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寒尽,这一路上,你听过了很多人的故事,叶子杭、郑启然、阿妮娅……你想听听我的吗?”
方寒尽霍地直起身,僵了片刻,突然提起开水瓶,丢下一句“我先去打水”,就匆匆推门而出。
开水房里,他靠在窗边,身体跟着火车的颠簸一晃一晃的。
望着黑色玻璃上模糊的倒影,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吸气,然后徐徐吐出。
心情很复杂,有期待,有紧张,也有隐隐的不安。
就像一个罩着面纱的女人站在面前。她充满神秘感,浑身散发出美丽而忧伤的气质,让人忍不住好奇,那面纱底下,到底是怎样的一张脸。
临到伸手,却突然畏缩。
万一这张脸庞不如预期,甚至是自己厌恶的模样,曾经的神秘感荡然无存,所谓的气质也都是自己的想象……
狭小的空间里烟雾袅绕,朦朦胧胧,如在梦中。在尼古丁的安抚下,方寒尽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他回忆着闻雪说过的话,试图整理出线索——
她说,她本来是要结婚的,即便现在没有结成,那她至少有个男朋友。
也就是说,她不是单身。
她说,她独身前往异国,是为了躲债,而这笔债,是结婚的彩礼。
莫非是她收了人家的彩礼,逃了婚却不想退钱?
如果只涉及到钱,那问题就好解决了。无非是还钱,再道个歉,态度诚恳,任打任骂。
女方不想结婚,男方还真能逼婚不成?
现在是法治社会,强取豪夺那一套,早就过时了。
就怕涉及到更多的因素,比如感情、承诺、利益纠葛……
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烟灰簌簌地落了一身。
方寒尽摁熄烟头,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在冰水的刺激下,他渐渐清醒过来。
真相再残忍,也比谎言要珍贵。
他决定掀开面纱。
包厢里,闻雪坐在床上,怀里抱着枕头。听到开门的动静,她只是淡淡地擡眼,视线扫过方寒尽,很快又转向窗外。
方寒尽给杯子里添上热水,用手感受了一下杯壁的温度,然后递到闻雪面前。
“先把药吃了。”
闻雪没说话,乖乖吃了药。
热水不仅湿润了喉咙,还温暖了胃。难受的感觉缓解了许多。
方寒尽放下开水瓶,坐到对面的床上,直视着她的眼睛。
良久,他终于开口:“你这趟旅行,到底是为了躲债,还是逃婚?”
闻雪笑了下,“这不是一件事吗?”
“是两件事。一个看重的是钱,一个看重的是情。”
顿了顿,方寒尽又说:“自始至终,你只提到自己欠了钱,对你的债主,也就是那个要跟你结婚的男人,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愧疚。所以我猜,你对他没什么感情,结婚也是被迫的。”
闻雪转过头,回避他的目光,“既然你都猜到了,那还问我干什么?”
“因为还有一些问题想不明白,比如,既然不想结婚,为什么不把彩礼钱还给他?”
“因为钱不在我手里。”
缓了缓呼吸,闻雪终于转过头,擡眸看向他,眼里蓄满了水光。
“这笔钱,被我妈拿去给我弟付首付了。房子都买了,不能退,彩礼钱也退不了,所以我就必须结婚。”
方寒尽在心里发出一声哀叹。
原来这就是真相。
千篇一律的故事,却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发生了无数次。
如此简单,又如此沉重。
“其实,这件事不难解决,你可以跟你……”方寒尽停下来,不知该怎么称呼那位准新郎,说“男朋友”或“未婚夫”好像都过于亲昵。
斟酌了片刻,他换了个中性的词:男方。
“你可以跟男方讲清楚,这笔钱,就当你家人向他借的。你父母若不想还,你可以还。闻雪,给我一点时间,等回国后,我会尽快帮你凑齐。”
幽暗灯光下,闻雪低下头,将自己藏进上铺的阴影里,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你干嘛这么帮我?”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点哽咽的哭腔,“钱多烧得慌啊?”
方寒尽弯着眸子笑了,“我没有那么博爱。我帮你,当然是因为喜欢你啊。”
还有啊,我可不想看到一个傻姑娘,为了区区二十万,就往火坑里跳。
虽然对方人品如何,他尚不清楚,但他可以确定,委屈自己嫁给一个不爱的人,后半生一定不会幸福。
闻雪别过头,用力吸了吸鼻子,眼圈泛起了红。
这种时候被人表白,心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沉重了。
她替自己惋惜,也替方寒尽难过。
她忽然想起叶子杭,那家伙整天把喜欢挂在嘴边,一天三顿地表白,她只当他在开玩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可方寒尽不一样,他的喜欢,是认真的。
因为认真,所以珍贵,所以让人心疼,也让人难以承受。
静默许久,闻雪终于挪了下身子,伸手去够挂在床尾的背包。手探进去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那个冰冷的金属方块。
她摁下开机键,几秒钟后,屏幕亮了起来。
上次开机,还是在北京车站。
那时,她打开手机,扫了眼微信,一股嫌恶感涌上心头,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信息都没看完,她就关了机。
可是,那些烦扰的人和事,并不会随着信息屏蔽,就彻底消失。
他们会在闻雪的每个梦里、每次开心的瞬间、每次对未来燃起希望的刹那,突然露出狞笑,像梦魇一般折磨着她。
闻雪打开微信的聊天界面,低头看了一眼,嘴角泛起苦笑:“你想得太天真了,流氓会跟你讲道理吗?”
她将手机递给方寒尽,“你自己看吧。我所有聊天记录,你都可以看,看完就知道,我身边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了。”
方寒尽接过手机,垂眸一扫,瞳孔蓦地收紧,视线久久没有移开。
聊天界面最上方,闻雪给对方备注名是“孙赫明”。
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儿听过……
遥远的记忆被唤醒,脑海中浮现一张痞里痞气的脸,方寒尽陡然睁大眼,震惊地望着闻雪。
“这个孙赫明,不会是我们高中那个——”
“对,就是他。”
闻雪扯起唇角,明明在笑,眼睛却很空,里面泛着冷意。
这世界真小。坐火车能遇上高中同学,相亲也能碰上。
只不过,一个是青春美梦,一个是心理阴影。
“你就是要跟他……结婚?”
方寒尽很难接受这一事实,毕竟,这个孙赫明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糟了。
典型的纨绔子弟,仗着父亲是个什么局.长,家里有点小钱,就到处拉帮结派,成天吆五喝六,把班上搞得乌烟瘴气的。
他记得有次上晚自习,趁着老师不在,孙赫明带一帮人在教室后排搞了个电磁炉煮火锅。没过多久,浓郁的麻辣味飘满了整个教室,甚至顺着走廊,一直飘到了老师办公室。
班主任气急败坏地赶来,要收走火锅,孙赫明不干,两人争执了起来。
最后,孙赫明一怒之下掀翻了电磁炉,沸腾的火锅红油全泼到了班主任身上。
刹那间,那个一向严肃板正的中年男人轰然倒地,身体扭曲成一团,发出痛苦的惨叫。
全班顿时陷入混乱,沸反盈天。女生吓得失声尖叫,男生跳到了桌子上,以防被热油溅到。
班长最快回过神来,拔腿冲出教室,去楼下喊教导主任。
方寒尽记得,自己拨开围观的同学,看见班主任躺在地上挣扎时,第一反应是冲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他在水池下找到一个水桶,还算干净,水量开到最大,接满大半桶水后,飞快地冲回到教室,蹲在班主任身边,用杯子舀水,一杯一杯往他烫伤的皮肤上淋。
地面很快洇开了一滩污水,火锅的热油、汤汁、冷水,还有菜叶肉末漂浮在上面……
班主任就躺在污水中,哀嚎声渐弱,变成低低的呜咽声。
整个过程,孙赫明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冷冰冰地盯着地上的班主任。
方寒尽离得近,很清晰地听到一句:“谁叫他先惹我的?活该!”
怒火蓦地腾起,他回过头,与孙赫明目光对峙。那森冷凌厉的眼神,让一向无法无天的孙赫明也不由得胆颤。
有的狗,用疯狂的吠叫来掩饰恐惧,正如有的人,用虚张声势的暴怒,来掩饰心虚。
孙赫明慢慢放下二郎腿,死死盯着方寒尽,猛地擡起一脚,踹开前面的凳子。
他伸出手,威胁性地指着方寒尽,正要起身,门口突然响起一声爆吼:“谁干的!”
教导主任终于赶来了。一场闹剧就此终结。
再多的愤怒都会被时间抚平,看客摇着头散开,只留下一声无奈的唏嘘。
方寒尽低叹一声:“我还记得那个班主任,身上大面积烫伤,在医院治了两个多月也没好……后来就没再教书了。高考结束后,我还去他家探望过,他身体还行,就是不怎么爱出门,可能怕身上的伤疤吓到别人……”
闻雪默默垂下眼帘,看向自己右脚的脚踝。
那里有一块鸡蛋大的疤。那场闹剧发生时,她正好坐在最后一排,不幸被波及,脚踝被火锅的热油泼到。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块疤经历蜕皮、长出新皮肤后,颜色已经变得很浅,与周边的皮肤几乎看不出色差。
但是,烫伤的疼痛仿佛根植到了记忆深处,每次看到这块疤,她的心脏总会一紧。
她很难想象,全身被大面积烫伤的班主任,当时承受了怎样惨烈的痛苦。
闻雪摇摇头,语气困惑又愤懑:“那时候,我以为孙赫明会被开除的,至少得挨个记过处分。结果居然什么事都没有。学校给我们换了新的班主任,这事儿,就这么轻飘飘地翻篇了。”
方寒尽冷冷哼笑一声,“不奇怪,孙局.长给学校捐了五十万,说是用于购买实验器材,谁知道呢?这钱,至少有一半,进了校长的腰包。”
闻雪扬眉看着他。
“不信啊?”方寒尽眼里尽是讽笑,“我爸跟我说的。他跟孙局.长吃过几次饭,那阵子,为了摆平这事,孙局.长到处拉关系、找熟人,我爸跟校长是大学校友,所以当了这个中间人。”
闻雪收回目光,自嘲地一笑,“难怪,新来的班主任都不敢招惹他。”
后来,班级换座位,她不幸被分到了孙赫明旁边。那时,她秉持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则,尽量与他保持距离,但没想到,被他一个举动,足足恶心了好多年。
那时学校规定要午睡,闻雪趴在课桌上,很快睡着了,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有只手,从领口伸到了衣服里……
她吓得睡意全无,猛地站起来,双手紧紧捂在胸前。
她看到孙赫明斜靠在桌上,扬起下巴看着她,双手还比到胸前,做出握抓的动作,脸上的笑容猥.琐又得意。
闻雪气得脸都涨红了,眼泪夺眶而出。
彼时,午睡还没结束,为了不惊动其他人,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要不要脸?”
孙赫明一脸痞笑,“怎么了?我是为你好,女人这里越摸越大,以后才会有男人爱。”
闻雪只恨自己嘴拙,一句狠话都说不出来。
僵持许久,孙赫明脸色蓦地阴沉下来,威胁道:“你要是敢告状,我他.妈弄死你!我在校外有一帮兄弟,早就叫我找个妹子出来玩玩,到时候,我让他们一起搞你!”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画面,淫.笑起来:“手感那么好,他们肯定很满意……”
闻雪抹掉眼泪,恶狠狠地骂道:“你去死吧!”
那天下午,她没上课,去了班主任办公室。
听完她的哭诉,新班主任虽然义愤填膺,但也不敢得罪孙赫明。思来想去,他给出的解决方案是:给闻雪换个座位。
于是,闻雪被调到了第一排靠窗的位置,与孙赫明处于教室对角线的两端。
他偶尔还是会来骚扰她,在教室里,对她说各种污.言秽.语,在走廊上,用赤.裸.裸的目光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像是在看橱窗里的展品。
闻雪只当这人是苍蝇,从不理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高中三年,在这只苍蝇的纠缠下,她过得有多痛苦。
面前递来一张纸巾,闻雪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才发觉眼泪已经淌了满脸。
脸上的泪很快擦干净,可眼里的泪,像关不紧的水龙头,一滴落下,又一滴渗出,怎么也止不住。
濡湿的纸巾在手心揉成团,她闭上眼,将纸巾按压在眼睛上,久久没有说话。
方寒尽攥紧手机,视线停留在聊天界面的最后一条信息上。
这是孙赫明发给闻雪的:“你她.妈死哪儿去了?别让我找到。找到了我他.妈弄死你!”
看看,连说的话,都跟当年一模一样。
畜生始终是畜生。这么多年,虽然混得个人模狗样,可骨子里,依旧是个没有心的恶魔。
方寒尽咬紧牙,强压住心头翻涌的怒意,沉声道:“我没想到,你要嫁的人是他。”
闻雪慢慢睁开眼,眼圈已是一片红肿。
“很失望吧?”
重重的鼻音,带点自嘲。
方寒尽凝视着她,直言不讳道:“是有点失望。因为,你值得更好的。”
闻雪摇摇头,喃喃低语:“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选择。人生中所有的大事,读大学、找工作、找对象,都是父母的决定,我只能服从,一旦反抗,就会被打压得更狠。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
方寒尽突然打断她:“那你这次旅行,也是他们安排的?”
闻雪一愣,擡眸望着他,“什么?”
“我猜不是。”方寒尽嘴角缓缓上扬,泛起温柔的笑意,“你看,这不就是你反抗的开始?”
见他笑了,闻雪也不自觉笑了。
傻瓜,你懂什么呀。
用生命换来的反抗,这一生,只能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