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又近了。
娜塔莎数着秒,然后举起猎.枪,朝天空放了一枪。
黑沉沉的森林如夜幕笼罩下的海面,枪声荡起的涟漪,很快隐没在浓稠的黑暗中,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寂静。
娜塔莎身后停着三辆雪地摩托,几只哈士奇将身子蜷成一团,挤在阿诺和郑易阳身边。
寒风中,人和狗互相取暖。
郑易阳掏出手机,用力摁下开机键,等了半天,屏幕还是黑的。
他顿时心生烦躁。“哎,娜塔莎。”他唤了一声,“咱就这么干等着?”
娜塔莎没好气地说:“不然呢?你想进去?”
郑易阳一下子蔫了,过了会儿,又嘟囔道:“那几个大哥不是有无人机吗?怎么不借来用用?在森林上空飞一圈,马上就能锁定目标。”
娜塔莎白他一眼,“你以为这片森林为什么叫黑暗森林?光都照不进去,无人机管个屁用。”
郑易阳不服气:“不试试怎么——”
话音戛然而止。
他仰着头,呆呆地望着天空,嘴巴都忘了合上。
其他人也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夜空飘来一缕莹莹的光,如缎带在风中舒展,越来越近,越来越亮,最后连成一幅绵延不绝的光幕,从天空缓缓坠落……
过了很久,郑易阳才回过神来,大声惊呼:“哇!这就是传说中的极光吗?”
娜塔莎也彻底呆了,喃喃自语:“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规模的……阿诺,你以前见过吗?”
“没有。”阿诺摇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也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我的天,这真的是上帝的烟火!”
几个人沉浸在这梦幻般的美景中,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表情如痴如醉,全然忘了还身负重任。
郑易阳突然想起什么,重重拍了下脑门,懊恼地说:“哎呀,早知道就把单反带上了!手机拍照效果太渣……”他掏出手机使劲摁了几下,“现在还关机了,坑爹啊!娜塔莎,你带相机了吗?”
他的话音刚落,脚边的哈士奇突然狂吠不止。
娜塔莎收回目光,顺着狗群叫喊的方向望去。
“别惦记着拍照了!”她快步走到摩托车旁,长腿一擡,骑了上去,“正事要紧!”
幽暗的光洒在森林边缘,两个人影互相支撑着,踉踉跄跄地向前走,最后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
方寒尽坐在雪橇上,寒风裹挟着雪花,从四面八方扑打着他脸。
雪橇前面坐着一个小小的背影,白色的羽绒服几乎与皑皑白雪融为一体,脖子上那一抹红色,在风雪之中格外鲜艳。
前方传来几声犬吠。
路面越来越崎岖,雪橇的颠簸感越来越强烈,震得他脊柱发麻,浑身几乎散架。
突然间,雪橇猛地腾空,又重重落下,前面的人被甩出去,顺着雪坡不停地滚落……
“春生!”
方寒尽急忙刹住雪橇,大步冲下雪坡。
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滚到了坡底。
最后,那一抹红色也消失了,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方寒尽跑了两步,突然停下。
此刻,风停雪歇,天地俱寂,他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蛊惑着——
走吧,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这是上天给你的机会。
甩掉他,你就彻底自由了。
走吧,走吧……
方寒尽慢慢转身,迈着僵硬的步子,如行尸走肉般走回雪橇旁。
哈士奇擡起头,湛蓝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他坐上雪橇,大力甩动缰绳,嘶吼声中夹杂着压抑的哭腔:“走!!”
很快回到民宿。方寒尽停好雪橇,回头望一眼石头屋,窗户亮着暖黄的灯光,里面飘出隐约的笑声。
一阵抽痛从身体深处袭来,他的心脏如痉挛般紧缩。
那是闻雪的笑声。
回到木屋,房间里漆黑冷清,如同墓穴。
方寒尽把电暖炉调到最大,一连抽了几根烟,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那股寒意仿佛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
得赶紧走!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立刻摁熄烟头,冲进卧室,摊开行李箱,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衣服。
“笃”“笃”“笃”!
敲门声陡然响起,一声声无比清晰,像法官落下的锤音,重重砸在方寒尽的心上。
他手一哆嗦,衣物散落一地。
“笃”“笃”“笃”……
敲门声持续不断,方寒尽猛地睁开眼,后背已经是冷汗涔涔。
他怔怔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被单、床边高挂的输液瓶,鼻尖飘来消毒水的气味……
幸好是梦。
他喘了口气,心跳渐渐平缓。
与此同时,一种更沉重的东西,压迫在他的心上。
这个噩梦,也许会伴随他终身,在每个午夜梦回时分,在他的潜意识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
方寒尽在床上坐起,用力揉了揉眉心,起身打开病房的门。
娜塔莎站在门外。她今天换了顶黑色长发,搭配一件银色反光面料的羽绒服,脚上蹬一双黑色皮靴,整个人透着一股潮酷范儿。
“嘿,”她冲方寒尽擡擡下巴,“你弟弟醒了,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
“太好了!”方寒尽长舒一口气,如卸下千斤重担,明明在笑,眼眶却忍不住泛红。
那天晚上,娜塔莎将他们三人救上来,一路疾驰送到摩尔曼斯克最大的医院。方春生冻伤最严重,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这几天一直昏迷不醒。
“真搞不懂。”娜塔莎摇摇头,小声嘀咕,“你明明很在乎你弟弟,为什么……”
她偷偷瞥方寒尽一眼,把后面的话憋了回去。
方寒尽低下头,有很多话想说,但又觉得,她未必会懂。
默了片刻,他问:“他在哪间病房?”
娜塔莎冲旁边撇了撇嘴,“就在你隔壁,闻雪正陪着他呢。”
—
方寒尽推开病房的门。
靠窗的病床上,方春生半躺着,眼睛微闭,脸色跟床单一样苍白。
闻雪就坐在床头,用勺子给他喂水。
听到动静,两人都回过头。
“哥哥……”方春生动了动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
闻雪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将手中的勺子递到方春生嘴边,温声劝道:“再喝点水。”
方春生转过头,抿了一小口水,干裂的嘴唇微微润湿。
一口又一口,等方寒尽在床边坐下时,碗里的水已经见底了。
闻雪放下碗,起身对方春生说:“饿了吧?我去买中饭。”
方春生乖巧地点头。
闻雪绕过病床,向门口走去,自始至终都不看方寒尽一眼。
“闻雪。”
手放在门把上,正要拉开,方寒尽在身后喊住了她。
闻雪动作一顿,却没有回头,淡淡地问:“怎么了?”
方寒尽盯着她的背影,“我想跟你聊聊。”
“你们先聊吧,我去买点吃的。”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语气。
闻雪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
方寒尽微微叹气,在床边坐下。
他们伤势较轻,送到医院的第二天就能下地走动了,但医生担心有并发症,要他们留院观察。
这几天,方寒尽找过闻雪很多次,但每次都被她用各种理由躲开了。
她似乎不愿跟他在同一个空间单独相处——
天台上覆着厚厚的积雪,闻雪倚着栏杆,俯瞰着这座灰蒙蒙的小城。
临近中午,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微弱的天光。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积雪被踩得吱呀作响。闻雪依旧眺望着远方,没有回头。
方寒尽靠在栏杆上,手里端着一杯热咖啡,递到她手边。
闻雪接过来,轻啜一口,平静地问:“跟他聊过了?”
“嗯。”方寒尽侧眸看着她,“他不知道我当时先走了,还以为我一直在找他……谢谢你帮我瞒着。”
闻雪垂眸盯着咖啡杯,轻声道:“我不是帮你,是在帮他。他还是个孩子,我不想让他这么早就见识到人心的险恶,更何况,还是他最信任的人。”
蓦地,她心念微动,话音一转:“也许……”
方寒尽看着她。
闻雪低头一笑,“算了,是我瞎猜的。”
刚刚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森林里那根红线,弯弯绕绕,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
那孩子一点不傻,甚至比很多成年人都聪明。也许,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深究。
毕竟,人心不可直视,装傻要轻松得多。
方寒尽没有追问,适时地换了个话题:“之前为什么躲着我?”
闻雪别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因为不想听你解释。前几天,春生一直昏迷不醒、生死未卜,我怕自己一心软就原谅了你。”
闻雪眼睫轻颤,眸子蒙上了一层水雾,声音微微哽咽:“可是,他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我原谅你,就等于背叛了他。”
方寒尽心里闷闷地钝痛,又内疚又心疼,忍不住把她抱在怀里,“闻雪,我懂你的心情。就算你们都不追究,我也没办法原谅自己。”
闻雪把头埋在他胸口,声音里满满的委屈和失望:“方寒尽,你明明不是坏人,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方寒尽下巴蹭着她的头顶,喃喃低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阴暗面。我承认,我自私,所以千方百计阻止父母生二胎,生怕这个孩子分走了父母的爱和家庭资源。我贪婪,为了赚一点钱,卖走私药物,把前途都给搭进去了。我愚蠢,以为在国外没人认识我们,就算把春生丢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方寒尽紧紧抱着闻雪,呼吸越来越重,整个身体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闻雪,因为这些阴暗的心思,我做过很多蠢事,也吃过很多苦头。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幸好你把我拉了回来,否则,真的万劫不复……”
一阵湿意渗进闻雪的颈窝里,她心里疼得发麻,忍不住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
女人会被男人坚硬的外壳吸引,但最终爱上的,还是他层层包裹下一颗孩子般脆弱的心。
依偎许久,闻雪慢慢推开方寒尽,擡起眼眸,盯着他的眼睛。
“方寒尽,你说实话,你真的恨春生吗?你真的觉得,是他导致你母亲生病,你父亲破产?”
方寒尽苦笑,“那是气话。”
“不,所有气话,都有认真的成分。”
方寒尽迟疑片刻,缓缓说:“我曾经的确恨过他。我妈因为怀了二胎,病情恶化没有及时治疗。我爸为了给我妈和春生治病,四处奔走,无心打理公司,所以才会破产。这些都是事实,我们家,的确是因为春生,才变成现在这样。”
闻雪忍不住插话:“但他是无辜的。”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在劝自己,不要恨他。”
“那你为什么还要丢掉他?”
方寒尽眼眶通红,低着头,迟迟没有说话。
闻雪深吸一口气,连珠炮似地发问:“你是从什么时候起有这个念头的?总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吧?天时地利人和都被你占了,怎么会这么巧?还是说,出国前你就开始计划了?你带春生出国,就是为了把他丢在异国他乡?”
“不不,我没有!”方寒尽慌忙辩解,“闻雪,别把我想得那么坏。如果我是这么计划的,那一开始,我就不会与你同行,也不会认识那么多人,增加曝光的风险。”
闻雪紧抿着唇,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方寒尽回忆片刻,诚恳地说:“我第一次产生这个念头,是听到洛维科夫教授说的那些话后。”
闻雪一时有些恍惚。
其实细算起来,这趟旅行前后不过十几天时间,但期间发生了太多事,以至于在莫斯科的那段经历,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闻雪终于想起来:“那个莫斯科医科大学的教授?”
方寒尽嗯了一声,低头点燃一根烟,青白烟雾中,他的脸色愈发凝重。
“他说,春生有先天性心脏病,必须在十岁前做手术解决,否则活不过十六岁。”
闻雪急声说:“那我们一回国就送他去医院。你是不是担心钱不够?你放心,我给你凑。”
“不光是钱的问题。”方寒尽顿了下,掸了掸指尖的烟灰,“洛维科夫教授还说,就算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在三十岁之后,也会出现很多症状,比如老年痴呆、白血病……”
闻雪一时默然。
这番话,她之前听方寒尽提起过,但是并没有认真想过,这意味着什么。
这些诊断结论,无异于判了方春生死刑。而且,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死刑。
“所以,你从那时起,就决定放弃他了?”
方寒尽闷声抽着烟,过了许久,烟燃到了尽头,指尖袭来一阵灼痛,他才回过神来。
“我很绝望,这些年来辛辛苦苦把他养大,好像成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他永远不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早知道是这个结果,还不如一开始就放弃治疗。”
杯中的咖啡已经彻底冷掉,闻雪仰起头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顺着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头。
“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我无法认同。”
方寒尽苦笑了下。
闻雪直视着他的眼睛,“首先,你说你把他养大,毫无意义。你想得到什么意义呢?像有些父母一样,把孩子当做自己的作品、当做炫耀的资本、还是养老的工具?”
方寒尽忍不住蹙眉,解释道:“我没有这么想过。我只希望他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得久一点——”
闻雪打断他的话:“就算只能活到三十岁又怎么样?他就不配活着吗?”
顿了顿,她又说:“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方寒尽,你养过狗吗?你知道一条狗能活多久吗?通常只能活到十六岁。难道就因为寿命短,未来注定要分别,狗主人就要抛弃他们吗?这个想法是不是挺可笑的?”
方寒尽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迟疑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说:“你想得太简单了。”
闻雪冷冷回呛一句:“是你想得太复杂了。”
天台的风冷得刺骨。方寒尽扔下烟头,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闻雪在背后喊住他。
“方寒尽,其实我跟你一样。”
方寒尽微微转头,侧脸像刀锋一样冷峻。
闻雪平静地说:“我也很想抛下父母和弟弟,一个人跑得远远的,自己赚钱自己花,过得轻松自在。我的父母和弟弟都是成年人,有手有脚,离开我照样能活得好好的。可是春生不一样。离开你,他活不下去。你真的忍心吗?”
方寒尽的背影微微颤抖,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落寞。
闻雪慢慢走上前,从背后抱住他。
“一个人甩掉所有包袱,的确会走得很轻松,但是这样真的快乐吗?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孤独?”
方寒尽下楼时,脑海中还回荡着闻雪最后说的那段话:
“如果,你依旧觉得春生是个累赘,我愿意照顾他。
我之前在一所培智学校工作过,离职的时候,校长很舍不得我,还说随时欢迎我回去。等回国后,我打算回那所学校,春生也可以去那儿上学。这样,我就能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他。
方寒尽,这些年,你辛苦了。以后,去过自己的人生吧。”
方寒尽使劲揪着头发,心绪烦闷不宁。
怎么能这样?
这明明是他的义务,再苦再累也是他应该的,为什么要她来承担?
方寒尽怔怔失神,走到拐角处,差点跟迎面走来的娜塔莎撞了个满怀。
“哎呀,我正到处找你们呢!”
娜塔莎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急匆匆地往回走。
方寒尽心重重一沉,第一反应是,春生不会出事了吧?
“怎么了?”
娜塔莎没说话,表情格外严肃,拉着他闷头往前走。他们穿过走廊,下到一楼,最后停在人头攒动的候诊大厅里。
她指着大厅上方的电视,语气异常沉重:
“方寒尽,你没看新闻吗?你的国家,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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