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公使手下之人在同州均分土地,着实闹得满城风雨。
不止郃阳县一处有那豪强之家,同州这自前唐便繁华之地世家盘踞枝脉纵横,除了有原本就扎根于同州的骆家,有些世家远在千里之外,却因自家子弟在长安为官,便在同州买下大片土地,就连陈家也在渭水以南的华州也有几十顷良田。
此举简直是从半个大梁的世家手里放掉佃户,分去良田,陈仲桥都能想到世家的奏本堆叠如山的模样。
陈伯横仿佛没听见一般。
看见街上有卖以糖做画的,他甚为惊喜,走近一看,只见那作画之人左半边上臂一下空空如也,竟是只有一只手。
手中拿着木舀,做糖画的老者手中一拉一挑,再以糖丝勾勒,不多时就做出了一人形。
“状元糖人!吃了之后进学读书耳聪目明,过几年也能考上状元!”
陈伯横看着老翁将糖人递到一孩子手里,不禁问道:“您这糖人宛然是女子模样。”
“是嘞,我们北疆的状元娘子,学问高,心肠好,走遍天下独一份,这位郎君要不要来一个状元糖人?”
“听您口气,您是从北疆来的?”
“是嘞是嘞,云州来的。”老翁笑呵呵地又做了个福牛插在草靶上,“我女儿来同州当官,我来同州卖糖画,也省得在云州与人争抢生意,在同州我这手艺就是头一份!闲了还能照看外孙,我外孙女今年四岁了!等到九月这同州的托幼所开起来,老汉我白日就好好做糖画便是嘞。”
陈伯横看见老翁身后的树下几个孩子正在玩耍,点了点头。
“托幼所?是能看管孩子的地方?”
“是嘞是嘞,把孩子送进托幼所,五岁上童学,再县学,州学,以后还有大学堂,嘿嘿嘿,到时候我外孙女也考个状元,我这糖画可就更厉害了!”
这话老翁说得平常,陈仲桥却从其中听出了不少惊人之意。
女子为官,女子为状元且不说,这老翁的女儿来同州当官,老翁怎么也算个官眷,怎么只想着做糖画?
还有那托幼所,将幼童送进去,父母便可省心,定远公设下此处就是要家中男女都外出做事。
自从来了同州,陈仲桥只觉处处惊心动魄。
男女等同,女子为官,根除世家,田地均分,官民相同,不予特权……每一个拿到别处都是大逆不道之事。
看这人之意,竟然都是平常之事。
陈伯横手中还拎着草鞋,从怀里摸出了几文钱买了五个糖人,他们兄弟和三个仆从一人一个。
这次他倒没讲价,只问了一下这人的手是如何伤的。
老翁晃了晃自己空空的左臂,大笑着道:“一只手换了四个蛮人的狗命,值了!”
离了糖画摊子,陈仲桥几次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陈伯横咬了一口“状元娘子”的脑袋,笑着对自己弟弟说:
“阿桥,到了这定远公所占之地,是该我多说多问,你闭口少言。”
陈仲桥低下头,也咬了一口糖人,他大兄给他做的糖人是个将军,倒是几十年都未变。
吃了糖人,陈伯横倒有些饿了,见有做鱼肉牢丸的便一屁股坐了下去。
……
匡国节度使赵广存倒没想到自己苦苦等候的陈相竟然在同州城里过得优哉游哉,听说陈相被定远公亲自接进同州,他彻底坐不住了,分田地,驱世家,定远公在同州做尽了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分明是要在同州久占,他这个节度同、华两州的节度使又该如何自处?
如今赵广存甚至不敢过渭水回华州,生怕定远公到时将河岸一封,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到了与定远军龙泉将军白庞的约定之日,赵广存点了一百亲军押送着自己给定远公的重礼从华县到了同州城下。
城门处,白白胖胖的龙泉将军正候着他。
“赵节度使,我们元帅正在等你。”
从官秩来说,白庞不过是定远军麾下的杂号将军,见了他这节度使本该更恭谨才对,赵广存心中却无一丝不满,行伍之人,拳头说话,这白庞带了两万人急行军一天就攻下了延州,他赵广存没这个本事,就没有轻视这白胖子的道理。
赵广存翻身下马,道:“今日我赵广存有幸得见定远公,全赖白兄弟从中斡旋,你我兄弟相称,叫官职岂不是见外?”
白庞笑眯眯地说:“若是平日,能有幸与节度使兄弟相称,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可如今是元帅要见赵节度使,我若冒然与您兄弟相称,定远军的军法……”
赵广存懂了。
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他小心送入了白庞的手中。
“不管如何,白兄弟我赵广存是认下了,这是为兄一点心意,白兄弟千万不要客气。”
赵广存却不知道这白庞是从来不知道客气为何物的,他面前这人其貌不扬,绝难让人想到是带兵打仗的将军,其实他是从前定远军旧部,若说整个北疆谁最恨朝廷。
非这些从前跟随卫泫的定远军旧部莫属。
收好锦囊,白庞笑眯眯地说:“节度使随我入城吧。”
赵广存连忙上马,正要进同州城,却见白庞举起手,拦住了他。
“赵节度使从前也是禁军吧?”
赵广存祖上是沙陀族,同金吾卫上将赵源嗣祖辈一同投了大梁,也都被赐姓为赵,与赵源嗣一样,他也是禁军出身,一步步做到了匡国节度使之位。
见赵广存点了点头,白庞的脸上仍是笑眯眯的:
“‘禁军入宫不解刀,禁军见卫不带刀’……不知此话,赵节度使可还记得?”
赵广存瞪大了眼睛。
白庞双手放在胸前,声音和缓:“既然是要见如今的定远公卫蔷,赵节度使还是依旧规的好。”
旧规?!
旧规?!
他一个大梁节度使见她那一个女国公竟然要解刀?哪有这般的旧规?!
可那刚刚收了他金佛的白胖子此时却道:“还请赵节度使体谅几分,我们元帅除了平叛和应诏入宫,还真没见过带刀的禁军。您若是不愿,转身回去便是。”
不愿?到了这个时候,哪还有他不愿的道理?
赵广存擡头看了一眼同州城,如今陈相也在城内,这是他拿回同州城最后的机会,如何能在此时弃了?
摸了一把腰间的刀,赵广存深吸一口气,道:“来人!”
一人连忙从后面骑马上来。
“你不必进城,就在这同州城外捧着我的刀!”
“是!”
将刀解下递给自己的近卫,身后一众亲兵也纷纷解刀,扔在了那收刀之人的身旁,赵广存冷冷看了白庞一眼:“白将军,我如今可入城了?”
白庞笑着说道:“赵节度使,请!”
骑马进城,赵广存突然想起一事。
龙泉剑本名七星龙渊,定远军有一位龙渊将军,还有一位龙泉将军,着实怪异。
白庞骑得不是马而是一头健骡,见赵广存看想自己,他一拍骡子屁股道:“我体胖身重,太累马了,倒不如骑骡子,赵节度使不要见怪。”
谁管你骑了什么?
心中暗骂着,赵广存看着那骡子在白庞的身子下面艰难行走,顿觉它十分可怜。
看着街上往来热闹,赵广存心中一阵心酸。
从前日日见此街,竟不觉得它这般繁华可爱,如今得见,十分感念。
倒是路上百姓,一见赵广存骑着高头大马进城,便有人喊道:“那是从前的节度使!”
一句话如一阵冷风,将整条街硬生生冻住了。
节度使!节度使回来了?!
定远军要走了吗?
白庞这些日子在同州骑着骡子进进出出,不少百姓早认识了他,一个少年忍不住大声问道:
“白将军!你们要走了吗?”
“走?去哪儿?”
白庞哈哈大笑:“答应了要给你们建学堂,我往那儿走啊?”
那少年立时放下心来,见那骑着大马的节度使瞪自己,他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你这连城都守不住的看我作甚?!”
赵广存还未动,他身后一人冲出队列提鞭就要抽打那少年,却被人给挡住了。
一根精钢打造的链镖缠在那人的腰上竟把人生生拖下了马。
白庞握着链镖的一段面不改色道:
“赵节度使,如今同州城在定远公治下,您手下这般,不妥吧?”
赵广存面如黑漆,看看那少年,再看看白庞,他终于忍不住胸中怒火,大声道:
“白将军,你今日让我赵广存来同州,便是为了羞辱我吗?!”
“羞辱?赵节度使怎会这般想?”白庞皱起眉头,仿佛有些不解,“若是真要羞辱于你,我们直接打下华县、华州不是更好?何须此等小道?倒是赵节度使,若是走在路上都觉羞辱,细想想,可真是值得羞愧之事。”
赵广存气急。
此时,一抱着剑的少女快步走来,见了白庞,她连声道:“白胖胖你是如何行事的?元帅在州衙等你可等急了!”
被这少女当众叫白胖胖,白庞不仅不气,还笑容满面道:“这便去了!”
他又看向赵广存:“赵节度使,请。”
那少女快步走在白庞的骡子身边,还与白庞说话:“同州太热,明早你带我去跟工布那要冰吧?”
“好是好,可大娘子不用,你怎么办?”
“嘿嘿嘿,我就说是给陈家两个老爷要的,却拿得多了些,家主肯定就不觉得浪费了。”
白庞点点头,连声夸这少女聪明。
如此一路到了州府衙门之前,见门前空地上人山人海,赵广存心中顿时有不祥之感。
高台之上,一穿着黑色大袍的女子昂然而立,长刀在腰,她看着同州百姓,大声道:
“骆山朴、骆山谨、骆岳仁、骆岳义先是弃城而逃,置血亲于不顾,使血亲陷于危境饱受欺凌,又将血亲献与匡国节度使赵广存部下等九人以谋权谋利,无耻之尤,后叛军牛渭进犯侵占此四人血亲,此四人不思救人,以守礼之名使迫害之事,如是种种,先后谋害孙若兰、李琴儿、骆梅娘、骆兰娘、骆竹娘、骆菊娘、骆桃娘、骆杏娘、骆李娘……等共计十六人,按北疆律当斩!斩!”
刀起头落。
赵广存的心中惊起一身冷汗。
却还没完。
台上人头滚滚,绝不止骆氏四人。
赵广存突然明白了,这定远公就是等着自己来了,将骆家人杀给自己看。
只见那女子站在台上,手中长刀还在滴血。
“自叛军起事以来,被残害之妇孺数以万计,今日,我卫蔷便告诉诸位,以刀剑伤人是伤人,以北疆之法外之礼法伤人,亦是伤人,二者同罪。”
她将刀举起来,遥遥指向赵广存。
“我凡我刀锋所向之处,凡我双脚所踏之地,谁再以诛心之法逼死旁人,便是我之死敌,千山万水,我必屠之!谁敢与之共谋……”
刀锋渐渐转向四周,今日刑场附近站的,就是同州那些世家之人,卫蔷一个一个看过去,面上带着笑。
正午时分,金乌高悬,将一切照得晃眼。
有光流转于刀上。
“我必杀之。”
赵广存转身便要逃,却突觉颈间一凉,是一柄剑抵在自己的喉间。
持剑者正是刚刚叽叽喳喳那少女。
少女冷冷地看着赵广存,也像是一把出鞘的剑。
台上,卫蔷将刀收回鞘,还在笑着说道:
“众位尽可告诉尔等在各处的亲朋,遇此类事者,只管来找我,旁人给不了的公道,我给的了,我给不了的公道,我的刀给的了。”