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羌回来就复工了,做手术时三院会提前通知她,到时候再办理住院,反正癸县到延州近得很。做完手术差不多一两周就能出院了。
她的病跟靳凡的一样好不了,一切治疗手段都是为了像正常人一样活着。她盼望可以正常得久一点。
靳凡起初想要林羌搬到他那里,虽然没说,但无声胜有声,林羌能感到。可她还是把他拐到她的破房,简陋,但她睡得很好。睡眠对他们来说都很重要,她要好好睡觉,他才能好好睡觉。
林羌偶尔有几个夜班,一结束就能看到靳凡来接她。他的人和车都很扎眼,县医院门口又人多,癸县上下几乎都要知道林羌跟了那个社会头子靳凡。
靳凡来这里两年,别的没干,把自己名声搞得稀烂,臭得不行,补都够呛。
中午吃饭,医院的食堂里,苗翎端着餐盘到林羌对面坐下,给她杯咖啡。
“谢谢,戒了。”
“奶茶。”
林羌头未抬,继续舀粥。
苗翎双手搭在桌上,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吃饭。
林羌吃完,擦了下嘴,这才看向她,问:“你有事?”
苗翎把手机推到她面前:“加你个微信。”
林羌看了手机一眼:“面对面说更便捷。”
苗翎就把她放在桌上的手机拿过来,帮她添加自己,然后说:“燕水省孟祖市三井镇地震了。”
林羌看新闻了。
“咱们医院成立了医疗队,明天出发到前线支援。”苗翎又说。
林羌知道,院里发了通知,自愿报名,谁去谁填表。
苗翎继续:“我报名了,也被批了。”
“一路顺风。”
“我跟秦艋好上了。”
林羌点头,明白了:“你怕你走了,我怎么着了他?”
苗翎笑了一下,道:“你坐诊的诊室换到我那间了,里边都设备太破了,不太好用。我怕你不知道怎么操作,加微信方便你问我。”
“我还不知道这事儿,你就知道了。”
“因为是我提议的。那间诊室虽然设备不好用,但那椅子花了我五千多,人体工学椅。桌子也是我自己买的实木桌。窗又朝南,太阳晒进来的时候很暖和。门外已经换上心内科的牌子,就剩通知你了。”
林羌又不太明白了。
苗翎说:“贿赂你,离秦艋远一点。”
林羌点头,答应她,但提议道:“设备不好用有点不行,能不能把你的桌子和椅子搬到我原先的诊室,朝不朝南我无所谓。”
“好。”苗翎答应得痛快,又把奶茶往她跟前推推,“半糖,你可以放心地喝。”
林羌没搭话,通过了她的微信好友申请。
苗翎看着微信好友添加成功的消息,说:“在我这里加了微信就算是朋友了,作为朋友我想劝你,不要跟那样的人在一起。现代社会里没人会觉得当黑恶头子的女人是长脸的事。他进去了,你也不会好过。”
林羌点头:“有理,还有别的吗?”
“他们说他身上有人命官司,那个车行不正规,还时常非法飙车,前段时间车祸就是他们搞出来的。你不要被一时快意蒙心,要说长得帅,简宋也不差,都还来得及。”
林羌继续点头:“我会好好考虑的。”
苗翎看她态度,再有话也说不出了:“嗯,你好自为之。”
两人分开,一人往左一人往右。
苗翎上了一辆车,驾驶座上是秦艋。她靠在靠椅,闭上眼:“我帮你不是看你这种情种可怜,是她可怜,自己生了病,还跟了靳凡那种人。”
她没跟秦艋在一起,桌椅是秦艋买的,但不能走明路搬给林羌,会让很多人不满。但要是院主任女儿苗翎给她,那就没人说了。
秦艋看着林羌双手抄兜,进入综合楼,才说话:“谢了,欠你个人情。”
苗翎坦白地说:“她不一定信,我爸都说这女的精,而且我看她的神情就是不信。虽然她答应了。”说到这里,她也很好奇,“她竟然就答应了。”
秦艋说:“简老师说过,林羌从来不会委屈她自己。”
苗翎扭头震惊地看着他。
“所以她选靳凡,不一定是脑子一热,没考虑清楚。也许他带给她的真的更多。”秦艋又说。
苗翎不解道:“你疯了吧?恋爱脑啊?简宋那种得到过的上头我能理解,你没得到的也这么上头啊?”
秦艋扯了扯嘴角,无言。
苗翎看他这样就不想了,有什么不理解的?得不到的才是最难忘的。她呼口气,说:“我反正送佛送到西了,随便你了。希望她手术顺利吧,可以活得久一点。毕竟她很专业。这世道,半吊子的医生太多,每一个能让人看到本事的医生都很珍贵。”
她说完下了车,独留秦艋,坐着失了神。
他是识时务者,再馋的东西吃不到也不要了,何况上了三十岁,事业不自觉就变成最重要的东西。现如今再对林羌有所关照,只因为简宋。
他钦佩敬重简宋,简宋现状不好,都是因为还在想她。
他扶额,拇指揉揉太阳穴,车门突然从外打开,林羌上了车。他张口结舌,忘了打招呼。
林羌把苗翎给她那杯奶茶放在杯槽里,说:“我不爱管别人的事,我希望别人对我也有这个认识。”
秦艋后知后觉地笑了下:“你说什么?”
“对我这种不爱聊八卦的人说谎,成功率确实很高,因为我不会主动问谁什么事。但规矩就是为了打破的,我偶尔也会问问医院里的新闻。”言外之意,她知道了苗翎和秦艋根本没在一起。
秦艋抿了抿嘴:“简老师,你还联系过他吗?他刚惹了医疗官司,最近焦头烂额……”
林羌拿出手机,屏幕的新闻是一个项目上市了,这是简宋参与的。她告诉秦艋:“别把你简老师想得多可怜,他有再多官司也垮不了,他只是想看起来垮。他很知道女人的怜爱的力量,他在赌我对他有怜爱。”
林羌也不自作多情,要不是昨晚简宋他妈突然打来,向她问好,假装无意吐露简宋的现状,她可能也没猜到秦艋这次又是被简宋算计了。
秦艋哑口无言,他不信林羌的话,但也想不出为简宋辩解的话。
“我们感情的事我不想牵扯别人,你不用为他或者为我感到遗憾。你就当我命贱,配不上他。他前途大好,感情而已,如果所有人都给他绝路,他会醒。老让他觉得还有希望,他才醒不了。”
秦艋愣愣看着她。
“桌椅钱我转给苗翎了,她会转给你。”林羌停顿,又说,“分享给你一个我深谙的道理。任何事,你觉得自己的出发点再好,当事人感到困扰,也不叫好。”
林羌说完就走了,不在意秦艋一切反应。
科室办公室里,她的病人家属在等了。她立刻投入工作,针对病人现阶段的情况对家属说明。
送走家属,她写病历,查房,写医嘱。
一个人工瓣膜置换术后左房血栓的患者,已服用华法林抗凝两周,今天复查,INR大于目标值范围。她调整了华法林的用量,家属急吼吼地要停药,换肝素,说是要做颅内手术,介入医生说不停华法林做不了。
像是这种生物瓣术后没多久又有其他部位急需手术的患者,县医院都是推到上级医院。但他们就是从上级医院回来的,医生应该告知他们相关情况,林羌没问他们为什么不知道,下意识地告知了:“病人存在心房颤动,INR不正常,用低分子量肝素替换,效果肯定不行。一旦抗凝不足形成血栓,病人会有猝死的风险。急诊手术是可以静脉注射维生素K1的,这样十几小时后,INR会到正常范围。但要保证术中止血到位。你现在需要找到为病人做换瓣手术和做颅内手术的医生,针对病人的情况做出判断,采取最优方案。”
家属大致懂了:“好的,谢谢你!谢谢你!”
林羌看完一个病人又看下一个,再到病区查看病人情况,情况严重一点的病人就请护士多多照看。
中间有一刻喘息,热情爱聊天的那位住院总过来了,坐在她旁边,请了她果茶,问道:“刚才那情况,你不如让他直接去上级医院,说那么多要是有不对,那不是被抓了小辫子?他最好没事,一旦有事,你还想置身事外?”
林羌没说话,她想起还有活没干完,又跟陀螺似的转起来了。
“有些病人家属喜欢抓医生话里的失误,很多时候我们只是用错一个词,就跟犯了死罪一样。之前有家属不懂拔管子的意思,说我张嘴闭嘴拔管子,让别人听了以为他们做儿女的不孝。我在医务处给他科普我们讲的拔管子是术后把身上导管拔除,科普完还得给他道歉。我那天从医务处出来就开始哭,转行的欲望。”住院总靠在桌沿,盯着天花板。
“为什么没转?”林羌边写病历边不经意地问。
住院总说:“我已经熬了那么久,不熬下去又能干什么呢?我有时候就想,我一个县医院的姑且艰难,那些三甲大院的同行们怎么熬呢?”
她说着想起林羌就是从三甲来“普度”的,扭头问:“你现身说法下。”
“学医会后悔,学别的也后悔,医学生熬,别的学科也熬。”林羌打着字一心二用地说,“虽然医学生更苦,但应该有思想准备,要清楚目前环境对医护人员的要求就是要有一颗奉献的心。”
住院总摇头叹气:“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历朝历代都是这样过的,历朝历代都没有头。”
住院总笑了一下:“这是不是也侧面证明了社会会发展,社会问题却不会得到解决?”
林羌继续打字,只当答谢她这杯果茶,随她闲聊了两句:“制造问题的人不会让问题被解决。”
住院总挑眉,正要就这个话题再问点什么,林羌的手机响了,她看到来电备注是“大哥”,林羌还挂了。她忍不住多嘴:“要是急事呢?”
林羌说:“他让我下楼。”
“下楼干什么?”住院总还没反应过来。
“下班。”
住院总呆了一下,看表,还真是到点了,惊道:“这大哥这么准?”
林羌没再说话。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靳凡在车里掐着表,到点立刻给她打电话的样子。一米九、凶巴巴的大哥就该干这种事。
想到这里,她垂眼一笑。
住院总知道林羌和靳凡的事,全县都知道,她不想讨人厌,但实在很好奇:“为什么啊,咱也不是小女孩了,总不至于还追求刺激。”
林羌写完了,起身,准备交班,下班了。
住院总追加道:“我知道越强的人越慕强,但有很多正经的强者。”
林羌淡笑:“嗯,三十岁确实是不小了。”
住院总磕巴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羌保持着淡笑,又道:“我选了,就是选了。”
她不用对别人说靳凡好不好,她知便好。
交班结束,林羌往外走。住院总追上去,跟她搭了一趟电梯,又为不久前的事道歉:“对不起啊。”
“嗯。”林羌应了一声。
电梯运行没有器械响动,静得落针可闻。住院总有些尴尬,疯狂给大脑施压,想找话题,好容易找到,也没权衡一下适不适合,就脱口而出了:“那个,那男生咋样了?就你帮着筹款那家人。”
她说完就后悔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昨天给我发消息,整理了一些证据,准备对他们家人提告。”林羌对程柒家人的起诉给了他方向。
“嚯!”住院总感慨道,“真不容易,大部分遇上这种事的,都为了活着的人忍下来了。”
电梯到了。
曹荭站在门口,看到她们,挑了下眉:“正好,省得我打电话了。妇产科荆大夫新房安锅灶,要请客呢。”
“没收到消息啊。”住院总当即看手机。
“怕你们觉得他是要份子钱,就是单纯的请客。”曹荭说着凑到她们跟前,笑着小声说,“不是谁都叫了,就凑了一桌,让我务必把你们俩带过去。”
住院总觉得有趣:“荆天小心思挺多。”
曹荭跟林羌使眼色,话却是对住院总说:“是呢,也不知道我们阳玫答不答应。”
住院总名叫阳玫,她一下觉得这饭局的醉翁之意了:“什么意思啊?”
“林羌都要去呢,反正你是非去不可了。”曹荭冲林羌抬下巴,“是不是啊,林大夫。”
林羌去不了,说:“我有事。”
阳玫笑了,揽着曹荭:“荭姐啊,你怎么会赶林羌这只鸭子上架啊,她才不给面儿呢。”
曹荭笑得眉眼弯弯:“我这不是在赌嘛,万一林羌去了,那你不就去了?”
阳玫说:“林羌去不去我都会去的,去看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三人往外走,靳凡换了一辆车,是客户的。红色和线条都略显骚气,毫无意外地成为这条街的焦点。
阳玫由衷地说:“这太帅了。”
林羌跟她们道别,走向车前。
曹荭和阳玫目送她上车。阳玫想起件事,跟曹荭说:“前边那条街的专科南院的章允,早上在朋友圈里发了结婚证。”
“怎么了?”
“莹莹以前说,她看见章允、靳凡先后从一辆车上下来。”
曹荭不以为意:“要是在一起过也正常吧,靳凡在癸县跺一脚都颤三颤的,总有女人想跟他。”
“你这话把林羌也骂进去了,林羌可不是那些上赶着的。”
曹荭也说:“林羌不一样,那是他死乞白赖非追求林羌。”
阳玫搀住她的胳膊,咯咯笑道:“所见略同。”
两人聊着天,相伴前往荆天的安锅灶宴席地——宴西湖私房菜。
林羌在靳凡车上摘隐形眼镜,靳凡不等她要求就已经先停了车。
林羌摘完,眨眨眼,戴上细丝镜框眼镜。
她眼镜是新配的,靳凡陪她去的。她当时扎了慵懒的低马尾,两鬓碎发很多,她一动作,它们随之动作。她扭头问他:“行吗?”他没答,还别开脸。
靳凡头发剪了点,更显凶了。林羌托腮看着他,打断他的杂思:“你觉得咱俩配吗?”
“配。”
林羌笑了,看看他的黑大衣、黑手套、黑裤黑鞋,而她今天穿了一件烟色的大衣,而且她戴了象征知性的眼镜。她说:“你配不上我。”
“嗯。”靳凡发动了车,“让你过嘴瘾。”
他一扭头看前方,侧脸就勾引人了,林羌牵住他的手指。
他们约好今天去拍遗照。
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早早拍吧,现在也是最好看的时候,要是犯病了没意识了,再拍就来不及了。
林羌约的双人黑白商务照,说约遗照的话总是免不了要回答一些问题。她不爱回答问题,如今的靳凡没有耐性,更不爱。
在影棚里,巨大幕布前,放着两把木质高脚椅。他们并排而坐,等待摄影师调设备。
林羌给靳凡整理了下衣服,虽然挺整洁的,根本不用整理。她问:“我看他们拍遗照的时候都是笑着的,我不想笑。”
“那就不笑。”靳凡牵住她的手。
“那看着我们的人不会更难过吗?”
“你又没有朋友。”
“万一有路过灵堂的人看见我们的遗容,触景生情,想哭呢?”
“你我都签了遗体捐赠,没有遗容给别人看了。”
“我们这行会对捐赠者鞠躬默哀。”
“那你面对捐赠者的遗体会哭吗?”
林羌不说了。她没哭过,她想得都是器官摘取、植入的步骤。她只是想多说点话,想着说两句话的工夫,照片就这么拍了。
她笑了下:“是,没有遗容了,只有死无全尸。”
靳凡放缓语速:“我原名梵,林加凡的梵,说是命里缺木,取名师父提出要完整就要带木。”
林羌知道,戈昔璇说过。
“我硬改成了平凡的凡,确实运气差了。”靳凡看着林羌,“现在也好了,我终于可以就叫靳凡了。”
唯物主义的林羌不知道接什么话。
靳凡伸手抚平她展不开的眉毛,跟她十指相扣:“我又完整了。”
林羌微怔。
她听懂了。
“全尸不是完整,有没有不重要。”
林羌许久才说:“死都死了,管死后干什么。我不是在意死后怎么样。”是这张照片一拍,我有种那一天已到来的错觉。我怕,怕跟你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
靳凡没问后半句,她在意什么都没关系,什么他都负责得了。他一直很擅长给别人当靠山。
林羌低头摩挲他的手指:“我想吃夫妻肺片了。”
“行。”靳凡牵扣住她的手,“现在去,还是拍完去。”
“拍完再去,不拍黑白了,拍彩的,你亲我下。”
靳凡照做。
摄影师正好调整好镜头,捕捉了这个画面,回看一下,笑着说:“很棒!这一张两个人都特别好看。”
林羌回说:“你看着拍吧,我们随便摆。”
“好嘞。”
林羌双手搭在靳凡肩膀:“拍完选九张,拼成九宫格。”
“你见过谁的遗照是这样的?”靳凡嘴上问,身体还是很配合她。
林羌说:“我的。”她捧住靳凡的脸,吻在她最爱的鼻梁:“我的遗照,我说了算。”
靳凡摘了她的眼镜:“我的你也说了算?”
林羌定睛看着他。
“好,你说了算。”
这一天,天气晴,夕阳给一切蒙上橙色的纱。靳凡和林羌拍了照,遗照,选了九张,拼成了九宫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