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羌不是询问,也不随口一说。她是通知,通知靳凡,她要当车行这群人的大嫂。
靳凡脾气很大,平日也不见好脸,但最近骇人的一面都是被这个女的逼出来的。她连番找死,磨光了他屈指可数的耐性,他不管流血的嘴唇,攥住她手腕,举起,往后压,拧得她胳膊变了形。
林羌肩关节周围的韧带被他扯得生疼,想转身以缓解。但靳凡也是格斗老手,预知般封死她的后路。
她只能改防守为主动,但靳凡这人也不是白混的。她挺有力的拳头砸到他身上看起来跟棉花一样,毫无作用。
几番下来,她一点便宜没讨到,还发了冷汗,右手也开始抖。
靳凡还攥着她手腕,她抖他当然知道,不仅不松,甚至一个用力把她托到身前,看着她的眼,越发攥紧她手腕,附耳警告:“别作死。”
林羌不言,情绪上很平静。
靳凡的唇凉丝丝的,贴到她耳朵,一改怒声,冷漠得像是对待一个不会再有交集的人:“他们不要大嫂,我也不要你。”
林羌的手抖得越来越强烈:“你不要我可以理解,你不太行。但你别替他们做决定,你怎么知道他们不要大嫂。”
正常男人听到“不行”早急眼,他却没有反应,甚至松开了她。
林羌长得白,被攥过的手腕鲜红一圈,很显眼。她就这么站在他面前:“说中了?你不行?”
靳凡靠在桌前,恢复漠然。
林羌挑眉,走过去,几乎贴到他身上,挑起他反应的目的太明显,也太嚣张了。
靳凡撑不了太久,恼羞成怒似的抬手推开她,抄起桌上的剪刀,朝她扔去。
林羌没预判到这个动作,躲得慢了,胳膊被掀开了一块肉,血沿着小臂流到了地上。
他一点不手软,林羌稍微慢一点,眼就被他扎瞎了,眼不伤也得破了相。她没空喊冤,赶紧用针织衫勒紧小臂,这时靳凡的声音传来:“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滚!”
林羌的血很快浸湿针织衫,她收起了得意,确定了靳凡这块骨头有多硬,多不好啃。
长时间目不转睛让她双眼发涩,眼泪很快盈满眼眶,但她没喊疼也没控诉,只是这样眼红鼻红地看着他。
靳凡原本穷凶极恶的眼倏然放松,眉头微蹙。
林羌忍不住嘴角向下,眼更湿润了:“爱行不行,随便你!”说完衣服都没来得及整理,跑出去了。
楼下一群小痞子正在打闹,看到林羌委屈地跑下楼,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林羌跑到门口又转身,从包里掏出一沓现金:“他生日,你们拿去买点吃的。”
她低着头,声音里的颤抖钻进他们心里,以至于人跑出去半天,他们都没回神。
红头发的小莺,看着这约莫一万块钱:“靳哥生日吗?”
他们自认识靳凡起,他就没过过生日,这个女的居然知道他生日,真是大嫂?
蒜头好奇:“那咱们过还是不过?”
小脏辫把钱放下:“我去看看哥。”说着上了楼。
推开一点门缝,小脏辫窥见靳凡靠在桌前,背着光微低着头。他看不到靳凡的表情,但他还是打了个寒战,莫名吓得慌。
他终究没敢进门,又把门关上了。
楼下人巴巴望着他。他一脸苦相摇摇头,用口型说:“谁都不要提,吓人,一看就闹得不愉快。”
他们都接收到了。
林羌从车行出来,那点委屈已经不见了。
她淡然地穿外套,拉拉链,拐出胡同,踏入热闹的街,镇定地迈进一家诊所,对医生说:“我上个药,再打一针破伤风。”
医生看到她胳膊在流血,引她坐到椅子上,拿来云南白药。
处理好伤口,打完针,她就回去补觉了。
林羌刚进家门,杨柳打来电话。她接通,点开免提,放在一边,脱衣服,坐到沙发,脚跷在茶几上,闭眼听她说。
杨柳说:“海底捞吗?我下午过去找你。”
“我得睡觉。”
“吃个饭就放你回去睡,靳家那边想了解下进展。”
林羌睁眼:“大半夜打电话催我,到现在也就八小时。八小时就要进展,你问问神仙来了行不行。”
她原本没想早上去车行,可杨柳凌晨三点给她打电话,说靳家那边说加钱,让她务必劝他去治病。她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间这么着急,但甲方的钱入账太快,她只好硬上。
但要想八个小时把那个硬骨头哄到医院,纯扯淡。
“好好,不问了,但我位子都订了,已经往癸县去了,你就抽空跟我吃个饭呗。”杨柳小声说。
林羌挂了。
*
下午两点,海底捞。
杨柳环顾左右:“人不少。”
林羌漠然地夹着菜,蘸了蘸油碟。
杨柳吃口肉,看着她包扎的胳膊:“挺不好弄吧?”
“你说呢?”
杨柳是短发,长得很小巧,个儿也不高,跟林羌的感觉相左,挽头发扮心虚的样子楚楚可怜:“我真没想到他这么凶,这靳叔叔跟我说的时候,我以为他只是闹脾气不治病呢,看来原因很复杂。”
林羌抬起头:“你不认识他?”
杨柳咬一口虾滑:“我哪儿认识。靳凡是我这叔叔再婚娶的女人带来的。那女人我没见过,听我妈说是个当官的,退休了。你那天问靳凡个人情况,都是我临时给你打听的。”
林羌懂了:“就是说,靳凡的靳,不是你这个靳姓叔叔的靳。”
“对。就是巧了,一个姓。”杨柳也纳闷地道,“我是不知道这叔叔中了什么邪,把那女人跟她儿子看这么重,砸钱都不手软的。”
林羌对靳凡这人情况也算了解一些了,但还是不知道他得病后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想治病了,就说明她掌握的内容浅薄。
她是一个百分之百知己知彼后再行动的人,但接靳凡这活儿,对他知道得不多,全靠甲方钱给得多。
摸索下来,别的她不清楚,这人睿智、手狠、警惕心强是肯定的,根本就不是个短时间出成绩的任务,偏偏甲方又不给她太长时间……
她也想破罐子破摔,两头糊弄,但甲方太爱砸钱,她又太缺钱了。
“我今天过来也是为了叔叔之后问我的时候,我有的可说。我昨晚接到他电话是也蒙。今天不是靳凡生日嘛,估计是又吵架了,所以就来给你施压了。”杨柳耸肩。
林羌吃着火锅,漫不经心:“等着吧,着急没用。能出那么多钱,就是也知道棘手,指望能三下五除二搞定还是另请高明。”
“不不不,没人比你合适。不用非得到医院治嘛,你跟他熟了,居家调理呗!反正慢性病也好不了,能续命就成。”杨柳给林羌夹一块非发物肉,“要是他半道猝死了,我帮你去说,到你手里的钱绝不往回拿。”
杨柳越想越觉得这事情不地道,中间人做得烦了。
林羌没接这话。
杨柳聊起别的:“县医院忙吗?”
“昨天连环车祸,做了开胸、开颅的那人早上转延州了。原先阜定收过的一例腹主动脉瘤,在这儿当街休克了。我抢救半天,手术放了个支架。”
杨柳表情狰狞:“你这没比在阜定清闲多少啊。”
“不干了清闲。”
杨柳点头:“言之有理。”
沉默。
过了会儿,杨柳看似不经意地问:“你现在住哪儿啊?”
林羌没答。
杨柳也不是非知道不可,环视一圈:“我记得之前这边房价最高的时候两万五六一平方米,现在降不少吧?早上看环延州大盘惨不忍睹。”
“一万左右了。”
“啧,限购调控加流感。”杨柳说,“不过确实虚高,机场和地铁风太大了,我看到现在也没修城际列车。”
“你还有事吗?”林羌快吃完了。
“正事没了,还有件小事想告诉你。”杨柳托着下巴看林羌。
“说。”
“简宋老跑深圳是医院想让他去二院挑大梁,你知道人家先行示范区给他开什么条件吗?”
林羌停下筷子。
“简宋拒绝了。”杨柳说,“他找我打听好几次你的住址了,得亏我不知道,不然真能被他那张嘴忽悠得说出去。”
林羌吃饱了,准备回去了:“路上慢点。”
杨柳喊她:“不告诉他吗?”
林羌没回头。
有什么可说的,反正以简宋的脑子迟早会知道。
*
林羌傍晚刚进医院门就被泼了半桶泔水。她早有预感,这事儿不会那么轻易过去。
正是下班时间,医院门口人流量大。林羌站在大门正中,浑身湿透,头发和领口挂满鸡蛋壳,加上施暴者的大声吆喝,顿时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来!大家看看咱县医院的医生!我老母亲只是年纪大了,高血压晕倒了,她当街对着我老母亲胸口一顿砸,事后说她肚子长瘤了!我们家属没到场就给做了支架,事后让我们交钱!放了支架后我老母亲血压低出血慢,什么心率啊尿量啊都不正常!他们医院说了那一长溜并发症……”
一个四十多岁的精瘦男人举着横幅扯着脖子嚷嚷,说到哽咽。同行的妇人尖声接上:“做手术是为了治病,我们有没有病放在一边,我老娘做了手术以后更遭罪了!大家伙来评评理,这样的人配当医生吗?”
没人回应他们,但不妨碍他们激情“演说”。一行五六个人,大概是亲戚关系,对着林羌一顿辱骂,说她为老妇人做心肺复苏没安好心,说他们医院替换化验单,伪造病历,强上支架。还有什么做手术也不好好做,出现系列并发症就是他们医院蓄谋,为了持续骗钱。
明显对过词了,反正对于不懂情况的路人来说,一听就是林羌以及主刀医生的责任。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几位着急下班的同事直接路过,不理会。还是对林羌翻过白眼的苗翎走上前,扶住林羌的胳膊,扭头面向闹事的人:“你们有什么意见心平气和地说,我们这么大医院不可能不讲理。要真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担,组团动手是什么意思啊!你们知不知道这种行为犯法啊!”
“哟哟!来帮手了,你们说得好听啊,敢情现在在病床上遭罪的不是你老娘!”妇人瞪着眼珠子,噘着嘴。
秦艋闻信赶来,喘着气把外套搭在林羌身上,扭头对闹事的人说:“别逼我叫保安!”
精瘦男人在人群前走了一圈:“大伙儿都瞧见了吧?蛇鼠一窝的!今天你们看热闹,明天被人看热闹的就是你们!”
妇人攥着一把化验单:“别说我们冤枉他们,这些单子都是证据!”
林羌一直没说话,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大,这才拨开秦艋,拿出手机播放她抢救的视频。
精瘦男人和妇人顿时卡壳,同行的人当即看向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十分生动。
他们看见了,群众也看见了,林羌就说话了:“你报警吧,直接上法院,就告我谋财害命,我等传票。”
闹事的蒙了,围观的散了,秦艋、苗翎瞠目结舌。
林羌拉了拉秦艋披在她身上的外套,说:“洗干净还你。”随后没事人一样走向综合楼。
等电梯时,林羌想清理身上的脏东西,刚低头,一双手颤抖着递来一块皱皱巴巴的卫生纸。
她看向手的主人,一个老头,貌似是哪儿的农民,满脸沟壑。灯照得他的皮肤黑亮,干瘦矮小的特征也无所遁形。
她接过来,道谢。
老头一口方言,声音发散:“我不闹,能给我孩儿手术不?”
林羌攥着卫生纸,一时哑口。
老头并不为难人,没有得到回应就走了,弓着躯体一身土,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电梯到了,林羌没上。
电梯门自动关上,她身上的馊味儿钻入鼻孔,老头已离开半天,她才又摁了电梯按钮,回值班室拿衣服,借职工宿舍洗澡。
热水放了很久,她衣服还没脱,坐在洗手池前的塑料凳子上。热气很快把她吞没。
她伸手擦擦洗手池上方的镜子,看着打绺的头发、无神的眼,脖子上沾了黑乎乎的油渣,衣襟上腐烂成臭泥的菜叶……
真可怜啊,值得拍一张自拍照传到朋友圈。
她胳膊有伤,行动不便,洗完澡、穿好衣服就出了一身的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她没洗干净,隐约还能闻到馊味儿,却也没返工。反正有没有的闻久了也就习惯了。
她回到科室,交班,写病历,护士帮忙买了晚饭,顺便对她不久前遭遇的事予以安慰。
林羌饭还没吃完,接到呼吸科电话,说有一个病人胸痛,呼吸困难,呼吸机都上了也没效果。她赶过去,发现病人唇色发绀,呼吸频率增快,左下肢水肿,肺部有杂音,怀疑是肺栓塞,挂急诊做CTA,果然是。
病人家属比较谨慎,连夜去上级医院了。
八点半,林羌去病房看了看一个白班交班时特别强调的病人,告知护士记录血压。之后又跑了一趟急诊留观,看了一个背痛的醉汉。再回到值班室,盒饭早凉透了。
但她还是吃完了。
接到简宋电话时快十二点了,她第一反应是他看到了她朋友圈那张惨兮兮的照片,但她早把他删了,而且那张照片仅靳凡可见。
那就是她周围有他的眼线。
她走出医院,一眼看到他,还是像往常一样,习惯站在车外等待。
简宋一眼锁定她的身影,立刻上前,紧张地问:“有没有伤到?这个病人的问题没解决之前我接你上下班。我也给你找了律师,等你休息我带你见见……”
大概是匆匆赶来,他连眼镜都没来得及摘,拉着林羌的手,有好多话说。说到一半,又好像抵不住心疼,把她搂进怀里:“别怕。”
林羌突然被他抱住,也突然被一束远光灯刺到,眯眼看去,有辆车在院门口掉了头,是她昨晚上过的那辆跑车。
靳凡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