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改前的稳州、甘西两个军区现已拆分合并成某战区。来人正是原稳州军区合作军工集团董事长胡江海,也是指使侯勇、刘广杰先后打扰靳凡的幕后人。
胡江海九年前涉嫌违法犯罪,被立案侦查,第二年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他现在没了社会地位,出事前转移的财富和积累的资源不断流失,原先有把柄在他手里、不得已给他卖命的人转行的转行,归隐的归隐。要说还有谁能拉拢,能助他在别的领域复起,只有一手培养的靳凡了。
2012年,安加这个邻邦国家,出动五百人,对华国劳丹地区施工的三百多华人进行暴力驱逐、火力压制。靳凡等一千军人由此前往劳丹驻扎。
两方对峙的两个月中,两次交火,最终以华方伤亡五人、安加方伤亡四十七人的结果将安军逼出境,将被挟持的三百华人安全撤离。
当时,靳凡作为副指挥,领导整个旅队,身受重伤却不负使命。胡江海认为,靳凡的立功表现,全仰仗他把他当儿子一般悉心培养,传授经验、交际能力,让他能够看清局势,掌握各项技能,成长得无人能挡。
那在他落魄的今天,靳凡必须得把病治好了,过来跟他合作。
“我一身污秽,但把你打理得纤尘不染吧?你扪心自问,是不是什么脏勾当都没让你接触?你当年在甘西横着走,是不是我罩着你?这你要是都否认,那你就是没良心。
“我知道,你恨我在劳丹事件之后没有把你送去美国及时治疗,导致你心脏受损,一步一步成为今天这样。但当时那个情况,我也没有办法,我已经在面临指控了,我分身乏术。
“当然,我们不提这些陈年旧事,我今天来到这里,就是想要对你进行一个补偿。我相信以我们之间的感情,你会原谅我的。对吗?靳。”
胡江海一如既往义正词严,何时都保持运筹帷幄的姿态仿佛是一项基本功。
靳凡听得耳朵发痒,伸手搔了搔,既然胡江海喜欢装腔作势,那他也这么跟他讲话:“那次任务,宏建工厂救援行动,旅队派出十二人,我和驯豹突击队五名队员,为了给受困人员争取撤离时间,跟他们发生正面冲突,最后就活了我一个。
其实地库阀门损坏的原因在你,那是你公司的产品。你从头到尾都想牺牲他们,以扩大战场。因为局势越紧张,钱就越好挣。灾后重建的东西太多了,那么多新项目,都得招标。
当时你的项目组撤出不及时,却正好有机会救人,但你只救了我的命。口口声声只有我能救,其实是因为我对你更有用。”
胡江海脸色突变,忽而有些紧张,汗流两鬓,眼神飘忽不定:“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靳凡抬起头来,没答他的问题:“这两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命的高低贵贱之分,是不是永恒而不可逆的?一个人值不值得活着,是不是取决于他后续能带来多大的价值?”
胡江海心虚地往后撤了两步,沉默不应靳凡这番话。
靳凡却没有停止的意思,甚至站起来,绕到桌对面:“我有用,所以要救我的命,他们没用,所以得死。或者说,他们唯一的用处就是去死,为了让你赚更多钱、跟军区关系绑得更紧而去死。”
靳凡慢慢走向胡江海,最后停在他面前。他一米七多的个子在靳凡跟前更显得矮小。
胡江海脚底冒寒气,对自己没调查就只身前来的决定悔不当初,阀门损坏、见死不救的事靳凡怎么知道?现在靳凡铁了心拿命跟他斗,他得先撤,再另外想辙。
打定主意,他也没再说什么,把一脸惊惶难安带出车行大门。
余留靳凡,在黑着灯的房间伫立许久。
狠话说多了,他倒也习惯了。
胡江海和戈彦就是在用行动告诉他,人命被明码标价,价高的不仅能活下去,犯了法也有人摆平,而价低者,没有活着的资格。
他不喜欢,所以在知道自己对他们的价值后,拒绝治疗。不仅如此,还要领着一帮小崽子为非作歹。这样他二人就会为了给他续命到处想办法,为了保他到处托关系、打招呼,每天都把心悬在嗓子眼。
他当然知道拿自己的命赌气、斗法愚蠢至极,可是活着好没劲。
人生行驶至三分之一的时刻,他恍然发现他对生命敬畏,却无期待。如此,何必残喘下去?不如就趁这条命油尽灯枯,拉几个讨厌的下去给他抬轿。
要说唯一遗憾,可能就是给他做伴的是他讨厌的。但若找他喜欢的来陪他,他也不愿意。
他喜欢的就应该好好活着,没一点负担地活着。
*
仲川觉得不对,靳凡叫俩女的这事怎么听怎么假,便匆匆返回车行。没见到靳凡以外的人,但就是觉得有人来过,胡江海吗?
他大学毕业后,服兵役练胆,期满之后留在部队,眨眼又是三年。
劳丹事件第二年,也就是2013年,靳凡的半个师父胡江海,其名下军工集团涉嫌严重违法违纪被立案调查。到15年时,靳凡上报了退役,止步于正连职干部,上尉军衔。
那会儿仲川也已经离开部队,听说靳凡没有转业,就到他跟前毛遂自荐,这辈子死活都要给他当兄弟。
靳凡在与安军交火时,心脏受到钝器伤和穿透伤,抢救成功却预后不好,出现心衰,后来装了起搏器。
那期间,他对治病还很配合,长睫毛下从来有细碎柔和的光。
彼时他们住在延州的西胡同,每天走两条街,到改装大厂打工。
离开部队的靳凡风吹不着,日晒不到,肌肉不如从前大,皮肤也恢复白净。病身让他有种凋零的美,便宜、版型差的衣服他也穿得气质卓然,磨破边的棒球帽从没影响他的回头率。
街坊中有几位阿姨很喜欢摇着蒲扇,在他路过时喊他一嗓子。
他总会回头,虽然不笑,少答,但都在分寸里,从不失礼貌。
这样亮眼,还赶上胡同里的外乡人形态各异地里出外进,他更是被衬得俊逸不凡。
后来他当官的亲妈被调查,他也被带走问话。回来以后,他去了一趟医院,再从医院出来,他已经不见从前半分,开始打破平静生活,甚至跑到小县城胡作非为。
胡江海、戈彦不洁身自好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仲川认为,他性情大变的原因纯粹是心脏的病变。
可是他不承认。
仲川站在进门不远处,看着靳凡机械地工作,突然堵得慌。
其实性格变了没什么不好,不是说平和的人才该存在,只是如果凶恶不是靳凡的本心,只是他在逼自己,仲川就很难受。
仲川提口气,走过去,坐到高脚椅上,靠在铺满东西的长桌上,面对着靳凡,已经褪去沉重:“你是不骗我呢?你说那俩女的呢?”
靳凡没停下手里的活儿:“着什么急?”
“啊?”
仲川没听明白,正要问,门轴吱呀一声还带尾音,他转身就看到小莺和公主切走了进来,小脏辫、蒜头紧跟她们,脱索和几人垫后。
最后进来的人主要负责拎吃的,搬着几箱啤酒,提着几杯咖啡。
原来这就是靳凡说的,俩女的。他是知道几个小朋友会回来吗?
仲川挑起左眉:“哟,不是闹气呢吗?”
小脏辫龇着钢牙,甩着一把小辫儿,嬉笑两声:“多少天了,早闹完了。”
小莺踹他。
小脏辫探着脖子哄她:“错了错了,乖乖。”
“亏了我晚上没吃饭,可别恶心我了,我怕我把昨天喝的二两高粱酒哕出来。”蒜头翻个白眼。
有人已经把夜宵摆了一桌子,原先桌上的零件、工具全被收拾进了它们该待的置物架、工具箱。
他们干多了零碎活儿,要比靳凡清楚什么东西应该放在哪儿。
“吃饭了!”有人喊。
他们蜂拥至桌前,几天没吃饭一样,连抢带占,把十个指头都用上了,热闹得就像前段时间派出所一事未曾发生。
小脏辫拿着大鸡腿屁颠屁颠地跑到靳凡跟前,殷殷勤勤地把技师围裙给他摘下来,大鸡腿举到他嘴边:“老大这只最肥!”
“就数你最谄媚!”脱索照着他后脑勺,把拖鞋扔过去,“老大别搭理他,他拿那两只根本就不是最大的!”
小脏辫倒吸凉气,扭头横眉竖眼:“吃都堵不上你的嘴,你是不是欠焊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还有不怀好意的人在旁挑拨,没一个正形。亏了这一带就这间厂,不然搞这么大动静,不知道得多少家组团来控诉。
仲川沉重的心情被这群小子改善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顾虑多余,怕他们太重感情受伤,难道不是在自以为是?他哪有资格剥夺他们投入感情的权利。
至于靳凡,他什么伤没受过?死都不怕的人了,怕什么背叛。
仲川淡淡一笑,扭头看靳凡,他已经上了楼。
靳凡进了他那间破房,没有开灯,径直走到桌前,站了数秒,双手撑在桌面,睁眼闭眼间,周围一切镜像,折叠,翻转。待他定睛,仿佛回到了十年前,西南边陲的镇子。
镇子三不五时黄土激扬,夏南风,冬北风,偶尔野劲,推着人走,卷起的砂砾吹到人脸上,能生生刮开一条口子,烦得人没事都不出门。
主路右侧有一间洋气的影楼,时常被非法入境的安加人骚扰,靳凡到西南没两年就已经人去楼空,门窗也被人盗走。凌晨傍晚从远处一张望,黑黢黢的洞,怪吓人。
安加穷恶民族野心大,有一段时间没事找事蠢蠢欲动,几次冲突中那间影楼都被征用成了碉堡。
后来局势风平浪静,那儿成了他们难得休息的场所,每逢节日,回不了家的大伙就聚在里头,点上几堆柴火,高声唱歌,大口吃肉。
靳凡总是坐在角落,拿着一个巴掌大的记事本画画儿,篝火橙红的光在他脸上明灭,铅笔芯摩擦纸张沙沙地响。他看起来格格不入,却也找不出违和。
他还会吹扎线笛,他手下的老四、老五几个人就像小脏辫和脱索一样贫嘴,一唱一和地给他挖坑,诓他表演。他明知道他们那点小伎俩,也从不扫兴……
那间影楼就在靳凡眼前浮现,他知道是幻影,却没舍得用力闭眼,直到眼涩,不由得眨动,篝火和老四、老五的笑脸瞬间被无边暗夜替换。
他以前觉得活下来的是幸运,当他是唯一活下来的,狗屁幸运。
他转过身,靠在桌前,偏头看窗外,天快亮了。
小脏辫推开一道门缝,把脑袋钻进来,脱了纨绔劲儿,问他:“老大,你最近找过大嫂吗?她怎么把我微信删了?”
“没有大嫂。”
小脏辫可不信他这话,没有大嫂,那一听说她烧刀喝多了,巴巴去接她回家?让她占便宜?还把她带到家里?
原先也不是没有女人对他表达过爱意,他倒也是一副拒绝样,但他对林羌跟嘴上说的不一样啊,那份上心谁看都是有事。
小脏辫不怕死,又说:“我都给医院打电话了,说我们请她吃饭。”
靳凡破天荒地没骂他。
小脏辫可会察言观色,一侧身,进了门,双脚并拢,站得乖:“但医院那边的人说,大嫂请假了,请好久呢,一直到过年以后。”
靳凡稍显愠怒:“你给谁拉皮条呢?”
小脏辫一看又要挨踹,不敢往前了:“不是,那什么,我就问问。哥你还吃点什么吗?”
“滚。”
“好嘞。”
*
周六中午光线充足,林羌换洗了床单被罩,靠在沙发,任由太阳光在她的脸上均匀地闪烁。她搭在身侧的右手不停震颤,也不在意,有种麻木的从容。
李擎主任每两周坐诊半天,别的专家早就改成了白天放号,他的号还是半夜发放。林羌掐着秒表挂上了,明天早上打车去延州,在那儿住一晚,周一下午就去三院。
杨柳在上次宣告交易结束后首次联系她,她接通摁免提,把手机放在一边。
“羌,我还有五分钟到你们医院,你把你家地址给我一个呗。”
林羌问:“有什么事?”
“我休息,正好心烦,找你待会儿。别说没空,知道你假期。”
林羌挂了,把地址分享给她。
杨柳到得快,给她买了护肤品和两袋咖啡豆:“换鞋吗?”
“没那么讲究。”
杨柳一进门,没见过世面地般东张西望,冷不防甩动她那把乌黑的头发,转过身来:“我以为老房都乱呢,你这儿收拾得挺干净。”
林羌打开冰箱:“你喝什么?”
杨柳走过去,探着脖子看向冰箱里:“这不都是酒吗?啤的洋的,那就来个啤的呗,入你屋随你的风俗。”
林羌给她拿瓶啤酒,懒得再去拿筷子,用打火机开了盖。
杨柳喝了一口,冰得她一个激灵,吸口气:“我这回来主要散心,其次跟你分享一个八卦。真的疯了。”
林羌不感兴趣,只靠在边柜,看着她神采飞扬。
“我妈那天打电话,跟我说那靳叔叔找了一个美女理疗师,这周末就给靳凡送过来。”
林羌漠然,没有反应。
“你说说,非要美女,真是为了给他理疗?我都不好意思说破了。”
打火机还在林羌手里,握住它再去拄柜沿,手心被摁出一条长方形的压痕。她感到不适,把它扔到柜子上,用这只手握住另一条胳膊,仍然靠在柜前,没挪动。
“突然跟你这边解约,换什么美女理疗,我怎么想都觉得有点侮辱你。你不美吗?”杨柳摆手叹气,“不过也算了,白拿钱挺好的。”
林羌的手抖疯了,索性垂放。
杨柳没注意,不聊靳凡了,放下啤酒,拍大腿:“我来的时候看这边有两个夜市,晚上去逛逛?”
“我明天有事去延州,晚上不能太晚。”
“去延州?”杨柳挑眉,却没问她要去干什么,“那我今晚能在你家住吗?明天我回去带上你。”
“也行。”
“那夜市几点开放啊?”
“七点半。”
“那快了,咱俩先去?”
林羌换好衣服,带杨柳去了夜市。东边都是小吃,西边是服装文具和工艺品等小玩意。
杨柳踮着脚张望,新鲜了五分钟就露出了颓态。
林羌早料到这点,提前在拐角商场的烤肉店订了位。
吃完饭回去,杨柳又要喝酒,到这时她才坦白她对象跟别人裸\聊被她目睹。今天根本不是休息日,她是请了一天假逃来这里。
林羌不擅长安慰别人,就一直听她说,陪她喝。
杨柳酒量不好,喝了不到一瓶就不省人事了,最后只剩林羌自斟自酌。
刚过九点,烤肉店打电话,询问她是不是杨柳,说杨柳丢了卡包在他们店。
林羌去给她拿了一趟,出来时刮过一阵西北风。她不自觉地仰头,忽然有些畅快,就没急着返回,想着吹吹冷风解解酒。
她穿着毛衣,领口极大,还是憋得慌,就又扯开一些,纤细脖颈和饱满的胸脯交给了黑夜。
可能从杨柳突然造访,到打火机鬼使神差地压手,都是冥冥之中预示,她今天不顺利——
她不经意瞥见靳凡的车就停在不远,然后看见他走路携风,已然来到车前。
好久不见这个人,他没变,还是扎眼,更扎眼的是紧随其后,坐进后座的人。
大概是那位美女理疗,确实很美。
待车开走,林羌鹤立风中,发丝翩舞,思绪莫名。
没多久,冬季风贯穿了单薄肩膀。她举起手机,拍照,发了状态。
距离她半里地外的车行,阳光看到这条朋友圈,大喊一声,吸引了车行玩手机的一众人。
小脏辫瞥他:“干吗呢,一惊一乍的。”
阳光话都说不利索了:“大嫂发朋友圈说烦躁,还附带一张原相机自拍。她居然经得住原相机的考验。”
小脏辫兴趣斐然,拧着五官走过去:“我都被拉黑了,你怎么还没呢?背着我拍马屁了?”
阳光摇头:“可能是我从没跟她说话,她不知道我谁?”
小莺嚼着糖冲小脏辫翻白眼:“早告诉你,别马屁拍在马蹄子上,你不听我那一套。”
小脏辫把阳光手机抢过来,烧到双眼的一腔火气在看到林羌素颜原相机的照片时啪地熄灭,肩膀坍塌:“老大可真有福气。”
公主切瞥他:“别嘴欠了,看大嫂说什么,有没有需要我们效劳的。”
“有。”
“啊?”
“大嫂说想飙车。”
“那太简单了啊,我们别的也许不行,车可应有尽有。”
“那走呗?带大嫂体验下?”
几人激情商议,靳凡突然进门,他们顿时有些说嘴被抓包的局促,心虚感延至全脸。
靳凡原先不管他们的小九九,这回不知被什么支配了,猝然问道:“怎么了?”
小脏辫多会来事,立马嬉皮笑脸地说:“大嫂要飙车,我们打算陪她玩个痛快!”
靳凡偏过半个身,停顿数秒,未发一言,回头上了楼。
“什么情况?”蒜头眼循着靳凡,缩着脖子问大家伙。
小脏辫自以为尽在掌握呢,耸着肩膀哼哼:“我跟你说这叫什么,这叫大嫂钓鱼不用钩,全靠老大蛄蛹。这不都已经蛄蛹到大嫂桶里了?”
“臆想呢?我看老大没反应。”公主切白他一眼,“你们磨叽吧,我先去接大嫂了。”
小莺收手机站起来:“带我。”
小脏辫扯着脖子叫她们:“着什么急,这才十点,还有一宿玩呢。”
两个女孩已经摔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