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羌醒来是翌日八点半了,陌生的环境让她有一秒迟疑,很快她意识到自己这是进了靳凡的领地。
白色的地板砖,白色的墙,深灰色的四人沙发,算上门口的地毯,房内物件只手可数。像这样空荡到迸出一股阴森的地方,只有靳凡住得下去。
靳凡没在,她也不想起来。
眼睛发胀、酸疼,口干,胃里还翻腾不停。暌违多年再喝烧酒,还真有点难以招架。
她光着脚踩在沙发上缓神儿,有人来了,她以为是靳凡,却是小脏辫。
小脏辫拎着早餐,龇牙嬉笑。他太阳穴有道疤,牙上有钢丝牙套,本来凶悍的形象被他狗腿的举止消磨得只剩一二。
他殷勤地叫她:“大嫂醒啦?尝尝牛舌饼和玉米浓汤,老城区市场买的。我们老大就吃他家牛舌饼。”
林羌明知故问:“我怎么在这里?”
“哦,昨儿个送你回家,没钥匙,就把你家外门给踹坏了。你不是喝酒了吗?闹得动静太大,门又关不上。那栋楼里好几家找了过去,没办法,就把你带老大这儿来了。”
林羌顺着他的话问:“昨天是你把我送回去的?”
小脏辫眼神闪躲:“呐。可不嘛。”
“那谢谢你了”,林羌淡笑,“你那嘴没事吧?”
“啊?”
“我这人一喝多就耍酒疯……”
小脏辫瞪大了双眼。昨天他把林羌发的消息给靳凡看,靳凡把他骂了一顿,警告他“少搭理那女的”。结果早上就给他打电话让他过来,还让他对林羌说昨晚是他把她送回去的。
他还没来得及疑惑是不是他老大昨晚去接了她,她就给了他一场更大的震撼,直接把大嫂之名坐实了。太刺激了!
“然后呢?”小脏一屁股坐在林羌面前,“大嫂记得干了什么?”
林羌的眼神从他的脸滑到肩膀:“缩水了吗?我记得昨天靠在背上时还挺结实有质感的。”
小脏辫满腹兴奋被堵了回去:“有可能吧。”
吃完饭,小脏辫还要送林羌回去,林羌拒绝了。
从靳凡的小区出来,林羌脑海里还在轮播昨晚的画面。她知道昨天是靳凡,“我知道”三个字带着他那份漠然清冷的气质,不停撞她的心口。
她连简宋这样深爱她的人都伤害了,靳凡这种因为买卖才会接触的人又有什么特殊?居然拉扯出她一丝动摇。
也许是欺骗感情这种挣钱方式比纯粹的伤害更下作吧。
毕竟这世上所有的事说“对不起”都可能有用,唯独感情的事,“对不起”三个字屁用没有。
她得赶紧把活干完,把钱踏踏实实地揣在兜里,省了夜长梦多,良心未泯,那就要命了。
她摒除杂念,去了中央商场地下一层的一家维修店。
她最早的微信账号绑定了她妈的电话,那个号码废弃多年,手机卡也已经老化,长在了那部旧手机里。维修师说取出来也不能用了,要想再次使用这个号码,只有两个办法:营业厅补号,或是尝试修好旧手机。
现在她补不了号,只能把手机修好。
林羌没抱期望,早起看到维修师发消息说修好了还挺意外。
“来啦。”她进门后,维修师把旧手机递给她,“开机没问题,就是费电,还是原先那块电池,需要勤快充电。”
“好。”林羌付完钱,拿上手机回了家。
昨晚靳凡把她的门锁踹掉了,早上小脏辫说给她换了新锁,钥匙在地毯下边。她摸出钥匙开门,从冰箱拿了冰啤酒、面包片,咬一口面包才坐到沙发,找回旧微信。
登录成功后,她耐心等待消息载入,看到备注“妈”的聊天框跳出来。她冷漠地点开,是六年前的消息了,而且她早看过了——
“小羊……你爸没了。”
继续有聊天框跳出来,四年前的——
“林羌啊,我是你二姨,你妈的身后事不用你出钱,你能回来送送她就行。她弥留那会儿老说对不起你,你是她一块心病,你回来送送她,让她踏实去投胎。”
备注“弟”的聊天框内是三年前的消息——
“我最恨医生,我最恨你。”
她面无表情地翻阅着过期消息,麻木地吃完面包。起身,推开次卧的门,来到她爸、她妈、她弟的遗照前,弯腰捡起地上的打火机,吹落灰尘,烧一炷香,只看着那张十几岁的脸,无情地说:“都恨我,我该恨谁。”
一炷香烧完,她出了次卧。
*
县医院下午展开了一场针对谢喜英术后一系列事的讨论会。
她就是那位腹主动脉瘤患者,从做手术到现在半个月,人工血管闭塞,导致急性肾衰竭,进而引发多脏器功能衰竭。子女只顾给医院泼脏水,不管老人,老人后续要渡过的难关还有很多。医院已经为这个病例开过很多会,但都没有得出一个统一的意见,这次会议老院长亲自到场,大伙都希望能有结果。
会议室里,老院长沉着脸,嘴角向下撇,端坐在那儿像一座山,听着几位外科老主任激烈讨论。
“现在咱们把老太太那几个混账孩子放到一边,不提,就说现在脱不了机和这一系列合并症。做手术是为什么,是为救命,是为改善她的身体状况,让她过得好点,没有那么痛苦。但她本身的年龄在这儿,大血管毛病一堆,支架放了一堆,肾脏功能处于代偿期边缘状态。照目前情况来看,手术根本就是加速了她的病情恶化。”心脏外科另一位较为年轻的主任拿着笔,边敲桌面,边说。
心脏内科的一位副主任说:“我之前就是这个意思。你别说对家属来说麻不麻烦,对我们来说麻不麻烦,就说对她自己来说,没有活动能力,再加上术后并发症的痛苦,她想要这样一个结果吗?”
“你那是马后炮,现在扯皮没用,那你说按当时情况不做?心肺复苏救回来,再眼睁睁看着她死?”主刀的高主任翻脸。
这位副主任也不高兴了:“不是说我个大夫在这儿草菅人命,当下问题是手术做了生不如死!就这个病例,你问问市医院收不,三院收不?别的不说,她是从阜定外科退回来的吧?你一县级医院做过几场手术啊就敢收!”
“所以你意思就是让她等死呗。”
“反正当时我说不做,你们也没人听,现在麻烦来了,一场一场开会开不出结果。”
说好了是讨论,又快要打起来了。
林羌坐在靠窗的位置,听着一群主任发表意见。突然,老院长叫她:“这个病人是小林大夫送进来的,小林大夫觉得,现在应该怎么办?”
林羌挺了挺身子,坐得板正了些:“手术已经做了,现在讨论该不该做有点晚了。”
心脏内科的那位主任冲她翻了个白眼。
“作为一个医生,在病人尚有一息的情况下让人回去等死,说起来是怕术后病情恶化,又浪费资源,又让病人活受罪。但咱们心照不宣,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怕麻烦,怕给自己找事。
“当时会诊评估的结果确实不乐观,不做是很多医生的选择,这是理性的。给我时间考虑,我可能也会做这个选择。问题是在人命面前没有时间,让她等死的事我做不了。”林羌的声音平稳有力。
寂静。
林羌拿出手机:“我联系了老人在外边上学的外孙,协助他申请了爱心筹款,目前还在审核中,大概两三个工作日会有结果。这两天他也会回来,择期把老人转到阜定。我也找了我老师,到时候阜定各科的专家会针对这个病例再进行讨论。”
许久,老院长双手拍在桌子上,撑着桌面站起来:“行。”
讨论会就这么散了,林羌要面对的麻烦却轻易散不了。
*
第二天早上,林羌交完班,收到小脏辫消息,说他们出车祸的兄弟出院了,仲川来接,准备回去搞个去灾宴。问她下没下班,顺便把她也带过去,一起热闹一下。
她不喜欢热闹,没有答应。
出了医院,她站在门口纠结早饭吃什么,想到昨天早上吃的牛舌饼还不错,就改道去了市场。
市场在老城,瓦脊老房鳞次栉比。进城的路上铺了青灰方砖,多年过去挂满了斑驳伤痕。道两旁的老树遮盖日光,条条羊肠因此更为悠远,不知通往何方。
一进入市场,没了古树的庇护,街身一改神秘蜿蜒,明亮痛快多了。左右两侧是箱包、日化、十元店的门脸,中间的档口上菜、肉、熟食和香包、干料一目了然。最后一排是早点摊,油条、豆浆、豆腐脑,猪肉包子、韭菜合子、吊炉烧饼、驴肉火烧……
林羌还记得小时候被她妈带来这边,那时候还没商场,买衣服都在街边的店,买鞋都去鞋广场。开学之前她会到澡堂子搓澡,收拾干净了去买身新衣服,买双新鞋,最后到文体店买笔袋和书皮,再磨她妈给买一串风铃,挂在身上叮当作响。
二十年弹指过,市场还在,人都不在了。
买完牛舌饼和老豆腐,她原路返回,看到街边还有老式爆米花机,忍不住拍了张照,发了个朋友圈。
出城的时候,突然有一辆这年头少见的夏利猛刹车停在路边,冲下来四五个二十八九岁的青年,把她围起来。
“你叫林羌?县医院那大夫?”打头阵的光头眯着眼上下扫量她。
林羌知道他们是谁:“谢喜英大儿子找你们来的吗?”
几人对视一眼,有些不可思议似的,有个小矮个儿挑眉:“哟,你还挺聪明呗。”
几个人嘻嘻哈哈乐起来。
其中一个捯饬得人模狗样的上手要拉林羌胳膊:“这么看你长得挺俊,结婚了没?处对象了没?”
林羌怜悯地看着他,还没说话,右侧飞来一脚,把他踹出半米,一个趔趄一头跌进树坑里。
剩下几人神情慌张地扭头,仰头看向来人压迫感十足的挺拔身影,光头龇着一排烟渍小黑牙:“别管闲事!”
来人站在阴影里,他们和林羌都只看到他的高大,看不清长相,但林羌知道他长什么样。
她昨天晚上刚亲过他的嘴。
“跟你说话呢!你哑巴了?”光头往前蹿。
他歪着脑袋,看着挺横的,但根本横不过来人。靳凡照着他的秃瓢脑袋就是一巴掌,随即拧住胳膊把他的脸摁在树干上。
他的同伙见状愣了几秒,后知后觉地扑上去,要跟靳凡厮打一场。
靳凡不是来跟他们切磋的,带着一身的毛病,也让他们几个像狗一样趴在他脚底下,脸上黏满了血。
等这几人磕完了头,夹起尾巴开车走了,靳凡冷脸走向林羌,拽住她的胳膊,那劲头没比拽刚才那几个人时轻巧。
林羌被攥得生疼,往回扯:“弄疼我了!”
靳凡听不见似的,把她拽到车前,打开车门,甩进副驾驶座,关上门。
他把她带回了家,他先一步进门,她随后。刚进门,他突然回身,把她摁在门上,胳膊横着抵住她两只肩膀,眼神凶得像有多大仇。“找死!”
林羌被他压得不能喘气了,脸通红,青筋鼓动:“我听不懂这话……”
“你明知道有人从你出医院就跟着你,你还往偏处走,你是嫌你死得不够快?还是巴不得被这群二流子掳走了?”靳凡的火从眼睛洒出,“我告诉你林羌,没有谁能永远在你出事之前到你身边!何况我这条命也不剩个几天,你指望我,那你就是等死!”
林羌本来还挣扎,还打他的胳膊,听他说完也不反抗了,眼底水雾蒙蒙。
靳凡捏住她的脸,逼近她,鼻息扫在她唇瓣:“我根本看不上你,别天天拿你自个儿当诱饵挑战我!我闲得慌愿意管你,我不闲的时候,你尸体凉了都是活该!”
林羌低头,眼泪掉下来一颗,手里还攥着从市场买的牛舌饼:“我知道昨天是你背我回去的……我还折腾了你半宿……车行那个弟弟说你喜欢吃这个……我想给你买第一锅刚出炉……”
靳凡心头一紧,缓慢退开,看着被捏挤变形的馃子和洒了的老豆腐,头痛剧烈,转身扶住了充当桌子的洗衣机纸箱子,一双手到手臂青红交映的筋脉迭起。
林羌靠在门上抹了抹眼泪,把馃子放到纸箱,扭头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又突然回身,从后搂住靳凡,脸埋进他后背。
靳凡想扯开她的手,可是扯不开,他突然失去了全部力气。
*
林羌太累了,后来就在靳凡这里睡过去了。
靳凡站在窗前俯瞰小区绿化很久。
仲川去医院接小朋友出院,看到一伙人在医院门口鬼鬼祟祟地张望,结合林羌最近闹出的新闻,他猜测这伙人是冲她来的。
林羌很奸,又当过兵,不可能连这点危险都察觉不到,他就没放心上。转头看到她发了老城区才有的老式爆米花,他拿起钥匙就出了门。
老城只有赶集的老人进出,道太破没人走,路边树也年久未剪,就显得偏僻、阴森。林羌在被人盯上的情况去那边,就是在给人创造对她不轨的条件。
他能想到她发那个朋友圈是故意给他看的,没想到的是给他买牛舌饼这件事。
他知道她虚情假意,大概买牛舌饼也是她算计他的一种方式,却还是松手了。
也许她没骗他呢?
他转过身,看着侧躺在沙发上的林羌,她睡觉时很老实,比她醒着的时候讨人喜欢多了。
*
林羌下午醒来,又是熟悉的靳凡家的沙发。她用同样的双脚踩在沙发的姿势,木讷地盯着面前的墙。
靳凡回来也不理她,只把一包食用纸包着的馃子和一杯奶放在洗衣机纸箱上。
他不发火时很有点要死不活的劲头。倒也正常,他有病。
林羌放下双脚,走过去,用早上刚用过的姿势,从后面搂住他。脸颊贴在他背上,听他的心跳。
靳凡扯她的手。
“头有点晕。”她偏不松。
“没完了?”
“嗯。你一刀捅死我吧,你把我宰了就有完了。”林羌很擅长云淡风轻地说这种话。
靳凡给她抱了半分钟,还是拽着她胳膊,把她拉到纸箱子对面,拿起奶使劲往她面前一撂。奶从没盖严实的缝里跳出来几滴,溅到他的手背上。
林羌眼疾手快地拉过来他的手舔掉了:“别浪费。”
靳凡双手拄在纸箱边缘,看着她:“早上的事暂且不说,我前几天跟你说的话你听不懂?”
林羌拿吸管,叼住一头,嘬了一口:“嗯,是有好几天了,我们都好几天没见面了。”
“那个简……”
林羌知道他要说什么,没让他说完:“前男友,杀剐随意。让你别动他是不想把一个外人牵扯进来,不是我余情未了。”
靳凡盯着她故作轻松的脸,她说谎的痕迹很重,但逻辑能说通……
“你老提他,是吃他醋了?”林羌歪着头,“大哥从脸到身材都略胜一筹,怎么那么不自信呢。”
林羌身子前倾:“我对他是不想亏欠,对你才是一腔私心。我连你们家钱都不挣了,明知有危险还是去买你喜欢吃的馃子,还不明白?”
“赶紧吃,吃完赶紧滚。”她满嘴瞎话,靳凡一个字都不信,只是想到早上发生的事,还是改口,“等下送你。”
林羌笑了:“你这态度转变有点快呢。”
靳凡没搭理她,只是喝了一口咖啡。
林羌放下奶:“我想喝你那个。”
她这不清不楚的话让靳凡想起她喝多了耍酒疯的事,翻脸道:“不喝拉倒。”
“你给我喝一口你的咖啡,我消肿。”
靳凡看着她,端起杯喝了一口,把剩下半杯当她面扔进垃圾桶。
“不给算了。”林羌低头掰馃子,不说了。
也就半分钟,靳凡从冰箱拿了一罐冰咖啡,咣一声搁在她面前,头也没回地往外走:“吃完滚下来!”
靳凡一走,林羌一改神情,漠视这罐咖啡,做任务一般敷衍地喝了一口,下了楼。
她上车后,系上安全带,看向靳凡:“如果我又遇到危险,你还会像这样赶来吗?”
“不会。”
“你不用那么快回答。”
靳凡也看向她:“少做梦。”
“嗯。”林羌把脸扭向了窗外。
后面两人再没说过话。
林羌到家收拾了一下房间,又到了上班时间,又是夜班,还好,无事发生。
*
下班后,她混在出夜班的大部队中往外走,冷风有些不留情面地正面扇了她一个耳光,带来一阵刮骨似的疼。
她抖着右手,往上拽了拽围巾。
白班的同事跟她对上,笑着打招呼:“早啊,林大夫。”
“早。”
林羌刚说完,不远处响起一阵密集的喇叭声。她被逼得看过去,一长溜跑车停在路边,像一条长龙。
气派,嚣张。
小脏辫盘腿坐在车顶,咧着嘴,冲林羌喊:“大嫂!老大叫我们接你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