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羌本来也没醉,只是有些酒气上头,吹了吹风也散了。
十点多,霓虹灯没了,只剩下路灯的光,照得人像镀了黄金。
她沿着人行道来到街对面的儿童公园,临街长椅旁边有一棵老树,她懒懒坐下。老树枝芽摇晃,树叶像蘸了黑墨的笔,在金黄的纸上画图,偶尔画到林羌身上,就看到叶影就在她锁骨流淌。
前后也就半小时,一辆改过排气管的超大尾翼、纯金裙身的宝马M2停在她面前。车窗缓缓下降,公主切下巴微抬,有一些天生的自信:“大嫂!带你炸街去啊!”
小莺在副驾驶座,扶着公主切的胳膊,凑到窗前,看向林羌:“大嫂开什么车?想好了吗?”问完不等答,继续介绍:“我们厂里供着一辆AgeraR,全国五辆之一。还是你喜欢漂亮的?我们什么色儿的都有,野马,911。追求外观啊还是声儿?要舒适度还是上手感觉呢?”
“六辆。”公主切纠正她。
“哦,六辆。”
公主切被她压得胳膊疼,下了车,靠在车门,刚往后看了一眼,小脏辫他们已经来了。引擎音浪吵人,他们还“唔唔”地叫唤。有几个人还在大冬天敞着篷,扑面而来一股浮夸的少年气概。
林羌已经过了装的年纪,但谈不上对他们小孩儿中二的表现欲嗤之以鼻。只是有时候——比如现在,会觉得靳凡带着他们玩儿挺不可思议。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幼稚。
十来辆跑车在路边停成一排,小脏辫下了车,顶着一张在熟人之间才会流露的嬉皮笑脸:“哈喽!大嫂!听说你很烦?哪个烦?”
蒜头贼眉鼠眼:“屁话真多!”
林羌把手肘搭在长椅靠背,手撑着头,扫量他们一眼:“你们很有空吗?”
“我们除了钱,就剩有空了。”脱索走过来,“姐姐挑一辆,山道还是国道往南?”
蒜头说:“我们出车,也出司机,姐姐看看,是喜欢弟弟啊,还是喜欢妹妹,咱们兜风去。”
“放你的屁!大嫂肯定是喜欢大哥啊。”小脏辫骂他,回头面对林羌又是笑逐颜开:“但你说多巧吧,我老大有事儿。不过大嫂你要是想他,我就算冒着挨踹的风险也给你传达到。”
他弯着腰,跟林羌撒娇:“大嫂,所以你想不想我们老大?”
“对啊大嫂,想不想嘛,我们都传达,我庄哥什么都怕,唯独不怕我们老大的脚。天生贱骨头,就是欠踹。”蒜头调侃。
小脏辫咂嘴,扭头就骂:“就你话多!”
他们很能闹,也青春,涎皮赖脸耍嘴作怪也看得人心里畅快。林羌听了两句,站起来。
所有人凝神看向她,像在等候她发落。
“那就,国道南那条封闭道路。”林羌做决定。
“大嫂说了算!”
小脏辫把狗腿子发挥到极致,引来小莺的嫌弃:“我说老去咱们厂偷东西吃那条狗怎么不来了,原来化成人了。”
“哈哈——”
一阵大笑。
小脏辫过去搂住小莺肩膀,又一番哄。
脱索走到林羌跟前:“姐姐咱们先走?”
他上前问,林羌也就上了他的车。
平时夜里寂静,偶尔有人在街上活动,比如今天。那些人不知是被夸张场面刺了眼还是被这讨厌的噪声扰了耳,忍不住投来一束理所当然的白眼。
这帮孩子确实讨厌。
甩落那些人的侧目,他们来到那条熟悉的大道。
下了车,林羌看向前方。在车上听脱索说了才知道这边封闭是因为有一个极限弯道,属于事故高发区,现在要穿过县城只能绕道。
马路左右两侧都是荒地,只有东南方向打了一半地基。据说开发商拿到开发权后贷款没下来,暂时搁置了。
荒地无遮拦,风野得像是在山口。林羌的毛衣领子高频率,大幅度地鼓动,看得几个小朋友不好意思。依着性子是想调戏她的,但大嫂这个身份让他们不敢冒犯。
女孩不管那些,公主切又一向直言,说:“真是便宜老大了!”
小莺笑:“你就嘴欠,等下他们几个爱打小报告的,把这话告诉老大。”
风太大,说话要喊,公主切不怕那个:“有大嫂撑腰,怕什么?”公主切冲林羌笑笑:“大嫂会帮我的吧?”
林羌伸手扶住车门,微微歪头,趁此机会跟他们澄清:“我跟靳凡没关系,他可能还会因为你们跟我一起玩儿,发脾气。”
几人面面相觑。
林羌说:“你们想好,还要不要待在这儿,要不要担这个风险。”
别人有所犹豫,小脏辫可不会,他坚定认为这一对儿都是口是心非。
“我们本身就是风险的制造机。怕这怕那的混什么社会,各回各家厂子坐办公室呗。”
说着话,他把林羌拉到他的车上:“走了大嫂,试试我的车技。”
蒜头手撑引擎盖,一屁股坐上去,嚼着糖看向那辆法拉利SF90。
这不是小脏辫最喜欢的一辆,但是他自己上手改装过,改了碳纤维套件,各种顶配,又是12缸,能达到350迈一小时,使用率很高。
他过这个弯没一千也有八百回了,看热闹组里谁都不担心。
谁知道他过弯时操作失误,车辆原地转圈,轮胎蹭得柏油路面冒火星子,摩擦声和发动声巨大。看热闹组见状立刻开车过去。
小脏辫不是没出过事故,不怕,就是免不了一边采用应急方案一边骂骂咧咧,怕吓到林羌,还得抽空跟她解释。
“你先停车,等下再试!”林羌提醒他。
小脏辫年轻气盛,尤其在他擅长的领域,这时候让他下车跟要他的命一样,跟林羌说:“没事!大嫂!小问题!马上就好了!”
“还给动力?先下车吧!”
小脏辫不听劝,强拉手刹,猛打方向,急踩刹车,油门也不放,三板斧操作顿时让车身烟雾缭绕。
林羌看他较劲,也没辙,打算陪到底了。
突然,一辆SUV从荒地的方向横空出世,开入弯道却没停下来。
林羌戴着头盔在车里,看不清那辆SUV驾驶座上的人,也没时间看清。这辆车闯入她视线时,就已经来到了SF90右侧,擦着车身减缓它的转速,逼停了它。
林羌先下了车,摘下头盔,看到靳凡从SUV上下来,路过她,把小脏辫从车里拽出来,抬腿一脚,踹他一个跟头:“找死!”
小脏辫一屁股坐在地上,摘了头盔,不敢抬头看他,很心虚:“不是老大,我,那什么,紧张了,没带过大嫂……”
这时脱索他们也把车都开了过来,匆匆下车,扇开面前的黑烟。
他们都想问什么情况,看见靳凡在,都没敢问。差点让老大的心头肉陷入危险,简直是好大的胆子……
靳凡又是一脚,踹得他起不来:“滚!”
小脏辫不说了。
靳凡转身,眼神从林羌身上飘过,看着他们几个:“闲得慌?都滚回去!”
他好像看不见林羌,林羌低头时讽刺一笑,再抬起头来,伸手把头发往后一拢,同样无视了他,走到小脏辫面前,冲他伸手。
小脏辫手伸了一半,缩着脖子看了一眼靳凡,虽然他没反应,但还是收回了手。
林羌搀住他的胳膊,硬是把他扶起来。
几个小朋友吸一口气。小脏辫心更是涨到了嗓子眼。
林羌从他手里把头盔拿过来,再次路过靳凡,来到蒜头面前:“我带你去遛一圈?”
蒜头一愣,当即猛摇头,靳凡在这儿,他还想多活几年。
林羌也没勉强,把小脏辫的头盔给他,到小莺面前:“女孩呢?”
小莺对靳凡怕也不怕,他对女孩是趋于放养的态度,不打不骂,加上林羌这样问她,她无法拒绝:“好啊!”
林羌想开脱索的车,看向他:“借吗?”
“借啊。”脱索说完,后脊梁发寒,后知后觉地低下头,看都不敢看靳凡的方向。
林羌上了脱索的车,小莺随后,边系安全带边跟林羌说:“大嫂我们车的功率都大,启动的时候轮子打滑是正常现象,静摩擦力太小嘛。你就拉手刹,打方向,踩刹车就行了。主要过弯……”
林羌扭头看她戴好了头盔,一脚猛踩油门。
小莺忍不住骂道,两只手都攥紧了安全带。
看热闹组随着林羌那辆车火箭似的蹿出去,都睁大了眼。
林羌露出头盔的眼睛没有形状,松弛平和。车即将进入弯道,她拉手刹,打方向,拉手刹,刹车踩到底,顺利漂移过弯,从尖锐的摩擦声可以听出轮胎用到了极限。
看热闹那组异口同声:“我去……”
小脏辫都怀疑人生了,用力薅着他一头辫子,龇牙咧嘴不敢信:“我刚才是班门弄斧?”
蒜头瞥他:“你出去可别报家门,真是废物到家了。”
脱索也笑:“丢人不?还没大嫂熟练。”
公主切挑唇:“就说不是什么人都能当大嫂。”
他们被林羌惊到了,忘了靳凡在旁边,聊得越来越欢实,甚至站到他前边,激动地挥手。
靳凡被他们遗忘到身后,却也没发火,只是透过他们站立的间隙看着林羌驱动的那辆车。
林羌开了两圈,过弯都很极限,最后甩尾停在他们跟前。
小莺久久没摘头盔,太颠覆她的认知了。
林羌下了车,把头盔轻轻放在引擎盖上,跟几个激动到停不下来的小朋友说:“心情好多了,谢谢。改天我请客。”
小脏辫忘了挨踹的疼,过去跟她撒娇:“我唯一的大嫂!”
林羌微笑:“叫姐姐。”
小脏辫被她笑容迷惑,什么老大,彻底抛到脑袋后头:“姐姐。”
脱索他们也叫她:“姐姐好酷!”
林羌准备走了:“大嫂我可不稀罕当,再见面别乱叫了。”
他们被林羌一句话点醒了,终于想起他们老大也在这里,齐刷刷地看过去。
靳凡没有说话。
林羌也不想听他说话,转身走向路口。
小脏辫喊她:“姐姐我们送你!”
林羌没有回头,伸手晃晃:“不用了。”
几个人又开始嘻嘻哈哈闹着玩,小莺终于从车上下来了,后知后觉的一句脏话把她的感受形容得恰当。
小脏辫搂住她:“感觉怎么样?”
小莺慢慢竖起大拇指:“比你强多了。”
“哈,考虑换对象吧。”公主切起哄。
蒜头也说:“我觉得莺姐不是换对象的问题,马上要分手!”
“滚滚滚!”小脏辫骂街,“你们就瞎捣乱,媳妇别理。”
小莺摇摇头:“我考虑考虑。”
他们像往常一样扯淡,从不跟他们扯的靳凡显得不合群。
他也不想融入他们,从车里摸来烟盒,站在车门不远,点着,抽了一口。烟雾遮挡双眼,但还能看到那副背影。
抽到一半,那人已经看不见,他捏着烟,站着,有些无所事事。
片刻,他掐了烟,上了车,匀速而去。
拐出路口,未见那副背影。他把车停在路边,双手搭在方向盘,持续了半天,闭上眼,手也摸到嘴唇,手肘杵在车窗凹槽。
再睁开眼,他重新发动车,开向车行。
到达第一个十字路口,正好红灯,十几秒,不是很难等,过了红绿灯往前走就到目的地了,但他还是在过了红绿灯后掉了头。
他把车开到城东芙蓉园二期,林羌住的那栋楼下。
下了车,刚进楼门,他停住脚,静站许久,还是转身要离开。
“你找我?”
靳凡停了,但没回头。
林羌靠在楼梯拐角处,看着他的背影:“不找我?那你有亲戚住这边吗?”
靳凡重新提步,走向车门。
也就半米,他再转身,快步走到林羌面前,攥住她手腕,把她摁到墙上,用他的骨头去碾她的骨头。
林羌疼得吸气,但还能笑出来,仰起下巴,歪着脑袋。微弱的月亮光下,她的眼睛张合得缓慢。
靳凡呼吸很重,扫动林羌脸上的毳毛:“你怎么总是作死。”
林羌的毛衣领口太大,半个胸脯都露出来。她在他胸膛划拉两下:“你找我,说我作死?你直接说想我,我还觉得你坦诚。”
“商场门口那不是你?你以为我没看见你?”
林羌手指溜进他扣子的间隙,指腹触到他的肌肤:“嗯,怎么了?”
靳凡把她的手拿开,摁住:“随后发朋友圈,说想飙车。你以为我听不见你的算盘声。”
林羌才不否认:“对啊,就是勾引你,你别来啊。”
靳凡收紧攥着她的手。
林羌被攥得疼,疼得靠进他怀里:“知道我勾引你,你还送上门来,怎么,上瘾了?”
“你一个女孩子……”
“嗯嗯嗯,女孩子,不害臊,怎么了。”林羌打断了他。
靳凡掐住她那张微笑的脸:“钱给了,活儿不让你干了,你还来。是谁上瘾了?”
林羌直视他的双眼:“给不给。”
两人对视。
外头风呼呼响,吹得楼梯间的窗户像交合一样轻轻地撞。
靳凡盯她半天,猛然抱起她,上了楼。
到林羌家门口,靳凡停住。林羌被他抱着,拿钥匙开门,没有告诉他杨柳也在。
她推开门,靳凡把她抱到沙发,她想侧躺,他直接压下身来。
林羌顺势勾住他脖子,鼻尖轻蹭他的鼻尖,声音压低,调弱,直到完全虚掉:“跟灶膛的石头一样。”
靳凡不想听她说话,烦,就吻住她,吻得凶,却好像也不过瘾,又咬了一口。
林羌可不吃亏,他咬她,那他的嘴也别想要了,立马还了他一口。
靳凡的掌心贴着她的腰抚摸,因为太用力而更像摩擦。
林羌被他手心的茧子磨得发痛,却又想迎合,身子不自觉地蠕动。指甲在他脖子和肩胛骨的位置抓,掐进他的皮肤。
黑灯瞎火中,没有节奏的重呼吸让两副身体粘得更为严实。
他的手逐渐往下。
林羌闭上眼,不由得仰头,手沿着他的后脖颈往上游走,穿过他的头发,扣住他后脑勺。
“林羌。”靳凡突然叫她。
林羌睁开眼:“是他们的大嫂。”
“你不是不稀罕当吗?”
林羌攥住他后脑勺的头发:“没人告诉过你,女人都善变吗?”
靳凡用力挺腰。
林羌小腹被戳疼,吸口气,伸手攥住他。
靳凡感受她手指的温度,呼吸变得缓慢:“谁还雇了你?”
其实没有了。
林羌说:“猜。”
靳凡停下了,站了起来,神情稳得离谱。
他没再说话,直接走了。
林羌躺着不动,望了一会儿天花板,坐起来,靠在沙发靠背上,屈起一条腿,下颌抵在膝盖上,看向窗外。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没有任务了,却说了个模棱两可的“猜”。
大概是他那个问题问出来,她忽然清醒,也想问问自己:明明没有雇主了,为什么又去勾引他了?
因为他家给他找了一个美女理疗师吗?还是因为那个美女理疗师上了他的车?
可这些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突然头很疼,闭上眼,不愿去想了。
*
靳凡回到车上,静待了很久都没发动。
好不容易活动了活动,也没发动车,只是从扶手箱里翻出烟,放到嘴边,眼神向下,看着烟头,大拇指擦动打火机的齿轮。半天打不着,他烦躁地把烟拽下来,连同打火机扔向副驾车门,啪一声响。
他仰面靠在头枕,伸手摁住阵痛的头。
他以为她已经没目的了。
可他明知道她喜欢姓简那男的,她当然是因为还有其他买卖,才会继续勾引他,他凭什么那么以为呢?
她没别的目的,难道还是移情别恋了?
你三十五岁了靳凡,小男孩的自作多情不适合你了。
他摁住额头的手渐渐用力,指头压住的位置呈现出青白色。痛感让他清醒,待他再睁开眼,神情已经更平和了些。
不能再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