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凡回到车行,一脚踹开大门,巨大的声响把喝酒打牌吃串的七八人吓得一激灵,扑腾扑腾全挺起来了,站成一堆,瞪着大眼等大哥训话。
但没等到,只看到靳凡沉着脸脱了短袖,扔进了油漆垃圾桶。劲儿太大,把铁质的垃圾桶打得陀螺般转圈。
他快到楼上那间车库的时候,传来一声:“仲川呢?”
楼下的人扯着脖子回答靳凡:“川哥接女朋友去了。”
靳凡进了门,几个小人儿挤眉弄眼了一阵,外号“蒜头”的大鼻子小伙悄声说:“老大最近情绪不小。”
外号“脱索”的人说:“兆安路撞车那事儿虽说不大,但糟心啊!脾气多好也得炸,何况咱哥本来也不沾和颜悦色那词。”
“哥说怎么弄那事没有啊?”
“没有。”
嘻嘻哈哈几句别的,蒜头又绕回来:“川哥说,老大以前性格特好,虽然也不热情不爱笑,但平和,比这暴徒样好太多了。你们说他是不是受刺激了?”
仲川是靳凡带来的,比靳凡会哄人,他们挨了靳凡骂都是去找仲川疗伤。
“你是不是听反了?”留着公主切发型的女孩质疑。
*
楼下瞎聊着,楼上靳凡进门奔桌,把椅子拉开,坐下。桌上一台旧笔记本还开着,界面是一份简历,林羌二字赫然在目。
他啪的一声合上电脑,细长的手指停在金属外壳大半天。
他不喜欢开灯,今晚又没月亮,电脑屏幕那一点光也被他熄了,黑暗中呼吸声尤其大。
电话响得不是时候,但在想象之中。
他把身子往后靠,脚跷到桌上,缓慢地闭眼,接通。
“最近好吗?”对面传来虚伪的话。
靳凡慵懒从容:“托你的福,我这个下九流都有私人医生了。”
“靳凡,你这个病不可逆但能控制,从最初检查到现在早战胜理论上的五年生存率了。只要我们调理好,让你的心功能……”
“别套近乎了戈彦。”靳凡也叫她大名。
女人停顿片刻:“儿子,你乖乖去检查治疗……”
靳凡打断了她:“前监察委员会主任没有儿子。”
戈彦是靳凡的亲生母亲,也是前监察委员会主任,多年前因走私罪被判刑,刚出来没多久。
“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
靳凡搔弄耳朵:“要不是你那一堆同母异父的崽子没一个能用的,你能对我这么有耐心?”
“靳……”
“我们之间没必要这么虚伪地交流,你直说你需要我做你的棋子,为你驱使,所以为了让我治病煞费苦心。我也直说,我不愿意,别再招惹我。”
靳凡的眉目很凶,但有种倦意的随性:“我是心不好,不是脑子。”
戈彦深呼吸,平心静气:“我打电话不是跟你吵架,你认不认都是我儿子。你在统领连队的时候,受没受我当时身份的助益你心里有数。不提过去,我现在只作为一个母亲,希望我的儿子好好看病,照顾好身体。”
靳凡听而不闻:“今天是我生日,你的受苦受难日,我给你备了份礼。”
“你要干什么!”戈彦突然紧张。
靳凡挂了,把手机扔到桌上,脸扭向窗外。
戈彦涉嫌走私接受审查调查之前,他就离开部队了,但因为是血亲,就被划进了被调查的行列,他不怕查,从前不怕,现在也是。他们依然沦落到水火不容的地步,矛盾根源是她对他父亲的背叛。
仲川接到蒜头的电话就赶紧回来了,风风火火进门,差点被几个小子草木皆兵的样吓到,边往楼上走,边扭头问:“发了很大火吗?”
蒜头他们只摇头,没答。
仲川进了靳凡的门,咝地吸了口气:“什么事啊?”
靳凡之前找他是为了确认给戈彦的礼物准备得怎么样:“问你活儿干得怎么样。”
仲川猜也是这事,把手机给他:“视频发回来了,看看?”
“不看了。”
“很壮观。不过哥,我还是想说你这么拂戈彦的面子,怕是自断财路了。”
虽然现在靳凡拢着一帮二代,经济来源可以靠改装车,但真不富裕。癸县哪儿那么多有改装需求的富人。
靳凡退役后在延州南厂修车,他们现在的单子都来自那时积累的主顾。可是吃老本从来不是长久之计。
总而言之,这个车行是驴粪蛋子表面光,玩儿可以,当营生远不够。
靳凡亲妈虽然下了马,但在位那么多年,民脂民膏刮了不少。靳凡跟她对着干就算了,还跟钱对着干,这是铁了心蹉跎等死了。
“哥,你以前都不在意戈彦相关事……”
“出去。”
仲川不说了,出门,下了楼。刚下来就被围住了。
脱索好奇道:“找你干吗?是商量兆安路那事儿怎么处理吗?”
仲川没说,但一想,就让他们看看表演有什么要紧?就把手机往后一扔:“赶紧看,看完还我。”说完走到桌前靠住,点了根烟看着他们。
几个人来了兴趣,脸都凑到一处,盯着手机屏幕。
黑黢黢的什么也没有,蒜头正要问这是什么,突然一声巨响,打仗似的,随即一道强光直穿屏幕,接着就看见一溜布加迪、路特斯、法拉利、迈凯伦炸了。
“我……”
一顿乱叫。
仲川被他们吵得耳朵疼,不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钱啊,就这么炸没了。
“这是特效吧?我怎么还看见大蜥蜴了?就这么点着了?”
“这哪儿啊?谁的?这是哪个电影里的片段吧?川哥是不是欺负我们不爱看电影?”
……
仲川没再多说,这些人对靳凡的了解只停留在他家条件好,跟家里关系不怎么样。要是告诉他们,这些车在加州南部一处庄园,而庄园主人是靳凡他妈,他雇了一帮萨尔瓦多人把他妈车库点了……他们也不信。
仲川离开桌子,掐灭了烟,把手机拿回来,往楼上看了一眼:“都散了吧。他这个点儿来这边,就是晚上要在这儿凑合一宿了,不想挨踹的赶紧走。”
他们虽然因为视频兴奋,但还是惜命,仲川一说就撤了。
楼下没动静了,靳凡却开始慢慢出汗。
心脏压迫得难受,双脚也像灌铅一样越来越沉,脖子到脸突发放射性疼,呼吸声逐渐粗重,伴随憋和喘,咬紧的牙缝里时有克制的气声钻出来。
从抽屉里翻出诺欣妥和倍他乐克临时抱佛脚后,他又把搭在椅背上的绷带拿到身前,一圈一圈紧紧缠在胸口,勒住心脏。
黑着灯,谁也不会看到他把自己勒得多狠,身上因利器、枪械留下的疤有多丑陋狰狞。
他以前不想死,但也不知道这么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现在无所谓了,死不死的吧。
从来也没牵挂,混沌半生更没怕过什么。
他双手撑在桌面,疲惫就像一股恶势力,慢慢挟持了他。但他这个人向来倒刺逆骨,缓和之后下了楼,走到工作间,蹚过一地乱放的配件,停在悬挂系统改了一半的GT-R前。
从大厂买的气动避震早到了,可车行那群小浑蛋没一个专门学过,全靠仲川。但仲川最近在谈恋爱,顾不上。
那就他来干吧。
药效完全发挥作用后,正好天亮,活也干了多一半,他把长凳上的工具拂落,靠上去。
不知睡了多久,门轴“刺啦”一声,他一下醒来,撑着眼皮看向门口,一个陌生面孔战战兢兢地走进来。
他手撑着长凳,左脚跷到右脚上,双膝分开,看着那女孩:“谁让你进来的?”
女孩看向他,靳凡□□着的上身白皙,有疤,蹭了灰,肌肉很好看,有点晃她的眼。她不敢看脸,低下头,声音颤抖:“我看门开着,对不起!”
靳凡站起来,把工作间的灯关了。
女孩没听到他下一句话,怕极了,赶紧又解释:“我是北关区街道处的,我们在做消防检查。我刚到这边,我不知道这个钢厂有人。对不起,我马上走……”
靳凡没想搭理她,“滚”字就要脱口而出了,门轴又响起来。
林羌。
林羌一看女孩这副惶悚不安的模样也知道她刚经历了什么,看她还拿着消防登记表,什么也没说,开门将女孩放走了。
再回身,她看到靳凡,这人半裸着身子靠在桌沿,身材真让人精神抖擞。
前提是她没看见他胸口绑的绷带。
她走过去,把装着玉米粥的一次性碗放到长桌上,然后扭头,向上看帅脸:“大早上的勾引谁?”
靳凡也看她,只是眼神向下,很不屑,很冷漠。
林羌见他的几次都在晚上,也就不知道他的眼珠这么黑。亚洲人的眼珠多为棕、褐色,说是黑眼睛,其实一直不算纯粹。
他之所以压迫感这么足,可能就是因为眼珠趋于纯黑。
她不怕,大大方方地对视,跟他说:“夜班结束买了粥,感谢你昨晚送的牛奶和面包。”
靳凡不说话,也不动,保持姿势。
林羌胆很大,手心贴服他胸肌,手指轻轻触碰他缠心的绷带,问:“身体难受了吗?”
靳凡只是看着她。
林羌找到他系的结,解开,一圈一圈轻轻拆除绷带。每一次扯开后背的绷带时,她都要环抱他,却抱不完全。他有区别于病人的体魄,她的动作就不由自主地变了味道。
拆完了,心口的地方有深深一道勒痕,陈年顽疤坑坑洼洼地长在胸腹。
林羌没多看,抬头又问:“衣服呢?”环顾四周,看到垃圾桶里的衣服,“哼”了声:“你不会是因为我说你身上好闻就把它脱了吧?”
靳凡仍然不说话,仍然傲慢,但这一回合瞥了一眼她的外套。
林羌懂,也很利落,当即把外套脱了,上身只剩一件薄又紧的针织衫,见他没有反应,笑着说:“这件也给你?”
靳凡眼神始终没有下移,说:“虚张声势。”他在讽刺林羌是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林羌淡淡一笑,准备脱掉上半身最后一件,问:“你们车行的人都是什么时候来?”
“九点。”
“现在几点了?”
“九点。”
“被看见了怎么办?”
“你不就想被看见?”
“是啊。”
“那你怕什么?”
“我是怕你介意我被别人看到。”
“想多了。”
“那就好。”
这时,门轴的声音响起,靳凡一把抓起林羌的衣服,裹在她身上,单手一抄,把她扛到肩膀,大步迈上楼。
进来的小脏辫只看到一个背影,揉揉眼:“我……眼花了吗?”
靳凡进门后放下林羌,走到桌前,猛然转身,刚才那副淡然早被凶恶替换:“有瘾?还是没脸!”
林羌挂着淡笑:“你不是不介意吗?”
“穿好了衣服滚!”靳凡不想纠缠。
林羌把外套搭在小臂,走向他:“你对我有敌意是因为我接近你的目的不单纯。”她停在他面前,拿起他的手机,对着他的脸解锁,添加自己微信,把靳家给她的钱分笔转给他,转完给他扔回桌上:“现在可以了吗?”
靳凡凝息注视着她,不露声色。
林羌道:“我不逼你治了,但我明天还会来,后天也会来,天天都来。”说完踮起脚,双手攀住他脖子,乍然吻上去。
靳凡反应不慢,当即攥住她的手,刚要扯开,她却没想深吻,只是迅速咬了他下唇一口。
他顿感唇麻,伸手一摸,都是血。
再看这个不要命的女人,她显得很得意,注视着他:“我要当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