽:“把这个臭.婊.子踢下船,我就留你一条狗命!”
“你做梦!”方寒尽大吼一声,咬紧牙根,飞快地攥住引擎,用尽全力向后一拉。
轰鸣声骤响,快艇一下子冲了出去。
身后传来孙赫明的怒骂:“妈的!那就一起死吧!”
“砰”!
又是一声枪响,子弹擦着方寒尽的胳膊而过,硝烟味在海风中弥散开来。
幸好孙赫明枪法不准,又幸好方寒尽的羽绒服足够厚,袖子被子弹划破,白绒毛在风中飞散,飘落在海面上。
快了!
方寒尽眸光收紧。透过微茫的雾气,他隐隐看见那高大的铁灰色船身,还有桅杆上高高飘扬的旗帜……
“轰”——!
第三声枪响,比前两次更猛烈!
这一枪打中了引擎。船身剧烈地颠簸起来,震得方寒尽全身几乎散架,连脑袋都震得发麻,耳朵里嗡嗡作响。
就是现在!
方寒尽迅速脱掉臃肿的羽绒服,蹬掉皮靴,纵身跳进了海里。
眨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入水的瞬间,方寒尽被冻得四肢痉挛,心脏几乎骤停。
正值隆冬,北冰洋的海水寒冷刺骨,几乎超出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
方寒尽死死咬紧牙根,屏住呼吸,努力让自己保持意识清醒。
透过冰蓝的海水,他看到快艇从头顶上方疾驰而过,孙赫明的背影在海水的折射下变得扭曲而怪异。
又憋了几十秒,胸腔里的氧气终于耗尽,方寒尽竭尽全力拨开水流,脑袋冒出水面,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往反方向拼了命地游……
前面那艘快艇在惯性的作用下,又向前冲出了几十米,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彻底熄火。
它孤零零地停在大海中央,随着海浪一起一伏。
孙赫明面露狞笑,想乘胜追击,但不知为何,脚下的快艇也慢了下来。
回头一看,小胡子船工已经松开了引擎,冲他比手划脚地说着什么,神色古怪,情绪激动。
孙赫明听不懂俄语,只能用简单的英语给他下命令。可这个小胡子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死活不肯再往前开。
不就是想要钱吗!
孙赫明顿时气急败坏,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沓卢布,狠狠地甩到小胡子脸上,大声吼道:“给我追上去!”
小胡子拼命摆手,又指了指前方,似乎在解释什么。
妈的,废物!
孙赫明一脚将他踹翻,抢过方向盘,猛地拉动引擎。
快艇疾驰向前,很快追上了那艘伤痕累累的船,又绕着它转了一圈,最后缓缓停下。
奇怪,方寒尽竟然不见了!
驾驶座上只有他的衣服和鞋。
孙赫明觉得匪夷所思。
他人呢?难不成是跳海逃跑了?这茫茫大海,跳下去还能活命?
幸好,闻雪还在船上。
孙赫明站起身,大步跨上这艘船,一把揪住闻雪的头发——
手感很奇怪。
更怪的是,他只是稍一用力,她的头发连带着头皮,就被他一把揪起来了。
孙赫明吓得头皮发麻,低头一看,“闻雪”的头顶光秃秃的。他很快发现——
这他妈居然是个假人?!
他气急败坏地甩掉手上的假发,一脚将假人踹翻。
那张怪异的脸仿佛是在嘲笑,这么劣质的塑料模特,居然也能骗到他,真是蠢得可笑。
置身于迷雾之中,孙赫明的眼前和大脑都是一片茫然。
这对狗男女到底有什么目的?调虎离山吗?还是单纯想戏弄他一下?
船在海面轻轻摇晃,周围安静得听不见任何声音,除了无处不在的雾,什么也看不见。
浓雾中突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啸叫,像警报声经久不绝,贯穿耳膜。
孙赫明吓得浑身一颤,回过头去找小胡子,却发现他也吓得脸色煞白,双手举到了头顶,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一艘铁灰色的军舰从雾中驶来,很快停在他们面前。
船舷边站着两个士兵。他们脸色冰冷,目光警觉,举着枪对准孙赫明。
其中一个厉声呵斥了句什么,孙赫明听不懂,急忙看向小胡子。
小胡子吓得浑身发抖,又不敢动,只能拼命用眼神暗示他:“你的枪!你的枪!”
孙赫明慌忙扔掉手上的猎.枪,举起双手抱住后脑,脸上堆着笑,用英语解释道:“误会!都是误会!”
那两个士兵不为所动,依旧举着枪,枪.口朝下比划了一下,没过多久,一条拴着铁链的踏板从军舰上降下来,伸到他们面前。
小胡子颤巍巍地走上了踏板,回头看向孙赫明,眼里的意思很明显。
孙赫明后背直冒冷汗,紧张地咽着唾沫,双脚像灌了铅一般不听使唤。
他擡头看了看士兵,又回头看向那个东倒西歪的塑料假人。
此刻,它脸上的嘲笑,又别有一番意味。
恍惚间,孙赫明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声音。那是昨晚,那个私家侦探拿着照片跟他汇报时,说的一段话:
“受大西洋暖流影响,摩尔曼斯克终年不冻,是俄罗斯最大的渔港和商港,同时,由于地理位置特殊,这里也是一个重要的军事基地,俄罗斯的北方舰队就驻守在此……”
那时,孙赫明嫌人家啰里叭嗦,说话又没个重点,没听完就拿钱将他打发走了。
现在想来,他也许在暗示自己,北冰洋沿岸有军港,不要擅闯军事禁.区。
尤其是带着一把枪。
孙赫明又想起方寒尽。
他是什么时候跳海的?怎么就算得这么准?
自己现在跳海还来得及吗?
孙赫明盯着晃晃荡荡的海面,怔怔出神。
跳海的速度,和子弹打进身体的速度,哪个更快?
僵持得太久,那两位士兵等得不耐烦,枪.口抵在了孙赫明的脑门上。
他终于挪动着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迟缓地走上踏板……
—
天空阴云翻涌,让人隐隐不安。
机场广播一遍又一遍地播报着登机通知,闻雪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双手紧攥着机票,思绪飘到了很远。
“姐姐、姐姐……”
直到袖口被人拉拽了几下,她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身边的方春生。
方春生仰头看着她,眉头紧蹙,瞳仁微微颤栗,里面写满了不安和忧虑。
这种只属于成年人的沉重情绪,出现在他稚嫩的脸庞上,显得很违和。
“姐姐,”他问,“哥哥会来吗?”
闻雪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他一定会来的。”
回头看一眼登机口,排队的人寥寥无几,舱门也许很快就会关闭。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不一定能赶上这趟航班。”
小孩眼里浮现出一抹落寞。
闻雪安慰他:“赶不上也不要紧啊,他可以坐下一班飞机跟我们汇合。”
方春生垂下眼帘,沉默良久,懂事地点了点头。
闻雪摸摸他的脑袋,提起脚边的行李,“我们先上飞机吧。”
他们找到自己的座位。飞机舷窗外,天与地都是暗沉沉的,停机坪被积雪覆盖,铲雪车清扫出了一条黑色的跑道,一直伸向天边。
这场雪从昨夜起一直就没停过。闻雪本来还抱着一丝期待,心想,这种恶劣天气,飞机也许会晚点或取消。
结果,她再一次低估了俄航的战斗力。
方春生在椅子上动来动去,如坐针毡。
闻雪弯腰给他扣上安全带时,听到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姐姐,哥哥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闻雪喉中一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方春生委屈的眼神,让她突然生出了一股冲动,像一团火在心底窜起,瞬间点燃了她的血液。
她弯下腰,对上方春生的眼睛,语气坚定说:“春生,哥哥在来的路上了,我们去接他。”
方春生眼睛倏地亮了,迫不及待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抓住她的手就要往外冲。
闻雪急忙起身,打开头顶的行李架,取出行李,然后弯腰抱起方春生,大步向机舱出口走去。
她也说不清这股冲动从何而来,也许是觉得,她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离开,留下方寒尽一个人面对危险。
也许,她只是想早点见到他。
不管他现在身处何方,只有亲眼看到他,她这颗紧紧揪着的心,才能真正落下。
机舱口有两位空姐试图拦住闻雪,她来不及解释,一把推开她们,拔腿冲出了机舱。
她的脚步声清晰而响亮,回荡在空旷的廊桥上,一步一步,朝着心上人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奔赴。
在拐弯处,闻雪的步子迈得得太急,没留意眼前,猝不及防地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
“嘶……”
闻雪倒退两步才勉强站稳,正要道歉,一擡眼,心脏突地一跳,重重撞了下胸口。
“哥哥!”方春生大喊一声,张开手臂搂住方寒尽的脖子,语气惊喜中又带点埋怨,“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们了呢!你再不来,飞机就要飞走了!”
方寒尽抱住他,笑着说:“飞机走了还有下一趟,你们去哪儿,我就追到哪儿。”
闻雪仰头看着他,紧紧抿着唇,眸子里渐渐蒙上一层水雾。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有几处还结着冰霜,脸色也白得不正常,嘴唇冻得乌青。
也难怪,他今天没穿羽绒服,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冲锋衣,里面的毛衣领口都是湿的。
这么冷的天……
闻雪心口一阵揪疼,泪水簌簌地落了下来。
怕他察觉,她飞快地抹掉眼泪,擡起头,冲他若无其事地笑笑。
方寒尽走到闻雪面前,伸手揽住她的腰,唇贴在她耳畔,轻声问:“来接我啊?”
闻雪吸了吸鼻子,捏着拳头轻轻捶他一下,哽咽着说:“我是怕你迷路了。说好的一起走,谁都不能丢。”
“嗯。”方寒尽手臂收紧,用力抱住她,“一起走。”
飞机昂首冲出厚重的云层,城市越来越小,闻雪向远方眺望,灰色的海岸线弯弯曲曲,海面氤氲着一层薄雾。
忽然间,霞光挣脱出云层,将天海之间晕染得如蜜般恬静。
闻雪回过头,看见方寒尽正静静地看着自己,眼里笑意温暖。
闻雪歪着脑袋,问:“现在可以把一切告诉我了吧?”
方寒尽慢慢弯起唇角,朝她张开双臂。
“你先抱抱我。”
难得见到他孩子气的一面,闻雪愣了下,也弯着眸子笑了,乖乖抱住了他。
他的衣服是冷的,散发着湿气,但身体是热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沉稳又热烈。
“好冷啊。”方寒尽紧紧抱住闻雪,湿漉漉的脑袋在她的颈窝蹭了蹭,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狗。
闻雪鼻头发酸,缓了缓,才压抑住眼底的泪意,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你傻不傻啊。”
方寒尽的吻落在她的锁骨上,热气轻扑,撩拨得她的心里暖意融融的。
“傻啊。可是,为了你,再傻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