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灯是在新闻上看到H?O公司“Sumardagurinn Fyrsti”这个运载火箭项目立项消息的。
她沿着环京大道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最南到最北,眼看着夜色降临、街灯亮起,一盏连一盏,像是切割线,完成北京这颗千面切工钻石。
快到家时出版商发来消息,诧异她怎么不自己写,又不是国语不好,为什么还要找翻译。但也说如果考虑译本,王萝予文笔确实非常棒。
夏灯就是因为这点,她的书更像日记,记录她在世界各地观察作业的始末,如果邀请到王萝予合作,有王萝予顶级文笔的加持,一定增色不少。
跟出版商编辑沟通后,编辑又回复:“那我去跟她约一下吧,把你原话告诉她。”
“嗯。”
夏灯回完这条微信刚好进家门,放下东西去洗澡,再顶着一头湿漉漉还在滴水的头发走到冰箱前,打开一瓶冰啤酒,靠在桌前闭眼享受。
脑海不知为何又想到更衣间前的墙。
为什么她那时候从来没想过墙后面是他?如果她知道,一定不会因为曾经那点荒唐心事感到羞耻悔恨。
想想可能因为高中时期她一直觉得他对她有意见。
她的视角里,游风从倒数第一一跃成为正数第一,她从倒数第二沦为倒数第一,她虽然对名次不在意,但他突然之间不再给她垫底,她是会有心理落差的。
她那时就觉得他不愿与她被一起说是两个大废物。
再就是赵苒提起的橄榄球比赛,她比赵苒多了一些事的记忆。
*
十三年前,高一上学期,橄榄球赛。
比赛当天游风十分耀眼,观众席中一直有人喊他名字,为他尖叫。他始终面无表情,仿佛眼里只有球,结果在转向观众席后突然变脸。而他目光投向的地方,正好是夏灯座位。
她不理解他为什么变脸,但不觉得跟她有关系,照旧抬头挺胸看比赛。
直到他多看了几眼,周围人都开始向她投来异样眼光,即便她不知原因也还是放弯了背。
比赛结束后,赵苒去找她那时的男朋友,跟夏灯约定门口见。夏灯一个人往外走,突然被人喊住,扭头见是其他校队球员,也是余焰女士朋友的儿子。
两人还没聊两句,一颗橄榄球从他们中间飞了过去,带起她耳边碎发。
男生很生气,扭头看到是游风,更气不打一处来,捡起球扔回去,随即皱眉问道:“有意思吗?”
夏灯也已回头,正好看见游风神情平静地接住球,平静到不像抛球者。但就算是她一个第一次看球赛的人也知道球就是他的。
“什么?”游风说。
男生也很愿意重复,正觉得前一句气势不足呢,这一句鼓足了劲儿嚷:“问你有意思吗?”
游风没回答。他头发被汗湿了一些,脸上有擦伤,似乎是比赛时不慎造成的,厚重的护具好像没起到什么作用。
旁边有两个女生一直问他要不要先去医务室看看,还给他拧开水,给他端着。贺仲生给他拿着衣服,还要从他肩膀把包拿下来。有他们这些殷勤行为的加持,哪怕游风只是站着不动,没有指使,也没有逼迫,都让人觉得比一个纨绔少爷还讨人厌。
男生又扫一眼他左右护法,讽刺道:“你也就赢这次了。”
游风说:“你上一次也是这么说的。”
“……”
男生不甘示弱,又说:“本来也是拼蛮力的运动,确实适合你这种浑身都是刺的人。要不让你赢了,你那腹肌、胸肌不是白练了吗?”
贺仲生瞥他:“你也练啊谁拦你了?”
“不屑。”
“那你说屁!”贺仲生翻白眼,“输了就失去话语权了,懂不懂?”
男生点头:“懂,不过有什么用呢?”说完偏头冲夏灯笑道:“我们走吧,送你回学校。”
夏灯刚好收到了赵苒催促她的短信,随他转过身。
谁知道球又飞了过来。
男生火大,扭头骂道:“贱不贱啊?有女生呢看不见啊?有没有礼貌有没有素质!砸到人家怎么办!”
游风走过去,把球捡起来,照着贺仲生瞄了一下,扔了过去,球从贺仲生耳朵飞过,没有沾到他丝毫,说:“要是砸到,不就是你了吗?八场被零封。你们校队要不还是就地解散吧?”
眼看要打起来,夏灯叫了男生一声:“走吧我们。”
男生把气咽下去,狠瞪了游风一眼,边随夏灯往外走,边回头冲游风竖中指:“等着啊!迟早把你干爆了!”
贺仲生和两个女生上前,其中一个女生说:“五中的人真是幼稚,不过为什么咱们学校夏灯不跟咱们一块儿走?”
本来她不提,游风脸色就很难看了,这下他直接把三人甩下先行一步。
*
夏灯将思绪拉回,代入了一下当时的自己,可不就觉得游风在针对她?
两次球从她耳边飞过,就算他有手法砸不到她,也不礼貌。除了他对他有意见,还有什么理由更完美解释他这个行为?
还有问安巷那次,因为有社会青年在那聚齐,她不敢走,正好遇见他,就给了他水,问能不能两人一起走,他凶巴巴不同意。
虽然最后他还是护送了她几天,但在她视角里,他完全是被她问得不耐烦大发慈悲地帮忙了。
她把空酒瓶放在桌上,又闭上了眼。
潮水一样的心绪拍打着记忆储存地,那些被她掩埋而非忘记的经历几乎就要破土而出……
高中他们接触不多,每次她一肤浅地认为他长得好看、个子也高、身材又好,学习、运动样样拿得出手;有时漫不经心地看向她、慵懒平和地经过她身侧,都叫她生出一些不能追根溯源的心慌感……他就来这样一下。
没有人可以在青春期拒绝一个最好的少年,即便是看透太多事物的她也不能免俗。但如果这个少年随即做出不符合“最好”二字的行为,她会有些失落,然后逼自己迅速把他清理出脑海。
这种事她干过很多次,小时候看书、看电影,她也会喜欢男主角,然后在下一部电影开启时移情别恋。
她深知她的中意带有她对电影本身的叙事手法、构图、色彩等等相当厚的滤镜,所以他们可以像流水一样经过她的记忆,而不留下痕迹。
游风也不例外,但他却是被她清理次数最多的。因为他是进入她脑海次数最多的。
他总进来。
没完没了。
她身边所有人都在“游风游风游风”,似乎是,她每次因为一个理由告诉自己该把他忘掉,他一定会重新找一个理由,再次钻进她心里。
他是夏灯寡淡的高中生活中除了窗台盆栽外收到她最多目光的人。
那些被蝉鸣笼罩的夏天、被霜雪覆盖的冬季,他就像菟丝子一样在她心里被她清掉又重新缠绕。捱过三个春秋,终于要摆脱被他反复地吸引,他突然把她堵在家门口,问她,要不要跟他在一起……
她不可能答应。被吸引是正常现象,但不能因为被吸引丧失理智。
想想跟他在一起,还不如跟游泳池在一起。她肤浅地欣赏他的外在是十分私人的事,跟他在一起就不再是了,而她不擅长跟一个人开启这种关系。
然而她答应了。
当场答应。
后来她一直说她不知道为什么答应,大概是因为不反感、不讨厌。她确实没说谎,不过隐瞒了最重要的原因——
她没有躲过少年耀眼的光芒,她只是看起来,没有被照耀到。
跟游风在一起以后,她一点一点发现、猜测、探究他的秘密,发现他与记忆中的形象存在偏差。他其实为他做了八年的骑士,在她忘掉他们小时候曾是病友时,他就在守护她了。
从笨拙到熟练,他一直是她私有。
那些她觉得触动她的伤口,其实是因她而生。
还有那些漫不经心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其实他也很紧张吧?怕她看出来,怕她看不出来。
天更黑了,风呼啸起来,雷也打了几声,暴雨像一个莽撞的孩子突然扑到她怀里。
她猛地从纷杂思绪中抽离,走到起舞的窗帘前,将窗户关闭。
她拿起手机,竟然八点了。
查看完所有消息,“Sumardagurinn Fyrsti”出现在她的信息栏。
这是冰岛的法定节日,她曾为极光前往冰岛,租住在雷克雅未克距离水街不远的红色房子,后来因Sumardagurinn Fyrsti而逗留到夏中。
她很理解当地对漫长严寒的厌倦、为夏天到来而欢欣,但初听时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竟有国家为夏季专门设立了节日。
是有多爱?多迫切呢?
她以为她往后余生只会在她著作的书和网络看到这个节日了,没想到它会以游风公司的火箭项目的形式出现在视野。
游风为什么要给他的运载火箭起这个名?
他也要庆祝夏……
她怔住。
雨降临了,雨声与雷声共鸣,但她还是听到她击鼓般的心跳。
她深呼一口气,开了一瓶新酒,转转脖子,手中未停,熟练地醒酒、加冰、连着冰块喝上一大口。
她左手端着杯,右手点开微信,把游风从黑名单放出来,翻开他的朋友圈,他倒没再发新的状态。
随即切换“百合”微信,他问她有空吗。
他现在应该还没回国,但她还是没忍住打了“有空”两个字。
发送。
片刻,她又补充:“而且,我有点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