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水平原以北有座不知名野山,20世纪地壳运动导致地表下沉,山体垮塌三分之一,再看这块地的地形就像一个滑向东南方的坡。后来坡上建城,癸县占了东北一角。
八十年代兴建的钢厂位于癸县的高地,倒闭之后一直是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的据点。如今成了改装车行,仍然屹立不倒。
顶楼宽敞、视野好,站在围栏边俯瞰全城,月光皎洁,灯火辉煌。
一帮小崽子把户外烧烤那套工具搬来,架起烤炉,扫荡了胡同口的超市,哄着林羌,开了个露天派队。
小脏辫拎着酒瓶喝得转圈,蹒跚着穿过焰火和人群。来到林羌身旁,咧嘴一笑:“大嫂,有眼光!”说着把酒瓶往前一推,酒飞溅出来,啪一声掉在地上,炸开一朵水花。他一屁股坐下来,继续傻笑,凑近林羌,偷偷摸摸地说:“我只告诉你,我老大特好。他把我们车行保下来的,也把我们保下来了。他喜欢你,你第一次来,我就知道他会喜欢你。”
林羌端着酒杯,看了一眼站在围栏前打电话的靳凡,背影都好看。
她用两根手指拎着酒杯,举到面前,闭上一只眼,隔着酒杯看他。腰也太窄了,还有肩膀,一如初见。
这种男人她见得太少,根本抗拒不了。
小脏辫晕晕乎乎地给林羌满上酒,身后一群人借着醉意嚷嚷,很吵。他就又挪近一些,说:“当时老大家里来了很多人,不知道劝老大什么。你是第一个上楼的,其他那些没进门就被轰出去了。”
“是吗?”林羌淡笑,把目光收回来,歪头问小脏辫,“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小脏辫挺了下腰,起个范儿准备说,小莺走过来,照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我让你少喝!你又当耳旁风!”
“你——”小脏辫扭头看到是小莺,骂声戛然而止,嘻嘻一笑,把她拉到身边坐着,搂住她的肩膀,对林羌说:“大嫂,我女朋友阿莺。”
小莺啧嘴,甩开他的手:“手脏死了,别碰我了!”骂完,跟林羌道歉:“对不起啊大嫂,他有病。”
林羌只笑不言。
小脏辫醉了,靠在小莺肩膀,呼呼睡了过去。
小莺任他靠着,扫一眼那边吵闹的众人。
林羌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说:“你们关系还挺好。”
小莺点头说:“我们以前在癸县一中上学,这儿最好的高中,但都不好好学,抽烟、喝酒、逃学、打架、跟老师对着干。开始家里还拿钱摆平,记个过就过了,后来学校实在忍无可忍了,非开除不行了。我们几个讲义气啊,一伙人都不上学了,跟着当时开网吧的钱四海,就是四哥,弄了这个车厂。”
小莺说着指围栏:“以前那地方挂着牌匾,就写着四海车厂。后来四哥被靳哥摁地上起不来了,我们连同车厂就到了靳哥手里。”
林羌喝了口酒,笑笑未言。
小莺说:“靳哥有种,有威慑力,也有距离感,好像一直没拿我们当回事,我们也不跟他亲近。”
“这你们都不走?”
小莺摇头:“老大和我们的关系就是大树和猢狲,树倒了还是树,猢狲不成群,好比软柿子。别看癸县小,也没我们立足之地。”
她说完,看林羌毫无反应,又补充:“别不信,我们真让人坑过。”
“信。”
小莺不知她真信假信,眼神飘远了。
小脏辫突然坐直了身子,举起手来:“我这脑子!避震还没改完,明天要交活儿了!”说完颤颤巍巍起身,晃晃悠悠走向外接楼梯。
“站都站不稳了,干个屁!”小莺骂咧咧地追上去。
他们二人下了楼,林羌看向那边喝酒打牌的几人,有蒜头、脱索、郭子、豹子、阳光、公主切、仲川、吕茉……
她到现在都还没认全。
公主切三张牌出局了,烤了几串掌中宝,拿到林羌跟前:“尝尝。”
林羌吃饱了,举了下酒杯以示拒绝。
公主切放下托盘,搓搓手。风把她一刀切的发梢不停吹到她脸上,她也不理,也朝靳凡背影看半天,然后问:“小莺跟你说这车行原先是四哥的了吗?”
“嗯。”
公主切回过头来:“上次我们被扣在局子,再出来我们就知道了,靳哥带我们玩儿、罩着我们是利用我们,为了引谁的注意。但我们不怪他,你知道吧?他对我们真不错,我们可不是骨气至上的人,我们是利益至上。那几天我们最担心的,就是他办完事肯定要走,那我们怎么办?”
林羌现在才算是了解了靳凡为什么带孩子过家家。
“我跟小莺就说好了,靳哥以后要是走了,我俩一定挑起大梁,把我们改装车行好好搞下去。”公主切说着给林羌看了看几个视频,“我们现在天天都在学,很多活儿都不用仲川哥在一边看着了。”
林羌从小脏辫非要下楼把活干完那时候就明白了。
公主切嫌弃地看了一眼那些男孩子:“他们男的指望不上,天生就是干活儿的命,经营还是要看我跟小莺。我们在我们两家的厂里也是干过一阵领导的,可比他们强。”
“嘿!说什么呢!是不是说我坏话呢!”蒜头过来说道。
公主切翻白眼:“你也配?那辆高尔夫底盘改多长时间了,还没搞完。”
“那是车主一直决定不了前桥和衬套要不要换铝……”
“我让你过年打电话你也没给人打,趁着拜年不就问清了?”
“好好好!我明天就问,惹不起你了!”蒜头认输后冲林羌撇撇嘴,“大嫂评个理,她是不是太霸道!我一点人权都没有。”
公主切把他轰走,接着跟林羌说:“我们现在也不担心了,有你在,老大肯定不走了。”
林羌只笑不说话。
蒜头在楼梯处喊她:“你倒是来啊!给你看看我底盘升级的方案。”
“来了!”公主切起身对林羌说,“大嫂我去看一眼。”
他们俩下了楼,脱索和阳光又来了,把林羌拉到他们打牌的区域。
脱索还是一见林羌就不由得更正经,清个嗓,说:“大嫂,三张牌会吗?就俗称的扎\金花。”
“一点点。”
脱索挠着后脑勺,笑问:“我跟你一起……行吗?”
吕茉说:“是不是喝多了啊,怎么脸那么红。”
仲川揽住她,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脱索当即否认,很有些气急败坏:“谁脸……脸红了啊!”
阳光伸着脖子:“我,我脸红了,大嫂一笑我就脸红。”
吕茉笑了:“一个个的就会贫嘴,见我也这么说。”
仲川看了靳凡一眼,他电话打得有点久,想着他打完电话一定不想看到这么多人霸占着他的人,就张罗他们下楼了:“走了,下去打,喝完酒再吹风明天不全病倒了?”
阳光说:“郭子去买酒了,一会儿肯定从露天楼梯上来,看见咱们都走了不得炸?”
“炸不起来。”仲川一手搂着吕茉,一手拽他,扭头喊脱索:“索子跟上,别磨蹭。”
脱索非走不可了,但又想对林羌说点什么,急得磕巴:“姐姐……新年快乐……”
“快点!”仲川已经走到楼梯,又催促一句。
脱索看了他一眼,站起来,又腼腆地挤出来一句:“我叫施索,祝你和老大幸福!”
他说完跑了,几人在铁皮楼梯弄出哐哐的动静来。
林羌收回目光来,靠在沙发靠背,看向靳凡。他真不怕冷,只穿一件黑色衬衫,只将袖口系上了。他把左手搭在围栏,青筋长进她心里。发自心里的笑意慢慢就挂上林羌的嘴角。
靳凡打完电话,回过头,广阔顶楼只剩林羌。
林羌歪头微笑道:“这电话有点久。”
靳凡走到她身边,握她的手,感觉她的温度,有点凉。他皱起眉,伸手把西装外套拿来,给她盖上:“这就是你惩罚我的措施?把自己冻死?”
“我怕你扭头看不见我。”林羌虚情假意。
靳凡瞪她:“你最好是。”
林羌钩住他的手指:“大哥的手这么好看,借我用用?”
靳凡眉头锁得更紧:“别叫,最没用的就是你。”
林羌吻了一下他的手指,甚至趁机舔了一口:“我没用吗?”
靳凡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可以说没有,但说不出口,他不能对她这样说。
林羌靠进他怀里,特别讨厌地追问:“哪里没用?”
她的头发很香,被风送入他呼吸,他心猿意马,无从抵抗,在她头发一吻:“我没用。”
林羌笑了,贴近他胸膛:“你是谁。”
“你大哥。”
林羌伸手搂住他,吸一口他身上浅淡的香味,好闻得她意乱情迷,一把拽住他衣襟,拉近他吻住了。
他的唇和舌凉丝丝的,有啤酒香气,她喜欢死了,控制不住地持续侵占。
“你也不怕着凉。”他摩挲她的腿。
“喝酒了。”她也坦诚。
“喝酒就不冷了?”
“大哥会抱我的。”
“谁抱你。”
林羌拔腿就要走。
靳凡搂住她的腰,没让走,妥协了:“好,抱。”
林羌喜欢脸贴脸蹭他,他鼻梁长得好,刮在她脸上,痒在她心里。
“都让我惩罚了,是不是说那个玛莎拉蒂车主的事,确实有这么回事?”
几个小时前,车行接到一个快递,一个巨大的蛋糕。寄件方是一个开玛莎拉蒂的富婆,点名送给靳凡。小痞子们起哄,让他好好跟林羌解释,解释不出来就准备好接受惩罚。
“一个客户。”
“进展到哪儿了?”
“林羌!”
林羌微笑,仰着头,捏着他的脸,眼神向下看着他:“你急什么?”
“她跟你一样,是戈彦找来的。”
“你是在变相承认跟她的关系吗?跟我一样,就是也得到了你?”林羌知道答案,但就是要靳凡承认。
她以前不在意这些,今天就觉得在意一下怎么了?
靳凡“啧”一声:“我只被一个人得到过。”
林羌的表情已经不对劲了:“她是谁呢……”
靳凡又“啧”,看来今天没必要放过她了。
月亮很大,恍如白夜,结束时两人都靠在围栏。靳凡拿来毯子包住她,把她抱回沙发。
“大哥……你这样是逼我这种无神论者去烧香拜佛……”求求皇天后土,别把你带走了,也太享受了!顶级!
靳凡咬了她一口:“你对简宋没有烧香的冲动?”
啧,这碗醋吃不完了。
林羌咬住他的唇,咬出血:“不问了,好吗?
“简宋很好,但我只想你。”
靳凡拧住的眉毛也渐渐放松了。
林羌搂住他的脖子,蹭他的脸:“我不能这样对他说,他会觉得还有机会。对你无所谓,我想对你剖开我自己,让你看看我的五脏六腑,看看我的骨骼脉络……”
她醉疯了,还没醒呢。
靳凡看着她的头发被风吹得胡乱飞,嘴唇、鼻尖、眼眶也被吹得一片粉红。
林羌低头看靳凡,双手捧住他的脸,照着嘴唇又是一吻,亲的声儿特别大:“我大哥是特别好。”
如果不是他,还是钱四海,这些孩子不会变得更好,也不会想要变得更好。
只有靳凡有这样的影响能力,只有他可以,因为只有他是特别好。
林羌知道影响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她永远感恩后来总是遇到好人更多,所以才走到今天。
她的胸腔传来笑声,震得她单薄的身子颤动。醉意让她有一点狂悖,声音很飘,很傲慢。
“好和特别好,又不难选。如果他比你好,没理由我选你不选他。”说到最后她又自嘲了,“我可是‘卷王’,向来只要更强者。”
靳凡从她一百种口吻里听到她过去的艰难,心疼得在她额角一吻。
林羌微笑,蹭蹭他的耳朵,趴在他身上,却不把重心都放他身上。手指在他腹肌上轻轻摆弄摩挲着,突然小声,继续说给他耳朵:“手指也特别好,我现在有发言权了。”
靳凡牵她的手,抻来毯子盖在她身上,也是盖住他们俩。
林羌被他硌得胸疼,指尖在他嘴唇上划拉:“都是胸,为什么你的这么硬。”她上学时就对人体麻木了,对她来说,人肉猪肉区别不大。但她偶尔会觉得,靳凡不同。
靳凡没答,只是轻摸她的掌心。
林羌的手上全是骨头,看起来拎什么都困难,但她给别人做心肺复苏的时候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好像有重复按压一千遍的力气。
她过去和他爸并肩作战,他确实因为这一点对她关注更多。但后来很多时候看着她,他都不会记起这件事。
她有太多太多样子了。
林羌抽回手,轻轻摸他的胸,每一块肌肉都练得极好。沿着这些纹路,这些伤疤,她闭眼想象他在战场上的样子……真嫉妒被他守护过的一切。
她的手又震颤了,靳凡攥住了,拉到唇下吻道:“林羌。”
“嗯。”
“你要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