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凡刚打开门,电梯门也开了,穿着毛衣的男人和系着围裙的女人一脸焦急地冲到门口,熟练地一人搀扶住老人一只胳膊,道歉:“我们老人得了痴呆,您见谅。”
老人的唾沫都黏糊在脖子上,手攥着一个黑色垃圾袋。从轮廓上看,袋子里边装的应该是衣服。
他不走,靳凡关门时还扑上去挡住门:“丫丫你洗衣服,爸爸给你晒嘛!爸爸不打牌了,你别到坡上去,会掉下去的,你就死了……”
两人上来再拽老人,女人的眼已经肿成核桃。她劝道:“好好好,爸我们回家晒,我们不要一层一层打扰人家了。”
老人甩开她的手:“你哪是丫丫,你是他二姨啊!二姨你家的鸡蛋现在多少钱一斤了啊。”
女人抿着的嘴抖了抖,低头时自然抹去眼泪:“四块了……”
男人也来拉他,互相拉扯中,老人脚一别,咣一声摔倒了,继续自言自语,不知道说什么。
林羌已经来到玄关,靠在入户柜前,透过靳凡与门形成的空隙看向地上的老人。他絮叨着尿了裤子,很快湿了他们门口地毯。
男人和女人见状立刻呵斥他,又强行拽他,还不忘屈腰跟靳凡、林羌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赔。我等下拿下去扔了,明天来给你们换一块新的……”
她哭得话都说不清了,男人愁得眉头就没舒展过。他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蹲下来,背对着老人,对女人说:“来你把爸搬我背上……”
女人点头,却搬不动。
靳凡上前帮了一把,男人和女人又一个劲儿鞠躬,点头,道谢。
他们上了电梯,电梯门关上的声音传来,靳凡家的门也关上了。
客厅只开了灯带,光弱得让老家具更显陈旧。林羌走到茶几前,低头看着曹荭送给她的香薰蜡烛。
站在桌前的靳凡没等她问,给她找出一只打火机。
她接过去,擦了火石七八遍,都打不着,抬头求助地看向靳凡。
靳凡把电视柜上那束假花拆了,拿了一只到厨房,开火点着了,返回茶几递给她。
烛体托着的小火苗扑扑烧着,至少茶几前这一块,突然明亮了。
她的手又在抖了,不自觉背到身后。
靳凡走过去,坐在旁边,拉来她的双手,握住了。
外头雪还在下,她想去看看,拉拉靳凡小指,装出懵懂纯真。
靳凡皱眉:“不要装。”
“我想下楼看雪。”
“太冷了。”
“你搂着我。”
“我也太冷了。”
“那我搂着你呗。”
“好。”
两人出了门,林羌要到露天地去。靳凡没松手,还把她的手揣到了自己大衣口袋:“就这儿,要不然就回去。”
“什么人,我前男友从来依着我。”
“所以是前男友。”
“你意思是我贱得慌,不喜欢依着我的,就喜欢逆着我的?”
靳凡给她重新压低了棉线帽,围巾掖得更严实,看朝南倾斜的雪:“不是我喜欢你吗?”
林羌一怔。
这一无言历时有点久。林羌忽说:“你知道吗?也许有一天我会像那老人一样,口水胡流,甚至尿在地毯。”
“也许有天早上你醒来,发现躺在你旁边的我已经硬了。”可靳凡那么平静,“会不会害怕?”
林羌摇头。
“那你问我什么?你再疯,至少还呼吸,我还能看到你两只眼。”我每天都会感激。
林羌站在他左边,仰头看雪光把他的侧脸一笔勾勒出来。真漂亮的线条,真喜欢这个人。
靳凡扭头:“我在三院的检验区外已经看过你这病后期的样子。”
那个坐在轮椅、胸怀奖章的老人,不管过去多么意气风发,今时今日都自以为沦为了子女的“累赘”。
靳凡说完,突然弯腰,迁就比他矮的女孩子,看着她的眼睛。
林羌跟他对视,想着他也许会说他不会介意,但好像不太像他,也许会说……
“我愿意。”
林羌的想法一瞬清空。她没想过是这句。
靳凡不是温情的,林羌还没清醒,他又接了句:“还有问题吗?”
林羌醒了过来,好像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坦白的时机了:“你爸靳序知是我国驻法亚大使馆的工作人员。”
靳凡反应平淡,只渐渐直起了身。
“当年法亚战争爆发,靳序知接受组织安排,组织撤侨行动。”林羌也很平淡,“我当年也参与了撤侨行动。我想,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比起其他劝你治病的人,我被你关注更多。”
林羌没告诉靳凡,或许也是因为这一点,她才被戈彦选中。
靳凡没透露过,他电脑那份林羌的简历更不会被她所知,却不惊讶她知晓这一点。她很聪明。
林羌闭上眼,回忆靳凡素描本里那张人像:“你素描本里有幅素描,画了一个憨傻的新兵蛋子,那是我。绘画者是你爸靳序知,他画完给我看过。”
原来如此,泄密者竟然是那人像。靳凡明了。
他不置可否,又问:“还有别的问题吗?”
“你前两天给我打十几通电话我没接,就是在烈士陵园看他。”
“嗯,还有呢。”
“他脾气很倔,但他是一个好人。”林羌抬起头来,“他没有跟我们一起回来,我们一直感到抱歉。他是为了我们,所以没回来。”
当时群众里感染脑型登革热这种传染性病毒的很多,中利友好医院医护人员早没了影,本就稀薄的资源也被抢夺一空。
昌盛公司跟项医疗队的水平仅限于换药、包扎。林羌这样的医学生就被迫担起大任。
靳序知当时除了领导大局,就是在感染区当林羌的助理。
林羌和一对到法亚做药品生意的夫妻是抗疫主力,不仅要保住感染者的命,更要防止传染更多的人。
援建工程的员工宿舍楼里,几百号人等待救援的十几个日夜里,大家每天吃喝少,睡得也少。好不容易睡了,外头炮火连天,鬼哭狼嚎。
林羌、靳序知,加上几个年轻人,每天日出就要出去找资源。她每次心里都打鼓,不怕偶然遇到的枪林弹雨,是对友好医院的那幕心有余悸——大堂、走廊满是堆积的残肢,肉泥已经发黑,发黄。腐烂的恶臭充斥整个医院。
当时她就站在二楼的台阶,突然感到瞳孔紧涩,随即而来的一阵反胃让她差点把胃都吐出来。
原来,他们以为早早逃走的医护人员,其实是被暴力组织绑架,被逼着每天从尸体、伤者,甚至活人身上摘取器官。
她不用想也知道这些器官能给他们带来多大的财富。这世上的人太多了,需要移植器官才能活命的人太多了,器官太值钱了。
法亚大撤离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喜欢太明亮的灯。路上突然射来的远光灯总会引起她犯病。她也不喜欢血的味道,她见过它们最恐怖丑陋的样子,她似乎不能再只作为一个医生去看待它们。
靳序知是一个细心的人,他担心林羌的精神状态,毕竟那时她还很年轻,承受能力也许没那么强,就在她照顾感染者时给她画了张画。他说她五官长得标致,等回去了一定要把五官露出来,让它们见太阳。
林羌不爱说话,他就总逗她乐。他好像一点也不知道,他并不幽默,他给每个人讲的笑话都不好笑。
他好像也不知道,他在短短几天暴瘦,嘴唇、脸颊干裂却不出血,眼球突出,肤色发青,脖子上的挫伤也一直不好。比起他人,他更需要被关心。
撤离当天,他从大部队中悄悄离开了。所有人都在因为可以回家而兴奋,谁也想不到这种时候他会离开,包括林羌。
没有戏剧里煽情道别的场面,他就这么悄悄跟他们分开了。
林羌下飞机后才从两个年轻人嘴里知道,他们遇到两拨人火并的那天早晨,被冲散的几人各自回了员工楼,并没有顺利逃脱。靳序知的肩膀中弹了,但他没说。
当时没药品了,他不想引起恐慌,也做了打算,以为他能在帮助群众撤离后,退到前线外最近的阿布萨利姆市诊所。
林羌在家等了两天,等到了他身亡的消息。
想到这里,林羌眉心朝中迅速地聚拢一下。她抿着唇吞了两口气,才又挤出一句:“没有公开。”
靳凡用拇指抹平了她隆起的眉头:“这是他自己的意愿。”
林羌木然。
靳凡早释怀了:“还有没有?”
林羌低头,突然失声。
“还有没有?”靳凡又问,还去寻她眼睛。
林羌抬起眼皮,正视他的双眼,再开口时似乎也已经释然:“有。”
“什么?”
林羌牵紧他的手:“你明天陪我去医院时能顺便做一个检查吗?”
靳凡停顿一下,看她冻红的鼻尖,再看看没有停止趋势的大雪,牵着她往楼门走。
林羌被他牵着也不放弃询问:“能不能做。”
“早预约了。”
“早?”
靳凡“嗯”了长长的一声,边回想边回答:“在你说你胆小之后。后来有事耽搁了,一直改期。前几天确定在你复查那天,去查一下。”
林羌听着他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嘴角会忍不住地向下撇,眼睛和鼻尖还很酸,明明心里热得像点了一把火。
原来在更早的时候,他就愿意为了她活得久一些,为了她珍爱生命。
两人来到电梯门前,靳凡说:“不用纠结,要是你工作上遇到两难的事,应该也会这么选择。”
他在后知后觉地安慰因为想起靳序知而伤怀的林羌。
电梯门开了,两人进入,林羌说:“不会,我特别自私,我只会考虑我自己。”
靳凡点头:“非常好,千万记住。”
到这一刻,沉重空气似乎已经离他们而去。
*
林羌醒得最早,却没有起床,赖在被窝里。靳凡比她醒得晚点,洗完澡,做完饭,衣服也洗了,她还没起。
她闻到饭香,起来了,洗澡洗漱,又回床上了。她说天太冷了。
靳凡过来,还没叫她,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拉住他的腕子,晃了晃。他正要掀开被子,她把他拽到床上翻身压住了。
“起来!”
林羌闭着眼:“你吵了我一早上。”
“你要不起来看看现在几点?”
林羌这个病的有些症状会跟抑郁症的类似,根本不是醒得早,是一宿没睡,但她不想告诉他:“下午才去,着什么急?”
“一宿不睡,你不饿?吃了再睡。”
林羌睁开眼,仰起头。
靳凡手撑着床,靠到床头,把她搂进怀里,闭眼,轻拍她的背,看起来要陪她再睡一觉。她却不困了。
她靠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
他悄悄去看过医生?
不知道。但他似乎知道他的心衰到了什么阶段,也知道吃什么药,好像也在按时吃药,状态比刚认识的时候好点。
心衰不可逆但可控,等今天做完检查,看看各项指标,再针对性地中西医一起调理……不换心应该也是可以有十年的吧?
两个人有十年也够了吧,活太久有什么意思?
她胡想着,靳凡捏了她后脖一下,她皱着眉仰头看他。
“你又不困了?”
他一说话,上下唇轻轻触碰,整齐又白的牙若隐若现。林羌皱着的眉突然就放松了,枕在他肩窝,闻着他身上羊毛线毛衣的洗衣剂花香:“昨晚你妹妹给你打电话干什么?”
“你不是听见了?”他当时在缝补她的护膝,就按了免提。林羌盘腿坐在他旁边,薅毛巾被上起的毛球。
她还问他她厉不厉害,她说她从小衣服上的球都择得特别干净。
“我忘了。”林羌说。
“那我也忘了。”
林羌看他要糊弄过去,弹了他的手一下:“戈昔璇说让你别同意她闺蜜的好友添加邀请。”
“你这不是记得吗?”靳凡包住她的手。
林羌抽回手来:“你跟她闺蜜之前熟吗?看起来还真是喜欢你。”
“不认识。”
“那还喜欢你。”
“那你为什么?”
“我不喜欢你。”
“最好是。”
两个人都沉默了,寂静蔓延。
过了会儿,林羌说:“喜欢你……嗯。”她一边想一边说:“牙很整齐。”
“还有呢?”
“也很白。”
“除了牙。”
“长得帅吧?”
“你很肤浅。”
“鼻梁也长得好,比手还好。”林羌轻声说。
靳凡骂她:“不正经。”
“还有,很想。”
“想什么?”
靳凡已经把她的手焐热乎了。
“我想活很久。”
突然,林羌开始想要活很久。
*
没运气的人许愿难成功,所以派出所的电话正好在林羌准备去医院时打来。
警察说林羌涉嫌诈骗,传唤她前往癸县北关派出所,接受询问。
靳凡站在林羌不远,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说什么。但似乎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不会改变计划。
林羌也是这么回复的:“我下午要去医院。”
“你知道拒绝传唤的后果吗?”
“你说我诈骗,有确切证据吗?你知道没有证据就传唤的后果吗?”
“让你来就来!那么多废话!”
“我下午在三院看病,你过来逮我吧,记得拿拘捕证。程序有一点偏差,我都会反告你们滥用职权。”林羌说完了要挂。
那头突然态度转变:“有人到派出所报案,指名道姓说你诈骗。我们核实了情况,你曾帮他开通爱心筹款,用来给他姥姥治病。现在这笔钱没到他手上。”
原来是她当街救过的那个老妇人的外孙,林羌可不管:“那应该去问平台。”
她挂了电话,抬头对靳凡说:“可以走了。”
靳凡什么也没问,牵住她出门,下楼,上车,给她系好安全带。
她突然微笑,口吻轻松寻常:“我还以为会在延州待到做手术,看来得回癸县去等了。”
靳凡发动了车:“明天再说。”
他的意思是,就算今天天王老子来了林羌也得先看病。
“那是肯定。”林羌淡淡说。
林羌拿着上次的检查结果请李擎主任看了看,听了他一些建议,预约了半个月后手术。
靳凡做了检查,完成时天都黑了,门诊的医生都下班了。他们也没挂急诊,就在大厅座椅,林羌给他看。
广播声还在头顶飘荡着,来往行人仍然匆忙。林羌本来很严肃,在靳凡问她怎么样的时候突然好笑。
林羌抬起头,笑着说:“医者不自医,也很少给自己家里人医。”
靳凡没问为什么,他的注意力在她后半句里的“家里人”。
“给别人治病我是客观角度,只需要用专业知识,认真对待;给自己和家人治病,会受限于自己这些知识。脑子里东西太多,就会有所顾虑。”
林羌一边说着,一边继续看他的几个片子结果,突然碎碎念,像是在给他解释,但声音很小:“蓝色就是损坏的心肌,显示还可以;EF值44%,没有反应,体重很稳定;之前犯病又憋,又喘,又肿,坐着,坐一宿。”念着突然抬头,“但我跟你说不用老看这个射血分数的值,虽然50%以下意味着心功能不全,可还是要看表现。”
“我没有表现。”
“你有在吃药吧?”林羌说,“我看见了,在抽屉里。吃药就是会减轻症状。地\高辛先吃着吧,不要停。今天晚了,明天回癸县之前,我带你去东直门找杨教授,一位治疗心衰的老专家。我们开点中药。”
林羌整理着检查结果,又说:“还是保持少钠少水,运动要适量。你是外伤导致的心脏损坏,没冠心病、大血管疾病这种原发病,可操性多。”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靳凡从她手里接过袋子,牵住她的手。两人朝外走去。
久病成医,通过靳凡目前的病情,林羌不难知道,他虽不想活,却也没干什么致死的事。
那就是说,他在了解自己的病情后,会不自觉地规避加速死亡的行为。
弗洛伊德提出过一个概念,叫“生本能”,是一种人体在自己受到伤害时对自己本能的保护。
她淡淡一笑,挽住他的胳膊。
靳凡扭头看她在笑,问:“怎么了?”
林羌摇了摇头:“没事,就是感谢弗洛伊德。”
靳凡换了话题:“想吃什么?”
“我想下馆子。”
“好。”
雪后起了风,风一吹,树梢上的雪就飘摇到了发梢上。
突然,她问:“等我把你的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能不能给我?”
幼稚的问题,可他还是陪她幼稚了:“干什么用。”
林羌扭过脸,仰起头来:“我说‘家里人’三个字时你走神了。”
“你看错了。”靳凡不承认。
“我缺个老公。”
靳凡一下失语。
“你不问我干什么用吗,缺个老公,大哥要不要上岗?”
靳凡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张他有时很难区分真情假意的脸。
她非常漂亮,尤其这个时候。
他突然伸手,托住她脖子带到面前,吻了。
她确实能装会演,他总是怨,但从没厌倦,也总有瘾。他爱她,他要为她活很久。
*
林羌带靳凡从专家那里抓了药就回癸县了,直奔北关派出所。
靳凡没说管不管林羌的事,但他往那儿一坐,范森和刘广杰就都不敢出气了。这个林羌竟然是他的人,难怪那么横。
谢喜英的外孙程柒还在走廊,被铐在座椅上,跟他一起被铐着的还有几个醉酒打架的年轻人。不知道他们一宿聊了什么,这时的程柒已经改口了。
范森习惯一有报警就打电话叫人来派出所问话,也许不合规矩,但一直是这样。没有人觉得不对,也没有人敢不来。
“靳哥你是……”刘广杰先开了口,不开不行了。范森的眼色都不避人了,这个尴尬的氛围总要打破。
靳凡在看手机,腿上搁着林羌的包:“拎包的。”
正在喝水的范森那一口差点没咽下去,还不如说是来砸场子的。
范森跟刘广杰对视,最后刘广杰对林羌说:“我们到询问室跟程柒沟通?”
改变态度主要源于程柒改口,而且他们查明捐款平台早已打款,是谢喜英的子女昧下了,然后对阜定医院提出接老人回家等死了。
说白了就是习惯让他们先给林羌打了电话,结果林羌并无过错。
现在他们要弄清楚,程柒为什么突然污蔑林羌。
林羌同意了:“好。”
她起身后,把手机也给了靳凡。
靳凡仍坐着,伸手把她几根碎发别到耳后。
范森和刘广杰又一番对视,这一次多了一个长吁一口气的动作。
这没什么不妥,只是他们畏惧靳凡,所以会感到恐惧。
询问室里,程柒看到林羌就扭过脸。
林羌坐到他对面,却错开一个位置。他喝酒了,一身酒气,她十分厌烦。
范森和一个女警员进门后共同坐在林羌那一侧。
女警员启唇,想让她换到对面,接触到范森暗示的眼神,闭了嘴。
程柒似乎很久没睡了,眼睛肿成沙包,胡子也明显长满了下巴,衣服肩膀上落了一层头皮屑,袖口和前襟沾了几滴油。
他和林羌上次见他时的变化太大,那个腼腆却有是非观念的大学生好像被眼前这个人杀死了。
范森和女警常规问话,他都没回答,只好改问林羌。林羌把帮助他和他外婆申请爱心捐款的情况一一说明。刚说到一半,程柒突然站起来,指着林羌,边说话边喷出口水:“如果不是你狗拿耗子,他们根本不知道还能拿捐款!也根本不会让那住院医给我姥姥拔管子!”
林羌早上接到曹荭来电,原来程柒已经去县医院闹过了,还站在综合楼的楼顶要跳楼,但还算讲良心,没嚷嚷是医院害了他。
他情绪激动,警察问不出话,就先静置了。
林羌跟他一起被撂在了询问室,墙上监控探头的灯一直闪烁。
她不会主动跟他说话,她知道他清楚这件事是他家人一手造成的,其实谁都不怨,但价值观碎了,人也癫狂了。
程柒吼了半天,哭起来,半副身子趴在桌上,祈求林羌:“你杀了我行不,我自己不敢……”
林羌只是冷漠地看着他。
他又哭又闹,低下的认知一点也不像是大学生。但他偏偏咬着牙发疯。
林羌想回去了,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就是在浪费时间。
程柒却在这时平静下来,揪着手指,问她:“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
林羌看了他一阵,还是跟他说了话:“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不习惯也没人惯着你。你要适应不了就找个没人地方一头撞死,反正推到太平间的车从来不少。”
程柒愕然。
林羌不喜欢给人上课,讨厌当老师,不管程柒想不想得通,她就离开了。不过她出门就找了个律所,请了位律师,要把谢喜英子女之前侵犯她名誉权一事,旧事重提。
事情都办完,林羌坐在靳凡的车里,沉默不语。
靳凡也不主动开启话题。
还是林羌待够了,扭头跟他说:“为什么那俩警察那么怕你?”
“我厉害。”
林羌皱眉,随即笑了:“缺心眼儿。”
靳凡一手牵她,一手发动了车。
“去哪儿?”
“车行。”
*
车行的小崽子们都在,打牌,喝酒,瞎扯淡,也有在干活的。但干会儿就腻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一切都没劲。
小脏辫叼着烟,烦得慌:“凭什么你老有炸啊?是不是捣鬼了?”
“放屁!”蒜头扯脖子叫唤,“你这是输急眼了?怎么逮谁诬陷谁呢!”
脱索从平板上方露出脸:“他最近倒霉。”
小脏辫垂着眼,瘪着嘴,耷拉着脸,把牌一扔:“不玩儿了!”
公主切哼笑,问小莺:“你是不是打他了?”
小莺正在欣赏自己新做的指甲:“打他?刮花我的指甲怎么办?我肯定会把他脑袋拧下来的,那多不好。”
“笑死。”阳光在旁边鸡一样咯咯笑。
仲川从工作间出来,看着他们几个干什么什么不行、吃什么什么没够的德行,没忍住啧嘴:“等老大回来,你们那屁股都得焊上他的脚印。”
“嘁,他已经不知道让谁勾走魂了。过年不发红包就算了,过年好都不发一句,还让我到嘴的大嫂飞了,没用的东西!”
小脏辫骂骂咧咧,不知死活地发泄郁闷。
“你快了,我跟你说,自己找死可离我远一点,别溅我身上血。”蒜头翻白眼。
小脏辫可不觉得自己找死,伸直脖子,要跟他们理智地分析:“客观地说……”
门从外打开了,所有人扭脖子看向门口。
靳凡推门进来。
他们呼吸一滞,尤其小脏辫,汗毛都竖起来了。
靳凡的左手还在门外,他们还没来得及想入非非,他就把林羌牵进了大门。
所有人肃然起敬,站得笔直,罚站一般。
“我去——”
靳凡皱眉黑脸,跟原先没什么区别。他们也懒得看他,目光一致地汇聚到林羌脸上。
竟是林羌!戈昔璇那丫头片子竟敢骗他们!
“唔——”蒜头没忍住发出猴叫,被投以疑惑眼神后捂住嘴。
公主切和小莺先跑上前,围住林羌。
林羌见状,自知免不了要回答他们一些问题,松了靳凡的手。
这个动作把小脏辫看爽了。他蹿过去,想问靳凡,但靳凡凶,就试探着问了林羌:“啥情况?!”
林羌有意逗他们,眉一挑:“拿下。”
车行好久未见大事,他们互相攀比激动的程度,挤眉弄眼之后大着胆子看向靳凡。
他依她,没扫兴:“就,被拿下了。”
“牛——啊——”异口同声。
他们开始起哄,忽然冒出有好多问题,都希望林羌第一个答,摇着她的胳膊嚷嚷。
吵吵闹闹,林羌却看靳凡。
靳凡也看着她。
墙上的表好像不走了,时间突然凝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