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发烧了,三十九摄氏度度,早上起来喉咙疼痛,打了三个磕巴都没表达清楚一句话,打字给林羌看:你着急去延州吗?能等我明天好一点吗?
林羌给她拿了退烧药,端来一杯热水:“我已经打车了。”
杨柳点头,鼻塞眼肿、浑身酸痛让她的脑袋抬不起来,打字:有点不好意思了,说好把你捎回去的。
林羌没接这句客气话:“难受就打电话,我叫车来送你去医院。”
“好。”杨柳哑着嗓说。
林羌安排好,车也到了。
李擎主任年前不看诊了,这次错过要等过年后,她不想等。
司机透过车内后视镜提醒她系上安全带,乐呵呵地问了一句:“姑娘不着急吧?我们出车群的人说德利游泳馆学员溺水了,家里蛮有钱哦,乌泱乌泱去了好多人,把那条路堵住了。”
德利游泳馆所在的路段是癸县进国道最常走的,司机这样讲,大概是出警了,但没解决,所以暂时封闭了道路。
司机下一句便是:“南关的一个司机看不惯这家人堵车,急咧咧地闯过去,撞了人家的车。现在那条路上拉了警戒线,支了警示牌,过路的车都被赶到了立交桥。我猜乎桥那边已经堵成长龙了。”
“穿过樟村,从樊家店收费站上高速。”林羌提出方案。
“村里的路不好走哦。”
“没事。”
“好哦。”
蜡梅台公园今天开园,桥上应该也堵,她再去凑热闹,不知要几点到延州了。
意料之外是樟村主道也堵了车,司机无奈道:“没法子,别人也想到了从村里穿过去。”
两处堵路,林羌急也不急了,估计短时间走不了,那就慢慢等。
司机看她闭上眼,也闭上了嘴。
道路畅通时刚过九点半,也还不晚。林羌一睁眼,司机便提醒:“姑娘要不我不给你打表了吧?堵车这工夫不少钱呢,我就收你一个整数,三百五,你看成不成?”
“可以。”
司机笑呵呵地上路了。
车终于来到高速口,即将进入收费站,停电致自助车道无法扣费,七八辆车改在人工收费口排队。
耽误十分钟,眼看排到他们了,前边车里的人身份证检测没过。交警拧眉指着车后座的人:“来!你下车!”
那车的司机随那人下了车,也拧着眉,目露寒光:“干什么啊,你什么态度啊,我犯法了你这么横?”
交警大声:“让你下车你那么多话!说你犯法了吗?心虚什么?”
“我就问你指什么呢!会不会好好说话?我说不配合你了?你有什么臭了不起的!穷横什么?身份证没过说身份证,老子没犯法你瞎指什么呢?”
他们一行四人陆续下车,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吹胡子瞪眼,凶巴巴地逼近这位执勤人员。
收费员拉开收费站窗户,探出脖子:“你们要干什么啊?”
同时,检查站里也走出几位执勤人员,来到车道中央。
林羌到这时已经意识到今天不适合去延州了。她并不迷信,但这样一路都是障碍的情况,极少发生。
司机见多了这场面,从容地问:“要不到路边等等?交警不会让这辆车挡路太久的,应该用不了多会儿。”
他刚说完,车外已经骂起来,乱乱哄哄吵得不可开交。
司机怕被殃及,打开倒车灯,预备给他们腾出战场。谁知道他们已经拎起家伙敲在出租车的引擎盖,质问逐渐发展成恐吓。
“天啊!他们干什么哦!”司机急赤白脸,解开安全带要下车。
林羌摁住他的肩膀:“袭警是刑事案件,打你轻伤以下只是民事。你下去就是活靶子了,不敢动手骂你你也冤。”
司机收回手来:“后边堵着我也倒不出去,哎哟我这车……”
“第三人的财务损失会赔偿的。”
“谁是第三人……”
“你。”
“哦哦。”司机说完一改弓腰缩脖的姿态,似乎是意识到这样匍匐于年轻女性的气场下丢了中年男人的脸,挺直了腰杆,扭头说了句,“别怕哦,姑娘,叔年轻时候也遇到过浑不懔,对付起来厉害着的。”
“嗯。”
前边几人如林羌所说,没敢对交警动手。全检查站的执勤人员到了跟前,他们貌比杨树高的气势一下子矮成杂草丛。
前车很快挪开,林羌却对司机说:“师傅,我们原路返回。”
“哈?不去了?”
“再去可能还有别的事阻挠,我明天赶早。”
“啊,明天我送你呗?三点我都能起来。”司机扭头说。
“那留个电话,我确定几点之后再打给你。”
“好的好的。”
打道回府的路上,司机收到出车群的消息,分享给林羌:“我就说为什么身份证检测不合格,交警也凶。原来那几个人是那会儿泊门代工厂出事的女孩的家里人。”
“泊门代工厂?”
“嗯,八十年代礼帽出口很红火的,咱们燕水有好多老外的代工厂。嗐,就是他们从咱们这里找廉价劳动力。当时泊门企业做得很大,活儿也多,癸县也有他们一个分厂嘛,请那些牌子总部的老外过来,给当地人培训,传授技术。呵,但良心狗吃了!”
司机的话锋急转而下:“不知道那些老外有什么可巴结的,把漂亮年轻才十几岁的小姑娘送过去,一宿的功夫姑娘就没了……”
林羌忽然定睛。
司机听林羌不着急了,走了立交桥的路,返程畅通无阻:“这家人告了好几年,告泊门老总,告咱癸县镇政府退休的书记,专门挑两会的时候上京,身份证让标记了。这东西可抹不掉,进京就得查。”
“原先的书记……”
“哦,张求河嘛”,司机说,“年初又要开会了,难怪严了。”
“嗯。”
“现在一些买卖,明着不来暗着来,招商,敛钱,这一年下马多少个当官的啊,就是改不了。我们出车群都说,贪应该跟黄赌毒并列,划个四害多合适。”
司机健谈,像林羌遇到的大多数中年司机,林羌听他说了一路,倒是催眠。
回到家,杨柳还在睡。她放下包,打开冰箱,没有吃的,拿瓶烧刀走到沙发,边喝边用手机看外卖列表。
看了一圈,都吃吐了,遂把手机扔到沙发,躺到靠背垫,闭眼考虑一番,决定去超市买菜回来自己做。
杨柳听见动静,没条件爬起来,使出一身解数问:“谁?”
“我。”
“嗯……你怎么回来了?”
林羌走到卧室门口:“没看皇历,不太顺,改到明天早上了。”
杨柳哼哼叽叽地道:“哦……那正好……明儿我捎你回去……”
“你养你的吧,我跟司机说好了。”
“那不行……”
林羌懒得就这话题继续:“吃什么?我买。”
“没有想吃的……”
“那我看着买。”
*
戈昔璇在癸县的第三天。
“哥,你就跟她约一次会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托着下巴,用小勺搅着咖啡,“我姐们好看,又是理疗师,不收钱照顾你,不好找。”
靳凡没有耐心:“三天到了,下午送你走。”
“我不要!”戈昔璇松开勺柄,挺直脊梁,“妈从来不拿闺女当人看你又不是不知道,儿子也被分成三六九等了,只有你是香饽饽。我才不回去找讨厌呢。”
“那随便。”
戈昔璇撇嘴,拉住靳凡袖口摇晃:“哥哥,我是坚定的认哥不认妈主义者,我从小就只跟你亲,精神上绝对支持你跟妈斗到底。你忍心看我回去被她那些崽欺负?”
靳凡扯回袖子:“我跟你们不熟,不想也没工夫斗。”
戈昔璇很机灵,靳凡不喜欢提的事她也不会惹他烦恼。她有一句话是真心的,就是坚定站在他这头,从小到大不曾变。
她继续托住下巴,聊起别的:“昨天商场门口的姐姐真好看。”
靳凡眼看手机,没反应。
戈昔璇观察他的脸色:“早上那个小脏辫把照片发来,照片上的比昨天一瞥更好看,难怪你一直瞄呢。”
靳凡放下手机:“喝完了吗?”
戈昔璇噘嘴:“你干吗啊,才刚坐下多久啊,问问都不行啊。那你喜欢她我就不把我姐们介绍给你了嘛。反正我只要漂亮嫂子。”
靳凡站起来:“自己回酒店。”
戈昔璇抓起包追上去:“我不要!我要吃那个连锁的牛腩锅!你陪我去呗!”
*
林羌买完东西,结账时接到医院电话,妇幼保健院给他们科主任发来会诊邀请。一个孕妇怀孕十八周时彩超发现胎儿肺动脉狭窄,怀孕二十四周时超声诊断为法洛四联症。省医建议她终止妊娠,她不愿意,说怀孕不容易。目前怀孕三十周,重度妊高症,心闷、气短、胸痛已近一月。
主任下午要做手术,指派曹荭和林羌去一趟。
曹荭已经到达,林羌来不及回家了,把菜寄存在超市储物柜。
等她赶到妇幼医院,曹荭和孕妇的主治医生、老公就站在病区的走廊,阿姨推着打饭的小车刚从他们旁边经过。
林羌刚走到三人跟前,啪的一声,一沓检查结果被摔到地上。孕妇的老公突然抓着头发,蹲下来,痛苦□□。
曹荭跟主治医生对视一眼,才看向林羌。林羌看到无能为力的孕妇家属,顿然意识到情况不妙,捡起散落的检查单,心电图、超声心动图、胸部X线,看完抬头,正好对上曹荭的视线。
“胎儿诊断为法四,你们坚持要生,我们还能提醒你们去综合性的大医院分娩,做好新生儿术后预后差的心理准备。”主治医生很无力,“可你现在也听见心内的医生说的了,孕妇出现妊高征心脏病,必须终止妊娠。”
孕妇老公的眼泪混合口水流到地上,拉了长丝,发出气泡音:“可我们不能再有孩子了……”
“三十五岁不……”
主治医生还没说完,孕妇老公抬起头来打断:“是我没能力生了!”
“无论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孕妇都必须终止妊娠!”主治医生不是在跟他商量。
孕妇老公站起来,越过主治医生,一把握住曹荭的胳膊:“医生,我们好不容易才怀上,孩子对我们很重要,求你帮帮我们……我从网上查过了,这个病可以治……网上那个主任说……”
曹荭被抻得胳膊疼,开口倒吸凉气。
林羌扯开他的手,告诉他:“网上谁说的你找谁治。”
孕妇老公歪着脸,双眼充血,眼泪横流,咬牙瞪着林羌。气氛越发紧张,突然间,病房里传来动静,主治医师先行大步进入病房。
是孕妇碰倒了桌上的水壶。
主治医生扶起水壶,林羌和曹荭随后,孕妇老公在最后。
林羌在曹荭前面进门,直接抬高了床头,帮助孕妇半卧位卧床,再调整硫酸镁和酚妥拉明的静脉滴注点数。
近半分钟的沉默后,孕妇看向主治医生,恳求:“我必须生下来……我和我老公我们两家人的老人都在病床上……都在等着这个孩子救命……我老公出了意外,已经不能再有孩子了……什么结果我都接受……求你让我生吧……”
主治医生很费解。
孕妇又看向林羌:“求求你了医生……”
曹荭还算镇定:“你问问你的主治医生,你以为孕妇只会死于产后出血?妊娠合并心脏病也是致孕妇死亡的原因。不要这个孩子,保的是你的命,等你以后身体调理好了,就算你老公不能生了,你们也能做试管。”
“那我们自己拿主意要做都不行吗?你们医院怕担责任,我们可以签免责书啊!不是可以签这个吗?”孕妇的老公吼道。
主治医生严厉地说:“没这东西给你签,说破天也是孩子不能要,你坚持较劲,那就转院,转到允许你生的医院,好吧?”
主治医生转身往外走,曹荭、林羌随后。
来到护士台前,护士跟主治医生说:“报医务处了,让医务处来解决。”
主治医生深呼一口气,被气得不轻,但还是要感谢曹荭、林羌赶过来,扭头对她们说:“麻烦了。回执发个电子版的就行,财务会支付给你们。”
“好。”曹荭也没的可说。
妇幼保健院出来,曹荭一下有话了:“网上能治病要医院干什么?还有,这是可以任性地从感情角度出发的事情吗?”
风吹得曹荭呜咽两口,吞了几个字:“这个病人我得关注下后续,我要看看到底哪家医院的同行会让她生!命是这么糟践的吗?”
发泄完,她扭头对林羌说:“一起吃饭?”
“我朋友在我家,发烧了。”
“嗯,那我回医院吃吧。走了啊。回去慢点,最近县里乱得慌。”曹荭提醒道。
两人分开,林羌打车回超市取出了蔬菜。
回到家快两点了,头顶日悬,天气仍然干燥阴冷。大概是北方的冬天把这股空气吸进肺里了,冬三月快完了都没一天例外。
她穿过了人行道,突然有人站到她面前,是商场门口上靳凡车的女人,那个美女理疗师?
其实是戈昔璇,靳凡同母异父、跟他一心的妹妹。她比林羌矮一些,微抬下巴:“你好。”
林羌一手拎着菜,一手抄着兜,表现十分平淡:“你好。”
声音也好听,戈昔璇暗下定义,然后说:“靳凡,你认识吗?”
“不认识。”
戈昔璇唇角浅挑,玩心大起:“那就好,我是他女朋友。”
林羌点头,仍然平淡:“嗯,百年好合。”
戈昔璇装得傲慢:“以后离他远一点儿!懂吗?”
林羌突然笑了。
戈昔璇挑眉:“你笑什么?”
“你过来警告我,是我给你造成威胁了?”
戈昔璇两股眉毛渐渐拧起。
“昨晚我们在商场门口撞见,以他的性格应该不会跟你说什么。这样你都急着宣示主权,难道是他盯着我看了?”
戈昔璇嘴巴微张,愣住了。
林羌了然,再次点头,微笑道:“你们特别配,千万别分手。”说完,从她身侧走过,没两步,退回来,偏头跟她说:“你来电话了。”
戈昔璇回神,抬起手,看屏幕,果然备注“哥”的人打来了电话。等她扭过头,林羌已走远。
她提了口气,呼出去,返回餐厅,坐下来喝热茶。
靳凡没问她去哪儿了:“下午就滚。”
戈昔璇听不到,双手扒在桌沿,感到惊喜:“我喜欢她!哥你跟她在一起吧!比我姐们脑子强多了!可以帮到你!”
戈彦给靳凡找的美女理疗师是戈昔璇的妹妹,靳凡连见都没见。
“不要自以为是。”
戈昔璇翻白眼:“别装了,我不说到这里吃饭你能答应一起吃?我是你亲妹妹,你的耐性有多少我早刻头盖骨上了,陪我喝咖啡又陪我吃饭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要不是你想人家,早把我扔回延州了。”
“是吗?”靳凡说完,走过来一个年轻人,喊了他一声“靳哥”。
戈昔璇没看懂:“他谁啊?”
年轻人伸出手:“我是对面祯兴律所的,靳哥说你跟人合股开书店,股权分配不明发生纠纷,需要律师。”说着看了一眼对面的男人,“我们是分所,总部在延州,可以信赖的。”
戈昔璇继在林羌那儿被惊到之后,又被靳凡吓了一跳。
她跟靳凡不常联系,虽然坚定支持他,但更多是态度上。她没他那么有种,可以做到不花戈彦的钱。
这次来,撮合他跟她闺蜜、兄妹叙旧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被人欺负了。她小时候只要被欺负,就会想到她哥哥上过战场,一身本事所向披靡,想着哥哥,她就能勇敢。
她把那律师轰走,撇撇嘴,鼻发酸,突然想哭:“你俩还真配,一对大聪明。我也担心你的病啊,那我以后不来了,你能治病吗?”
靳凡站起来,只说了句:“别来了。”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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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腩锅店里,香味儿浓,热腾腾的烟气里都是。戈昔璇托住下巴,故意不看窗外,防止被人发现啪嗒一声砸在桌面的眼泪。
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后来他离开战场,他们那妈也从受人爱戴的领导变成了人人喊打的狗。
年深日久,她早不盼望戈彦悔悟了,只愿有人救她哥哥。
从前只有哥哥护她无虞,以后她只要哥哥长命百岁。
她吸口气,发微信向小脏辫打听:“你早上跟我说林羌是心内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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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凡回到车行干活,仲川已经在了。刚有车主来贴膜改色,他给人开了发票,送出去,回来对已经在“岗位”的靳凡说:“走了?”
“不走也得走。”
仲川走进工作间,拿起3M亚光芭比粉和荧光粉的样板料对比一下,一边用微信询问供货商,一边对靳凡说:“连小璇都利用上了,戈彦女士真没给自己设下限。而且她追得好紧,一刻喘息时间都不给你。找那医生刚没戏,马上对小璇的书店下手了,就是知道小璇一委屈就找你。”
靳凡检查新的悬挂、减震。
仲川顾自继续说道:“我还记得那时候小璇去部队看你,你手上有个口子都能在那儿哭半天。这么‘哥控’,只要戈彦把你的病情往差了说,她肯定打鸡血似的为你想辙。”
靳凡听他絮叨听得烦,走到车行外,点了根烟。
见律师不假,但他没必要到那边去的,又不是没有律师的电话。
戈昔璇说得对,他的耐心不允许他陪她喝咖啡又吃饭,他就是想去那女的小区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