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寒尽……”
闻雪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突然听见一声大吼:“趴下!!!”
她来不及思考,条件反射地往前一扑,突然想到方春生还在背上,又迅速翻了个身,把他牢牢护在身下。
枪声响起,子.弹嗖地射出,几乎贴着她的后脑勺飞过。
紧接着一声闷响,什么东西重重坠地。
身后,枯叶窸窣作响,窜逃声四起,树林间很快恢复寂静。
闻雪动了动僵滞的脖子,缓缓转过头,清冷白光下,一只体型硕大的灰狼正躺在地上,胸口破了个大洞,殷红的血汩汩地往外涌。
方寒尽依旧举着枪,警惕地环视四周。
闻雪吃力地坐起来,将方春生抱在怀里,轻声安抚着他。小孩紧紧搂着她的脖子,被刚才的枪声吓得瑟瑟发抖。
确定周围已无威胁后,方寒尽收起枪,走到闻雪身边,向她伸出手。
“不用。”闻雪手一擡,冷冷推开了他。
方寒尽的手僵在空中,过了几秒,才讪讪地收回。
见闻雪只穿着毛衣,嘴唇冻得乌紫,方寒尽忙脱下自己的羽绒服,往她身上披。
“不用了。”闻雪防备地后退一步。
“穿上!”方寒尽脸色微怒,强势地给她披上羽绒服,拎起衣领向中间拢紧,又伸手从她手里接过方春生。
方春生张开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呜呜哭了起来:“哥哥,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方寒尽轻抚他的后背,安慰道:“不会的。”
这话是对方春生说的,可方寒尽的目光,一直沉沉地盯着闻雪,语气郑重得像是承诺。
方春生扬起脸,一把抹去脸上的鼻涕和眼泪,抽抽搭搭地问:“那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找我?”
方寒尽收回目光,与他对视,语气真诚地道歉:“对不起,我可能是……迷路了。”
闻雪别过头,没说话。
羽绒服还带着他的体温,她捂了会儿,冻得僵麻的身体才慢慢恢复知觉,他的温度和气息像一阵暖风,熨帖着她的每个毛孔。
远处突然响起一声枪声。
闻雪吓得一哆嗦,好不容易松弛下来的神经再度绷紧。
她问方寒尽:“这里还有其他人?”
“是娜塔莎。”方寒尽解释,“我让她在山上守着,要是听到森林里有枪声,就朝天空放一枪,差不多间隔半分钟,这样就能听声辨位,找到回去的路。”
闻雪这才放下心来,冷哼一声:“还挺聪明。”
“你也不赖。”方寒尽笑了下,弯腰捡起一截红毛线,“要不是有它带路,我也不可能这么快找到你们。”
“是春生想出来的。”闻雪朝方春生擡了擡下巴,“他很聪明,别小瞧了他。”
方寒尽一愣,随即笑着点头:“是,他比我想的要聪明。”
闻雪挑了下眉,没接话。
“走吧。”方寒尽将猎.枪背在肩上,一手抱着方春生,另一只手伸到闻雪面前。
闻雪冷瞥他一眼,把手插进兜里。“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方寒尽无奈地收回手,叮嘱道:“那你跟紧我。”
向着枪声传来的方向,他们一前一后地上路。走在寂静无声的森林里,闻雪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说不清为什么,好像方寒尽一出现,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被驱散了。
前方的路被探照灯的强光照得雪白,许多闻雪来时不曾留意的景象,现在都看得一清二楚——
一棵棵巨树耸立在林间,枝杈张牙舞爪、遮天蔽日,藤蔓像蟒蛇一样缠绕着树干,又从高高的树枝上垂落,一阵风拂过,什么东西在轻轻晃动……
方寒尽陡然转身,宽阔的肩膀挡住了闻雪的视线。
“……那是什么?”闻雪声音有些发抖。
刚刚在晃动的,好像是……两条腿。
方寒尽擡起手,蒙住她的眼睛,绕到她身后,另一只手抱紧方春生。
“先别睁眼。”闻雪听见方寒尽低哑的声音,热气轻扑在耳畔,“这段路,我带你走。”
闻雪紧张地咬住唇,点点头。
尽管心里余愠未消,但此刻他们尚未脱离险境,她得识时务。
她抓住方寒尽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走得磕磕绊绊。
一路沉默,走了很久,挡在眼前的大手才放下来。
闻雪缓缓睁开眼,回头看向方寒尽,瞳仁微微颤栗着。
“刚刚那是……死人?”
方寒尽点点头,脸色稍显凝重,“已经风干了。这一路上见了很多残骸,估计是被狼吃剩下的。”他指了指后头,“这个上吊自杀的还算聪明,给自己留了个全尸。”
闻雪胃里一阵缩紧,头皮阵阵发凉。
方寒尽看出她的心思,唬道:“你要是在这里自杀,也是这个下场。”
闻雪擡起眼,直直地看着他。
“那你有没有想过,春生一个人落在这里,是什么下场呢?”
方寒尽一时默然,过了好久,才艰难地开口:“闻雪,对不起……”
闻雪冷冷地说:“你该道歉的不是我。”
“我知道,但是我——”
闻雪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现在不想听,出去之后再说吧。”
方寒尽沉默许久,最后转过身,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们继续赶路。
为防止偏航,每隔十分钟,方寒尽就会举起猎.枪,向天空开一枪。
枪停音落,身后的灌木林响起一片簌簌声,不知是受惊逃窜的动物,还是树上被震落的积雪。
等了会儿,远处的枪声如约响起,与他一呼一应。
在所有现代化设备都失灵的情况下,这种原始的接头方式,反倒最好使。
闻雪低着头,跟在方寒尽身后,一路沉默不语。
所以,在走了半个多小时后,方寒尽朝天空放第四枪时,才突然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闻雪!”方寒尽停下脚步,用力晃了晃闻雪的肩,“你怎么闭着眼走路?头晕吗?还是累了?”
闻雪吃力地擡起眼皮,眼前的男人居然有了重影,两张脸时而分化,时而重叠,声音也忽远忽近。
她迟钝地张开嘴,声音飘乎乎的:“我有点困,头昏昏沉沉的……”
“先歇会儿。”方寒尽不由分说地拉她坐下,手探进她的衣领,摁在她的颈动脉上。
静默半分钟,他的眉越蹙越紧。
“体温偏低,心率、呼吸都很慢,你应该是进入了兴奋减弱期。”
闻雪大脑一片混沌,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什么期?”
方寒尽耐心解释:“简单来说,人在体温降低时,会经历四个阶段:首先是兴奋期,呼吸和心跳加快,身体感觉到冷;然后是兴奋减弱期,呼吸和心率变慢,活动不灵活,出现意识障碍;接着是抑制期,反应更加迟钝,会感觉到热,无意识地脱衣服;最后是麻痹期,就是……冻死。”
闻雪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原来这就是冻死的感觉。她正在经历第二阶段,似乎没有想象中的恐怖,甚至还有点轻松,有种终于解脱了的感觉。
方寒尽观察着她的神情,眉宇间凝结的忧虑越来越重。
他问:“你现在感觉热吗?”
闻雪摇摇头。
“冷吗?”
闻雪又摇摇头,“还好,就是觉得困,还有点……”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有点渴,想喝水。”
方寒尽四处张望一圈,思忖片刻,站起身,“你等等。”
他走到一棵树前,擡腿猛地一踹,树枝簌簌摇晃,落下一团团雪。他伸出双手接住一捧雪,等雪慢慢融化成水,然后递到闻雪唇边。
“有点脏,你先喝点止渴。待会儿我给你找热水。”他像哄小孩吃药一样哄着闻雪。
闻雪握住他的手腕,低下头,轻啜一口他手心的雪水。
入喉微凉,带点呛人的硝烟味,也许是他开.枪时残留在手心的火.药。
闻雪喝完这捧水,又做了几次深呼吸,大脑终于清醒了点。
她仰着头,怔怔地望着虬枝盘曲的树冠,声音有些飘忽:“我听说,冻死的人脸上都带着微笑。也许在那一刻,他们感觉很幸福。”
方寒尽皱起眉,语气微怒:“别胡说,死亡的过程都是痛苦的。”
闻雪支撑着站起来,边喘气边说:“卖火柴的小女孩死的时候就很幸福,她——”
突然间,方寒尽眸光一紧,一只手迅速摁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举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闻雪吓得陡然噤声。
空气安静得几乎凝固。
他们都听到了一串很轻微的脚步声,密集而迅速,由远及近,在他们身后移动。
只有方春生还不明所以,仰头看着这两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
闻雪忙蹲下身,紧紧捂住他的嘴。
方寒尽从肩上取下猎.枪,躬着身,慢慢往前走。
强光照射下,前方的灌木丛开始骚动,突然间,一只灰狼腾空而起,向他扑来——
“砰!”
一声急促的枪响,一只灰狼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又迅速翻身而起,四足抓地,后背高高拱起,摆出进攻姿态。
闻雪屏住呼吸,紧张得不敢看,只能将方春生抱得更紧。
“嗖”一声,如离弦的箭发出破空之声,灰狼腾地而起,纵身一跃,前爪直直扑向方寒尽——
“砰!!”
又一声枪响,硕大的身躯轰然坠地,砸得地面枯叶飞起、泥土四溅。
方寒尽举着枪,继续往前。
白光扫过,几条矫健的身影四下逃窜,隐没在黑暗深处。
方寒尽对着树林深处“砰”“砰”连放几枪,确认狼群都被赶走,才收起枪,俯身拽住地上那只灰狼的尾巴,拖到闻雪面前。
闻雪长吁了一口气,缓缓松开方春生。
方寒尽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瑞士军刀,打开,对准灰狼的脖子一剌——
殷红的鲜血涌了出来。
他提起灰狼的脑袋,将脖子上的血口伸到闻雪面前。
闻雪瞪大眼,诧异地看着他。
不会是要她……
方寒尽扬起眉,用眼神肯定了她的猜想。
闻雪慌忙摆手,支支吾吾道:“不了不了,我、我已经不渴了……”
方寒尽语气严肃:“我们至少还要走一个小时才能出去。你现在已经是失温状态,要抓紧时间补充热量。狼的体温比人类要高,在北极圈,狼血是最好的热饮。”
“可是……”道理闻雪都懂,可就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
她脸色为难,“狼血能直接喝吗?会不会有毒?”
“毒倒不至于,顶多是有点细菌,回去之后可能会拉肚子。”
见她还是一脸抗拒,方寒尽索性给她做个示范。他低下头,对准狼颈上的血口,吮了几口狼血。
“就是有点腥。”他擡起头,擦擦唇上的鲜血,将狼递到闻雪怀里,“趁热喝。”
闻雪:“……”
最终,求生的意志战胜了对狼血的恐惧,闻雪心一横,学着方寒尽的姿势,低头对准狼颈,用力吸吮着。
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五脏六腑都暖和了起来,与其同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胃里涌上来。
她强忍住想吐的冲动,一连喝了好几口,才慢慢放下狼尸。
第三个是方春生。
也许是被吓懵了,他并没有过多反抗,而且,他失温最严重,也最渴,温热的狼血对他而言,无异于救命稻草。
远远地又传来一声枪响。
方寒尽扶起闻雪,又弯腰抱起方春生。三人相互支撑着,向枪声指引的方向前进。
一个小时比想象中要漫长。
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寒冷,闻雪走着走着,腿开始打颤,接着,浑身止不住地哆嗦。
狼血带来的热量已经被耗尽,她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多喝几口。
眼前越来越模糊,她腿发软,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被树根绊倒。
方寒尽忙搀住她,一呼一吸间都是浓浓的血腥味。他哑声问:“要不要再歇会儿?”
闻雪摇摇头。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再停一次,他们也许都没有力气再继续往前了。
脚步轻飘飘的,视线开始涣散不清,太阳穴涨得生疼……更可怕的是,闻雪开始感觉到热了。
她终于停下来,拉开衣领往里面扇风,“方寒尽……”她感觉呼吸不畅,说话声断断续续的,“你带春生先出去,我、我歇一会儿,不用管我……”
方寒尽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恶狠狠地说:“你说什么胡话!要走一起走!走不动我背你!”
闻雪摆摆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还要抱春生,怎么背得动我?听我的,你们先走吧,等把春生送出去了,再来接我……”
“不行!”
方寒尽将她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手臂紧紧搂住她的腰,郑重地说:“闻雪,我不会抛下你。”
闻雪无力地靠在他肩上,嗫嚅着:“我不想当你的包袱。”
“闻雪,你不是我的包袱。”方寒尽低头亲吻她的头顶,另一只手将方春生抱紧,声音带一丝哽咽,“你们都不是。”
闻雪感觉浑身燥热,想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手被方寒尽死死摁住。
“别脱!”
闻雪双手动弹不得,急得都哭了:“可是我好热,身上都出汗了……”
“是幻觉,忍一忍就好了。”方寒尽轻声哄着,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闻雪,想想开心的事……有什么事,是你一直很想做的?”
这招还挺有用,闻雪渐渐安静下来,认真想了想,“……看极光啊。可惜,快死了还是没看到。”
方寒尽喉中一哽。他压住心头翻涌的涩意,语气故作轻松地问:“极光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吗?为什么一定要看?”
“没有意义。”闻雪摇摇头,像个醉酒的人一样傻笑起来,“人生好像什么事都要有意义,读书是为了上大学,上大学是为了找份好工作,找份好工作是为了赚钱、嫁人、生小孩,像个机器一样按部就班地活着。我就不能做一些没有意义、但是有意思的事?”
方寒尽也跟着笑起来:“当然可以。这样的事,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做。”
闻雪仰头望着天,脚下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幸好方寒尽手臂收紧,将她牢牢箍在怀里。
“你知道吗?”闻雪大脑浑浑噩噩,已经开始口齿不清,“爱斯基摩人说,极光,是、是……”她吃力地回想着,“是指引死者灵魂上天堂的火炬。多美啊,也许每个人死的时候,都会出现一条这样的路,从他们脚下,一直通向天堂……”
方寒尽突然停住脚步,喃喃地说:“闻雪……”
闻雪也停了下来,仰头望着天。
“我好像看到菩萨了……”
漫天神佛,无边无际,在夜空中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如一袭纱幔,薄透轻盈,变换着各种形状。
“不是菩萨。”方寒尽痴痴地望着夜空,眼眶莫名酸涩,一股无法言说的情绪在胸腔涌动,“是极光啊。”
一场绚丽又盛大的极光,在这个刻骨铭心的夜晚,不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