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羌家没靳凡那间破房那么大的落地窗,推开门撞见一片漆黑,忽地头晕,旋即扶住了门。关门,坐进沙发,她不由得想起眩晕的诊断流程,有、无神经系统体征两种情况各要做什么检查,想起她曾就眩晕这个神经类疾病向简宋请教过。
脑中的画面由CT室变成简宋,他慢声细语地教学,帮她划出重点。
她睁开眼,强行打断了那一幅温情场面。
一个陌生号码在这时发来短信,她心中有预感,点开,行文果然是简宋的风格。
“演技拙劣。我过两天要去一趟深圳,你在这两天整理一下心情,我回来时必须要做检查了。”
林羌也没指望拉靳凡演戏就能骗到简宋,只是已经打定主意散伙,就不能老拖着他,所以什么招都用一用。
烂不怕,有用就行。
但显然,没什么用。
没用也得先搁置,当务之急是靳凡。
原本她是有心救人的,自从不久前被他压在窗前起,她就知道她那点慈悲荡然无存了。
只是钱都收了,多少得干活,靳凡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靳家认为她失职。
*
癸县地处市和市级县中间,又沾了隔壁新区的光,有不少大厂在这几年相继入驻,于是公交辆辆满载,早八点前后堵车严重。
林羌家距离医院不远,七点半上班,七点出门都不晚。
她穿了几天高跟鞋,又换回了平底乐福鞋,但步速没变,还是缓慢。
照常戴着耳机,照常买一杯咖啡,她原以为也会照常穿过癸北路,却被三岔口的一个包围圈挡了道,人群中还传来急切的呼救声。
“谁能帮忙叫救护车啊?”
“有没有会人工呼吸的!救命啊!”
围观的人不多,大部分人只是垫脚望两眼,便匆匆别过。
林羌走近两步,从宽大的人缝里看到一个晕倒的老妇人,旁边跪坐着一个手足无措的年轻人,白着脸,瞪着眼,吓得不轻。
“你先叫救护车吧,这都不知道什么病也不敢乱动啊。”有人说。
“那你能帮忙叫下吗?”年轻人乞求他。
“这……我上班要晚了。”
“要不你打个车?县医院也不远。”又有人说。
林羌看过去的这一眼,正好听到这几句,于是拨开挡道的两人:“劳驾。”
顿时,现场七八人齐刷刷地看向她。
林羌一边摆弄手机一边走到老妇人跟前。
年轻人慢腾腾地站起来。
林羌很快抬起头,同时把包和手机塞给年轻人:“跟他们说癸北路三岔口往东十五米有人突发休克。”
年轻人后知后觉、慌里慌张地看向手机,发现已经拨通了救护专线。
他精神恍惚,磕磕巴巴地按照她说的转述。
“再麻烦你录个视频。”林羌说着话,熟练查体,再做心肺复苏。
往复循环,分泌物挂满了老妇人的脖子和林羌的衣襟、嘴边、手背。
十二月的风萧瑟刺骨,汽车的鸣笛声此起彼伏,过往行人稍作停步又离去。围观的人越来越少,林羌一直重复动作。
年轻人拿着手机录视频,肩膀和嘴唇抖个不停。
没几分钟,林羌已满头大汗,救护车终于赶到,医护人员迅速将老妇人抬上救护车,进行AED除颤。
一位随队医生看了林羌一眼,欲张嘴,林羌一脸惨白,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先跟他说:“腹主动脉瘤……这个病人……被阜定收诊时瘤体直径三厘米……因为……肾功能问题选择保守治疗……我怀疑她的休克……是瘤体破裂造成的……给心血管高主任打电话……跟他重复我的话……他会在急诊等你的……”
随队医生愣了一下,一个激灵:“好的!”
救护车渐行渐远,林羌得空解开衬衫扣子,像被抽走力气般趺坐到花圃边沿上。
周围的人早散了,只剩那个怂怂的年轻人。
他在路边“罚站”,手已经放下来,视频录制还没有关。
林羌叫道:“手机。”
年轻人迟缓地扭头,满脸痴傻态。
林羌看他这样也懒得再叫一遍,准备等他回神再说。
他没愣太久,回神后把手机还给林羌,道谢:“谢谢你医生。”那老妇人跟他无关,他也是路人,但就是想感谢一下。
林羌播放视频,检查了开头结尾,确定录到了急救全程才跟他说:“我也谢谢你。”
*
十点半,林羌从二病区回来,同科室的曹荭拍拍她的肩膀:“老太太命真大,已经恢复自主意识,现在在做术前准备,也通知家属了。
林羌还记得在阜定时这个妇人两个子女的嘴脸,感觉不会顺利。
曹荭以为她在担忧手术:“别太担心了,这种手术我们这位主任擅长,还被请去隔壁医院做过一例。”
“嗯。”
*
中午吃饭,林羌破天荒去了职工食堂。
近些天大家一直忙,人手不够,她就一直在岗,导致吃饭时间不定,顿顿外卖。
县医院的食堂一共三层,两层给患者及家属用,一层医院职工用。
林羌把白大褂挂在门外的挂钩,进门后目的明确地点了两个素菜和一把煮花生,找了个旮旯,面朝墙坐了下来。
不多时,几个人落座离她不远处的位子,旁若无人地聊起天。有一个男声传来:“院里批了条,博士下礼拜开始坐诊了。”
“真牛。”一个女声。
“她适应能力好快啊,刚两周就得心应手了。”又一个女声。
“嗯。前几天她在副主任小课堂上对答如流,被副主任一顿猛夸,说什么思路清晰、理论扎实,提出的术法还切实有效。今天当街急救又立功。真不愧是博士。”
“不过没注册处方权就坐诊真的没什么问题吗?”
“你那是省级以上大院的规矩。咱们县级单位这边没这么讲究,等她明年考完执业医师资格考试,在中级职称待两年就能升副高了。当然只有博士才有这待遇。”
“牛。我听在三甲的师兄说他们科一个主治升副高卡了好多年。”
“正常,三甲临床、科研都要抓,考核评定什么的麻烦着呢,爬上副高得四十了。”
“一个女人要到四十岁,事业才开始有回报……她到下边来真是明智之举,有职称又年轻还有时间结婚生孩子……”
“我看她不像会结婚的。”
林羌不想听,但他们的嗓门太大了,还是被迫听完了。她没什么情绪,也没躲避,吃完饭端着餐盘从他们旁边走过,像是消声器,一下子消灭他们的声音。
他们相继面赤,头埋得很低,似乎不被看到脸,就能不被知道他们谁是谁。
“背后说人被抓包真尴尬啊……”男声很小声。
“先别说了……”
中午休息时间短,要是忙起来就没休息的时间。林羌买了杯咖啡,系上白大褂的扣子,进入大厅,还没走到电梯,外头传来一阵急救鸣笛声。
下一秒,她就接到了急诊的电话。
只能先把咖啡放在咨询台,戴上口罩,脚底生风地跑向急诊厅。
她还以为早上的急救已经把今天的意外名额用掉了,到底还是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个谚语狠狠上了一课。
国道往南的一段封闭道路发生连环车祸,责任车当场爆炸。现场火势漫天,浓烟滚滚。
事故造成四人重伤,八人轻伤,现伤员已全部被送达医院。
急诊大厅一下涌入太多人,家属又没命地哭喊,登时乱作一团。
最后一辆救护车开到急诊大厅门口,车门打开,保安卸下轮床,迅速推进大厅。
随队医生跟着担架给出血性休克的伤者做胸外按压,已经做得脸色苍白、双臂颤抖,看上去随时都会晕倒。
林羌赶紧扯开他,一脚迈上担架,双腿跪在伤者身体两侧,继续按压。
她身心都在伤者身上,丝毫没注意到人群中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
院一区停车场就在综合大楼前方,一道声势滔天的排气音浪由远及近喧嚣而至。
从车里下来一个嚼着泡泡糖的脏辫男,环顾一周院内人。
靳凡很高,又着一身黑,还是短袖,背肌、胸肌、肱二头肌露着,就算周围乌泱泱都是人,也是十分醒目的。小脏辫迅速锁定了他,颠颠儿跑过去:“哥!”
靳凡收回盯着林羌的目光,转过身。
小脏辫朝急诊厅抬了抬下巴:“郭子现在怎么样了?”
靳凡没答,回到车上。
小脏辫随后,紧跟着上了车,这回不见了吊儿郎当:“啊?情况不太好吗?阳光呢?是阳光在帮他们办手续吧?”
封闭道路的连环车祸起因是隔壁攀和县一伙非法飙车的人上门挑衅靳凡,被靳凡无视,觉得面子兜不住,遂打了车行几个小朋友的主意。
二十岁的“二世祖”正血气方刚,满脑子干架登基横扫四方,被人两句话戳了心窝,背着靳凡接了战书。飙车输了不干,发生冲突,大白天在那边上演生死时速,最终造成这副惨况。
靳凡不惯着他们,但也得先给他们把屁股擦了再说。
小脏辫一瞅靳凡脸色沉郁,不吭声了。
靳凡在这时说:“交通队和保险公司到了吗?”
小脏辫点头:“本来也是在咱们玩儿的那条封闭道路上出的事,不会有别的车经过,不用转移现场。接到你电话我就找他们了,现在两拨人还在检查现场,采集证据。”
汇报完正事,小脏辫突然高声骂了句:“最后交通事故责任认定出来要不是那帮人搞的事,我吃屎!受伤的基本都是咱们的人!”
靳凡点了根烟,两根手指将火机打转,烟雾在眼前聚拢又消散,薄唇轻盈地吐出几字:“有什么关系。”
小脏辫闻言脚底一寒。
确实,是不是那帮人的责任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
急诊大厅内,全科各位医生不间断地展开紧急会诊,检查,诊断,快速制定手术方案做术前准备。
其中一个伤者颅脑、心脏损伤严重,神经外科和心外科两位老主任争执半天。倒不是县医院不具备做这两场手术的条件,是商量不定先开颅还是先开胸。
伤者目前情况就是脑挫裂伤,双侧颅内出血,必须开颅,清理血肿。并且心脏游离壁破裂,必须修补裂口,解除心包填塞。
伤者已经心脏骤停过一次,留给他们讨论的时间不多,必须马上做出决策,最后全科医生一致通过“开颅开胸一起做”的提议。
这在县级医院是难得面临的重大手术,但情况特殊,特事特办,院长动用权力允许展开这场手术。
也是因为伤者已经来不及转到上级医院了。
林羌也因为具备外科临床多年的经验,代替一位心外主治从旁协助。
顷刻,几身行走的刷手服进入手术室。护士熟练又快速地准备无菌手术工具,检查仪器,连接电源。
各位主刀医生刷手后由护士协助穿上手术服。
整场手术进行了五个多小时,手术结束后伤者被转入ICU观察。
林羌到咨询台拿回咖啡时,已经九点了。她决定到综合楼与住院部中间的亭子休息一下再上去值班,到了看到美人靠上堆满饭盒,扭头就往回走。
她刚一转身,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长廊边。
哟,这不是“□□”吗?
她朝他走过去,只知道端着咖啡的右手疯狂地抖,没意识到自己一脚轻一脚重,血糖严重告急。
“你……”林羌刚说了一个字,脚下一别,一头扎到了他怀里,昏过去了。
被碰瓷的男人剑眉微蹙,被迫握住她的肩膀。
*
林羌醒来时人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值班的护士正在吃饭,见她醒了,给她倒了杯水:“你晕在了走廊的长椅上,秦医生把你抱到值班室的。先吃点面包吧。”
晕在了走廊长椅?
林羌捏了捏脖子,这“□□”心眼真有够小的,就把她放在长椅上?
“林医生你不是在减肥吧?你已经那么瘦了,我都能公主抱起你,可别减了,哪天一阵风就把你吹跑了。”
林羌喝了口水,说:“没有。”说完起身往外走。
刚出休息室,碰到外科的秦艋。
秦艋拎着外卖,细条的订单纸长得可怖,几乎垂到地上。他看见林羌,睁大眼:“你醒啦?正好,我订的餐也到了。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都买了点。”
林羌只停了数秒,等他把话说完,继续朝前走:“我不饿,谢谢。”
她也不看他的反应,径直出了综合楼,想买杯咖啡熬过这一宿。进入夜间咖啡角又点了热牛奶和牛角包,谨防再晕。她讨厌被人抱来抱去。
*
十一点,街上没人了,医院的灯却无一熄灭。
她的眼神漫无目的地游荡,突然落定在路边的一辆超级跑车上。
靳凡刚打完一个电话,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忽然从外面被打开,林羌坐进来。用她那张低血糖的白脸面向他,唇角微勾:“你不关车门是在等我来吗?”
沉默。
靳凡说实话:“女孩子要点脸。”
“我怎么不要脸了?”林羌问完,笑得更深,“你跟我叫什么?”
女孩子。
好笑。林羌上一次听到别人用女孩子这词称呼她,已经是好几年前了。
靳凡并无窘态,似乎女人和女孩子在他眼里毫无分别,怎么称呼纯看哪一个词溜到嘴边而已,不想跟她纠缠。“自觉点滚下去。”
林羌恍若未闻,把手里的牛奶递给他:“你把我放到长椅上,我还没感谢你。”
“认错人了。”
林羌突然靠近,深吸一口他的气味:“认不错,就是这个味道,特好闻。”说完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领:“你抱我了吧?我身上都沾到了。”
靳凡上回没逮住她,她这回送上门来,他立即下车,走到副驾驶座那侧粗鲁地拽她出来。那牛奶和牛角包甩出去,“啪”地摔在地上。奶洒了,顺着路面的坡度流进下水道;牛角包化身一个个轱辘,滚到了道牙石旁边。
他攥着她手腕,力道更足:“你怎么跟姓靳的做买卖随你的便,但给我打消其他念头,再离我远点,要不然我让你有得挣没得花。”
林羌头还晕着,他这么使劲攥她,她手疼,脸更白,身更晃了:“我疼……”
不说还好,一说靳凡更使劲儿了。
林羌就哭了。
靳凡没想到她会哭,有几秒茫然,手不知不觉放松了。
林羌肩膀抽动两下,她仰起头,眼睫毛湿润:“出车祸的不是你车行的人吗?我从中午抢救到刚才,饭都没吃一口,胃疼头也晕。我想着上回我说话太难听了,也认识到挣你们家这个钱有点不人道了,已经决定退款了,更没想掺和你的事,你有必要总看贼似的看我吗?”
靳凡没见过这场面,高大身躯仿佛被钉在了那块地砖。
“你到底怨我什么,提防我什么,你倒是说清楚啊!”林羌哭得不狼狈,还很克制,但语气太委屈,听得人心发紧,“以后你爱死不死,咱俩就当萍水之缘,从没认识过!”
林羌骂完,转身跑回医院,身体不停地晃,随时会摔倒似的,但她没停,似乎不怕。
靳凡一点都不想看她,但还是目送她跑进了综合大楼。许久,收回眼来,瞥见打翻的牛奶和牛角包,突然烦得要死。
林羌迈进大厅就停下来了,从兜里掏出一片纸巾,平静地擦掉眼角那点湿润,面无表情地扔进垃圾桶。
好久不哭,差点没挤出来眼泪。
回到值班室没多久,保安科打来电话,说有她的外卖。
她下楼后,一眼看到空荡荡的咨询台上的牛皮纸袋。这是医院门口咖啡角家的包装袋。她走过去,拿起来,里边装着一杯牛奶和一盒牛角包。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