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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列车 正文 第14章 叛逆期

所属书籍: 雾中列车

    闻雪曾听说过这么一句话: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经历叛逆期。

    叛逆期的本质是自我意识的觉醒,脱离对父母的依赖,走向独立的自己。

    那时,闻雪还觉得奇怪,她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叛逆期。

    一直以来,她都太乖了,乖得只想满足父母的期望,忘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她也尝试过叛逆的滋味。也许是内心的自我在蠢蠢欲动,她鼓起勇气,伸出脚在雷池边试探。

    这样的经历,只有三次。

    然而,结果都一样——这三次脱轨,都被父母及时矫正过来了。

    第一次是高考报志愿,她报了一所省外的大学。父母知道后,连夜找到她的班主任,拿回了她的志愿填报表,逼着她填报省内的一所师范院校。

    闻雪杵在原地,手里紧攥着志愿填报表,后背僵直得像根木头。

    父母先是苦口婆心地劝她:女孩子学师范出来好就业,在相亲市场上也有优势,留在省内就够了,跑那么远父母谁来照顾……

    闻雪垂着头,紧紧咬着下唇,固执地沉默着。

    父母见劝不动她,瞬间变了脸色,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啪”一声,清晰响亮。

    闻雪只觉得半边脸火辣辣地疼,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到最后,连班主任也开始劝她:“闻雪啊,你爸妈也是为你好……”

    很多年后,闻雪早已忘了自己最初填报的是什么学校和专业。

    她只记得,在她噙着泪修改完志愿后,母亲满意地摸摸她的脑袋,语气难得温和:“这就对了。女孩子家,跑那么远干嘛?安安心心待在父母身边多好。”

    父亲附和着:“对啊,而且师范院校免费——”

    话没说完,被母亲狠狠瞪了一眼,又咽了回去。

    闻雪这才知道,父母逼着她修改志愿的真正原因。

    其实她最初报的那所大学,学费不贵,一学年才五千多。而她弟弟才读初中,暑假报了个培训班,就花了一万。

    闻雪只好告诉自己,没有必要去跟弟弟比。

    手心手背怎么可能一样?手心要洗衣做饭、要提重物、要挨打,久而久之,就磨出了厚厚的茧,而手背呢,永远娇嫩、白净,讨人喜欢。

    没办法,父母心中的天平,永远是倾斜的。

    第二次是找工作。

    大一那年,闻雪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公益助教活动,每周定期去一所培智学校当义工。到毕业时,她是那批义工里唯一一个坚持下来的。

    校长对她很欣赏,极力劝说她留校任教。恰好她也喜欢这份工作,于是一拍即合,皆大欢喜。

    不过,父母那头不好应付,她一开始说得避重就轻,只说自己在学校当老师,工资待遇都很好,只字不提学校的特殊性质。

    纸终究包不住火,这半年来,父母从亲戚朋友那儿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说这所学校就是精神病院,这里的学生都是智障,闻雪一姑娘家,干这种工作太不体面了,以后会嫁不出去……

    父母坐不住了,反复打电话、发微信,逼迫闻雪辞职,赶紧回家找份正经工作。

    闻雪被催烦了,索性将他们的电话拉黑,微信屏蔽,以为这样就能过上一段清净日子。

    谁料第二天,教室门口就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那一刻,闻雪浑身发冷,一颗心如坠冰窟。

    她眼睁睁地看着父母冲到教室里大吼大叫,骂台下的孩子都是痴呆、傻子,吓得孩子们哇哇大哭……

    看着隔壁班的老师赶来帮忙,好言好语地安抚她的父母,却被甩了一巴掌,狠狠推到地上……

    看着校长闻讯赶来,不停地向她的父母鞠躬、道歉,替自己求情。

    校长才五十多岁,后背已经佝偻成一张弓,花白的头发被风吹乱,在她父母面前,没有一点校长的架子,态度谦卑得让人心疼……

    恍惚中,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就是一只鸟,脚上拴着亲情铸成的锁链,无论怎么扑腾、怎么挣扎,也挣不脱父母掌控的大手。

    最终,闻雪还是跟着父母回家了。

    她专业对口,底子好,又有工作经历,很快考上了一所中学的教师编.制。学校排名不错,离家也近,闻雪住在家里,吃住不用操心,生活就这么安定下来。

    一切似乎都很完美。

    除了闻雪。

    她很少笑,话越来越少,只是按部就班地工作、吃饭、睡觉,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

    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年轻女孩热衷的追星、旅游、奢侈品、吃喝玩乐,在她看来不过是无聊的消遣,没意思,也没意义。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有时候又觉得,其实她从来没有真正地活过。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四五年,闻雪到了二十七岁的“高龄”。

    在小城市,这个年纪的女孩还没有结婚,算是个稀有物种,免不了被人在背后嚼舌根、指指点点。

    但另一方面,小地方僧多粥少,像她这样家世清白、工作体面、长相姣好的女孩,是最好的结婚对象。

    给闻雪做媒的人不少,实在推辞不过,她也会去见见面,跟对方留个微信,不咸不淡地聊着天,聊着聊着,就无疾而终了。

    闻雪记得,有个男人,好像是个会计,初次见面,就对她很满意,后来也表现得很主动,每天发微信嘘寒问暖。

    闻雪对他没什么兴趣,每次都以“要去洗澡”、“吃饭”、“睡觉”之类的借口,匆匆结束了聊天。

    没过几天,就见那男人发了朋友圈,是跟另一个女孩的订婚照。

    闻母觉得被人耍了,怒气冲冲地找媒婆说理。

    闻雪倒不生气,只觉得好笑。

    原来对很多男人而言,他们只想要一个结婚对象。至于跟谁结,根本不重要。

    后来,这位媒婆为了将功赎罪,给闻雪重新安排了一次相亲,并向闻母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个相亲对象,绝对是最优质的人选。

    独生子,在本市烟草.局上班,父亲是什么局.长,家里有几处房产、几辆豪车……

    闻母听得心花怒放,又不免担心:“条件这么好,能看上我家女儿吗?”

    媒婆挤眉弄眼地笑道:“你就放心好了,我给他看过闻雪的照片,他是一百二十分地满意!”

    “那就好那就好。”闻母忙不叠地点头,“要是他俩能成,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闻雪万万没想到,这个所谓的“优质人选”,居然是孙赫明。

    他的外形变化挺大,曾经流里流气的发型,现在剪短、染黑,稍稍打理了下,简单的白T外搭一件休闲的西装外套,颇有几分精英人士的味道。

    一开始,闻雪并没有认出他,还傻乎乎地做自我介绍。说到一半,突然觉得对面这张脸似曾相识。

    不知为何,胃里有些泛呕,心头涌起一股久违的厌恶感。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段灰暗的时光,甚至隐约闻到了火锅红油的味道……

    她终于认出了那张阴魂不散的脸。

    闻雪蓦地起身,拎起包就要走。

    孙赫明在后面喊住了她:“闻雪,我知道是跟你相亲。”

    闻雪脚步顿住。

    嗯,你知道,所以这场相亲并不是巧合,而是你的蓄意为之。

    她缓缓转过身,冷声问:“然后呢?”

    “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不想坐下来叙叙旧?”

    “我跟你没什么好叙的。”

    孙赫明向后一靠,慢悠悠地说,“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明知道是你,还愿意来相这个亲?”

    因为你脑子有病呗。

    闻雪冷哼一声:“你怎么想,我不感兴趣。”

    孙赫明无奈地叹气:“闻雪,你脾气还是那么硬,跟高中一样。不过那时候,我确实做得太过分了,我向你道歉。”

    闻雪怔了下,仍站着没动。

    孙赫明低头笑笑,继续说:“青春期的男生,都挺中二的,越喜欢谁,就越欺负谁。我承认那时候我挺傻的,为了吸引你的注意,使了很多蠢招……”

    闻雪挑起眉,像听了一个笑话:“喜欢?你说你喜欢我?”

    孙赫明双手一摊,表情有些沮丧,“你看吧,我就说我用的招数太蠢了,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现在,我就算当面表白,你也不会相信了。”

    闻雪无声地冷笑。

    你让我怎么相信?三年的言语羞辱、身体猥.亵、精神恐吓,已经不是简单的“欺负”了,而是赤.裸.裸的校园霸凌。

    现在,你一句轻飘飘的“越喜欢谁,就越欺负谁”,就想把过去的自己给洗白了?

    闻雪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她死死盯着他,冷声说:“孙赫明,你这些话,如果我还是个高中小女生,也许就信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不想再听他的任何狡辩。

    回到家里,闻母殷切地迎上来,问东问西:“聊得怎么样啊?小伙子对你还满意吧?他家有多少家产你问清楚了吗?……”

    不管她怎么打听,闻雪只有一句:“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啊?是他没看上你,还是你太挑剔了?”

    闻母越说越急,手指不停地戳着她的额头,怒其不争地骂道:“你看看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的?人家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别——”

    “妈!”闻雪擡高音调,打断她的喋喋不休,“他是我最讨厌的高中同学。”

    闻母脸色大喜,“高中同学好啊!知根知底的,父母也放心。”

    闻雪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高中同学”前面,明明还有个修饰语:“最讨厌”,却被闻母的大脑自动过滤了。

    “听说他爸是个什么局.长?难怪能把他安排到烟草.局,要知道这是多少人找关系都进不去的单位,福利老好了,简直是躺着赚钱。要是你们结了婚,说不定能把你弟安排进去……”

    闻雪猛地摔了手上的杯子,吼道:“妈,你别做梦了!我不可能跟他结婚!不!可!能!”

    “啪”——

    又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闻母打耳光的动作是日渐娴熟,而且力道越来越重。这一次,闻雪的右半边脸瞬间肿了,耳膜嗡嗡地鸣响。

    她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

    闻雪在这里停了下来。

    她擡头望着方寒尽:“能给我一支烟吗?”

    方寒尽坐着没动,“你会抽吗?”

    “不会,但是想试试。”

    心情差到极致,脑袋疼得睡不着,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时,她总想尝尝烟的味道。

    电影里不都这样吗,主角遇到解不开的难题,就点燃一支烟,仿佛尼古丁能舒缓一切。

    “傻姑娘,烟不是万能的。”方寒尽笑了下,倒了杯热水,推到闻雪面前,“难受的时候,喝点热水,效果更好。”

    闻雪双手捧住杯子,灼热的温度从手心蔓延开来,有些烫,但不想放手。

    一低头,眼泪“啪嗒”落进杯子里,砸出一汪水花。

    包厢里很安静,只能听见方春生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还有闻雪压抑的啜泣声。

    方寒尽伸出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轻声问:“那后来呢?怎么又同意跟他结婚了?”

    “因为,他提出了一个让我很心动的条件。”

    方寒尽心慢慢往下沉,“……多少钱?”

    “不是钱。”

    闻雪放下杯子,慢慢擡起头,脸颊上两道泪痕还未干。

    她声音闷闷的:“他说,结婚后,我就可以从家里搬出去,组成一个新家,如果我愿意,还可以到其他城市定居,彻底逃离原生家庭的管控。”

    “说实话,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想结婚,因为只要能结婚,就能独立,就能自由。跟谁结已经无所谓了。就像溺水的人,就算岸边伸过来的是把刀,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抓住。”

    方寒尽蹙起眉,眼里尽是疼惜,“傻姑娘,为了逃出一个坑,而跳进另一个坑,这叫饮鸩止渴。”

    闻雪望着他笑。

    “我问你,你在沙漠里快渴死了,这时面前有一瓶毒药,你喝还是不喝?你会不会心存侥幸,觉得这瓶毒药,也许是假货?也许没有那么毒?也许,你能支撑着走出沙漠,再去找解药?”

    方寒尽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那你后来是怎么发现,他真的是毒药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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