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听完,方寒尽心里堵得慌,想去看看郑启然,一拉开门,有些意外,餐车里那个俄罗斯姑娘就站在门口,肩上背着吉他。
闻雪也站起来。
那姑娘微微擡眼,视线越过方寒尽的肩头,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闻雪扬起下巴,迎上她的目光。
她心里暗暗地想,这才分开多久啊,又追过来了,够积极的啊。
两个女人目光交锋,于无声中定胜负。
僵持的气氛被方寒尽打破。他说的是中文:“阿妮娅,有什么事吗?”
这个叫阿妮娅的姑娘收回视线,转向方寒尽,洋娃娃般的大眼睛扑闪着光。
“方。”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音节,也能被她喊得柔情似水,余韵宛转。
“能帮个忙吗?”
“嗯,你说。”
阿妮娅有意无意地瞥了闻雪一眼,再开口时,切换成了俄语。
闻雪气闷,一屁股坐到床上,把被子摊开,抖了抖灰,又揉成一团。
门没关,两人的交谈声清晰地飘进耳朵。方寒尽说俄语时,嗓音比平时低醇,阿妮娅语速很快,闻雪一句也听不懂。
聊了几句,方寒尽回过头,对闻雪说:“我出去一下。”
去呗,我又没栓着你。
闻雪没擡头,对着空气嗯了一声,重新开始抖被子。
方寒尽跟着阿妮娅走了,没走两步又折返,手指轻叩两下门框。
闻雪回过头。
方寒尽指了指走廊左端,说:“我在前面12号包厢。”
关我啥事?
闻雪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站起身,当着他的面甩上了门。
包厢里霎时安静下来。
只剩下闻雪和方春生。小孩睡得正酣,小短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搁在脑袋边,虚虚地握着拳。
闻雪轻轻走过去,把他的手塞回被窝,重新给他掖紧被角。
包厢的灯光瓦数不够,不适合看书,闻雪又不想玩手机——出发前,她本想扔了手机,又担心在俄罗斯需要与人联络,思来想去,只好将它塞在背包的最底层,眼不见为净。
闻雪合衣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努力让大脑放空。
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又睁开眼睛,长长地叹气。
还是睡不着。
方寒尽跟那姑娘站在一起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盘旋,扰得她心烦意乱。
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回来?
闻雪忿忿地捶了一下床板,“砰”一声巨响,差点把方春生惊醒。
不能再这么干等下去了,她决定做点什么。
12号包厢在走廊的尽头,闻雪提着开水瓶,慢慢悠悠地从门口经过。
走过去,又走回来……
走到第十八趟时,有个胖大叔急匆匆路过,向她投来好奇的一瞥。
她急忙转过身,趴在窗边,一派闲散的模样,假装在看风景。
胖大叔的眼神更奇怪了,外面乌漆嘛黑的,到底有什么值得看那么久?
闻雪一动不动,目不斜视,仿佛对西伯利亚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入了迷。
直到窗户上胖大叔的身影离开了,她才长吁一口气,继续她没完没了的打开水之旅。
在12号包厢门外伫立了一会儿,里面的声音从门底下飘了出来,直往闻雪的耳朵里钻。
有姑娘轻快的笑声,有男人低醇沧桑的歌声,伴随着舒缓的吉他声,一曲唱完,又听到一道低哑的男声,夹杂着几声咳嗽……
咦,还有别人,还是个男人?
闻雪悬着的心,落了一半。
危机解除,她本该打道回府,可是门里的吉他声一响,她的双腿就像被钉在地上,迟迟不动。
她也想听方寒尽唱歌。
听不懂歌词又有什么关系,音乐是无国界的,人类的情感是相通的。在他的歌声里,她听到了娓娓道来的爱意,感时伤怀的心事,隐忍不发的深情……
听得太入神,以至于音乐声停了,她都没注意到。
包厢门蓦地打开,向外投下一道黑影。闻雪下意识擡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眼眸里。
他背光而立,身后透出昏暗的光线,将他的轮廓虚笼着。
他垂眸望着她,眸光很深。短暂的惊讶后,眼里渐渐浮起一层笑意。
“你一直在外面等?”
闻雪眼睛瞪得浑圆,“你想什么呢?我是来打开水的!”
说完,还提起开水瓶使劲晃了晃,以示自己没有撒谎。
方寒尽挑了下眉,依旧在笑。
闻雪歪着脑袋,向包厢里张望,“……你们聊完了吗?”
果然,除了阿妮娅,床上还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头顶半秃,身材臃肿,看长相和年龄,应该是她的父亲。
方寒尽淡淡一笑,“没聊多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唱歌。阿妮娅说,她父亲很喜欢柳拜乐队的歌,所以请我过来唱几首。”
呵,什么人这么大面子啊,还专门请人来床头唱歌?
闻雪往包厢里瞟了一眼,那个中年男人正好也看了过来,冲她微笑着点点头。
闻雪也回以微笑,嘴唇小幅度地动着,用极轻的声音说:“他想听歌,怎么不去餐车听啊?还专门请你来唱,给报酬了吗?”
方寒尽回过头,跟这对父女挥手道别,然后关上了包厢的门。
在走廊上,他向闻雪解释:“她父亲常年在中国工作,这次生了重病,估计快不行了,就想回家乡看看。”
闻雪不说话了。她突然有些懊恼自己的刻薄。
方寒尽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阿妮娅说,她小的时候,父亲经常给她唱柳拜的歌。刚刚在餐车上,她听我唱歌,想起了很多童年的回忆。她想,如果父亲能听到,肯定会很高兴。”
“走之前也不说清楚,我还以为你……”闻雪嘟囔着,像是在为自己辩解,可是越说越心虚,越觉得自己太小心眼。
“以为我什么?”
以为你找艳.遇去了——这话,闻雪实在说不出口。
“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此话一出,闻雪顿觉不妥,他不会误会自己在关心他吧?
又急忙找补一句:“那个……你弟弟一觉醒来发现你不在,哭着闹着要找你呢。你这个当哥哥的,心还真大,把他一个人扔包厢里你放心啊?”
她只顾着甩锅,全然忘了就在不久前,她还在夸他“真会照顾人”。
方寒尽微微蹙眉,似是不信:“春生哭了?”
闻雪点点头,语气十分笃定:“扯着嗓子哭得撕心裂肺的。”
方寒尽心头一紧,不由得加快脚步,很快就赶回了包厢。
推开门,方春生依旧躺在床上,睡得安安稳稳的,连姿势都跟他出门时一样。
方寒尽不放心,弯下腰,摸了摸他的脸颊、鬓发、颈窝,又将手背贴在枕头上。
都是干燥的。
他回过头望着闻雪:“你确定他哭了?”
“嗯呐。”面对他探究的目光,闻雪面不改色,“可能是哭累了,又睡着了呗。”
方寒尽盯着她的眼睛。
过了半晌,忽然弯唇一笑,“没事就好。”
他又问:“晚上的药吃了吗?”
“还没呢。”
这一关算是过了,闻雪暗自松了口气,从桌上端起杯子——这杯水还是方寒尽出门前倒的,现在已经凉透了。
方寒尽从她手里拿走杯子,“你病还没好,最好别喝凉的。”说完,他弯腰提起开水壶。
咦,怎么轻飘飘的?晃一晃,一点声音都没有。再打开瓶塞,往里一瞧——
空气静了一秒。
方寒尽擡起眼,看向闻雪,“水呢?”
打了一晚上水,来回走了十八趟,水呢?
“……我忘了!”
闻雪从床上一蹦而起,正欲抢走方寒尽手里的开水瓶,突然被他一把捉住手腕。
下一秒,她的腰被他的手臂圈住,往里一收,整个人重心不稳,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
闻雪失声惊呼,下意识伸手去推他,可他的胸膛坚实得像一堵墙,手臂就像铁铸的栅栏,四面坚硬严实,把她包围在密不透风的怀抱里。
她心头微恼,擡起头正要发火,下一秒,他的吻就落了下来。
闻雪呼吸一窒,心跳迟滞了几秒。
奇怪,他抱人的动作挺熟练的,可接起吻来,却跟小学生一样,生涩又呆笨。
两片薄薄的唇瓣贴在一起,来回辗转、吮磨,牙齿轻轻咬住她的下唇,温热的气息轻扑在脸颊……
看得出来,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闻雪也没有。可她至少知道,接吻的时候要伸舌头,要唇齿交缠,银丝牵连。
尽管姿势有些生硬,但这个吻,还是持续了很久。
直到床板发出嘎吱的响声,床上的小家伙好像醒了。
方寒尽终于松开闻雪,低头缓了缓呼吸,试图让心跳平复。
余光瞟了一眼下铺,还好,方春生还没醒,只是换了个姿势,睡得更安稳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方寒尽垂眸,凝视着闻雪,心底无比柔软。
她脸颊通红,脑袋垂得很低,头发扎成松散的马尾,露出雪白的后颈,有几缕碎发散落。
该说点什么吗?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男女之间,情.欲滋生,如野火蔓延,如水到渠成,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谢谢”?
搞得像人家姑娘大发慈悲、施舍你一个吻似的。感情的事,如果当做恩惠,于人于己,都是一种折辱。
沉默良久,他轻声喊了她的名字:
“闻雪。”
闻雪缓缓擡眸,望进他的眼睛里。
她眼睫微湿,轻轻颤抖着,呼吸也微微发颤,极轻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方寒尽说:“你别怕。前面的路,我们一起走。”
一起走?闻雪恍惚地笑了,“你知道我要去哪里?”
“不管你去哪里。”方寒尽扶住她的双肩,微微弓着背,对上她的眼睛,“你不是想看极光吗?我陪你去。你要是想留在国外躲债,我会帮你想办法。不过我觉得,为了区区二十万,不值得冒这个险。”
闻雪摇摇头,笑容苦涩,“对你来说,是区区二十万,对我来说,是一辈子还不清的债。”
方寒尽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坦诚而热烈,“所以,我替你还这笔钱。给我一年的时间,我不吃不喝,也会帮你把债还清。”
闻雪垂下眼眸,沉默了很久后,轻声说:“这二十万,是彩礼。”
方寒尽微微一愣。
彩礼?是结婚的那个彩礼吗?
他的猜测很快得到验证。
闻雪弯起嘴角,笑容凄凉,说:“我本来是要结婚的。日子都订好了,就这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