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林羌转身靠在角几。门外没有声音了,但以她对简宋的了解,他不会走。可以不找律师,但一定要带她看病。
她把手拄在角几边沿,曹荭的话回到脑海。
车行小痞子进了局子,为什么?
她没想通,也没多想,反正买卖结束了钱到手了,那么对靳凡及与他相关一切就不用再赔笑脸、扮知心人了。
至于靳凡为什么突然改了赶她走的路子,她也不想知道了。随便吧,办事的目的是钱,不是考察她服务目标的行为是否合理。
她站了会,又去次卧烧了炷香。
次卧采光不好,窗户年久不清,入目厚厚一层碳酸钙。她懒得洗,只剩下中间一小块干净地能让光照进来,烟和尘在那道光里苟存。
她搬了把椅子坐下,理都不理那一对夫妻,只给林捷看了一眼靳凡的转账消息:“你觉得我救不了他们,救不了你,说是医生,其实跟废物没区别。但就算你找来最一流的医生,治不了的病也治不了。”
林羌的弟弟叫林捷,早年氰\化钾中毒,抢救成功却落下了后遗症,流连病榻多年,直至二次中毒,死于呼吸麻痹。
他怨恨林羌作为医生,却救不了他,却不怨恨发了疯给他下毒的亲妈。
当然不怨,亲妈下完毒,搂着他痛哭流涕,说她身不由己,而亲姐在外面死都不愿回。十五岁是除了爱就是恨的年纪,他精神被控制,哪还能想通他亲姐才是家里唯一的正常人?
为什么林羌死都不愿回家?因为她也被下过毒。
氰\化钾中毒导致的帕金森综合征几乎把持了她整个青春期。服药可以控制病情,但有副作用,长期服用后也容易失去效用。近年她就开始频繁震颤,偶尔步态异常、认知障碍。做了几次全身检查也都不太乐观,她就想做手术。
但她没钱。
这些年的收入都在各种助学贷款的到日期被划走了,她原本计划到二甲医院混吃等死,边干边想辙搞钱,然后把手术做了,续个几年命。天可怜见,杨柳突然出现,给了她一个赚钱的机会。
她现在有钱了,够做手术了,还能买车买房,改善生活。哪怕手术预后不佳,这么好过的日子,能过十年也不错。
她又对林捷说:“咱俩都中过毒,都被她举高了摔过,都溺过水,我能活到今天,你不能,原因就是你相信她对你的控制是出于爱,在我还有良心要带你走时,你不愿意。
“她有什么爱?她只爱男人,就算她男人出轨成瘾又家暴,她也只爱他,把你摔死了,男人能回来看她一眼,摔死你又怎么了?”
林羌说完,眼睑垂下来,声音也渐渐平和,改口,也像是对自己说:“怪你干什么,你才几岁?”
她站起来,扣放她爸妈的遗照,只留着林捷的,伸手摩挲了一下他浓密的眉:“看好我是怎么活下去的,下辈子记得长记性。”
她从次卧出来去洗了澡。洗完天见黑了,突然有人敲门,说是外卖。她放下吹风机,打开门,确实是外卖,订的是她喜欢的千层蛋糕。
她接过来,关门,把蛋糕放在桌上,坐到沙发,麻木地看着。
只有简宋知道她喜欢吃什么。
她坐了一会儿,穿好衣服下了楼。
一如她想,简宋的车还在楼下。她上了车,关上车门,也不看驾驶座的简宋,只是漠然平视前方。
简宋也没说话,把她手拉过去,用双手包住,掌心摩挲,试图把温度渡给她一些。
林羌没抽回手,让他握了一下。
她从小手脚凉,简宋是第一个关注到这点并在意的人。
在那时候,他也是唯一的一个。
初见简宋,她以为他条件这么好还没对象,肯定是玩咖,尤其医院里就有不少优质的单身女同事喜欢他,动不动仰慕他多年。要不是他给过那些人暗示,就这年头,怎么会有人一直吊在一棵树上?
她忍不住观察了一阵,简宋确实迷人,好像能理解同事了,就有了后来追求他的事。
他开始很烦恼,看到她就皱眉,别人拿他们起哄他也摆手不让闹。本以为他嫌弃,谁知他说这么闹对她不好。
林羌没见过这样的大好人,想知道他父母何许人也,怎么能养出来找不到瑕疵的孩子?
后面她围追堵截时就加了个借口,想拜访一下他的父母。
那段时间,她张口闭口教授好,要不蹲在他车前装小狗狗,要不端着一盘菜说自己穷得吃不起肉。反正只要能赖上教授,在他车里补个觉,她就会摇尾巴。
终于,简宋在一天问她,要不要跟他父母一起吃个饭。
她傻了眼,愣半天才明白过来,她得手了。
她跟简宋谈的是神仙恋爱,好像从小到大没感受到的温暖都通过他的手补了回来。那样会让人沉溺的关怀,让她这座被雾笼罩的山第一次露出山脊,第一次开出花。
如果不是病情加重,她无比清晰地知道她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她不会舍得离开简宋的。
谁能离开他呢?
只是在这段感情中她一直索取,不能再给他埋这么大个雷,那他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吗?
所以她离开了阜定,也提了分手。
现在她有钱做手术了,还能给自己准备一份可观的嫁妆,却也不会再跟他和好了。
她不能让他承受亲眼看她发病,再在多年后看她离去的痛。
这世界上简宋对她最好,她要下地狱,只会自己下,绝不拖着他。
简宋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我不想听你说,你最近不爱说实话。”
林羌回神,扭过头,显得冷漠:“我大概还有十年可活。”
简宋抚摸林羌的动作倏然停滞。
“这还是最好的情况。”林羌说,“不要跟我说你愿意立马娶我,然后带我治病,还不离不弃。我不愿意。”
简宋抬起头来,看向她,眼波全是碎片,载着厚重的心事,一下撞疼了她,她差点没勇气再跟他对视了。
她把手抽回来:“看着你辛苦,我也辛苦,我不觉得那会是一种良性的感情。你就当我是块不识好歹的贱骨头,受不了人对我太好,让我滚出你的生活。”
简宋又去拉她的手:“不就是心疼我,不想让我承受太多。”
林羌神情微动,无情地抽回手,下车走了。
走到楼门的阴影中,她停下来,久久未动。
昨晚上下了一半的雪又复了工,不大,不汹涌。一片雪花要飘上半天才落下来,一沾到地面就消失不见。但对林羌轻薄的背影来说,就格外应景。
她知道瞒不了简宋,但是这些话非说不可。
以简宋的为人,他接下来就会考虑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一定会带给她精神压力,使她更愧疚。
他在意她,所以他会稍微远离,改为在暗处关注她。
对林羌来说,只要他回去好好生活就够了,让他不再爱她,太难办到了。他又不是她这种人,生来情浅。
北关派出所询问室。
长会议桌前,小脏辫几人歪七扭八地坐着,跷着二郎腿玩手机,抠指甲,摆弄口罩的挂耳绳,对这个严肃的地方一点不严肃。
治安队长范森把笔录本往桌上一拍:“瞅瞅你们那样!打架斗殴,威胁人身,给侯勇弄一轻伤二级,还非法飙车,连环车祸都搞出来!”
“我当是什么事,都多长时间了?车祸受伤的都出院了,您才开始管?怎么,通知刚下来?”脱索问。
“谁的通知啊。”蒜头很好奇。
小脏辫抖着腿:“别说屁话了,范森大哥,我就想知道谁把你那条脊梁骨捋直了?原先你看见我们老直不起腰,我以为有什么麻痹症呢。”
蒜头笑着接了一句:“你要是有需要,我们可以给你介绍医生。”
小莺搔耳朵:“有事就说,别摆架子。”
这时刑警队长走了进来。
范森看了他一眼,他偏头跟几个警员对视。警员会意,转身锁门,拉上窗帘。
脱索是几人里最机敏的,感觉不对,挺直了腰,刚要提醒同伴,两个队长和警员已经挥拳过来,以身体素质优势把他们摁在地上一顿揍。
前几秒他们没搞清状况,挨了几下,后面反应过来,翻身跟他们厮打在一起。
询问室内顿时混乱,骂骂咧咧,叮当咣啷,椅子都干废了两把。
最后车行小浑蛋被摁在地上,起都起不来。
范森一口唾沫把嘴里的血吐出去,喘着粗气把椅子腿扔到桌上,给他们几个的狼狈样拍了几张照片,把手机扔给刑警大队队长刘广杰:“给靳凡打电话。”
小脏辫听见这句,顾不上一脸伤,咬着牙要起来:“你们冲我老大来的,是吧?!”
刘广杰走过去,蹲下来,薅起他那头脏辫,逼他抬头:“混出感情来了?怎么,知道老四当时要卖车行,最后却被靳凡拦下来了?”
小脏辫僵住,其余几人也开始躁动。
“没用,告诉你。你怎么供着他,他都得走,他就不是这儿的人。”刘广杰啪啪两巴掌拍在小脏辫脸上,“考虑下改供你老爹吧!不过我实话实说,以我们现在的执法权力,你老爹来也没用!”
小脏辫咬牙抿嘴瞪着眼,想吃了他似的。
刘广杰站起来,打开门,走到一边,点根烟,发照片之前先给靳凡打了电话。
电话接通得快,他也痛快:“老弟,得到信儿了吧?把你几个小兄弟请来坐了坐。”
靳凡此刻正在车行他那间破办公室里,坐着那把破椅子,脚跷在那张破桌子上,闭着眼听刘广杰废话。
仲川站在桌子另一边,背对着靳凡,靠在桌沿,抛火机玩儿。
刘广杰得不到回应,也不恼。他刚把那几个小痞子打一顿,打得通体舒畅,现在特别有耐心地说:“几个孩子的问题关一晚上,批评教育就行。说完公事,说点私事,能不能卖个面子去一趟柏泉饭店1213号房?。”
“撕票吧。”
刘广杰皱起眉:“什么?”
“你意思有点兼职绑架。我能让你如愿吗?你撕票吧。”
仲川听见这话,“噗”一声笑出来,真够损的。
刘广杰的语气变了,突然变得敢怒不敢言:“你想怎么样?”
“把人毫发无损送回来,我再考虑。注意,少一根头发,都不叫毫发无损。”靳凡睁开眼。
刘广杰不吭声。
“不会是掉了吧?那得养养了,把那根头发养回去再来聊吧。”
刘广杰的槽牙吱吱响。
靳凡在癸县横行那么久,惹上事儿总有理由逃脱,好不容易有人点名找他。刘广杰以为他得罪了谁,趁机动了那几个小子,想着借势给他个下马威,结果反被他威胁了。
现在跟那边交代的任务拧住了,他不能不低下头:“是这样的,有点小误会,晚点,晚点我把他们几个送过去。你先过去,行不行?”
靳凡挂了电话。
仲川转过身来,双手撑在桌面,抬头看向他:“你要去吗?”
靳凡可不着急:“等他们把人送回来,再说。”
仲川点头,“等他们回来,让我媳妇儿炖肉哄一哄吧。”
靳凡捏着手机,什么话都没说。
仲川坐在桌上,扭着上半身,面朝他:“话说回来,要是刘广杰跟他们说了这事儿。他们觉得这是你的软肋,不仅不放人了,还拿这几个小浑蛋威胁你,怎么办?”
“我说了撕票。”
仲川了解。
这就表达了他们不是他的软肋,不用在他们身上动心思。
“还有个事儿。”仲川又想起一件事,“你昨晚上回家了?”他知道昨天是戈彦生日。靳凡还搞了身西服,怎么看怎么像是回去了,只不过应该不是去给戈彦庆祝。
“是去了她家,不是回家。”靳凡说。
仲川听到这句,扯了扯嘴角:“是,她家。”后面不问了,识相走了。
靳凡闭上眼。
昨天三个多小时飞机,他到达稳州,燕赵山的山顶别墅。
戈彦就住在那里。
她都退休了,生日还能办那么大,设在隐蔽的地方,还有里三层、外三层的保安。他忍着恶心,以她儿子之名进门,却没忍到底,在晚宴前掀了桌子翻了脸。
只不过戈彦早知道他没安好心,餐桌摆在三楼正厅,而宾客都在楼下,所以他的一番狂妄只发挥在戈彦和她现任老公眼里。
他也没想大闹,他有他的目的。
戈彦顶着那张僵硬得早没了表情的脸:“你快要把我对你的耐性磨完了。”
靳凡拿着沉甸甸的纯金筷子,一根接一根使劲摔在古董盘子上,啪啪砸碎了好几张。
戈彦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动静根本吓不住她,坐得稳如山。
靳凡眼神从桌上的酌金馔玉移动到书画馥郁的厅堂,四面墙上名家名作挂得满当,再回到戈彦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多余说了一句废话:“你别再让那个姓林的说服我去治病。”
戈彦闻言拍了桌子:“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也警告你别老作死,不是什么事我都可以给你擦屁股!你妈的手已经伸不了那么长了!你以为你横行霸道还没人管是你有能耐?是你妈在市级打了招呼!”
“你是为我吗?你是怕我死了。”靳凡都要懒得拆穿她了,“我也告诉你,我不会再回战区,死了你那条通过我搭上司令员的心!”
戈彦气得脸颊粉白,双眼圆瞪,出狱后专门修炼的从容在当晚首次迎来崩盘。
她总是很从容的,也擅长应对各种人,但靳凡总是出乎她的意料。
靳凡发泄完,最后再警告一遍:“我不想再看见那女的。”
他说完离开,戈彦现任那姓靳的的电话立刻追来。不同于戈彦那副死到临头还嘴硬的态度,这个老头温声软语,只劝他别冲动,还承诺他不会再雇用林羌,希望他能保重身体,也别明目张胆地在法律边缘试探。
最后他替戈彦说了一番好话,扯了半天一个母亲的隐忍伟大。
靳凡不知道戈彦给这老头下了什么药,却也无所谓,他只在乎他的目的达成了——老头是会办事的,无论戈彦为什么想找司令员,只要他态度强硬,老头就会为了稳住他而更改计划。这老头一贯行事体面,跟林羌结束合作时一定不会让她退钱。
他再把她转给他的那些钱退回,那她不仅可以做手术,还可以让未来的日子更舒坦一点。
第一次见面,因为她身手不凡,他就搜罗来她的简历,想知道是谁。看到她曾参与法亚大撤离,他是有点意外的,就托关系找寻她更多信息。
也许就是因为这点意外,他不愿意把她拉进他的是非,就一直强硬待她,但好像就因为强硬,她更有瘾了。
你来我往的游戏玩了一段时间,他几乎忘了他是谁,直到昨晚,消息传来,原来她不是震颤症,是中毒性帕金森综合征。
她急着要钱,大概是因为病变?或者是病情严重了。
他不懂,但这点信息也足够了,够他推开她。
他命悬一线,还有很多事没做,实在没多少精力能浪费在她的身上,而她也一样。
既是钱的事,就把钱给她,她省了虚情假意地演戏,他也不用再看蹩脚的演技。
捋了一遍这些事,靳凡睁开眼,把双肘缓慢搭上桌面,忽然想起跟林羌那一场欢愉。
他原本想她治好病,跟她前男友双宿双飞,换言之,难得想做个人,结果高估了自己的人品,跟她发生了关系,就好像他不愿让她跟那男的双宿双飞。
只是即便如此,也得算了。
他一身残破,实在要不起。
*
林羌休息了,晚上不上班,看了会儿书就十一点了。她走到窗边,看窗外的雪。
以后她就买一座大房子,要装落地窗,窗前摆一个假火的小火炉,再搭一个鸟笼秋千。她躺在上边,看着外头的雪下个不停。
这是她最喜欢的生活了,有这样的生活不用过十年,两年也知足。
或许还可以养只狗,多好。
一阵铃声把她拉回现实中,她找了半天手机,才发现是门铃。之前外卖小哥一直敲门,她都要忘了她家是有门铃的。
她去开了门,又是别人给她点的外卖。
小哥把外卖递给她时不小心掉了单子,立刻弯腰捡,再起身,她已经关了门。他也就没坚持给她,走了。
林羌吃过了,就把外卖原封不动放在了餐桌。走开还没两步,她突然好奇是什么吃的,又折回去,解开塑料袋,牛舌饼和热牛奶骤然闯进眼帘。
靳凡?
她转身走向门口,打开门,一股强冷风吹得她摇晃。
哦,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