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来人往,声音鼎沸。
小脏辫嚼着糖,单手撑着车顶,站起来,张开双手,一边挑眉一边抬抬下巴,浑身纨绔子弟没受过打击的跋扈与乖张:“咋样大嫂,帅不帅?”
林羌双手抄进大衣口袋,肩膀还没塌,但不由得歪头和缓慢眨眼都印证了她的疲惫。风吹乱她的头发,逼出她的眼泪,致力于让她狼狈。
只是算盘没打响,她俊得夸张,即便站着不动,那一溜跑车都略显逊色,区区西北风又怎么搞得垮她?
“你是说,说谎帅?”她笑容浅淡。
小脏辫龇牙一笑,从车顶上跳下来,搂着小莺走到林羌面前,歪头跟小莺说:“我就说大嫂聪明,根本骗不了她。”
小莺特不情愿地把两百块钱拍在他手里,委屈地问林羌:“大嫂这么了解老大吗?居然知道我们过来是擅作主张。”
林羌笑:“不了解,只是知道他不会来。”
小莺和小脏辫对视,没有说话。
蒜头走过来:“走了走了,别在这儿说了。”
林羌看他们兴致盎然,没拒绝。
跑车开走,声儿都不见了,秦艋还端着咖啡傻站在医院门口不远处。苗翎把车停好,专门绕到他跟前,冷嘲热讽:“都走了。”
秦艋收回眼来,看向他:“我没看林羌。”
“拉倒吧。”
两人并肩朝门诊楼走去,苗翎又说:“别想了,她不喜欢你这种根正苗红的。”
秦艋喝了一口咖啡。
“昨天聚会,你以为她早走了,其实是被靳凡接走的。”两人来到电梯前,苗翎继续说,“靳凡那种人在这个时代热闹不了几天。我觉得林羌这人还可以,我也不想看她跟那种人混在一起,但架不住她一头扎进去,所以劝你也收心,省了受伤。”
进入电梯,秦艋自嘲一笑:“没有靳凡,还有简宋,想不起。”
“想得通就行。”
秦艋开玩笑:“你跟我说这话是为林羌,还是为我?”
苗翎白眼翻了三个:“照镜子吗?”
电梯到了,苗翎先走了,秦艋还在里面,直到门关上又打开,他才提气出来。
昨天靳凡去烧烤店接林羌,他也看见了。
林羌来县医院的时间不短了,从没对谁笑过,却对靳凡那样笑,还投怀送抱……他当时特别怨自己不能带着一帮一呼百应的小弟,想着如果他也不走正途,是不是就能有靳凡这待遇?
“早啊,秦大夫。”有人跟秦艋打招呼,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早。”
*
“你们带我去哪儿?”林羌上了贼船才问起这一点。
小脏辫嚼着泡泡糖:“吃饭。大嫂吃啥?我们请。”
“我以为你们一帮人过来堵我,是想让我请你们。”
小脏辫下巴一歪:“不是说叫姐姐就得请吃饭的,咱们别的没有,就钱多,请姐姐吃什么是姐姐你一句话的事。”
“瞎嘚瑟。”
小脏辫嬉皮笑脸:“有老大罩着的人就是有这毛病。”
林羌看向他:“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不能再罩着你们了。”
“不能够。”小脏辫脱口而出。
林羌不说了。
林羌原本真以为要去吃早饭,没想到他们把她带到一条封闭道路,还把车停在大道中央。林羌顿时了然,有“节目”可看,靳凡却没想让她看,所有他们只能擅作主张把她带到这里。
下了车,冬季风掠野而来,吹鼓她的大衣,还掳走丝巾一角。
他们一行七八个小子吊儿郎当地下车,不约而同地看向路边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她也看过去,她大概猜到是靳凡,但还是萌生了期待。
车门打开了,腿先出来,皮鞋,西裤,皮带,衬衫,领带,靳凡的脸。他也很疲惫,好像刚从哪儿刚回来。
他打开后座车门,拽下来一个人。
脱索上前把车里另外几人也“请”了下来。
林羌看清了,都是谢喜英老太太的不孝子们,他们手里拿着几张文件。她不由得眯眼,想看清楚。
小莺解释说:“大嫂你们院长没跟你说吗?他们涉嫌医闹已经被你们医院起诉了,他手里拿的就是法院传票。另外几张是报警回执,川哥联系了老城区找你麻烦的几个人,他们已经承认是这一家人雇用他们来‘给你点教训’。”
蒜头在旁边补充:“干了那么多恶心事,被制裁之前不受点皮肉之苦,那不是便宜了他们?”
林羌耳朵听着他们说,眼睛看着靳凡那边。
靳凡扯下领带,缠在手上,照着那大儿子的脸就是一拳,打得他后撤步,撞到车门,随后瘫软在地,捂着流血的嘴。
他家的女人们惊叫、大骂。
靳凡闻若未闻,抓着那人衣领,又把他拎起来,不管他踢腾的腿,硬是拖到林羌面前。蒜头把手里的铁棍扔过去,靳凡接住,轻松抡出一个半圆,照着那人腘窝就是一棍子。
那人惨叫,被迫下跪,上身也扑倒在地。
男人疼得□□,女人在后边挣扎,哭喊。
车行的小浑蛋们都嘻嘻哈哈地、冷漠地看着,还起哄吹口哨。
靳凡攥住男人头发,迫他抬头,指着林羌,让他看清楚,随后把他的脑袋摁在地上,逼他磕了几个响头。血顺着男人脑门流下来,和他脸上的鼻涕口水砂砾混在一起,盖住原本扭曲狰狞的面目。
全程无一句话,男人和他一家却深刻认识到,再找这个医生麻烦,不光要面临官司,还要再受皮肉之苦。
事情结束,蒜头和脱索做后续处理。小脏辫走到靳凡跟前说话,小莺笑着对林羌说:“别怕大嫂,我老大只对恶人这么凶狠。”
林羌盯着靳凡,注意力又回到他那一身西装,问道:“他出门了?”
小莺点头:“嗯,昨天傍晚走的,刚回来。”
靳凡那边说完话,小脏辫小跑着过来把小莺拉走,还不忘跟林羌说:“拜拜大嫂。”
他们陆陆续续走了。靳凡还站在路肩,点了根烟,嘴叼着,慢慢解开手上的领带,扔在开到半截的车窗,搭住。
他没有要到林羌跟前的意思,没有看她,却也不走。
风让他那支烟燃得更快,用不了一会儿,就会烧到过滤嘴。林羌没等它烧完,走过去,踮起脚,夺走烟,掐灭,一气呵成。
靳凡没恼,但也没搭理她。
林羌不让他抽,自己却从他车里把烟盒拿来,靠在车头,捂着火,点着一根。一手夹烟,另一手托着这只手手肘,看着路尽头的国道,不时有车辆经过。
抽完了,林羌把脸扭回来:“我有点不明白,大哥这是跟我玩欲擒故纵呢?让我滚,再巴巴管我的事。”
靳凡拿出手机,当着她面,把她转给他的钱转回去,再删除微信,看向她死盯着他的眼:“戈彦那边的人不会找你了,这些钱也给你,你的麻烦也给你解决了。”
“听不懂。”
靳凡捏住她脸,把她拽到跟前,低头看她:“意思就是,拿上钱,滚蛋。”
林羌被迫看着他狠厉的眼,疑云凝聚在脑海。
虽然他平时也让她滚,但那些时候的态度都很模糊,这次像是打定主意,尤其把钱也转了回来。
他知道他们家给她加钱了?那应该也像往常一样发火动手吧?怎么又给她出头又给她转钱?
他在诈她?但也确实把钱转了回来……
他是人之将死做起好事了?有可能吗?
她盯了他许久,突然搂住他的腰:“我不要。”
靳凡任她搂着,眼却无情:“本来也只是一桩买卖,现在活儿不让你干了,钱照给,你有什么不满?”
林羌搂得更紧,听他的心:“我说我不要钱。”
“今天没心情看你演。”靳凡无力说道。
林羌松开他,仰起头,数秒,再搂上去,亲吻他的喉结。
靳凡看着林羌漂亮的脸蛋:“你这么肆无忌惮是因为你知道我有心病,不能像一个正常男人那样。”
林羌心猛一跳。
确实,她就是这么想。
靳凡拉着她的手摸到心脏的位置,让她摸好了,头微微歪,很浑蛋地说:“你以为我会因为这种事把病治好了,你钱也拿得心安。”
他把她看透了。
林羌不敢动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证明:她确实判断错了。
*
你来我往,欢愉从车窗的缝隙逃窜出去,盈了一天一地。
早上的霾渐散,太阳缓慢升至头顶,这辆越野车不知不觉停在封闭道路一整个上午。
靳凡拿林羌大衣给她盖上,换到驾驶座,把车开到她家楼下,打开后车门,用大衣把她裹好,抱起来,上楼。
放她到沙发,靳凡站起来,背过身点了一根烟,转过头俯视她说:“你不是有职业道德吗?让你白拿钱你不愿意,现在给你理由。”
林羌很累,身子也痛,抿着唇,看都不看他。
“再凑上来,我就当你是送上门的了。”
林羌伸手抓起酒瓶子丢向他:“伪造病历是吧?你有心脏病?你这身体是有心脏病?别让我知道你具体什么情况!”
靳凡接住酒瓶,什么也没说,把烟抽完碾灭,走了。行至门口,他停住脚,却没回头:“再见,林羌。”
靳凡走了。
门慢慢擦动,像鸭子一样发出难听的嘎嘎响,直到咔嗒一声锁死。林羌脸上的怒意烟消云散。
她并不生气,她也没费力气,只是很疑惑他怎么突然来这一出?昨晚他去哪儿了?发生了什么事?活儿真不用干了?
她拿起手机,正好杨柳给她打来电话。
接通后,杨柳说:“宝,买卖不做了,钱你也不用退了。”
“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就中午靳叔叔给我打电话,说他们想别的辙,不用你去做什么了。”杨柳比林羌还犯迷糊,“这买卖不做了我能理解,但为什么不退钱我真没想通啊。虽然我也这么期望,但他们掏钱的居然先说了……”
林羌把电话挂了。
房间很静,呼吸可闻,唯一在动的,除了林羌的眼睫毛,就是鱼缸里那只小王八。她在市场买菜时鬼使神差买的,她以为过两天就死了,谁知俩月过去了它还活着。
命这东西挺脆弱的,但有时候也挺顽强的吧?
活儿不用干了,钱也不用还,这可能是这些年里最好的消息了。管他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他活不活,他们又活不活,反正她可以活了,终于有钱续命了。
可是,为什么呢?
*
靳凡把车开到一片麦地,定位为农业区的省份稍微往偏处走走就能看到庄稼地,挺穷的地方,但人都憨厚,叫他第一次觉得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以穷为恶有失偏颇。
他坐在车里,望着这一片灰绿色麦浪。只是晃个神,一道斜阳把黄昏带到这片土地上。
他根本找不到完美的理由来解释他为什么跟林羌发生了关系。话说死了,钱给她了,那场欢愉是为了什么?
也许他也有点私心,也许他说她那些“滚”里,藏匿着几句谎言。
也许……随便了,反正干了。
电话声在这时响起,他接通就听仲川说:“他们来了。”
*
林羌一觉睡到下午,醒来时身上还有撕裂的痛感。她倒了杯水,拿起手机,看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不想也知道是简宋。
果不其然——
“我在门口。”
短信是三个小时前发的,她端着水杯,未抱期待地打开门,顿时微怔。他竟然还在门口。
简宋听到门响转过身来。站了三个小时,他倒没有一丝倦意,西装革履仿佛已经镌刻进骨骼脉络。
林羌握着杯把的手不由得收紧,拇指指甲在杯口划开了一道弧线。
简宋落在林羌身上的眼神向来如春水潺湲,声音也轻缓:“给你两个小时打扮自己,够了吗?我们先见何教授。”
林羌转身走回房间。
简宋站在门外,看着她的背影。
林羌放下水杯,没有回一下头:“医闹麻烦解决了,不用律师了。我也知道自己什么病,准备好治疗了。”
简宋没忍住,走上前:“那我们……”
他们都知道,这里没有“他们”,只能是“他”和“她”了。
林羌沉默片刻后,还是回头,看向简宋的眼神如同她的血液般缺失温度:“你别再爱我了。”
简宋头向左倒,有些无能为力的苦恼。他说:“那我怎么活呢?”
林羌的眉短促地朝中间聚拢一下,快步走过去推他,把他关在了门外边。
她从来不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也向来坦荡,可刚才那一刻,她迫切地把他推出门,怕极了聪明的他看出什么端倪。但门一关上,她忽然想问自己,她能露出有什么马脚呢。
头疼。
她刚摁住额头,曹荭打来电话。医院的电话她都接得快:“曹姐。”
曹荭不是要跟她说工作上的事:“林医生,我听小刘他们说,早上有几个年轻人开车来接你?”
“什么事。”林羌稍微不耐烦。
“我不是八卦,我老公说派出所把那个车行的人拘留了。现在还没往外边透露,很多人都不知道,我听说是你认识的人,就想着知会你一声。”
车行的人。
林羌刚放松的双眉又渐渐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